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我看了半天,终于幽幽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轻轻拍着自己怀中刚刚吃饱了看着我的孩子,淡淡看了她一眼:“你宁可死也不愿受辱,也算有几分英气,我佩服这样的女人。”
她不语,半晌却终是流下了眼泪:“可是我终究还是成了九江王的姬妾……,我喜欢的是他……,汉王命我一定要成为他的女人让他为我痴迷的时候,我还没有见过他,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老是少,是丑是俊,可是那天当我忐忑不安地在宴会上见到了他的第一眼,我就立刻被他吸引住了,他独自坐在那里,面带微笑,自斟自饮,从容闲雅,我知道我爱上了他……我第一次那么用心地唱歌,那么卖力地舞蹈,只是希望他的目光能停驻在我身上久一点。我跳完了舞,到了他面前,向他敬酒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喝了我递过的酒,又对我笑,那样温柔的笑,我从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可以笑得如此动人……可是那时候,我的心却是已经凉掉了,我在他的眼里,看不到别的男人面对我时的半分痴迷,他甚至当众拒绝了汉王要将我赏给他的恩赐……我不懂,像他那样的一个人,看起来如此的温柔,为什么却偏偏是这样的铁石心肠?我忘不了他,日日夜夜想着他,恰巧没过几天,吕夫人便找到了我,叫我向你求情,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你,我不甘心,我想知道你到底是怎样的美貌才会得到他的心,难道你竟会比我还美?然后,我躲在帘子的后面,见到了你……”
她的泪不再流了,却是闭上了眼睛,濡湿的睫毛如蝴蝶羽翅般不停抖动:“见到了你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世上竟然有与我长得如此相像的人……可是我也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不要我……你比我年纪大,没有我美丽,可是我知道,你和他却是相同的人,他看着我的时候,眼光是淡淡的,但却仿佛看透了我的心,而你,竟然也是这样……”
她侧过了身去,肩背却是颤抖个不停。
我叹了口气,等她终于渐渐地缓了下来,才慢慢说道:“九江王也是个当世的英雄,你跟了他,也算可以,至少还有几年……以后,以后的事情,谁又知晓呢……”
“不过是个命字罢了!”她已是擦干了脸,平静地看着我,“汉王占了彭城,暗地里命我赶去,说是成信侯不日会到,要我再去勾他,可是我没等到成信侯到来,汉王自己已是兵败逃离,我被俘的时候,身边到处都是不怀好意的楚军士兵,就在我惊恐万分以为自己要被活活折磨死的时候,九江王看见了我,他当时的表情,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他救了我,我也成了他的女人,他待我不错,我很是感激他……几个月前,他将我安置在了六安,让我陪着他的夫人,我便一直待在那里,直到你出现,我才知道你和夫人的关系,我也才隐隐约约明白了当初他第一眼看到我时的那种奇异的表情……这便是我的命,不过是命……”
我垂着眼睛,看着怀中已经熟睡的孩子,淡淡说道:“你若愿意回去他的身边,我自会叫人送了你去,你若不愿,我也可以给了你盘缠自顾离去。”
她眼睛盯着马车顶上的棚顶,终是冷冷笑了起来:“我不去他的身边,又能去哪里?这样的世道,只怕走出一步便会尸骨全无。”
我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她亦是渐渐沉沉睡了过去。
