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聂微微摇了摇头,哂然一笑:“十数年前,庆柯确实来过我榆次县聂村,他为人颇具侠肝义胆之气,剑术也异于常人,只是脾性过于急躁……”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精光一动:“尊下刚才自称徐夫人,可是欧冶子将军铸剑传人的徐夫人?”
父亲略略有些赧然地点了下头。
我看见盖聂竟然就和我父亲刚才乍听到他的名字那样地面现激动之色,对着我的父亲便是深深一礼,父亲没有他那样的敏捷身手,却也急忙上前扶起,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盖聂哈哈一笑,我看见他伸手,从自己腰间一抽,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他的手上就已经多了一条看起来看是软藤结编而成的腰带状之物,然后,手一抖,一声龙吟般的清越之音中,他的手中便已经握了一柄通体呈现乌金之色的铁剑,剑刃极薄,在月光之下,泛着幽幽之光。
“徐卿,你可识得此剑?”盖聂问我父亲。
父亲只是略一过眼,便笑了起来:“十数年前,有一自称魏国聂村之人来我处,以五十金求得此剑,此剑名为“金尾”,取其乃是铁石与乌金之丝融合炼成之意,正是出自我手,我岂会不识?”
盖聂笑道:“徐卿,那求剑之人,便是家父。在下自幼受父亲熏陶,练得剑术,一直苦于没有如意宝剑,得此奇剑,珍若珠宝,对于铸此其剑的徐夫人更是万分仰慕,十年来屡次来我父亲所指的旧地找寻于你,期盼得以见面,但屡屡失望而归,万没料想到今日得此偶然机会,竟然识得尊颜,我盖聂何其幸甚!”
我站在一边,看着这两个男人相互拍肩,相对大笑的样子,微微有些发怔。
这时,我才隐隐想了起来,盖聂,不就是《史记》中有载的战国时期天下第一剑客吗?据说他舞剑之时,变化无常,旁人只见剑影绕身,不见其尊,十数岁时,便已声名显赫,多少剑客侠士,找到榆次县聂村与他比试相较,无不桀骜而来,败兴而去,这其中,便包括了荆轲。
令我万分惊讶的是,盖聂,这个无论是当世还是在后世都被世人以四十五度角仰视的传奇性的大剑客,他居然对数算之术也是如此痴迷,这一点,恐怕是谁也料想不到的。
院子里发出了这么大的嘈音,显然已经是吵到了其它落脚的宿客,不断有人或开窗,或开门,探头怒视。
父亲和盖聂对望一眼,相视而笑,他二人便相携朝着脚店前堂而去,我隐隐还似乎听见盖聂说道:“徐卿,这里的主人,自称是夏朝杜康之后,虽不知真假,但确实酿得一手高粱好酒,既醇且烈,你我二人,既然今日相会于此,也是缘分,若不对酌数杯,岂不可惜?”
看着他二人自从相见后就将我遗忘一边,现在又渐渐消失的背影,我心中并无失落,只是微微一笑,便回了房间。
父亲打来的水,放置了这许多时间,现在已经凉透了,我略略洗了下脸脚,便先上了矮塌,等着父亲归来,但等了许久也未见其归,我便睡睡醒醒,后来太困了,一觉便入了黑甜乡。
第二日一早,等我醒来,发现父亲已经是收拾好行囊,神清气爽的样子了,也不知他昨晚和盖聂到底喝到何时才尽兴归来的。
见我醒来,父亲笑道:“阿离,昨晚可休息好了?今天便可出了邯郸继续北上,阿爹已经向此间主人补了些干粮,你去用了早饭,便可出发了。”
我应了一声,动作麻利地收拾好了自己。
等我和父亲出了脚店之门,却赫然发现盖聂手牵两马,正站在街上,似乎在等人。
见到我和父亲,他便笑道:“徐卿,昨晚听闻你父女二人要上中山之地,此去路途迢迢,不下千里,路上盗跖猖獗,盖聂虽不才,却也愿意一路作伴,不知尊下意下如何?”
