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听得听雪楼内的丫鬟们说落月已悄悄地离开了王府,她一直不愿去回想此事,印章这东西也就抛到了脑后去。
她说完,清冷的眸子对上萧逸的眼,毫无畏惧。
萧逸看见她眼中无法掩饰的傲然与从容,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那好,七日之内重画一幅,五千两银子。”他收敛心神,开了价码。
五千两,该是不少了,前一位假冒的素秋,他也只愿意开价三千,花满春若是愿意替他补好残破的画像,抑或是重绘画像,他愿意出五千两。
花满春素来视财如命,他哪里不知道?
只可惜,萧逸这一回猜的错了。
花满春轻轻一笑,将那残破的画像抱入怀,摇了摇头:“不必,分文不取。”
她昂起头来骄傲地看了他一眼,从容地开口:“五天以后,请遣人来听雪楼取画。”
他不是喜欢摆架子么,那么她就请他届时再派人来取罢。
“好。”萧逸抿着唇看着她许久,没有说别的,只是淡淡地应声。
一天,两天,三天。
花满春在这三天里什么也没做,大多是搬了椅子坐到窗边望着不远处的竹林出神。
小青偶尔从她窗前过,只看见她披散着满头秀发,神情很是木然。
“满春姑娘,你不是答应了王爷要在五天之内重画一幅画么?”她终于忍不住问了。
王府里嘴碎的人多,这事情早就传得沸沸扬扬。
正牌画师满春姑娘要在五日之内替王爷将已故雅贵妃的画像重绘,且分文不取,这可是桩天大的事情!
“嗯。”
她简短地哼一声,算是回答。
好心的小青早就急得跳脚:“那满春姑娘还不赶紧着?再不画怕是来不及了。”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唉,再容我悔恨几个时辰,明天一早就画。”花满春长叹一声。
她这五天要得多了,正好用来梳理心境,后悔,或是感慨。
五千两银子,她上下嘴皮子一磕,一冲动,就无影无踪地飞得远了,悔之晚矣。
莫要强出头,出头必有失,这是她又一回得到的教训。
若是立春知道了,又该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她脑袋大骂“你是被驴踢过脑壳了么”;花满春长叹一声,她大概真是被驴踢过了脑袋罢。
第四天,她掩了门窗,闷在屋内一整天,不见人影;待傍晚时分,晚霞烧红了半边天际,小青来给她送饭,敲了半天的房门,她才飞也似的冲出来开了门。
第五天将晚时分,前面园子停云楼来人了。
竟然会是葵总管。
“九王爷不必亲自查验?”花满春递过那画去,心里莫名有了些期待。
自从那一夜袖舞离去,他再也不曾出现在听雪楼,或许是不愿再想起,又或许是不愿再见她?
花满春皱眉,她猜,是他不愿见她,连那日在花厅都那般勉强,看来她是真讨了他的嫌。
小葵接过画,淡淡地躬身道:“王爷说,他相信素秋姑娘的功力,因此由我代收即可。”
她说完,又抬起头来说:“还有一桩事情,要对素秋姑娘说。”
“画已完成,素秋姑娘也不再与王府有任何纠葛纷争,王爷说还了素秋姑娘自由身,你爱去哪里都成。”
爱去哪里都成?花满春听着她平淡的叙述,忽地想笑。
她要去哪里,他九王爷什么时候能拦得住她过?他不过是仗着她花满春有一些对他动了心,强留下了她罢了。
她早该在老舒翻墙进府来的那一日随着老舒走了,才是云淡风轻毫无挂碍呐。
小葵抱着画走了,花满春还在笑,笑着笑着,忽然间有些心酸。
旧日仿若在眼前重现,他在花厅与她纠缠,暧昧亲昵,百般嬉笑,唤着她“满春姑娘”的场景,一幕幕闪过她眼前,她终于在这仲夏花开满园之际尝到了苦涩的滋味。
“唉,罢了罢了,也不过些暧昧纠缠,我怎的就当了真?”花满春自嘲地笑着,轻轻拍了拍额头。
蓦地有个声音在窗外轻笑:“小花?你将什么当了真?”
