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暗夜中尾随着行人的狼的眼。
萧逸等着看花满春被他惊吓得叫嚷或者推搡他,可惜,他还是失望了。
通常在这种境况下,寻常人家的姑娘是会哭得梨花带雨、凄婉动人地缩在床角里低泣着恳求:“大爷,您行行好,放过小女子吧!”或是尖利地大声喊叫:“你不要过来!你再过来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花满春却是极镇定地望着他,长叹一声,身子如烂泥一样瘫下去,闭起了眼。
“唉,九王爷千岁大人,下一回再要吓唬人可以直接些,提剑捉刀都成,不要再玩这个无趣的游戏了。”
她平躺着,且闭着眼,毫无防备地在他眼前舒展了四肢,萧逸惊讶地看着她,忽地想笑。
这小妞,真是不怕他会如饿狼一样扑上去吃了她。
不过,她这一把赌对了,他的确是吓唬她。
欣赏之余,他却还是没忘记之前为什么会火冒三丈,他冷冷的哼一声,翻身平躺到花满春身旁,强行将她翻身纳入自己怀中。
花满春照旧又是一番挣扎,直到挣扎得没力气了,才老老实实窝在他身前,闭上了眼打算睡个回笼觉。
那扰人的声音不放过她,却还是想要吓唬她。
“不许再称呼胤安侯老舒,他算什么东西!”
萧逸难得的小心眼、斤斤计较听在花满春耳里只觉得滑稽好笑,她随意地应一声:“哦,好好,以后记住就是了。”
唉这男人却也会记着仇,真是毫无办法。
她在心里叹息一声,正要开口问她一直就在想的关于雪姑娘的事,忽地萧逸伸手摸了摸她胸前的衣襟,惊疑道:“这是什么东西?”

别离

那是她来不及藏好的扁盒,顺手塞进了衣襟内。薄薄两册书带了盒子也是极薄,藏在衣内倒是不易察觉,可惜现在这么个情况,她想藏也藏不住了。
隔着衣衫,硬邦邦的硌在萧逸的胸膛上,哪里察觉不出?
萧逸心里大疑,细长双眸眯起,狐疑的目光自花满春极不自然的脸上往下遛到她胸前停住。
手也却同时伸了过去一把按上她的前襟:“这是什么东西。”
触手平整坚硬,倒像是方正结实之物。他低头要去解开衣襟看个究竟,花满春手脚比他快一步地捉住衣襟,紧紧搂住了双臂。
“那是本姑娘的胸脯。”花满春眨眨眼,从他怀中退开些距离,笑嘻嘻地望着他。
她不害臊,他也极坦然,伸过手去又将她拉入怀,笑觑着她:“那俏姑娘给本王瞧瞧可好?”
萧逸一双细长的眼微微眯起,漂亮唇角勾起,笑得不怀好意,这句话又像足了戏班子里演的那些不甚精彩的王爷戏中的邪魅王爷,花满春扑哧一声笑起来,眼波流转之间斜了他一眼:“不成,俏姑娘以后还要回家嫁人生孩子相夫教子白头偕老,怎能给王爷瞧?”
她说的半真半假,半含娇羞半含嗔,萧逸听得上心去,微微一顿,手臂一紧将她搂得愈紧,低声笑道:“那从此就跟了我罢。”
两人原都是说笑,字字句句也尽是随口胡诌了说来,却在不知不觉之间说得有了三分真心,一时间相对而视不知该接下去说些什么好。
花满春别开眼去望着头顶的纱帐,脸上红霞绽放。
萧逸淡淡一笑,伸手抚过她的面颊,趁她不注意,闪电般伸手入襟摸出那扁盒来。
隔着薄薄内衫,他不小心触及她温凉的胸脯,意料之中的柔软。
花满春脸一红,劈手来夺,却是伸长了手臂也够不着,萧逸存心逗她,举高了盒子偏不给她。
她手往东,他就举着移至西边,她扑向西边,他就轻笑着迅速收回盒子。
“喂,还我!”花满春恼了,直接坐起身来扑过去,盒子是抓到手了,脚下被萧逸横过大床的腿一绊,连人带盒子扑到萧逸身上。
“难得满春姑娘投怀送抱,我再不解风情岂不就是烂木头一根?”萧逸含笑道,在她讪笑着要爬起身时一把扣住她的纤腰将她带回自己身上。
投怀送抱?花满春讪讪一笑,捉紧了木盒的手背到身后去,另一只手使劲推他:“王爷,其实我只是想趁机砸死你罢了,你不必感激。”
她又挣扎,萧逸早已准备好对付她,双腿钳住她纤细的脚踝,一手扣住她的腰,另一只手伸长了去她身后夺那神秘的盒子。
没办法,他实在太过好奇盒中藏了什么,竟叫这小妞这般忸怩,即便是他威胁了要轻薄她,她也不愿意拿出来给他看。
到底会是什么宝物?