我大喜。
老实说,昨日在邯郸这样秦军重兵把守之地,都会有这样的“飞毛腿”盗贼公然在街头劫掠,今日出了邯郸,不知还要经过多少荒凉之地,父亲虽然孔武,但毕竟不会武功,一路之上还会遇到什么样的意外,我光是想想,心中便已是忐忑了。
现在,有了盖聂这个号称天下第一剑术高手的“保镖”,我的底气便一下子足了许多。
抬头看见父亲,似乎还面有犹疑之色,我便有些心焦,唯恐父亲一口拒绝了,便忍不住频频看向盖聂。
盖聂似是知我心中所想,对我呵呵一笑,我面上一红,微微低下了头。
我听见盖聂对父亲说道:“徐卿,你可知道我平生最喜的两件事情,一为剑术,一为数算,阿离小小年纪,竟然通晓数算之术,实在令盖聂为之汗颜,更是欣喜,今日想要与徐卿同行,一为护送之意,二来,也是存了向令嫒讨教之心,还望徐卿勿要拒之。”
父亲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和自己几乎朝夕相处的女儿,什么时候竟然通晓盖聂口中的“数算之术”?但盖聂既然已经这样说了,他便微微垂目,心中似是在犹豫不决,终于,他开口说道:“尊下关爱之意,徐夫人十分感激,只是此去中山之地,路上险阻,或有意外,在下只是怕带累了尊下。”
我一下子明白了,父亲是怕盖聂与我们一路行来,落入人眼,日后若是事发,必定会连累于他。
盖聂笑道:“大丈夫堂堂立于天地之间,岂会怕连累二字?盖聂虽不知尊下此去中山之意,但既已见到,便是缘到,我若是怕连累,与君昨晚对饮过后便可自行离去,现下又岂会自行开口?”
“既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了。”
父亲猛然抬头,显是已经下了决心。
我笑眯眯望了一眼盖聂,我不知道历史上的盖聂最后到底是如何死去的,史书上好像也没有记载,但绝对不会因为与我们的这次同行而遭到嬴政的祸害,这一点我还是可以肯定的。
因为近段时日,城中并无大事发生,所以秦军对入城之人搜查尚算严格,但对出城就松泛了许多,所以很顺利地,我们便出了城。
我和父亲一骑,盖聂一骑,踏上了北上之路。
一路行来,盖聂总是不停地向我考较一些数算之题,我感念他的相送之意,绞尽脑汁地向他口述了本该几百年后才会面世的《九章算术》里我还记得住内容:方田,田亩面积计算;少广,已知面积体积,求其一边长和径长等;商功,土石工程和体积计算;盈不足,即双设法问题,还有一次方程组的问题,他可能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全面系统的“数学课程”,如痴如醉,孜孜研究,昼夜不倦,甚至没过几日,就让我与他同骑,以便随时与我讨论问题,到了后来,他的问题越来越多,我不胜其扰,只能搬出了后世那著名的《孙子算经》里的“鸡兔同笼”和“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的两大经典题目,让他自己冥思苦想,数日不解,才总算得了几日安生。
一路之上,自然也是少不了餐风露宿,也时与歹人相撞,好在有了身边的这位“当世第一保镖”,近乎一个月后,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到达了燕留城。
燕留城,便是我前世的沧州一带,这里是燕、赵、齐三国的交接之地,此时黄河已经改道,这一带,已经不复是《吕氏春秋》所记载的那样,“河出孟门,大溢逆流,无有丘陵沃衍,平原高阜,尽皆灭之,名曰鸿水”的史前洪荒时代,而是人烟稠密,土地肥沃,相当富饶了。
过了燕留城,便是燕国境内了,再数日,便要到中山之地了。
“徐卿,我们一路行来,总是有人盯随,你要小心。”
这日,盖聂突然这样提醒父亲。
我一呆,随即想到,这盯梢的,必定是燕丹派来的人手。
父亲显然比我更早想到,但他也只是淡淡一笑,随即说道:“此次一路行来,幸而仰仗了您的庇护,在下和阿离才能安然到此,此地距离中山不过数日之遥,且已是燕国之境,料来也是无甚大碍了,再也不敢耽搁您的行程,还请返去。”
盖聂一路与我们同行,虽然并不知道父亲此行的目的,但隐隐也知道这其中必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沉吟片刻,便哂然一笑。
“既如此,在下便告辞了,但愿今日一别,他日还能重逢。”
“亦然。”
父亲口里这样说道,对他深深一礼。
我呆呆地望着盖聂,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下来,他身上的豪侠之气,还有这个时代的非常罕见的对科学知识孜孜探究的那纯朴之情,已经深深地感染了我,在我心里,他更类似于一个我可以与之沟通的“现代朋友”的角色,尽管我们沟通的内容,紧紧局限于数学这门学科,但这对我来说,也已经是足够了。
他看出了我目光中的依恋之意,上前抚摸了下我的头发,叹了口气:“阿离,此次一路行来,我虽名为护佑你二人,实则盖聂受益匪浅,便是称你为师也无不妥,惟愿日后有缘,盖聂必定在榆次县聂家庄等候。”
我鼻子一酸,强忍住泪花,和父亲一起,与他依依惜别。
盖聂走后,父亲瞧着我,看了半天,最后,他有些犹疑地说道:“阿离,你自小并未习字,何时通晓这数算之术?”
