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这般尖酸刻薄的,除去那脂粉铺子小寡妇,别无他人。
花满春佯装听不见,脚下不停直往前走,沈穆轻却笑了笑,停下来与她寒暄,她无奈之下只得站住了,远远看着两人。
小寡妇不知说了些什么,沈穆轻笑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这才向她拱手道别大步向花满春走来。
“啊呀,也不知这满春是积了几辈子的德,怎的总叫她碰上这种好事唷!”小寡妇在街心恨恨地跺了跺脚,大声又哀怨地唉声叹气,隔了极远还不忘拿眼瞪她。
积德?上几辈子的事她哪里还能知道?花满春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有将这傻气又无稽的话说出口,那小寡妇却当街叉腰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骂骂咧咧走得远了。
有一两句声音倒是极大,遥遥地随风送入耳中,尽是些朝她泼污水的话,譬如“皮相还不如我,怎的还有不长眼的男人愿意为她争风吃醋”,“这年头残花败柳竟然还有人愿意娶回去做大房,老天瞎眼了”,诸如此类,无一不是尖刻难听酸意重重,倒还真像是她柳寡妇能说得出来的。
花满春啼笑皆非,心下琢磨片刻,便知她那前一句多半是说惊羽与萧逸当街对峙一事,但后头这一句真是蹊跷了……她狐疑地望着沈穆轻,见他负手而笑,白净秀美的面皮上倏地隐去一丝隐晦的笑意,心里便越发的疑云重重。
“柳寡妇问你什么了?”她忽觉问得反了,又改口问道,“你跟柳寡妇说了些什么?”
柳寡妇一向是出了名的尖酸刻薄,只是今天竟会当着她的面这般骂骂咧咧,怕是受了不小的刺激。
定是与沈穆轻有关。
花满春朝街畔或站或坐,专等看戏的街坊邻居干笑着点头招呼一圈,再回头,却见沈穆轻仍旧是含笑望着她,红唇一开,两排白玉一般的牙上下一磕,说了一句险些吓得她掉头就跑的话:“我跟她说,无论你满春姑娘先前有过什么样的过往,我沈穆轻也是愿意捧了这颗心来问你,可愿嫁与我为妻?”
他嘴皮子碰一碰轻松容易,极漂亮的眉眼含着笑,专注而又认真地望着花满春,只等她开口。
花满春却是听得头皮发麻,颈后的寒毛根根倒竖起,哪里还管他是不是笑靥如花,是不是秀美得更胜女人的沈大当家,哆嗦着拍了拍他的肩,退开两步讪笑道:“沈当家莫要说笑,我最近这半年心悸得厉害,听不得笑话。”
话未说完,眼前一花,沈穆轻已是到了她身前,在她慌张抬头之际牵起她的手轻声笑道:“你瞧我哪里是说笑了?我可是真心得很。”
“很可惜,小春儿不需要你的真心,沈大当家。”花满春身后不远处有人代她冷冷地答复了,那语气极为不善,带着浓重的寒气,向沈穆轻席卷而去。
花满春回身看,见萧逸负手立于她身后五步远处,再离得远些之处有一辆马车停着,江烈扮成车夫的模样坐在车前,见她诧异地望过去,他连忙举起鞭子来憨笑着向她打了个招呼。
再看萧逸,却不像平时那般的华贵穿着,身上是极普通的蓝布长衫,脚下是一双浅口布鞋,除去耳上那枚碧色的坠儿,他周身不见一点富贵之气,却是清俊依旧,气势逼人。
这,莫非就是传说里的微服出游?
不知怎的,花满春见他穿得寻常,心里既是想笑,又觉得亲近了几分;她眨了眨眼正要朝他嬉皮笑脸地打个招呼,萧逸却冷着脸大步走过来,长臂一捞将她拉到自己身畔,傲然对那沈穆轻道:“她是本王府上的人,沈当家莫要打错算盘。”
一面说着,不顾花满春的挣扎伸手便揽住她单薄的肩背,将她困在怀中,森冷闇黑的眼倨傲地望着沈穆轻,目光凌厉。
沈穆轻却也不是易与之人,他颇怜悯地望着花满春在萧逸怀中挣扎,轻笑道:“满春姑娘可不是九王爷府上之人,她既非王爷明媒正娶的妻,又非九王府上的丫鬟仆妇,王爷非要强行将满春姑娘纳入羽翼下,我也只能仰天长叹一声,天子脚下却也有这等依仗强权欺凌百姓之事,沈某人真是大开眼界呐!”