萧逸略一伸手,已是触及花满春藏在身后的盒子。
“给我看看又有何妨?”他笑着握住那盒子一角,只轻轻一用力,就到了手中。
娘喂,可千万不能给他瞧见这东西!
“哎!”花满春急得喊出声,萧逸已经单手捏住盒角,伸指去拨开那盒盖。
“哎呀!”忽地有第三人的嗓音黄莺出谷般响起在不远处。
两人都是一惊,各自抬头往声音来处望去。
房门大开,亮光处立着偷笑看好戏的袖舞,以及脸红到了耳后的君凝雪。
这可就是所谓的捉奸在床?
花满春险些恨不得在床前挖个一丈深的大坑将自己埋进去再也不出来。
“对不住,打搅了,王爷与满春姑娘请尽兴……”君凝雪虽然是红了脸,却也是个厉害人物,她拉着还在嘻嘻笑着的袖舞,朝她使了个眼色,若有所思地瞥了屋内肢体暧昧交缠的两人一眼,忽地又笑了,“满春姑娘,探花郎从此以后该是越发的老练了。”
萧逸没听懂,花满春却蓦地红了脸。
这雪姑娘,分明是个娇娇柔柔、温婉儒雅的如水女子,怎么会……
花满春在心中惨叫一声,她怎么就忘记了,雪剑侯笔下淫词艳句不计其数,说一句荤话那还不是小意思?
她头一回舍得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君凝雪,雪姑娘却仍旧是温婉地掩口一笑,牵着袖舞的手就要离开。
“雪儿。”萧逸忽地开了口,他淡淡地望着微笑着立在门前的表妹,心里微讶。
他扶起花满春,自己也翻身坐起:“我险些忘了今天来听雪楼,便是有事与你相商。”
君凝雪柳眉微微弯起,宁静淡然的面上难得的起了微澜:“嗯,我这就去书房等着王爷。”
说完,笑吟吟地挽着还想看好戏的袖舞转身离开。
她挽着袖舞的手走得远了,花满春还像泥人一般伏在被褥间不出声,萧逸轻轻推她:“我去找雪儿说些事情。”
她将脸埋在被褥间,只装作听不见。
今天丢人丢得大了,一世英名尽毁。被萧逸嘲笑也便罢了,还被雪姑娘与袖舞瞧见,她以后哪里还有脸皮可以拿出来?
一失足,成千古恨。恨得她在心里将身旁这男人千刀万剐。
“满春姑娘?你可有听见?”萧逸却还有心情逗她,凑近她耳旁来低声笑着。
“去去去!不要让本姑娘再见到你!”声音极闷,自被褥中传出,还能听得出怨气十足。
平日里胆大彪悍无人能敌的花满春难得羞愧得不愿抬头来与他说话,萧逸该是在心里偷笑才是,他却也难得地柔软了胸臆。
花满春整张脸埋在被褥间,看不见萧逸的神情,她猜他看了她极窘迫的模样,该是恶劣地大笑几声,扬长而去,却在暗暗叹息之时忽地察觉到有温热的气息贴近耳畔来。
萧逸拨开她耳旁的乱发,极轻柔地以唇微微触了触她的耳:“我去去就来,回来要告诉我盒内装的究竟是什么事物。”
不等她开口说话应答,他蓦地起身,大步离开,门被掩上了。花满春只听见脚步声离去,是他走得远了。
他的气息还留在她身畔,他带笑的嗓音还回旋在屋内,轻柔如绮梦般,花满春却忽地抬起头来,破口大骂:“占了老娘便宜,还想让老娘给你看这花花小册子?做梦!”