她抬头,在晚霞中看见一抹白。
是老舒,是将她从大火中捞出的老舒,是伴着她开铺子伴着她嬉笑打闹三年的老舒。
他正笑着望着她,金冠白衣,面如冠玉,在火红的落日余晖中,分外的俊美出尘。
“没什么,随口胡诌。”花满春笑盈盈地站起身,爬上窗台去,纵身往下跳入老舒怀中:“羽哥哥,带我回家罢。”
她这是头一回愿意唤他“羽哥哥”,他认识她三年,无论如何威逼利诱,她总是坚持着叫他老舒。
他没有去想,只是淡淡笑着,低声道:“好,我们回去。”
走廊尽头,有个纤细的身影一闪而过。

玉簪

长街如故,茶馆依旧,唯有畅春酒肆的姑娘换了几个新面孔,娇怯惹人怜。
花满春在九王府住了月余,再回迎春客栈,竟钝了手脚,打碎了两只盘子,摔烂了四个青瓷碗;满楼清脆响,一地细瓷片,老板娘扶苏心疼得赶紧赶了她出来,笑骂:“也不过是在皇亲国戚府上享了几天福,回来竟连杂事都做不了了!”
花满春低头看看那一地的瓷片,讪笑。
做事有些分了神,走路被长凳绊了摔碎一摞的盘子茶碗,是她的错。
“去去去,赶紧着,去街面上转转,没事别在客栈里碍着眼。”美艳老板娘纤细白嫩的指直戳到花满春颊边,凤目中眼波流转,极妩媚地笑,“听立春说你在王府也拿的不少了,我这客栈暂时还撑得住倒不下去,那些银子你就拿着,和侯爷出去逛几圈,买些姑娘家该有的东西罢。”
说着,抬头望向客栈一角的桌旁坐着喝茶笑看热闹的舒惊羽,柳眉弯弯地眯眼笑:“您说是么?侯爷?”
她的笑耐人寻味,倒像是有意说给了胤安侯听,舒惊羽但笑不语,目光却转向了花满春去。
“姑娘家该有的?我不都有了么?”花满春讪笑着,看一眼自己身上所穿的衣衫,还是立春的衣服改小了穿,她不舍得扔掉,“衣衫么,能穿就好,哪里有该有不该有之分?”
立春的衣衫向来是花哨得很,姑娘家的衣衫说不定还不如他咧。
她满不在乎,扶苏却伸长指狠狠戳她脑门一下,美目瞪得滚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红唇一张还不及开口,花满春就知道她必定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半个时辰内必定脱不了身,连忙抢着笑道:“好好好,我这就与老舒一同出去转转,也免得你见着我烦心。”
说罢,笑嘻嘻地凑近前去伸手抚摸一把扶苏凝脂一般的肌肤,学了那狎客的语气流气地笑:“美人若是烦心的事多了,怕是要衰得快哟!”
她学得极像,连声音都压低了几分,更像是男人口气,新来的小跑堂见平日里极难说话的美艳老板娘被花满春调戏,乐不可支地躲在柜台后偷笑。
扶苏神色未变,眼波流转之间却是越发的妩媚动人,她假作嗔怒状捏住花满春的脸,笑骂:“看我不撕了你的厚脸皮子。”
花满春笑着挣脱了跳开去,拉起老舒的衣袖就走,扶苏在她身后笑着追出门来,也不顾左右四下店铺门前是不是有人,高声喊:“西街头有家铺子有卖潞州产的好绸子,侯爷给扯些料子回来,好给满春做肚兜呀!”
这一喊,惊倒一大片人。
肚兜,侯爷,满春?
啧啧,这可是桩大事!
米铺前准备要买米的老姜头立即扔了米袋子跑出门来,拉了扶苏低声问:“老板娘,您这是说笑吧?”
满春和侯爷?一个是地下,一个是天上,满春这攀得是比九重天还要高唷!
老姜头一问,左右店铺子里做买卖的人都跟着奔了出来聚过来,七八双眼盯住扶苏,就等她开口。
扶苏偏要卖关子,掩口呵呵娇笑几声,装作神秘状小声说:“你们不看么,最近侯爷可是和我们家满春走得极近,说不得哪一天这事啊,就成了!”
她眉飞色舞,众人却连连摇头,说她胡扯,人群外挤进来开胭脂铺子的小寡妇,酸着一张脸尖声质问道:“柳扶苏,那年轻男人真是舒侯爷?”