他的话中句句属实,却又句句带刺,分明是不将萧逸放在眼里,花满春听得不对,生怕她家这暴戾的小气男人会因此为难沈穆轻,连忙朝他使了好几个眼色,示意他赶紧的走人,莫要与萧逸强辩,沈穆轻却只是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又挑起眉去看向萧逸。
沈穆轻与朝中大臣多有密切联系,尤其主战派诸人更是与他交好异常,萧逸知他背后撑腰的人数极多,也知他的确有些胆量,但却没想到他胆子竟然能肥硕至此。
“沈当家难道不知么?本王在这胤城中早已恶名昭著,时常抢占民女、最是荒淫无度,欺凌百姓算不得什么大事。”萧逸箍住花满春纤腰的长臂紧了紧,竟然扬眉笑了起来。
他笑得畅快,花满春的脸却蓦地微红,小声嘀咕道:“多久远的事了,还拿出来说,真是心眼极小。”
沈穆轻一愣,转眼换了从容的神色,目光极温柔地落到花满春身上:“无妨,只要满春姑娘愿意,我愿请舒侯爷代为奏禀皇上,将沈家半数家财奉上充为军备,只求皇上将满春姑娘赐婚沈某人便是了。”
他说得极为认真,花满春被惊得杏眼圆睁险些将眼珠脱了眶,萧逸却是在心底飚起三尺的怒火。
“春儿已经是本王的人了。”他也不废话,只冷冷地昂首道。
“喂!”花满春脸一红,又开始在他怀中挣扎,萧逸横了她一眼,她才老实认命地由着他箍住她的腰,在这大街上被来来往往的人打量。
“沈某人一向不在乎女子的贞洁问题。”沈穆轻含笑道。
“沈当家,你莫要忘记了本王是这颙国的摄政王爷,宝座之上的人是本王的侄儿。”萧逸冷笑道,他是恼得有些傻气了,竟会真的打算依仗权势将眼前这狂傲的人压下去。
沈穆轻神色未变,眼中却倏地闪过一丝阴影,他仍旧是笑着摇了摇头道:“若是拿我沈家的财产来与王爷比,您说皇上会如何选择?”
会选沈家的半数家财。颙国军备尚缺,国库不算充盈,若是给他选,他也是选沈家的金银。
萧逸抿唇不语,半晌后忽地冷笑道:“还要看小春儿愿不愿意不是?”
“那是自然。”沈穆轻笑靥如花,白净面皮上浮起一阵春风一般的和煦微笑,那秀美的脸庞称着那轻柔的笑,是万般的美丽,看得花满春在心中暗暗赞叹如此美人为何偏作了男儿身。
“满春姑娘,你意下如何?”沈穆轻含着笑问道。
他倒是无时不刻都在笑着,相较面色阴沉的萧逸而言,是温和儒雅了百倍,花满春怔了怔,抬头看看这两人,不由得啼笑皆非,这是什么状况?她花满春几时惹了一身的桃花?论相貌,她还不如眼前这貌美如花的沈当家,论才学,她是远不如九王府的清雅美人君凝雪,论娇俏可人,她更是差了袖舞公主不知多少里地,这样看来,她哪里有值得争夺的理由?
她眼珠子一转,嘿嘿笑道:“不知二位为何看中我花满春?”
她记得曾问过萧逸,忘记了是在夜深迷蒙之时,还是缠绵情浓之际,他只是瞪了她一眼,便没再理会她。
其实她倒是好奇的紧哩,也不知道他这一回在光天化日下能说出个什么来?
