此时,跑堂伙计小周满头大汗地大步走进来,往楼梯上一坐,一面用袖子扇风一面喘着气笑着说:“今儿在西街看热闹,听得有人说后天午时在城外十里地的柳林坡签那协定,没想到离国摊贩进城还没几天,这就赶着签协定了。”
老赵掀了帘子进来,正好听见这话,忙笑道:“好事、好事,早早停战咱的日子也好安安稳稳过,不必再担心万一再打起来还得卷包袱逃命。”
老赵是个胖子,他这一笑,眼眯得都瞧不见了。
小周抢着道:“你们可知道咱朝廷派出的两位大人物是谁和谁么?”
“谁?”三人齐声问着,沈穆轻却神色笃定地笑了笑,接口道:“定然是七、九两位摄政王爷了。”
这两位王爷位高权重,自然是最好的人选了。
他猜得倒是极在理,可惜却是只猜对了一半。
小周嘿嘿笑着,头摇得像拨浪鼓:“错了错了,沈公子只猜对了一半,是有九王爷,可另一位你却是猜的错喽!”
他得意又神秘地笑着,偏就要卖关子。
老赵与扶苏心急,催他:“快说快说,莫要卖关子!”
花满春心里打了个突,试探着问道:“莫非是……咱家老舒?”
“哎呀还是满春聪明!”小周跳起来大笑,“是九王爷与舒侯爷!”
老赵倒是没说什么,扶苏却掩口笑了:“竟然是这两人。”
花满春啼笑皆非:“是啊,竟然是这两个对头!”
“那离国出面的又是何人?”沈穆轻忽地开口问,众人一怔,面面相觑,小周摸了摸脖子,憨笑道:“没打听出来,只知道是个皇子,也不知道是哪位皇子,叫什么名字。”
花满春心里又一惊,这样看来,该是清扬了,八九不离十。
“听说到那时百姓可以去外围瞅瞅热闹,满春你去不去?”小周摩拳擦掌,乐得直蹦,“一起去瞧瞧吧。”
他可不敢问老板娘去不去,老赵又太胖,怕是走不了几步就累得满头大汗,而那沈公子他却也不敢去邀,只敢撺掇花满春。
“不去,除非你小周肯给我你这一年的银钱,再给我雇个马车,我就同你一块儿去瞧瞧。”花满春嘿嘿笑道。
她是想去瞅瞅,她已有好几日没见着萧逸,也有两月未见老舒,清扬更是只听他说了几句话,还是在黑暗之中没能见到他的脸,说来这三人倒是与她都是极熟,难得有这个机会凑一起,她还真是想去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呿,你不去我自己去!都靠上了九王爷这大财神,还惦记着我这点小钱,花满春,你真是越活越缩回去了!”小周知道她逗她,却还是怒目横她一眼,见她笑嘻嘻地眨眼,不由得也笑了。
沈穆轻在一旁看着,但笑不语,星眸却倏地一暗。

夜劫

隔日,城内四处张灯结彩,说是为了迎接离国使臣进城,连街面上的小摊也挨个遣散了去,花满春听得小周回来一说,忙伸长颈子往门外看看,那些个卖皮帽坎肩的年轻汉子果然都不见了,再看看别家店铺门前,小摊子也是撤得干干净净。
正是晌午时分,秋末冬初的暖阳透过落光了叶子的枝桠落到门前的地上,收了摊子无事可做的老康一伙人便从客栈内搬了长凳子坐到门外神吹海聊。
城内难得的安宁喜庆,各家都早早吃了饭在门前或立或坐,专等着瞧那离国使臣一行人进城的热闹。老赵同小周几人也早就草草吃了午饭挤进那一堆闲聊的人群中去,老板娘扶苏倒是并无几分兴趣,照旧慵懒地倚着柜台出神。
那美人大财神沈穆轻难得的不在客栈中,一早就拾掇了出门去,花满春随口问他往哪里去,他只淡淡一笑含糊地说往城东去寻访旧友,便施施然出了门去。
于是,这偌大的店堂内只她与扶苏两人,安静得出奇。
正当百无聊赖之际,门外忽地人声大噪,小周的嗓音在吵闹声中分外响亮:“瞧街那头,是离国使臣一行人!”
那声音越发的近了,小周钻出人群向门内欣喜地招手:“满春儿,快,快出来瞧瞧!”