在何肩一行的一路护送下,我终于顺利带了悠和悠的孩子到了瑶里。
阔别了四五年的瑶里,仍是我记忆中的旧时模样,就连那药园的房舍之中,也仍是散发着旧日的氤氲药香,丝毫没有改变。
悠被葬在了庄子后的山上,那里对去,便是她从前居所的门。
萍夫人流了很久的泪,执着我的手,凉到了心。
义父默默在她坟茔前站立了片刻,转身离去了,背影却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只有臣,他只是一直倔强地站着,眼里流露出的光,却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冰冷。
“阿姊,你还记得我从前对你说过的话吗,我在英布的眼里,看到的只是野心和薄凉,现在,悠果真是被他的野心和薄凉害了……阿姊,我发誓我总有一日要亲手杀了他……”
臣,悠如果此时听到了你的话,她一定会万分不安的,因为她是如此的爱他,即使她自己最后死在了他的野心和薄凉之上。
但是我没有说。
我只是在心中默默想着,但愿她的一缕芳魂,从此可以得到宁静的安歇。
第53章 韩信
我在瑶里只住了三日,便匆匆踏上了北归之路。
这三天里,萍夫人拉着我,事无巨细地几乎把她能想的到的事情都问了个遍,当然,说的最多的,便是利苍了。她的心里也是早已认定了他便是吴延,为他仍安然地活在这个世上而高兴,至于我和他的成婚,在她看来,并无什么不妥。
“辛追,其实当年我们便不该将你认作义女的,如果不是这样,你不会蹉跎至今,而延也不会如此历经波折……所幸老天有眼,终是让你们还是一起了,如今只是盼望他能早日想起一切,到了那日,便是真正圆满了……”
当时的她,一边逗弄着自己怀中悠的孩子,一边对我如此说道,眼里含的,是伤感过后的淡淡的喜悦。
她并不知晓我为何蹉跎,也并不知晓我为何会与利苍成婚,这样更好,让她的心中得到安宁,这是我所愿意的。
萍夫人太喜欢这个孩子了,舍不得让我带他离开,我想了下,便将他留在了这里,瑶里的安宁,比起外面的烽火连绵,更适合这个小生命的成长,义父给他起了个昵称,冬子,冬日里出生的孩子。
冬子是英布的儿子,义父固然不能让他以吴为姓,却也不愿让他冠以英姓,他的心里,对英布应该也是有所不悦的,只是不知道,现在的他,到底有没有为自己当年的决定后悔过?
回程的路,何肩一直行色匆匆,我也渐渐从和他偶尔的闲谈中,隐隐有些明白了他如此匆忙的原因,实在是战事十分吃紧,局势动荡不安。刘邦在与项羽沿着黄河沿岸的的殊死搏斗中,一直处于下风,先是从前的彭城大逃亡和荥阳突围,然后又是成皋被围,他单独与夏侯婴乘一辆车从北门逃到小修武,现在,他又被项羽再次困住,正在抵御着项羽发动的一次又一次的如火如荼的进攻。
靠近了关中,我将吴姬托付给了何肩,让他代为送到英布身边,又写了封向利苍报平安的信托他转交,谢过了他的救护之恩,自己便折道回了栎阳。只是当天的晚间,却很是意外地见到了一位来自齐地的秘密使者。
“在下乃是韩信大将军所遣,已经在此暗中等候了数日。大将军有事相请,您若愿意,恳请您随我同行到城阳见上一面。”
那位使者毕恭毕敬地如此说道。
我有些惊异。
而今的局势,其实非常微妙。就在刘邦被项羽打得喘不过气来的同时,韩信却正如风卷残云般地扫荡了北方,他用木头绑着陶罐从夏阳将士兵渡河,奇袭安邑,生擒了魏王豹,用驿站的车辆将他押送到荥阳献给了刘邦,然后引兵北击赵、代,先破代,再南下井陉,半夜发兵,背水佯攻,吸引敌人,调走赵军主力,出奇兵占领赵军后方阵地,一鼓作气擒了赵王歇,破赵军二十万,威震天下,于是只派出一位使节,便使燕国望风披靡,不战而降。而此时,我前几日刚从何肩口中得知,他更是大破楚军,击杀了楚大将龙且,追至城阳,生擒齐王田广,平定了北方。
这样的消息,项羽固然会被震撼,刘邦想必心中也好过不到哪里去,现在,姑且不论面前这个自称来自齐地的使者是真是假,便是真的,韩信突然遣使来我这里,他又到底是什么意图呢?