哎呀呀,可真是像她家死去的那口子呀!怎么就给满春那丫头捞去了!
“那还有假?”扶苏笑盈盈复又笑盈盈,直将那笑意一层层糊在了脸上,让这左邻右舍的不得不信她说得是真话。
“满春一个当过山贼家压寨夫人的丫头,还能高攀上侯爷?你就休要糊弄我们街坊邻居啦,哎哟喂,也不是我们嫌弃满春,实在是担心她以后会被侯爷家上下看不起哟!”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我家满春厉害的紧,还怕压不住侯爷府里的下人?吓!”扶苏懒得给她解释,翘起指甲盖涂得鲜红的小指,在心里暗啐了小寡妇一口,却还是笑着上下打量了她一回,摇头道,“唉哟,总之这口食是轮不上你了,林寡妇。”
“林寡妇”三个字犹如天上劈下一道雷,小寡妇瞬间灰败了脸色,嘟囔了一句缩回人群中去。
“不信的可以去瞅瞅,我家满春可是领着侯爷去街面上挑绸缎子要做衣裳喽!”她妩媚地笑着,扭着腰回客栈去,留下一群怎么也不信的街坊邻居。
满春和侯爷?作孽哟!
这世上多少乐子,最美不过手里攥着银票,身后跟着俊美男人,大摇大摆着打那街面上过,无限风光。
只可惜,认得太多的人也不是一桩好事。
“哎呀呀,满春啊,你这是从山上下来了?”街头摆了小摊卖面人的杨七老远就朝她招手,热情得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山上?她哪里有去过山上?
花满春愕然,旁边卖珠花的老康却频频朝那不识相不看眼色的杨七眨眼示意;一个笑得太过热烈,一个面色古怪得出奇,在她眼中都是不大寻常。
她还没问,那边老康却走过来拉着她走到自家珠花摊子前,嘿嘿笑着偷瞧一眼花满春身后立着的舒惊羽,低声道:“花师傅啊,这公子俊俏得很,想个法子就跟了他罢。”
嗳?花满春愣住,她不过是在王府住了月余,一回来便发现整条街的人都神神叨叨,这是怎么了?
“难得这年头还有男人要你,就爽快地跟了他去罢。”老康苦口婆心,眼神多瞟了舒惊羽几眼,在心里暗暗赞了几声,不错,长相俊俏斯文有礼,就只一双桃花眼瞧起来不大正经,只不过配花师傅是绰绰有余啊!
啊?花满春满头雾水,回头看看老舒也是不解的模样,朝她摇了摇头。
啧,才多久的功夫,她竟连街坊们在说些什么都不懂了,不妙,不妙啊!
“老康……”
“花师傅,不是老康说你,早些年就该早早寻个好人家嫁了,也不至于……诶……”老康长叹着,花满春与老舒依旧不清楚此情此景是因为什么缘故,只得啼笑皆非,面面相觑。
“老康你……”
“罢了罢了,老康我常听你花师傅说书,也算有些交情,我可是一直替你着急唷!”老康又一回打断她。
“老康你说什么?”花满春脑袋里彻底成了浆糊。
老康却不再说下去了,拉着她走到珠花摊子前乐呵呵地说:“因此啊,快叫这俊俏公子哥给花师傅买些珠花首饰罢。”
“宝剑赠英雄,明珠送美人,这是花师傅你说过的嘛!”老康一张老脸笑得起了满脸的褶子,不忘偷偷看老舒的脸色,“公子,挑一枝送我们家花师傅罢?”
他倒是会做生意!
花满春总算是明白先前他啰啰嗦嗦胡扯了那许多不过是要让她做他老康的买卖,只可惜,老康这片老姜还不如她花满春小奸商,她分明是用不着的东西,买来作甚?
“老康啊,这些簪子珠花,你留着给儿子娶媳妇啊,我不需要。”她拉着老舒要走,老康却蹭得立到她跟前,苦着脸哀求:“花师傅呀,您就买一枝罢,我这小摊子摆了快一早上了也没见个人来买,这不是瞧见您了么,亲切呀!”
亲切个鬼!花满春险些骂出声来。一直没吭声的老舒却轻笑一声开了口:“小花,就买一件罢,我还从不曾送过你首饰,也该让我做足当哥哥的面子不是?”