我抬起头,望着父亲,灿烂一笑:“阿爹,阿离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自从从山上摔下后,阿离的脑子便灵清了不少,这数算之术,阿离也不知如何会知晓的,只知道提起,便觉得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
父亲又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罢了,或许是你那早死的母亲神灵暗中护佑也未可知。”
我听见他这样说了一句。
我笑了。

第6章 铸剑山中

入了燕国境内,那在身后一路跟踪我们的人,便不再躲躲藏藏了,就连我,有时也能看到他们在距离我们身后约几十米外的地方尾随,见我回头,也不藏匿,只是站定脚步,淡淡望向我和父亲,正是之前在我家中送来百金的那几个武士。
我心中恼恨,便出了一计,某晚投宿脚店,第二日,我便躺在床上,不肯起来。父亲不明就里,以为我身体不适,要去请医士问诊,被我捉住,轻声附在父亲耳边说了几句。
父亲听了,有些瞠目结舌,想了下,摇头说道:“阿离,现在距我答应庆柯之日,时日已是不短了,这样耽搁,只怕不妥。”
我笑道:“阿爹,你既已答应为他做事,他还如此派人盯梢,不信于你,你就不恼?况且此地距离中山虽已不远,但仅靠单马驼载你我二人,至少仍需十来天,这里既然是他的地盘,为何不让他护送我们到达?脚程快了不说,阿爹您在山中铸剑,只怕也需他提供一些便利。”
我口中的“他”,指的自然是燕丹。
父亲也笑了起来,感叹道:“阿离,你这丫头,比之从前,真的是精灵古怪了无数。”
我笑道:“阿爹,阿离无论怎么样,都会是您的女儿。”
父亲呵呵一笑,不再说话。
父亲和我,便不再像从前那样一早就出门继续赶路,而是留在了脚店。
果然,午时未到,那盯梢我们的领头武士便找上了门。
“铸师,为何今日迟迟尚未出发?”