说完,她自己乐得笑倒在床上。
窗外有花香阵阵,微微地飘过鼻端,她此刻的心绪,就和这花的清新一般,略惆怅,却也期待着。
直到傍晚,萧逸都没再出现在听雪楼内,听君凝雪说,是忽然有急事,匆匆地走了。
“他总是有急事。”花满春不承认是为了去瞧瞧他,瞪大了眼反驳君凝雪,“谁说我是来看你家王爷你家表哥的?我只是顺路过来看看公主罢了。”
从听雪楼最东北的角落来这最前的前厅,她这顺路的借口着实是有些拙劣了。
君凝雪也不揭穿她,掩口直笑。
忽地一阵穿堂风过,外面的天色倏忽之间晦暗无光,天边隐隐闪过紫红色的光点,竟像是将要电闪雷鸣突降暴雨一般。
外面走廊内站着的丫鬟们一阵笑闹,嚷着:“哎呀呀要下雨了下雨了!”
正吵闹着,那雨已经瓢泼一般坠下来,斜线一般密实的雨道打在听雪楼侧的竹林中,簌簌直响。
小青与泉儿几个丫鬟尖声笑闹着赶去关门关窗,君凝雪哎呀一声跳脚惊呼:“袖儿还睡着呢,也不知道她房里的丫鬟有没有记得关窗子,她的绣榻可是靠着南窗的!”
这风雨大的吓人,又是极讨厌的南风雨,袖儿若是还睡着,怕是要淋着了。
她还没说完话,花满春已经急急奔出门去往西面的厢房走去。
这傻姑娘一睡起来就是不省人事,哪里能知道打雷下雨哟。
花满春又好气又好笑,大步急奔到了袖舞房前,推门就往里走。
屋里极暗,只能瞧见窗户大开,暴雨里的风夹着腥气与湿意卷过屋内每一个角落,雷声轰鸣后,一道电光闪过,花满春看见了窗前绣榻上的袖舞。
她不是一个人。
她也不是在熟睡着。
窗前立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电光闪过之际,花满春清清楚楚看见了那人的侧脸。
是清扬,是消失了多日的段清扬。
清扬立在窗外的雨里,浑身滴着水,狼狈却英气逼人。
袖舞牢牢搂住他的脖颈,半个身子已经探到了窗外去,毫无疑问的,也是打湿了半边身躯。
轻纱沾水湿,娇躯若隐若现。
花满春看不见袖舞的神情,也看不见清扬的眼,她被眼前这场景震惊得无法言语。
“袖儿!清扬!”她不知道自己颤抖着的声音怎么会那么尖利,惊得袖舞慌张地回了头。
“满春姐姐!”“小春!”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之中,花满春紧紧攥着手心,头一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看见清扬眼中的决绝,与袖舞脸上露出的哀凄。
“清扬,你带袖儿走罢。”她代替他俩说出了这一决定。
却不知,从此,又是一阵的翻天覆地。

争执

雷声轰隆,一声响过一声,炸响在窗外,天际有紫红色闪电划过,照亮半边天。
窗未关,门未掩,瓢泼大雨当窗打入,淋得花满春一身湿。
她木然地伸手去摸了摸脸上的雨水,凉意自指尖沁入肌肤,出奇的寒;风愈大,她在风里打了个寒战。
片刻之前,袖舞与清扬便在这雨中紧紧相拥,像是绝望得永远也不可能有明天。
是没有明天么,她微微笑了,掩不住眼中的怅然与同情。
一个离国的皇子,隐姓埋名在别国漂泊多年,即便是真想逃脱自己该承担的责任,怕也是无力的挣扎,两国战事近,他段清扬忽然从离国连夜回胤城,决计不是想要来看一眼情人这般简单。
他是一早就做好了打算要带走袖舞,那一日悄悄离去,想来早就与袖舞商量妥当,只等这一日的到来。
清扬不愿拉她下水,她却自己心甘情愿地趟了这趟浑水。
放任离国细作劫走公主,该是多重的罪?
她轻笑一声,拨开被大雨打湿了粘在双颊上的发,在已湿透的绣榻上坐下,这才抬起头来对着已经黑着脸立在门口许久的萧逸开口问:“九王爷千岁带了这么一大群羽林军回来,是要抄了自己的王府么?”