花满春慢慢走到门边,还在犹豫要不要看这热闹,便被他不由分说一把拉进人群中推到前头去。
这一会功夫,各家店铺前已是站满了人,说是人山人海也不为过,男女老少挤在一处,像一堵人墙矗立在街旁;人虽多,却还算有序,隔几步远便有铁甲银枪的羽林军守着严阵以待,这阵势倒是有些唬人。
她险些被推得撞上前面立着的兵士,好容易站稳了,听见有人兴奋地低呼道:“瞧!他们来了!”
果不其然,有马蹄声渐行渐近,花满春抬眼望去,不由的一怔,旌旗开道,八匹健壮的枣红色骏马紧随其后,那马上之人个个高壮结实、铠甲鲜明,领头的远远看着却是有些眼熟,花满春还不及深思,目光便落到了中间那两骑上,两匹马一白一黑,相较于前八匹更是神骏无比。
“哟,这离国的皇子竟还带了皇妃同行呢!”老康哗地低声叫起来。
花满春有些惊讶,又有些想笑,黑马上坐着的人面皮换了,那双眼却错不了,正是清扬,老康认不出来她却看得假不了;而那通体雪白的大白马上的人也算是故人,除了袖舞公主还能有谁?
她也是易了容,面皮精致得看不出一丝破绽来,只是眼神体态却是花满春极熟悉的,只一照面,她便知道这二人肯定是怕多生事端,这才不得不改头换面出现在大街上。
滑稽的是,清扬夫妇二人原先就已经悄悄进城住在了九王府,拜这繁文缛节所赐,还又得出城一趟假作初次进城,实在是无奈得紧。
花满春愣愣地盯着看,队伍却缓缓地走了过去,白马从她眼前走过时,她瞧见袖舞有意无意地朝她眨了眨眼。
那熟悉又顽皮的神情,勾起了她的回忆,数月前的袖舞还只是栖身在兄长羽翼之下的娇蛮公主,不知人世艰辛,不尝世事炎凉,转眼再看,眼中竟多了几分沉稳、几分成熟,越发的妩媚起来。
离国使臣一行缓缓地走得远了,花满春听得人群中有人小声道:“这离国皇子听说也叫清扬,啧啧!嗳?说起来那算命的小子段清扬多日不见了,可有谁见着他了?”
众人都是摇头,有人猜他是出去游山玩水了,也有人说他回山里修行了,毕竟段清扬这穷小子虽是没多大出息,算命倒是极准,若是见不到人影众人也只能往这几处猜去。
热闹只是一时,渐渐的人群也都散了去,羽林军早就随着迎接的队伍走了,老康这一群人也都散得不剩几人,花满春看看天色尚早,客栈又不需要做些什么事情,索性跟扶苏告了假,回畅春酒肆去帮忙。
谁知酒肆这几日生意也是清淡,小钩儿几个收拾忙活都嫌人多,宁姑娘正赶她回房休息之时,恰巧柳直来寻她,说是上一回彩绘的春宫图版被他手下印制的伙计不小心毁了,他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只得再来寻她重画。
花满春斜眼望着柳直,任凭他急得跳脚也不作声。
此人奸诈狡猾,她哪里不知?两人相识三四年有余,买卖做了多少回,她可是清楚柳直的底细,他柳直除了在自家娇妻跟前能说句真话,到哪里不是舌灿莲花口沫横飞?
要说仔细谨慎,书画商柳直是城中出了名的精细买卖人,小伙计不慎损毁赚钱的家伙,这种借口实在是很难让她信服。
尤其是柳直装模作样地捉起衣袖轻拭眼角,低声叹气着与她商讨重新换个风月故事再画一回,她更是将鼻孔抬到了天上。
柳直只得抬出自家娇妻来,说柔影瞧了那画中的故事,说是不够凄婉绝艳,不足以表现探花郎的真本事。
他一说完,花满春倒是笑了,翘起二郎腿来一句话便将他驳回去,若是要好的风月故事,你柳直不会去寻雪剑侯来?
柳直擦着冷汗直喊冤,说是已有月余不见雪剑侯手下丫鬟出现,怕是近期内也寻不着他。
花满春颔首,她虽是不知道萧逸最近忙些什么事情,却是知道九王爷府必然是忙着接待离国使臣一行人,君凝雪哪里能抽出空来接这买卖?