父亲站起身来,略为一礼,很是歉意地指了指仍躺在矮塌上的我:“小女今日身体不适,恐怕无法骑马赶路,还望海涵。”
那武士便看向了我,我略略闭上眼睛。他沉吟了下,便出去了。
我闷在被子里,笑个不停。
果然,约莫一个时辰之后,脚店门口,便来了一架四驾马车。
战国时代,礼法规定,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我和父亲,只是庶人身份,现在却坐上了卿位才能乘坐的四驾马车,朝着中山方向风驰电掣而去。
我很快就知道了,自己的这个主意,其实并不怎么高明,四驾马车,速度虽然是快了很多,也可免去之前风吹雨淋烈日暴晒之苦,只是这个时代的马车,避震措施几乎等于没有,加之一路行来,俱是山道泥路,竟然颠簸异常,后来在父亲的要求之下,驾车速度略有放缓,那领头武士也不知从何处取来几床软垫,但等最后到达中山的时候,我还是面色发青,两眼发直了,进山几日才恢复了过来。
那几个武士弃了马车,跟着父亲,向着山中进发。
虽然已是十数年未到此地了,父亲竟然还是记得通往铸造工坊的路,只是一路上山,荒径上早已是蒺藜密布,野草丛生了,就这样挥刀斩蒺,在山中野地又宿了一宿,第二日将近午时,我走得又累又渴,见那几个武士,这一路上山,几乎都是他们在斩蒺开路,现在虽也面有倦色,但手上的动作和脚下的步伐却丝毫未见停缓,因此虽然我对他们背后的那个“贵人”实在是没有好感,但对这几个武士,还是生了敬佩之意。
猛然似听到了山中淙淙溪流的声音,父亲停下脚步,仔细查看了下四周地形,面上突然一喜。
“到了。就在前方山坳处。”他说。
我精神一振,见那几个武士,也是喜形于色。
几个人不由加快脚步,片刻,便已经到了父亲所指之地。
这里正如父亲所说,是山坳之中的一片平坦之地,但满目尽是杂草蒺藜,哪里还看得出半分当年的铸剑工坊之相?
我正犹豫间,心想父亲是不是年长日久记错了地方,却见他却毫不犹豫地踩过荒草,走到一块凸起的岩石边,用手中的砍刀挥断了几乎有两个人高的密密荒草,很快,我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窑炉。
“是了,虽然已有破损,但稍加修缮,就可使用了。”
父亲左右看了下,这样说道。
不待父亲开口,那个领头的武士已经率领手下的人开始清理场地了,父亲也加入了进去,不时指挥着他们,我则抱膝坐在一边,静静看着他们。
已经到了铸剑之所了,历史上那把注定要留名的“徐夫人匕首”,难道真的就要这样在我眼皮底下铸出吗?
我茫然了。
不到半日,山中昏黑之前,铸剑工坊便已经被整理了出来,初步恢复了它当年的旧貌,那几个武士,也已经搭建起了两个简陋的茅棚,供夜间休息之用。
我实是感到疲劳,目前这个八岁女孩的身体,真的有些过于羸弱,因此虽然只是睡在茅草之上,但很快便坠入了梦乡,只是半夜偶尔醒来,似乎仍能感觉躺在另一草堆之上的父亲并未入眠,他在辗转不停。
第二日等我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我从茅棚出去的时候,看到昨日临时搭起的简陋锅灶边还剩了一碗粥,几块饼,应该是留给我的早饭。
父亲和武士们早已经开始动工了,我草草吃了早饭,站在一边看了许久,才明白过来,父亲这是在制作供浇铸用的型范,剑范是根据燕丹提供的尺寸,用粘泥所造,然后放入窑中烘干,再加修正,最后出来的质地看起来像陶器,所以通常被称为泥范或者陶范。