她那一日唤他羽哥哥,后来就再也没这般叫过,没想到他倒是记在心上了。
花满春心里一暖,笑着挑眉道:“那好,须得由我自己挑了。”
“那是自然,专拣你喜欢的就好,不限一件,多少都成。”舒惊羽极大方地拍了拍胸膛,给足了她面子。
他家满春一向不大喜爱珠宝玉石,若是真有她能瞧得上眼的,多少他都送。
只可惜,花满春只挑了一枝极普通的玉簪,通体澄澈碧绿的簪子,在一端细细雕刻了三朵迎春花,素雅可人,全然不像是她爱财敛财的性子。
“我以为你会要这小摊子上最贵的簪子。”舒惊羽付了银子,朝欢天喜地向他们挥手的老康颔首示意,再回头瞧着花满春,笑着打趣她。
自称爱财如命、惜时如金的花满春,竟会放弃这敲他竹杠的大好机会,真是难得。
虽然他倒是真不介意她买下那小摊子上所有的东西,反正加起来价值也抵不过他身上悬着的玉佩的一角。
市井小贩手中的珠玉,均是寻常的粗劣货色,满春瞧不上他侯爷府里的珠宝玉石,却单单看上这极普通的玉簪,他倒是很好奇啊。
他看她反复把玩,眼里尽是欢喜与笑意,真是罕见呐!
“老舒,这是迎春花!”她忽地抬起头来对着他笑,竟是他从未见过的柔媚,眼波里含着极轻柔的笑意,刹那间如同春花绽放,万般欣然。

对峙

都说姑娘家十八一枝花,且不说那管家小姐穿金戴银满身绫罗盛放如牡丹,便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也都是打扮得甚是精致,哪里会像花满春?
她当街一站,毫不扎眼,至多是那迎风摇摆的狗尾巴草。
花满春周身上下不见一件首饰,满头青丝也是随意绾了个髻,以一枝毫不起眼的乌木发簪固定了,素得让人心疼。
舒惊羽轻轻叹一声,从她手里接过玉簪。
“小花,我替你戴上。”他在她的惊呼声里笑着将她的乌木发簪取下,瞬间如瀑黑发披满肩。
依旧是一张瘦削的瓜子脸,杏眼,瑶鼻,樱唇,却多了些荏弱的神情,花满春难得的有一些羞怯。
“喂!老舒,你作什么!”这可是在人声吵杂的大街上啊!她圆睁了杏眼瞪他一眼,急急伸手去拢住满头披散的发,却被老舒一把拉下。
他还不忘打趣她:“啧,小花,难得你像个姑娘家,还会害臊。”
话未说完,花满春已是哼一声提起足尖狠狠向他的脚背戳下去。
莫要与女人过不去,这是舒惊羽越发体会到的道理。花满春那一脚踩得极狠,他闷哼一声,跳开了去。
花满春挑眉直乐,舒惊羽笑而不掩打趣的神情,两人的你来我往落到不远处老康与杨七的眼里,便是那句戏台子上唱得烂掉了的老话:郎有情来妾有意,相对尽欢喜。
笑也笑了,闹也闹了,舒惊羽大笑着将花满春拉近身旁,替她绾起长发,以新买的玉簪别起。
他的手极灵巧,片刻之间便已将她的发绾好,不漏一绺碎发,手法熟稔得倒像是做惯了的一般。
花满春心里狐疑,却也没去问,只是抬头笑着,破天荒地低声说了一句:“谢谢羽哥哥。”
舒惊羽眼中掠过一丝笑意,伸手去抚过那玉簪,温和道:“我家小花也是个俏姑娘,日后我多给你买些罢。”
人家姑娘个个恨不得将自己装扮成皇后娘娘,他家小花却宁愿将辛苦攒下的银子送给那窑子的老板娘,若不是知道小花底细,他真怀疑三年前他自那场大火中救出的是个傻子。
“玛瑙翡翠,耳坠子玉镯子,你要什么就去我府上挑。”他旧事重提,三分无奈七分怜惜,“姑娘大了也该有些首饰珠玉,将来也好作嫁妆。”
舒惊羽这话不知说了多少回,每每一提,花满春就会骇笑着推开他,昂头发下豪言壮语:“本姑娘不需要嫁妆这玩意儿,等我攒够了银子,背上包袱出去游历四方,还嫁人作什么!”