门外黑压压站了一群羽林军,萧逸就站在这一群高壮大汉的前面冷冷地盯着她。
他面色铁青,薄唇抿得极紧,细长的眸子眯着,花满春清清楚楚自他眼中看到了森冷的寒意。
他在怨恨她,她知道,可是她还是要赌一把,她天生是爱财如命惜命如金的小人物,此刻无形的利刃已经伸至她面前,她却偏要拿自己的命赌一回。
“继续搜!”萧逸仍旧是阴寒着神情,直直地盯着她,咬牙命令。
“是!”羽林军大声应着,四散开去继续搜。
她赌赢了,只有他知道,是她放走了细作,是她放走了袖舞,那一瞬间她看见萧逸眼中的犹豫,可他还是选择了保她。
窗依然大开着,风雨毫不留情地打进来,有水滴自花满春额前一滴滴滑落,衣衫湿透紧贴在肌肤上,寒意沁骨,她的模样很狼狈,却神情镇定地在轻笑。
“袖儿呢?”他暴怒着,大步走上来握住她的双肩一阵摇晃,“你给我说,她到哪里去了!”
“她走了。”她也不绕弯子,直勾勾地望入他的眼里,微笑如春花绽放,“她和清扬走了。”
从此,无论是浪迹天涯、漂泊江湖,抑或者是重回离国皇宫,清扬都会带着她,缱绻相依总好过两人分隔千里,长相思空憔悴。
“你把段清扬放走了!他是离国细作!他带走了袖儿!”萧逸双眼血红,愤怒低吼着,捏疼了花满春单薄的肩。
他知道清扬和袖舞的事,花满春不惊讶,她惊讶的是,她竟然会在这样电闪雷鸣的风雨天里生了极软弱的心绪,望着清扬与袖舞远去的身影,她头一回在自己心里看见了欣羡。
她不说话,安静地坐在雨里,由着萧逸摇晃着她,质问着她。
风雨将她浑身淋得更湿,萧逸也沾了满身的雨水,却都没有想挪到一边去的意思。
暴怒,依旧是怒火滔天,萧逸望着不做声的花满春,看着她从容地抬起头来与他目光相触,他蓦地看见了她的笑容。
有些飘忽,却更像是洞穿了所有的清冷目光。
他被这一眼看得愣住,半晌才重又拾起怒火,抬掌狠狠一挥,将一旁的梨花木梳妆台劈下个角来。
闷声一响,木屑遍地。
花满春被惊吓得一哆嗦,萧逸咬牙低吼一声:“你给我老老实实呆着,不许乱跑!”
说完,挟着满身怒气大步走出门去。
哐当一声,门带上。
隔断了那吓人的怒意,与掩不住的怨恨。
风雨依旧,花满春呆呆在窗前坐了许久,终于长叹一声站起来,掩上窗扉。
不知悲喜,不知对错。她浑浑噩噩就这样过了四五日。
据说一个年轻的离国细作在电闪雷鸣的风雨之夜被九王爷一掌击落城外断崖;据说这几日羽林军严查城内各家各户,搜出好几名混进城来的细作;据说袖舞公主在最近那个大风夜暴毙而亡……城内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小青出门与书商接头时听得多了,回来细细告诉给花满春听。
“公主她……”小青咬着唇,欲言又止。听雪楼的人严禁再提起公主一事,只因七王爷萧楚与九王爷萧逸联名对外说的是,公主暴病身亡,香消玉殒,在此两国局势紧张之际丧事从简,仅由两座王府包办即可;两位位高权重权倾天下的王爷都这样说,哪里还有人敢说个不字,敢问一句真假?
府里的人却大多听了些风风雨雨,知道其中的微末细节,只是自家王爷下令若是随意开口乱说,杀无赦,这既然是性命攸关,哪里还有人敢闯这雷池?