她也不多说话,笑嘻嘻地看着柳直在屋内转圈子,到最后,柳直实在是无计可施了,颓然在桌旁坐下,眼珠子骨碌碌转一回,开始拍着桌子大骂那小伙计,说是回去就要辞了他,赶他回家陪他那瞎眼的老娘讨饭吃。
花满春一惊,这才霍地抬头追问这小伙计姓甚名谁,柳直吊儿郎当地斜睨她一眼,说了个名字,陈五。
陈五是个有些痴障的人,总被人欺压,家里穷得叮当响,寡妇老娘又是个瞎子,好容易在柳直手下谋了个不需要动脑子的活计,这一失手被辞,可真是要出门讨饭了。
当下,花满春也不去管柳直这奸商说话是真是假,只得同意再替他画一版不重样的给他,条件便是继续留着陈五在他手下做事。
柳直自然是乐得笑开了花,霎时换了轻松的神色,朝她拱手道谢了就要走,却被花满春一把拖住衣袖,上下打量许久,问了一句:“柳直,你与那居梁沈家当家可是旧识?”
沈家大财神一早出门说是去城东寻访旧识,她思来想去城东也就只有柳直这大奸商家底殷实富裕得足以担上这居梁沈家旧识的名号。
柳直一脚跨出门去,一脚还在屋内,却是被她吓得险些跳起来,俊秀的脸上满是错愕,他双眼游移、惊疑不定地望着花满春,骇笑道:“我哪里有机会攀上沈家!小花儿,你可莫要同我说笑。”
花满春哑然半晌,忽地笑道:“话说回来,你倒是与沈大财神很像,尽会用些小伎俩迫人低头。”
沈穆轻拿住立春之事逼她就范,柳直抓了陈五的去留迫她同意接这单买卖,这奸商做事还真是有七分相似。
柳直再装傻也是知道她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只得目光闪闪烁烁地干笑数声,扔下一句“酬金双倍”,撩起衣袍就匆匆跑了。
于是,花满春莫名的又多了一桩事情要去做。
不过,柳直那慷慨得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双倍酬金她倒是很乐意收下。
难得这奸商良心发现,也难得她最近无事可作,权作消磨打发时间罢了。
这一夜,又是挑灯忙碌到了子时,屋内还算暖,她仅着了单衣绘完十多张图,正欲换了彩墨上色,忽地门上剥剥两声,像是有人叩门。
她一怔,这大半夜的,畅春酒肆的姑娘们怕是早枕着男人的臂膀睡去了,宁姑娘更是早早睡下了,还会有谁跑到后园这僻静之处的楼上来寻她?
花满春搁了笔,将墨迹已经干了的宣纸拢到一处收到桌下的抽屉中去,假装不曾听到那叩门声。
那人却又轻轻叩响了门板,仍旧是不出声。
花满春胆子还算大,镇定地坐在灯下磨着彩墨,低声问:“谁?”
深更半夜叩门不出声,真是有些惊悚。
“沈当家遣属下来请满春姑娘回去一叙。”那人如是说。
花满春不语,屋内屋外一片死寂,在这出奇的宁静中,她蓦地听见屋顶有轻微的响声,像是有人矮身自房上走过,这声音熟悉得很,立春常在半夜时自房顶跃下,偶尔酒喝得有些多、脚步不稳之时便能听见这种踩踏了瓦片的声响。
这房顶之人的轻功不如立春。
却是一定比她强。
胳膊拧不过大腿,这是花满春所能想到的头一句话,在这恍惚的一瞬间,她忽地明白为什么她家萧大爷一直劝她回王府去住。
显然,那是为了护她,她却贪自在,百般推脱,直到今日,她或许即将成为他的包袱。
花满春不说话,门外那人又重说了一边:“沈当家遣属下来请满春姑娘回去一叙。”
有意压低了的嗓音穿透那薄薄的木门落到花满春耳中,破绽百出又滑稽异常。
沈穆轻手下脚夫早就随了沈穆琰回了居梁,门外这人一口熟溜的胤城口音,哪里可能是居梁人?