花满春话音刚落,便见萧逸的脸蓦地黑了,而沈穆轻却舒展开眉宇,淡淡地轻笑出声。
“这好说,满春姑娘性情爽利,为人热忱,又是极爱护家人兄弟,沈某人自然是一见倾心。”
“啧,原来我竟是也有这许多好处。”花满春点了点头,以手肘推了推身后的萧逸,“九王爷千岁大人,该您大爷说了。”
她有意逗他,称他九王爷千岁大人,萧逸的脸却越发的黑了。
“九王爷莫不是说不出满春姑娘的好?”沈穆轻摇头轻笑,他眼见着萧逸的神情越来越阴沉,更是笑得欢快,那指尖都要戳到萧逸跟前去,“若是如此,满春姑娘跟了王爷,还真是委屈了她。”
萧逸倏地抬头望着花满春,他懒得理会沈穆轻,却是将这些话听进了心里去。
花满春笑嘻嘻地正视着他,不躲不闪,仍旧是逗他:“萧大爷还是说不出来?哎呀那可真就是我在你眼里一无是处了。”
“也罢,我索性收拾了包袱,跟着沈当家一同去居梁吧,亲上加亲也不是不好,哈哈。”她是无心说笑,萧逸的脸色却蓦地沉了下去,薄唇紧紧抿着,目光阴沉得可怕。
三人忽地僵住,除了沈穆轻尚在微笑,花满春已是笑不出来。
糟了,她这一嘴欠,大约是要惹得眼前这老虎几天不爽快了。
“王……九爷,十一姑娘催您了!”江烈好比及时雨,看着这头不对劲,赶紧地催促。
萧逸狠狠地看了花满春一眼,转身就走。
花满春咬着唇站在原地看着他上了那马车,江烈驾车缓缓走远,蓦地惊讶地瞪大了眼。
呵!那马车里坐了个脸蒙了面纱只露出双眼的姑娘,那姑娘探出车窗来看她时,她正好瞧见那一泓秋水般的眸子,含着万千风情,想来该是个美人。

彩墨

前几日迎春客栈那一场闹,满城轰动,立春茶馆的花老板与那居梁沈家的千金私定终身之事也是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亲自上门来说亲的沈家当家兄长沈穆轻有意迎娶花满春以作亲上加亲,又是一桩在人们茶余饭后聊得唾沫横飞的趣事。
原先花满春在客栈里严辞婉拒了沈家当家提出的入赘之说,众人只当此事另需从长计议,又或者是花师傅心下为了那千万两银子打着算盘,估摸着沈穆轻还得多费些时日多费些银钱才能带了花立春回居梁,谁知不出三日,花家姐弟倒是爽快地允了那入赘之事,未到傍晚时分便见沈家的马车停在了迎春客栈前,沈穆轻带来的脚夫们也都各自牵了高头大马整整齐齐作两排立在客栈门前。
街畔做买卖的婆子们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瞧,好事的人沿途一说,更多的人便都放下了手头的活计买卖,收摊的收摊,找人代看的找人代看,纷纷向迎春客栈门前奔来。
眼见着门前探头探脑窥伺的人越来越多,花满春无奈地叹一声,将两扇大门掩上,老板娘扶苏抢过来嗔道:“你关了门,怎么做生意呀?”
“扶苏姑娘莫要着急,只当我沈穆轻包下这客栈便是。”沈穆轻笑着摸出一张银票来递与扶苏,向她眨了眨眼。
扶苏也不推辞,伸手便接过那银票,掩口笑道:“还是沈当家知道开店的不易呵。”说着,嗔怪地又看了花满春一眼,她眼尖,早看到那银票面额不小,自然是笑得合不拢嘴。
后堂的帘子蓦地被掀开,立春与沈穆琰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待走到了花满春跟前,立春忽地扑通一声就跪下,吓得花满春慌忙伸手去扶他。
立春却是极倔,推开她的手面向了扶苏低声说了句:“今后麻烦扶苏姐姐照顾着满春。”
扶苏也不多问,弯腰拍了拍他的肩,应声道:“好。”
沈穆琰立在立春身后,既不伸手来扶他,也不吭声,俊美的脸上神色凝重,只在寒星一般的眼眸中稍稍露出了一点欣喜,落在花满春眼里,百味杂陈,既喜又悲。
花满春不说话,立春也不说话,许久,他才抬眼来看她,嗓音已是微哑:“满春,你若是能原谅我,千万记得要来瞧瞧我。”
话才说完,眼圈已是倏地红了,花满春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好,我若是有空,一定去。”她别开眼去强笑道。
“你允了我的,说话要算数。”立春低声说完,已被沈穆琰半拖半抱扶了起来,他原本央求着的眼神落到花满春别开的脸上,忽地恶狠狠地咬牙笑道:“你若是三五年内不去探我,我夜夜回来扮鬼吓唬你。”
满春怕鬼,年幼时时常会梦到被小鬼追赶,夜半惊醒之时吓出一身的冷汗,那时候她总是搂住他的脖子瑟瑟地发抖,一转眼,那些记忆就远去了。
立春语气凶狠,眼里却蓄了满眶的泪水,他瞪着花满春,花满春却不忍看他,别开眼去强笑着问沈穆轻道:“沈家安排得如何?”