听雪楼是这王府里唯一例外的地方。
萧逸的命令没传到这里来,只因君凝雪足以信任,她楼里的丫鬟们也值得相信。
早有丫鬟在门外将花满春与萧逸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却缄口不提,小青心里有疑,四处问不着旁人,只好前来问她。
“公主走啦。”花满春倚着窗向外望,无意识地接着回答了一句。
自那日以后,萧逸再也没到听雪楼来,她偶尔走极远的路去归云居的荷池畔坐坐,也从未遇见过他。
他是气得不愿再见她了罢,花满春浅浅一笑,在心里却是叹息了一声。
“满春姑娘叹气做什么?”小青坐在一旁的绣墩上绣花,一面问着一面抬头望过来。
雪姑娘吩咐她来陪着满春姑娘聊聊,可满春姑娘整日里趴在窗前绣榻上远远地望着天际的云出神,哪里能听进她说话。
小青也叹一声气,放下手中正在绣着的荷包,挪到花满春身旁坐下,开导她:“满春姑娘莫要担心,王爷最近不来听雪楼,必定是因为事多繁杂,所以……”
所以没能时常来探望我么?花满春淡淡地一笑,垂下眼去。
他于她原先也无纠葛,此刻看来,记得最为深刻的,莫过于她推开袖舞的房门见到的那一幕,袖舞与清扬交缠的目光,凄迷而又哀伤,她一直难以忘记。
再就是后来,他大吼着摇晃她的双肩之时,她在他眼中看见的痛楚与怨恨。
唉,唉,她这是做的错了么?
“满春姑娘,满春姑娘?”她总也不说话,小青靠过来轻轻推了推她。
罢了。不再作多想。
“嗳?小青你这是安慰我么?”花满春转过头来,一贯的嬉笑着,“真是个好姑娘,下一回专为你绘几幅图。”
她笑吟吟地转过话题去,不是不愿提及,实在是那些事,太过遥远不可及,她宁愿与面前这娇俏姑娘说些逗乐子的事,多开心一时是一时。
“满春姑娘!”小青跳起来跺脚,脸上已是浮起淡淡红晕。
俏姑娘气恼的模样极好看,花满春笑嘻嘻地托腮盯着她看,将这瞬间亮起的神情刻在脑子里。
“说不得那一天要画到这样子,也就有个数该从哪里下手。”她自言自语,正要再逗逗她,忽地听见回廊中有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在门前停住,轻轻叩响门板:“满春姑娘在么?”
这苍老的声音有些耳熟,像是初进府时带着她认路的老周大爷。
花满春跳下绣榻去手忙脚乱套上绣鞋,开了门,果然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家。
“老人家请进来说话。”她慌忙上前去搀扶着老人,老周却笑着摇摇头,指了指前面的院子:“王爷有事请满春姑娘去前头停云楼花厅一趟。”
就这点事就要一个老人家气喘吁吁地跑这般远来王府的另一头找人?花满春心里忽地不爽快,哼一声:“九王爷千岁好大的架子!家中家丁下人无数,非要让周大爷这么大年纪的人来这跑?”
她这一说,是替老周抱不平,老周却笑了:“满春姑娘你这是错怪王爷了,我是在这听雪楼附近遇上了来找你的葵管家,葵管家临时有事,我就替她来跑这一趟了。”
花满春一怔,越发的不爽快,哈,还是遣了王府总管来叫她,这不是架子更大?
“走,我这就去。”她稍稍整理下衣衫,和小青招呼一声,扶起老周就走。
小径弯弯曲曲,卵石铺就,绕过翠色挺拔的竹林,出了月洞院门,走出极远,才到王府最中央位置的停云楼。
花厅就在园内开阔处的一角。
老周笑呵呵谢过她,自己慢慢的走了,花满春站在走廊中,抬起脚欲走,想想又不想进去,实在是心里不太爽快,索性抬起头来长叹一声,掉头就往回走。
管他作甚,大不了哪一日他烦了遣她出府,正好遂了她的愿。
外面能挣银子花的地儿多了去,不少他这九王府。
再说了,她花满春可是名满青楼的探花郎,只要是这双手还在,哪里愁没有生路可寻?
呿,不受这鸟气也罢!

疏远

左面台阶下,小径直通假山凉亭,右面台阶上,是花厅。
花满春挑起眉哼一声,左拐往下,绣鞋刚往下踏上石阶,有人在她身后冷笑一声,嗓音里带着寒意,悦耳却森冷。
是个傲气十足的年轻女人。
“素秋姑娘,来了花厅怎么不进去?”