制范是以要铸造的器形为依据的,而最后的剑能否达到设计要求,规整而协调,匀称而美观,决定于制范是否精细,所以我见父亲十分仔细,改过几次,才将泥范放入了已经起火的窑炉之中。
前几日在马车之中无事,我便缠着父亲讨教了铸剑之法,所以才对制范这第一道工序有所了解,只是我记得,父亲当时还讲过,制范的同时,也是为以后的装饰打下基础,如剑体上铸出的花纹和铭文,都必须预先在剑范的内壁上镂刻出阴阳相反的纹路,但此刻,我见父亲制作的这柄剑范,却并无此程序,略一想,便明白了,父亲现在要做的,完全只是一把杀人的工具,只求犀利,所以所有繁纹杂饰,一应全无。
剑范不一日便出炉了,父亲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熔炼了。
他已经找到了旧日的铁英之坑,取了铁英沙,将之装入坩埚起火鼓炉熔炼,按照我的理解,熔炼的目的是将铁英沙熔成液状,同时也是去除原料中含有的杂质,如附着于原料上的木炭,以及料材中原本含有的氧化物、硫化物等元素,使之精纯。
我知道,铁的熔点是1500摄氏度,在现在这个冶炼技术相对落后的时代,熔炉内的温度经常会与这个熔点有一定的差距,这也是古代炼铁总是难以成功的一个原因,但我发现,父亲却取了中山之上的老松木作燃烧之材,这才恍然,松碳之中,常常含有松脂,作为一种催化剂,它使得铁的熔点降低,从而促进了融化,不禁对父亲的智慧深感自豪。
我想起前世看过的关于一些上古铸剑师的传说,他们炼铁,久炼不化,到了最后,往往跃身入炉,借焚化自己身体中的磷等元素来促进燃烧,提高炉温,这甚至包括了干将莫邪的师父和师娘,他们就曾为楚王炼剑而投身炉内。这样的故事,在我前世看来,不过是个传说,但是到了这里,我却发现并非仅仅是传说,而是完全可能真实的存在,王权威逼之下,铸剑师为了炼出宝剑,保住自己的骨肉免遭荼毒,无奈之下,只能纵身入炉,惨烈至极。
父亲率领着武士们,整整大火鼓炉了三天三夜,直到炉中火焰化为青气,才将熔炼成熟的铁汁浇灌入剑范,等其冷却凝固,一柄小剑,也就是匕首,便成形了,但这,也仅仅只是完成了部分工序,接下来,我就看到父亲去掉了铸范,不断地将这匕首拿到炉里反复加热,反复锻打,经过这样的锻打,不但去掉了杂质,同时也提高了材料的韧性,用现代的话来讲,就是在锻打的过程中,释放内应力,回复再结晶,炭火里的碳原子不断向铁块里渗透,增加铁块资深的含碳量,也就是增强它的强度。
这样烈火中反复又锻打了数日,父亲又进行到了另一道极为重要的工序,那就是淬火,也就是他之前对我提过的“寒泉”淬火,当然这里,并没有那传说中的“七星排列”的寒泉,但周围山泉,解冻不久,触手仍是彻骨之寒,应也可用。
我见父亲将炉内加热到一定温度的匕首夹出,放入新取来的寒泉水中,迅速冷却,耳边“嗤嗤”声中,白烟阵阵。淬火的原理,应该是匕首在加热的过程中,其中的碳原子因为温度的作用浮积到匕首表面,而此时突然被水冷却,那么这些碳原子就会来不及扩散迁移,被强制地限制在了铁原子之间,这样这部分铁就会生成马氏体,硬度就会大幅提高,也就是说,经过了淬火,这把匕首的硬度已经得到了质的改变,最后,又经过了十几道的研磨工序后,一把锋利无比,寒光逼人的匕首,最终出现在了我父亲的手中。
这柄小小的匕首,竟然整整费了我父亲半个月的功夫,才铸造完毕。
父亲试着用它割开武士前几天打来的猎物的兽皮,不费吹灰之力,剜上与我手臂粗细相若的松枝,松枝竟也应声而断,切口平整如锯!
我激动不已,万万想不到,自己有日竟然也会有幸亲眼目睹了如此一柄前世里只在金庸武侠小说里才会出现的绝世神兵,而这样的神兵,出自我现在的父亲之手!