她笑了:“沈当家好雅兴,只是我今天倦了,改日吧。”
话音刚落,有人自房顶跃下,翻进廊中,低声骂道:“你这蠢货,多费什么口舌,闯进去直接掳走就是了。”
声音不大,她却听得一清二楚。
原先那人连声说是,紧接着,一把薄如纸的雪亮单刀便自门缝中探了进来,略略向上一钩,那门闩就无声地断开、落地。
门外两人推门进来,又迅速地回身掩上门。
两人均是抱着明晃晃的刀,黑衣蒙面,精光四射的眼露在外面,盯住她不放。
花满春出奇的镇定,倒是他们没料到的。
“你怎么不喊叫?”其中一人问道。
她听出是那想诱她开门的人,从容地拿起椅上的外衣披上,一面束起腰带一面镇定道:“这楼中都是女人,我若是喊叫了你们肯定会杀人灭口,索性我就老实些也好省得拖累别人。”
蒙面人对望一眼,另一人走近前来将单刀在她跟前晃一晃,倏地架到她颈项上,低声喝道道:“取纸笔,听大爷吩咐,写个字条!”

见血

识时务者为俊杰,无论男女。
明晃晃的大刀架在脖子上,自然是听从吩咐,老老实实写下了那张字条。
这两个蒙面人显是没见过彩墨,惊奇得很,两人商讨一番勒令她用那磨好的靛蓝色墨写,每写一笔,花满春心里都在叹气,这彩墨实属难得,尤以这靛蓝用得最多耗得最快,她平日里作画都不舍得多用,这一回费在这两个草包手中,真是可恨。
九王爷,你的姘头在我手中,若想她活命,明日不得签那狗屁倒灶的协定。
花满春默默一数,三十来字,得费多少的墨,远不如她先前建议的好。
她对这两个不识字的草包说,只需写:人在我处,议和作废,不改意思还省笔墨,谁知竟遭了白眼,后来那汉子自鼻孔中哼出一句话:“你不要以为我俩不识字就随便写,信不信大爷一刀下去,你就香消玉殒。”
这莽撞草包竟还会用香消玉殒这个词,花满春倒是一怔,心中强压下的惊惧被冲淡了些,她正欲打蛇随棍上建议将那“姘头”两字勾去,那蒙面汉子狠狠瞪她一眼,刀锋划过她细 嫩白 皙的脖颈,立时便显出一道浅浅的血痕来。
她倏地噤声。
那蒙面大汉却又桀桀怪笑一声,捉住她的纤细手腕来凑近刀口毫不怜香惜玉地一划,她看着不妙,拼命挣扎,刀划得偏了,只将她腕上划了道两寸余的浅口。
伤口不深,殷红的血却渗了出来,顺着她的腕滴落桌案,在宣纸上洇开成大朵妖艳的花。
另一个人朝同伴使了个眼色:“放点血就可以了,快走。”
那蒙面大汉应一声,目光倏地狰狞,花满春心里一惊,还不及反应,他手一扬,在她眼前撒开一阵无色的粉末。
她暗叫声糟糕,闭气时已是不慎吸入了少许去,再压制不住酥软之感,颓然瘫软在地。
这两个蒙面汉子见她闭眼倒地,面有喜色,弯腰将她捞起扛在肩头,一前一后出了门,下楼、翻墙,不多时已经到了畅春酒肆后园一墙之隔的窄小深巷中。
花满春没有被完全迷倒,她浑身无力,脑子却醒着。耳旁风声呼呼,寒气在她单薄的衣内流窜,贴住她的肌肤,激得她周身寒毛倒竖起。
这扛着她的汉子亦是肩宽骨架硬,当日被江烈扛着进王府的噩梦重现,那肩骨硌着她柔软的胸腹,她只觉肚中翻江倒海,真怕一个不慎就将晚饭吃的饭菜尽数吐出来。
蒙面汉子走高蹿低,扛着她轻松自如,还能偷空与同伴窃窃私语几句。
只是他终究还是极谨慎,用的都是江湖上的切口黑话,花满春隐约听见他提起了尚书大人如何如何,另一人颇为愤然地提起沈当家如何如何。
她蓦地明白了两件事,他二人这一趟掳走她原本是打算嫁祸沈穆轻,沈穆轻与两人口中的尚书大人该是旧交。
这一想,她花满春竟成了这位尚书大人拿来要挟萧逸的筹码,她何德何能,居然能被牵扯进两国议和这种大事中去。
花满春在心中哀叹着,正欲再细听两人的交谈,忽地听见空中有钝物破空而来的声音,黑夜里瞧不清楚,只听得两声闷哼,两个蒙面汉子已然双膝一屈,跪倒在地。
可怜花满春被扛在肩上,这人趴跪在地,手脚酸麻,自然是将她摔回了地面去。
两个蒙面人大惊,爬起来大喝一声;“什么人!”最后一个字还在舌尖滚着,已被双双打中了哑穴,发不出一丝声音。
一个高大结实的身影在黑暗中闪出,鬼魅一般点了两人的穴道,只听见砰砰两声,两具庞大身躯倏地倒地不起。
那人走到花满春身旁,将她一把捞起。
“得罪了,满春姑娘。”他在她耳旁低语。
花满春惊讶地瞪圆了眼,这黑暗里瞧不见这人的长相,但这年轻低沉的嗓音、颇生硬的语气她倒是稍微有些印象。
像是先前有一日进客栈来讨水喝的离国汉子!