这语气,不像是丫鬟,带了些命令的威严,更像是天生的冰寒,花满春听着心里一激灵,转过头去。
长廊中亭亭立着一个高挑貌美的年轻女子,着一身藕荷色衣裙,黑亮长发仅以一根火红缎带束起,素雅大方又不失英气;她有一副极美丽的容貌,在这仲夏的日光中分外的耀眼。
美人如玉。
花满春的目光自她细长的柳眉划过,扫过她如一泓秋水的杏眼、挺翘的鼻,落在她嫣红的双唇上。
真真是个极难得见到的美人!她在心里大赞一声,目光留在那美人淡漠的脸上,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起来。
花满春盯着看太久,那女子不耐却仍旧是极有礼地微微躬身:“王爷已在花厅等候素秋姑娘多时。”
她坚持叫她素秋,声音依旧是淡漠如初,带着花满春能听得出来的不满与轻忽,竟像是有些责怪她。
这是府里的哪位夫人?还是……花满春有些懵了。
不等她开口,那女子已经直起身来目不斜视地往花厅的方向走:“请随我来。”
又是原先那种语气,极平淡,却隐隐含着冷意。
“请问这位姑娘……”花满春快走几步跟上,一时嘴快,没能压下心里的好奇,顺溜地就问出了口。
“小葵,府里的管家。”她的话很是简短,却依旧是不看她,快步往前走。
葵管家。
花满春了然地点头,原来这高挑美貌的年轻女子就是管家小葵,听得袖舞公主说过几次,只知道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能文能武精医术,王府里的事更是大大小小安排得妥帖适当,是王爷不可缺少的左右手。
“到了。”小葵停在花厅门外,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等花满春道谢,她低首垂睫微微躬身,退下去,一如先前的清冷。
美人走远,馨香依旧。
她怔怔地立在门前望着葵管家纤细高挑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不知为何心里升起淡淡的怅然。
容颜倾城,心如止水,真该是这模样?
她来不及叹气,花厅里有人冷冷地开口:“你在门外站着做什么?进来。”
声音穿过厚实的门板,不减一分寒意,正是极熟悉的萧逸的声音。
此时是仲夏的午间,该是极炙热之时,花满春却忽地觉得周身蓦地一凉,心里微微的泛出些苦涩来。
她推门进去,抬头已是如常的带笑面容。
“九王爷千岁今天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她开门见山,直接问。
摆足了架子,给足了脸色,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样的事情?她有些好奇。
萧逸立在花厅内冷冷望着她,在听见她又换回了原先的称呼来唤他,眼神蓦地一沉。
他退开一步,露出身后摆着的一张长长的几案来。花满春远远望过去,上面摆了些卷轴,纸泛了黄,看起来像是有些年头了。
画像?极眼熟,是她曾在江烈手中见过的画轴。
岂止眼熟,根本就是出自她的手下。
在那个落月还只是落月,满春还不画春宫图的年岁里,在她手下完成的画像岂止这一幅?
花满春缓缓走过去,拿起那火灼烧去了半边脸庞的画像,细细看了许久,忽地轻笑:“清丽淡雅,温婉贤淑,那是我初次见到雅贵妃时,能想到的极致。”
一晃,就三四年时间过去了。
“我母妃已在两年前身染重疾,仙去了。”萧逸望着她手中握着的画像,缓和了声音,淡淡说道。
雅贵妃会是九王爷萧逸之母,花满春丝毫不惊讶,两人的眉眼之间有太多的相似,只是母亲温柔素雅,儿子暴戾难驯罢了。
“重绘罢,烧去了半边脸庞,修补是不大可能了。”花满春叹一声,小心翼翼地将画像卷起,重新用缎带束好。
萧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看,她微喜的神情、怀念的眼神,都入了他的眼去。
“你能重新画一幅?”他明知这幅画原就出自花满春手中,却不知为何偏要寻了话来问她。
“这又有何难?”花满春微微一笑,眼中尽是傲然之色,“若是你不相信这幅画是我当年所绘,我也没有办法,毕竟印章不在我手中。”
她是说那一枚她娘亲素秋的印章,早在三年前那场大火中就已经被落月取走,之后出现在了迎江的小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