“满春姑娘尽请放心,随我来胤城的脚夫都是沈某人亲随,无人会走漏风声。”沈穆轻从容道。
“出了这胤城后该如何应变,那就是穆琰的职责了。”他责备的目光淡淡瞥了站得笔直的二弟一眼,笑道,“毕竟不顾我反对跑来捣乱的也是他。”
沈穆琰凌厉的目光扫过来看了他一眼,脸色微微变了一变,却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门外脚步声近,沈穆轻带来的一个脚夫走到门边轻轻叩门,低声道:“二公子,时辰到了。”
为什么是通报沈穆琰,而非沈穆轻?
花满春一怔,惊讶的眼转向沈穆轻,他却只是淡淡一笑,扬声道:“知道了,准备启程。”
那人应一声走远,沈穆琰也捉住立春的手相携向门口走去,一直到了门旁才松了手。
门缓缓地开了,沈穆琰先走了出去,立春迟疑地回头环顾屋内四角,清亮的眼在花满春脸上怔怔地停留了许久,才惨然一笑转头走出门去。
“立春!”花满春脚下被钉住了,迈不开步子,心底的声音却霍地喊了出来,“你照顾好自己。”
语未竟,声先乱,她下一句话生生哽在了喉头。
莫要为我担心。
立春没有回头,纤长的身躯却是微微一震,沙哑的声音低低传来:“莫要为我担心。”
那身影走得远了,大步上了马车,由沈穆琰骑马伴在一旁缓缓地沿街走远,她才松开咬得极紧的牙关,长长叹出了一口气。
这一去虽是只隔了两道城门,在心里却是山长水远,极难再见。
立春走后数月,有人自居梁城回来,说是听说沈家原本并无妹子,那与立春小老板相好的其实只是沈穆轻的远房堂妹穆颜,两人成亲之后便远迁南疆小镇了;又说那一日竟在居梁城大街的沈家酒楼中见到沈家二当家带着一个像极了立春小老板的账房模样的后生在楼上把酒言欢,那小哥儿与立春长得极像,只是满脸俱是麻子,身量又比花老板高了些,嗓子也是粗了些,瓮声瓮气的,倒是吓了他一跳,他说着,又感慨万千,压低了声音替花满春惋惜了一回,说了句“亲姐弟从此远隔关山万里遥,也不知哪年才得见一面。”众人皆是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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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热闹的街坊邻居都还在门前立着,交头接耳说笑着。她听见赵姑婆的嗓音夹在那叽叽喳喳的吵嚷人声里,极刺耳:“啊呀呀,瞧瞧立春入赘沈家,多大的派头,两位当家的亲自上门迎接,又是家丁护卫,又是马车的,真是将这位姑爷当成娇客了唷!”
她垂眼不语,一旁却有人含笑接口道:“舍妹相中之人,自然是要护好了才是。”
花满春霍地跳起来,眼角的泪水也还不及拭去,便张口结舌地低声道:“你、你怎的没跟着一起走?”
她只顾着目送立春的马车远去,却没注意到马车旁随行的除了沈穆琰与那几个脚夫,再无旁人;沈穆轻忽地开口说话,她才察觉这人竟然还留在了客栈内。
“满春姑娘不欢迎沈某?”沈穆轻眼里含着笑,直视她。
“还是沈某今天说的话吓到满春姑娘了?”他走近前来轻笑道。
花满春往旁边挪一步,干笑道:“哪里哪里,沈当家肯留在小店内多住几日,小店哪里敢不欢迎。”
沈穆轻花钱包下客栈才好,也好免了她大半日的忙碌。
扶苏在一旁听着,“咦”一声故作惊讶道:“沈当家今儿跟我家满春说了些什么?”