这算是什么?离了虎口,又落入狼窝?
花满春啼笑皆非,索性闭口不言将全身重量交给他的粗壮的胳膊。
她不开口,这年轻汉子却是不鲁钝,猜出了几分,低声道:“满春姑娘,我是白朗,清扬皇子手下护卫。”
他这么一说,花满春骤然记起,晌午时离国使臣队伍前八骑领头的那人面熟得异常,不也正是她门前这卖皮帽坎肩的小贩?
“小哥……”她沙哑着嗓子开口,却被另一声惊呼打断。
“满春姐姐!”袖舞提了盏灯笼摸进小巷来,见她瘫软在白朗臂弯,连忙伸手去扶住她。
巷口处有幽幽两点光亮,是袖舞乘坐的马车在外面。她低声吩咐白朗将地下这两人带走,小心扶着花满春慢慢走出巷子去。
好在她吸入的迷药不多,被扛着走了多时药性也去了不少,她勉强走到马车前,却是腿脚酥软爬不上去,只好干笑着对袖舞低声道:“袖儿,我今儿可是出生入死了一回,心里害怕得腿都软了。”
她还能说笑,袖舞却也没法将她抱上车去。
白朗正好将地下那两人拖出了小巷来扔到马车前,瞧见两人互相看着干瞪眼,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
袖舞正要吩咐白朗将花满春抱上马车去,忽地灯下人影一闪,满面怒气的萧逸已是到了马车跟前。
花满春在昏暗微弱的灯光中望见他眼中的慌张与抑制不住的懊恼,忽地就微微笑了。
她扶住马车与袖舞肩膀的双手还在打着颤,却深吸了一口气低声笑道:“萧大爷,我胆子小,怕得腿都软了,上不了马车,麻烦您大爷抱我上去吧。”
萧逸没说话,双臂却伸了过来将她搂住,打横抱起,跨上马车去。
他将她安置在车内坐好,又矮身出去,声音隔了帘子传进车内来。
“袖儿,姓段的小子哪里去了?”
“九哥哥,清扬从畅春酒肆追出来,追到这里就交给了白朗,通知了我来这接满春姐姐,就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萧逸冷冷哼一声,看了一眼地下的两人,强压下胸臆中的滔天愤怒,寒声道:“白护卫,烦请帮忙提上这二人回王府去。”
白朗应一声,刚转头要去提人,不知哪里飞来两枚石子,扑扑两声,正中了两个蒙面汉子的额心,浓稠的血汩汩地自那额间流出。
一石毙命。死无对证。
暗器手法精湛纯熟,劲道拿捏得也是极好,高手所为。
白朗皱眉,萧逸却冷冷地往四周看了一圈,便交代白朗取他令牌去寻胤城知府来处理此事。
白朗奉命去了,不多时知府衙门的人便都赶到,悄悄地将两具尸身弄回了衙内去。
萧逸挥退了吓得满头大汗的知府,仍旧是面色阴沉着,袖舞自马车内出来自告奋勇要驾车,被他瞪一眼:“姑娘家驾什么车,回去坐着!”
袖舞压低声音正色道:“九哥哥,我跟着清扬在大漠上、草原上住了数月,骑射学得极好,驾车又算得了什么。”
她有些木讷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来:“再说了,九哥哥,我易容了,谁能认出我?”