刹那间,我忘了这是一柄注定要与刺杀连在一起的凶器,只是将目光流连其上,宛如它是一尊宝贵的艺术品。
直到看到我对面那为首的武士小心翼翼地将它用油布缠住,纳入怀中,我才略感惋惜地收回了目光。
突然,我注意到了他看向我父亲的神色,那神色里,有一丝异样,然后,我看到他对着我们身后的几个武士使了个眼色,我陡地心中一跳,突然明白了过来,但已经晚了。
两柄刀,分别架在了父亲和我的脖颈上,我的半边身体,甚至都因为感觉到了来自于刀锋的寒意而起了鸡皮疙瘩。
“匕首已经打好交与你了,你们还想做什么?”父亲丝毫不惧颈边的刀锋,怒目而视。
“对不起了,现在只能委屈你们父女二人,暂时居于我燕国之中了,直到大事完毕之日。”
他这样说道,声音里,听起来竟仍然是毕恭毕敬。
我和父亲就这样被刀架着脖子下了山,然后,看到了半个月前送我们过来的那架马车,不过现在,已经改用单马了。
在被推上车前,我的眼睛被一块黑布蒙住了,手也被紧紧反绑了,我想父亲,应该也是和我一样。
我们被绑架了。

第7章 蓝服燕丹

我和父亲,在马车上颠簸了几个昼夜,最后,终于停下时,我仍被蒙着眼睛带下了马车。
刚才在马车上一路行来,我的耳边就隐隐不断传来仿佛集市的喧嚣之声,这里应该是个人烟繁茂之地,我便猜想,我们要到的目的地,十之八九,应该是燕丹在蓟的府第。
被引导着跨过了一道低矮的门槛,又不知拐过了多少个弯后,最后,我听到了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被人推了进去,然后,眼睛上的布带被摘了。
这是一个很空旷的内室,里面除了塌几,别无长物。他们离去时,也并未将此门锁住,只是关了外面那四方小院的扉户。
我和父亲两人,就这样被囚禁在这个只有一室一院的居所之内,每日里,除了早晚送饭的一个哑巴小厮,再也没有来自外界的任何消息了。
父亲每日里很少说话,只是看着我的目光里,多了一丝忧郁之色。
“阿离,阿爹很是后悔,不该带你一起到中山的。”
有一天,他突然这样说道。
我知道,他是在担心我也会和他一样,遭到不测。
他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以目前情形来看,荆轲若是得手,或许我和父亲还能走出这个小院,若是失手,等待我们的,就是和荆轲同样的命运了。
“阿爹,叔父是当世任侠,又有利刃傍身,定能成功,阿爹不必过虑了。”
尽管已经知道结果了,我还是这样安慰父亲。
“希望如你所言吧。”父亲微微地出了会神,“我听说,他们将匕首淬了天下至毒,划破皮肤稍一见血就当场毙命,但愿此能助庆柯一臂之力。”
我心里暗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如果一切都按照历史既定发展的话,那么现在,荆轲应该已经踏上了刺秦之路。
我想象着,静静流淌的易水河畔,岸边一片白衣素服,荆轲最后饮干了杯中的酒,在好友高渐离的抚奏琴曲和放声高歌中,腾跃上车,催鞭疾驰,义无反顾……
何其悲壮!何其义勇!何其喷张!
从前何曾会想过,这悲壮、义勇、令人血脉喷张的历史一刻,竟然还会与我的命运息息相关。
我拣了块石头,每日里在院角的墙上划了一道刻痕,静静等着最后那一天的到来。
当我划到第二十五道痕迹的时候,那天午后,院门突然被推开了,带了些仓促和气急,然后,一向安静到寂寞的小院里,就涌进了六七个人,这其中一个,就是我和父亲的老熟人,那狭额武士。
他们终于来了。
他们进来的时候,我正蹲在院角,聚精会神地看着一群蚂蚁在忙忙碌碌地搬家,父亲站在一边,面带微笑地看着我。
我和父亲对望了一眼,我站了起来,父亲将我拉到了他的身后。
父亲没有说话,对方也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静静地与我们对峙。
窄额武士盯着父亲和我看了一会,眼里闪过一丝悲悯之光,但很快,就又转成了狠厉之色。
“铸师,我奉命来送你父女一程,对不起了。”
话音刚落,他手中的刀已然出鞘。
就在那电光火石间,我听见父亲说道:“西周岐山之宝藏,不知太子可有兴趣?”
那窄额武士一愣,手上的动作已是缓了下来。
“西周岐山,筑有宫殿,周朝不兴,遗有宝藏,我想太子对此也应是有所耳闻吧?我家族世代铸剑,为求上好铁英之矿,足迹踏遍各国山川,先祖偶然发现此宝藏所在,却也知晓怀璧其罪的道理,故而世代不敢取用,只是绘了地图代代相传,今日太子杀我徐夫人事小,我只是可叹那一洞宝藏,今后只怕是要永埋地下了。”
不止那些武士面色惊疑不定,便是我,也是十分惊讶。
来此近两年了,之前从未听父亲提起过什么宝藏,现在父亲突然这样说,我明白他是在拖延时间,以换取生的机会,只是,他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在这战乱之世,这样一个前朝遗留的宝藏,对于野心勃勃的政治人物如燕丹来说,其吸引力是何等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