她眉眼弯弯笑得极具深意,花满春哪里看不出她打算看戏,忙朝她使了个眼色,抓起桌上的小帽往头上一扣:“柳直寻我有事,我先去了。”
说罢,也不管扶苏在柜台旁笑得花枝乱颤,便在沈穆轻温和带笑的目光里匆匆忙忙奔了出门去。
立春走了,她却是还要继续生活下去,客栈、酒肆、茶馆,立春顾不了的,今后要靠她支撑。
柳直一早遣人来邀她谈事,怕是早就等得焦躁了,她不知现在赶去,还能赶得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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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春酒肆的后园内,清静雅致,花草树木郁郁葱葱,更有辟了一处地来种满了各色菊花,在这秋日里怒放着,随风摇曳。
满园的清香,满圃的瑰丽。
于那花圃的一旁有座八角凉亭,亭前菊开绚烂,环绕参天古木,甚是清幽。
此时斜阳半坠,已是黄昏。
花满春披了一身的赤金色,满头大汗飞奔到凉亭中,被端坐喝茶的柳直横一眼,劈头训道:“小花儿,若非你与我有交情,我早在半个时辰前拍案走人了!”
花满春不语,拿起桌上凉透了的茶水来咕咚咚喝个精光。
他俊秀的脸上露出些不耐的神色来:“你哪一回能不让我枯坐着等你么?”
“柳直。”花满春忽的笑了,“你哪一次约我我是按时到的?”
柳直蹙眉想一想,沮丧地拍案:“从未及时到过。”
岂止是不及时,让他等半个时辰是常有的事。
若非她是春宫第一人探花郎,他哪里需要冒着晚回家被娇妻训斥的险来这里候着她?
他面带了凄苦之色,花满春倒是心里不安了:“柳直,你莫要这副模样,我替你给柳夫人画了像,拿去给她,保准她不怪你在外流连。”
说着,自袖中取了个画轴来递给他,柳直愁眉苦脸接了,展开一看,顿时笑了:“成,能求得你探花郎亲笔画像,她今晚定然是要做梦都笑得醒过来了。”
这才与她细说寻她何事,左不过是老买卖,依旧是要她画小册子,只是要求高了些,花满春奇道:“怎么个高法?”
柳直自袖中取了一个极精致的木盒来递给她,无奈道:“现下春宫图多为黑白二色,青楼妓馆各家都看得腻烦了,我寻思着该试一试彩版。”
顿一顿,将那盒子递给她:“喏,这便是我托人从月琅国买来的彩墨,你拿去试试罢。”
花满春好奇地打开,见都是极细的竹管,管中是一般粗细的墨条,共有五色,除去颜色不同,质地硬度倒与平时所用的墨并无两样。
她伸手将那墨条倒出在收心把玩,柳直连忙低呼道:“小花,你可莫要小看它,这彩墨只有月琅宫中才能用得,寻常人是拿不到的,这几支若是掉了,可就再也没法弄到手了。”
花满春一愣:“那你是怎么弄到的?重金买不到吧?”
她猜得对,柳直却支支吾吾半天也不肯告诉她,只说让她省着用,喝完茶便匆匆告辞了回去。
天色已晚,夕阳早就沉下地面去,花满春怀揣了那一盒的彩墨,坐在亭中出神。
以往立春在哪里,哪里便是她的归处,此时立春该是在城外官道上了,她还能回哪里去?