今天这一说,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花满春没出声,隔了许久,幽幽地叹一声,抬头极爽快地笑:“好,改天去侯爷府,拉上一辆马车,驮他个三四箱子回来。”
舒惊羽温和地笑开,伸指叩她光洁如白玉的额头:“总算开窍了不是?想嫁人了?”
这可是件大喜事,难得他家小花能有这心思,叫他拉上十车的嫁妆也不在话下。
他半是打趣半是感慨,花满春却笑嘻嘻地捶他一记,扬眉笑道:“可不是么,等我嫁了,立春也好赶紧娶一房媳妇,接了我花家香火啊。”
她这个做姐姐的一把年纪了还赖在家里,立春心里着急她也是知道,算了,找个人嫁了也好,了却一桩心事。
花满春面上带着笑,眉头却微微地蹙起,落入舒惊羽眼中,又是一阵叹息。
他伸手去揽住她单薄的肩,轻笑:“这事交由我来办,哥哥自然会替你找个好婆家。”
总之,只要不是那九王爷萧逸就成,皇城内的王孙公子大户人家多得是,还愁没法替小花找个好儿郎?
他们二人亲亲密密,落在旁人眼中,又是一阵艳羡,街旁卖胭脂水粉的小摊上有婆子压低了声音对摊前看胭脂水粉的年轻姑娘说:“哎呀满春可是走了大运,做过山贼的压寨夫人还能被那俊俏公子看上,真是几世才能修来的福气。”
年轻姑娘俏脸含春,悄悄看一眼白衣金冠器宇不凡的舒惊羽,心头顿时如小鹿乱撞。
婆子这么一说,她越发的红了眼,跺一跺脚嗔道:“满春有哪里好,残花败柳之身,又不如我长得美,凭什么她还能被那俊俏公子看上?”
她嚷嚷得声音稍稍大了些,引来一旁众人的目光,有人粗着嗓门冷冷哼一声,瓮声瓮气讥笑道:“天底下这笑话旁人不如自己白的老鸦还真是不少。”
姑娘脸立时涨成猪肝色,气得银牙一咬便转过身来看是谁在嘲笑她。
那是个高壮结实的汉子,他正嘿嘿笑着百般讨好地对黑着一张脸的自家主子说:“爷,您说是么?”
那位爷眉目俊朗,细长的眼中眸色闇黑深沉,面上看不出是喜是怒,只是拿眼略略一瞥那汉子,那汉子就讪笑着矮下身去。
呀,又是一位长得极俊的公子爷!
这姑娘瞬间换了羞怯的神色,忸怩着垂下头去,眼里含了些泪,委屈道:“这位公子,您瞧瞧您家的下人,竟当街笑话小女子,这……这……”
第三个“这”字未说完,她只觉一阵风过,原本立在她面前不远处的俊俏公子爷竟凭空消失了,那高壮汉子还立在原地,朝她哈哈大笑几声,迈开虎步追赶自家主子去。
“气死我了!”姑娘又羞又愤,气得直跺脚,婆子劝也劝不住,却听得一旁跑来了老康,皱着眉急急地喊:“唉哟我的娘喂,李家大小姐,这位贵气的爷你可惹不起啊。”
咦?众人一听得有内情,连忙都竖起了耳细听,这究竟是哪位爷,竟连胤城内数一数二的大户李家都惹不起?
一见众人都停下来看他,老康可是得意了,他偷偷瞄一眼已是离得远了的贵气公子,转过头有意卖关子:“瞧见那公子耳上的坠儿了么?”
三四个摊贩齐齐抬头望过去,奈何隔得远了,竟是瞧也瞧不清楚:“哎呀,老康,那公子走得远喽,哪里还瞧得见?”
“唉,这就是你们这帮子人没眼色没见过世面了,那公子耳上分明悬了个坠儿,这满朝文武百官,乃至这全颙国上下,也只有这一个男人会在耳上有坠儿……”
话说到这份上,该有人能猜出来了;果然,只听见一阵抽气声,众人的脸刷地都白了。
莫非……莫非是……立春茶馆的花师傅时常提到的那暴虐荒淫、杀人如麻的九王爷?