萧逸不语,只是冷冷哼了一声。
袖舞推推他:“满春姐姐肯定吓坏了,九哥哥进去陪着她。”
萧逸面色一沉,咬牙走进马车去。
白朗沉默地跃上马车来立在袖舞身旁护着,寂静的暗夜中滴答声响,马车缓缓穿过小巷去。
车内比车外暖了些,萧逸将花满春紧紧揽入怀中,手掌覆在她肩上,彻骨的凉意钻心过。
花满春往他怀中缩了缩,微微暖了肌肤,她低笑道:“我幸好没喊人,不然都拖不到你们来。”
她的镇定土崩瓦解,初见到雪亮刀锋时被强压下去的惊惧一点点浮上心头,药性还存了些,她浑身酥软着,手脚越发的颤抖。
萧逸不做声,只是将她紧紧搂住,惊觉她手脚冰凉浑身在打颤,忙将马车内袖舞穿来的披风取来将她裹住,又伸手来捉她的手腕。
黑暗里她嘶地一声,吃痛低喊出来,是手腕处被刀割的伤口血凝住了,萧逸这一拉一撞,又裂开来。
有一丝极浅的血腥味钻入萧逸鼻中,他蓦地一惊:“哪里伤着了?”
花满春伸手握住他伸来的宽厚手掌,安抚道:“没事,小伤口,这两个草包非得让我流点血好吓唬你,割破了一点皮。”
萧逸不敢乱动,心里的狂怒却是压不下去,花满春听得他在耳旁粗重愤怒的呼吸声,长叹一口气靠到他颈间,嘻嘻笑道:“这不是没事么?说来我也是有些火大的,浪费了我的彩墨不说,还将我当成你九王爷的姘头。”
她感觉到身后的萧逸蓦地一僵,温热的气息贴住她的耳低声问道:“姘头?怎么回事?”
花满春有些窘迫地将字条一事说给他听,有些忿然:“叫相好、老相好也成,这两个草包偏要用姘头二字,我同他们商量着改改都不成。”
她是嬉皮笑脸地说来,萧逸沉默着,脸僵住了全然笑不出声,只是将脸埋进她的颈间,低声道:“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花满春轻笑一声,忽地歉疚地低声道:“早知道原先就该听你的,搬去王府住着,小命也容易保住些。”
她嘿嘿笑着,浑身却在颤抖。
她原先并不知道这些事会波及到她这个无辜无知的老百姓,却不想她早就被牵入了泥淖,她若是不护好自己,也会连带着危及其他人,譬如老舒,譬如清扬,又譬如她身后的萧逸,她的萧大爷。
清扬该是很早就在提防了,白朗在她客栈门前卖皮帽坎肩,只是在暗中保护他们,因此一出事他便追了上来;不止是白朗,那一排的离国汉子怕是都是清扬手下,想必是早早就进了城暗中潜伏着,以防突发的事端。
“是这样么?”花满春定定神,抬头问道。
萧逸应一声,温热的气息贴近她的耳,亲了亲她,沉声道:“春儿,你不得不跟着我回王府了。”
她说,好。
她又说,我要月钱五百两,伺候得好了六百两。
萧逸低声道:“好,一千两也成。”
花满春长叹一口气,伸手小心翼翼地轻触颈间的伤口,又滑下来沾了点腕上的血到鼻端嗅一嗅,垂眼低声道:“其实我怕死得很。”
萧逸不做声,怒气与慌张却在她一连串的话中逐渐地消散了。
若在平日,他肯定是笑了,胆大包天的满春姑娘竟会承认自己怕死得很,难得而罕见。
但此刻,萧逸默然地拥紧了花满春,听着马蹄声在这夜里清晰响起在寂静的街道上。

暗箭

夜色暗沉如泼墨。
马车停在王府门前,早有江烈等候着,迎了进去。
萧逸抱着花满春径直回了停云楼,兰馨带着丫鬟要跟进楼里去,被萧逸冷冷扫一眼,委委屈屈地红着眼圈走了。
花满春扶着萧逸的肩背抬头回望兰馨凄婉远去的身影,忽地低声叹气。
这分明又是一场落花流水的无情纠葛么,满腔相思付与长风逝,还不如洒脱一些只作看花人。
她那点惋惜的神情全摆在了脸上,萧逸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嗤地一声笑,将她轻轻放到软榻上,转身便大步走出去。
片刻后,葵管家送了换洗衣裳来,又遣人搬了木桶端了热水来放到房中,说是王爷师兄吩咐下来给她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