夜风渐起,有些微的凉意蹿过她的肌肤,她蓦地打了个寒战,远远的石径上走来了宁姑娘,手中拿了件披风,走近了嗔怒地瞪她一眼,给她披裹上 身,执起她的手笑道:“我已经遣了小钩儿去跟扶苏说了,你今晚就睡在这里吧,反正天也黑了。”
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走。
小钩儿几个也都听说了立春入赘沈家之事,平日里都会热闹异常的前院今晚却是一下子安静下来,没人随意开口说话,就怕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又勾得花满春想起立春的事,徒惹伤心。
这一顿饭吃得很是艰涩,大家各自吃了散去,花满春也长叹一声,放了碗筷回了宁姑娘给她准备的画室兼卧房去。

揭穿

夜色正浓,隔壁卧房内满室春意,莺声燕语隔了那薄薄的墙壁传来,混着灯芯毕剥的声响,极暧昧地落入花满春耳中。
那正颠鸾倒凤的姑娘忽地娇吟一声,尖利又柔媚地穿墙过来,花满春手一抖,蘸了墨的笔画得偏了去,硬生生将宣纸上那杏眼含春的美人的柳眉画得长到了云鬓中去。
又废了一张画。
好在只是初稿,还不曾上彩墨,不然,她就得万般懊悔了。
她无奈地搁了笔,将那宣纸揉作一团抛下地去,长叹一声,有些啼笑皆非。
先前作画时总能专心致志,画中人的神情、姿态无一不是成竹在胸,下笔便如行云流水,不多时就能勾画出来,这最近却是分神得厉害了。
耳中听着隔壁两人呢喃细语,情意绵绵,酝酿了情绪提起笔来画时,脑中却蓦地跃上了萧逸抿唇望着她笑的模样,她立时就记起那日缠绵后两人相拥而眠,她光裸的肩背紧贴萧逸宽阔结实的胸膛,他在她身后将她搂在胸前,亲昵得让她赤红了面颊。
隔壁的两人亦是在做同样的事,那一声娇媚低吟骤响时,她面红耳赤地记起那时她似乎也曾……
花满春捂住滚烫的脸,低声笑起来。
无法专心的结果便是,笔下宣纸揉皱废弃了三四张,夜却逐渐地深沉了。
隔壁安静下来,想来该是覆 雨翻 云过后的精疲力竭,两人都睡下了,有轻微的鼾声隔了板墙透过来;更夫敲了更,哼着小曲儿打楼下过,那声音低沉悠然,越发的显得夜的静。
夜阑人静,正是奋笔赶工的好时机。
花满春自椅上站起,就着凉水洗了洗脸,披了件外衣重又坐到桌案前,提起笔来专心作画。
这一回,倒是心无旁骛,不到油灯燃尽便已绘完收工。
彩墨还未上,双眼却已经酸涩不已,她将那数十张画铺开置于桌上风干,吹熄了油灯打着哈欠爬上了床去。
一沾床,便已坠入梦中。
这一夜花满春睡得极不安稳,夜半自魅影丛生的噩梦中惊醒,额前冷汗涔涔,背后已是湿透了中衣。
她勉强爬起身来换下贴身衣物,再回了床上却是辗转反侧也睡不着,说不清是因了立春的缘故还是其他,她只觉心中空落无依,眼前也是一片晦暗,这样叹气又翻身,翻身后再叹气,挣扎折腾许久实在是熬不住了才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再睁眼已是满屋亮堂。
花满春不是睡足了才自然醒来,而是莫名惊醒,昏睡中似乎有人注视着她,她不安地在心中挣扎数回,蓦地睁眼,除去天光大白,她更是被床沿坐着的萧逸吓得险些尖叫。
锦衣金冠,脚踏皂靴,腰悬玉玦,穿戴齐整得像是刚从宫里回来的模样。
萧逸抿着唇古怪地打量着她,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好奇;花满春刚一张口,萧逸的手掌便倏地伸过来捂住她,低声道:“是我!”
她眨了眨迷蒙的眼,微微点头,他这才松开手。
“天明了,萧大爷。”花满春指指窗外隐隐透进来的天色,低声笑道,“你来得迟了,不,来得早了些。”
萧逸脱了靴子上床来将她揽进怀中,横她一眼道:“莫非我只能在夜里才能来么?”
“你不是忙得很么?”花满春也不挣扎,由着他拉进怀,伸手将被子展开盖至萧逸身上,见他有些懊恼,不由得扑哧笑道,“夜里来有什么不好?不怕被人瞧见不怕被人笑话。”
萧逸蓦地皱眉,寒声道:“我倒是不愿做你花师傅的奸夫。”
夜里来天明去,偷偷摸摸潜入姑娘闺房,是宵小之辈的行径,他头几回是白天不得空,不得不趁夜来瞧瞧她,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花满春却哗地笑了:“奸夫?呀,这倒是很贴切。”
刚轻笑出声,便被萧逸捏了一把纤腰,更是痒得在他怀中挣扎着大笑起来:“喂喂,不要捏,痒!”
她笑着抬头瞪他,却见萧逸眉头微微皱起了,细长双眸中隐隐有一丝疲倦之色。
“小花。”他忽地轻声唤道,“跟我回王府罢。”
花满春愣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不要。”
她从未想过要跟他回府的事,立春在的时候她不愿意,立春不在身边了她仍旧是不愿意。
在她而言,还是市井来得自在。
“为何?”萧逸有些恼,“莫非你真想我与你偷偷摸摸这样数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