“哎呀……”一声,那姑娘惊吓得面色如雪,当场晕倒在胭脂水粉摊子前。
众人惊呼一声,抢上前去七手八脚地扶起姑娘,摆摊的婆子跺了跺脚,叹着气低声道:“作孽哟!”
这好好的姑娘家竟被吓成这模样,这九王爷真是作孽啊!
只可惜萧逸没瞧见这场乱子,他遥遥地望见街心立着的花满春与舒惊羽,面色蓦地沉下。
江烈早就瞧见了那俩人,原先还想找个借口拖着自家王爷绕道而行,却忘了他牛脾气一上来就算是小皇帝出面都是极难拉回来。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句什么,萧逸已经大步走了过去。
啊呀,这可不好,王爷与侯爷素来是死对头,平日里连擦身而过都是目不斜视,也从不搭话,今天一反常态主动走过去,显然是事态不妙!
江烈在心里大喊一声糟糕,狂奔几步跟上前去,萧逸却已经负手走到了胤安侯舒惊羽跟前。
舒惊羽也瞧见了他,两人犀利傲然的目光对上,一阵较量。
江烈气喘吁吁地赶到,不敢开口插话,只得悄悄向半边身子掩在舒惊羽身后的花满春点了点头打招呼。
“满春姑娘,几天不见,你可还好哇?小青泉儿她们常说要出来瞧瞧你呢。”江烈笑得眼都眯了起来,他总有不少话要说,难得的与他那硬汉体貌极不相符。
他低声问好,花满春也低声回答:“江护卫也好哇,回去替我向小青她们问个好,就说有空可以来畅春酒肆,我带她们见识见识。”
说着,掩口偷笑,她曾允了小青要带她去勾栏院内见识见识,宁姐姐极好说话,带个人来也还是不成问题。
谁知她一提畅春酒肆,江烈立刻眼就亮了:“满春姑娘可否捎上我?”
见花满春愕然,他不好意思地搔搔头,黝黑刚毅的脸上竟浮上些窘意:“畅春酒肆的莲月姑娘小曲儿唱得好,舞也跳得好,我……我想再见识见识……”
一个高壮得如同小山的男人当街红了脸扭扭捏捏地低声恳求她,那该是一桩多么有趣的事,花满春肚里笑得打跌,见他扭捏着,却像是极诚恳的模样,也就不调侃他,爽快地应道:“可以,到时候江护卫提前一日来迎春客栈告诉我,我好央着莲月姐姐安排场次专等你来。”
此话一出,江烈喜出望外,乐得像孩子一般跳将起来,拍手道:“好,好,那我就先谢过满春姑娘了……”
他话还未说完,萧逸嫌他话多聒噪,横了一眼过来,冷风嗖嗖的,顿时将他满腔的欣喜冻回肚里去。

相见

“真是巧啊,舒侯爷。”萧逸沉声冷笑,目光扫到一旁立着的花满春,神色未变,淡淡地一颔首,“素秋师傅,多日不见。”
这一句“素秋师傅”,生分至极,花满春心中微涩,咬了咬唇,蓦地被激起了火气。
“哟,这不是九王爷千岁么?真是多日不见了呢。”她笑得张扬,眼神却有些黯淡,舒惊羽全看在眼里,忽地挑起眉来轻笑一声。
“果真是巧啊,王爷。”他笑道,伸出手去轻轻牵过花满春纤细的腕,将她拉至身前,替她将鬓边垂下的发温柔地拨到耳后,又捉起她的手与她五指交握,紧紧相扣了,才抬起头来对萧逸道:“不曾想与小花出来逛一逛都能碰见王爷,不得不说是冤家路窄啊。”
两人忽然之间太过亲昵,花满春既别扭又愕然,略略一挣扎,便感觉到他捉住她的手微微用劲,警告的眼神便投了过来。
她眨眨眼,不再试图自舒惊羽温热的掌中抽回自己的手,反而反扣住他粗糙的五指,昂起头来望向立在他们跟前的萧逸主仆二人。
她看见萧逸的面色在一瞬间沉下去,眼里掠过一丝森冷,缓缓开口:“冤家路窄?这倒是真话。”
他阴沉的目光扫过花满春的脸,忽地冷笑:“舒侯爷这是忘了半个时辰后的交接之事了么?还有这闲心带着女人在街头招摇,若是误了大事,在皇上那里可是不好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