见我沉吟不语,那使者从怀中掏出了一件东西,举到了我的面前。
那是一件麻布的衣裳,只是年长日久的缘故,早已泛白发灰,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我怔住了,脑海中突然跳出了很久很久的从前,淮阴城中的那个清早,我倚在站驿门口目送那少年离去背影时的场景,这件衣裳,便是那时我递给他的包袱中的那件吗?这许多年了,这衣裳竟然还是被存留了下来。
韩信,早已不是当年淮阴城中那个与我结拜的无赖少年,也不再是项羽军中那个郁郁不得志的执戟郎中,短短几年的时间里,他已经成了北方战场上令对手闻风为之丧胆的大将军,甚至隐隐已经成了这天下间足以与刘邦项羽并驾齐驱的第三方势力。
他正是怕我此刻不愿前去,所以特意让使者带了这旧日的信物,以打消我心中所存的疑虑吗?
我不再犹豫了,动身朝着城阳而去。
不管韩信此时所图为何,这件陈旧的衣裳已经成了足以打动我的唯一理由,一个能将在旧日窘境中旁人所施给他的些须小恩也如此牢记在心的人,又岂会是不知道义之辈?
我到了城阳的时候,韩信亲自出城迎了我进去,他晒得黑黝黝的脸上带了胜者天然流露的桀骜和自豪,明亮的眸子闪着鹰隼的光,大风吹过,扬起了他帽顶的翎羽,铠甲外的披风猎猎作响。
“自鸿门一别,已是数年,义妹向来可好?”
他下了马来,到我面前,对我作揖行礼,脸上却是露出了笑容,这是来自于心底的笑,坦诚而又明亮。
所有的隔阂和陌生在这一刻一下子都消散了。
城阳又名莒,四百八十年前,也是一位齐国的君主姜小白,因被堂兄姜无知百般迫害,在老师鲍叔牙的保护下逃亡到了这里,历经磨难,终于成为了春秋一代霸主齐桓公。
我与韩信,脚踏着当年齐小白走过的青砖,来到了当年为位列春秋五霸而设的桓公校兵台,极目远眺,月光之下的原野与丘峰苍茫一片,无穷无极。
我遥想着不久之前的齐王田广,与他的祖先同样落难,被韩信的大军驱赶逃亡到了莒,他必定也曾脚踏过此地的青砖,来到过这个校兵台,心中暗自祈祷桓公在天之灵保佑着他,就像当年的小白一样,从这莒国福地走出去,重新光复齐国的吧?
只是历史终究没有再重演一遍。尽管田广召集了自己的部下到了这里,慷慨陈词,以勿忘在莒的故事激励着士兵,号召将士同仇敌忾,共御汉兵,但战争,还是毫无悬念地结束了,韩信攻破了莒城,掳掠了齐王田广和随他逃亡的楚卒,这个被项羽册封起来的末代齐国,彻底地灭亡了,而韩信,也实际拥有了齐国乃至整块北地疆域的所有兵权,达到了他军事权力的顶峰。
“义妹,我引兵尚未渡过平原的时候,便有消息传来,汉王的谋士郦生已经说服田广归顺了,只是我再三思量,还是率兵渡过了黄河,攻打临淄,最后生擒了齐王,世人皆道我韩信是贪功好大才兴师动众地去伐齐,你可知我又作何想?”
站在校兵台上的韩信,突然转头,这样问道。
我笑了起来:“大将军是在考我吗?在我看来,田广之所以被郦生说动愿意投降汉王,不在于郦生的游说,而取决于项羽与汉王之间的强弱消长,否则,今日答应了,一旦情势有所变动,明日就可以反悔,要解决齐地归属,最终还是靠武力,大将军一鼓作气平定了北方,正是彻底解决了日后的隐患,世人看不到这一点,却只在背后指责于你,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韩信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看着我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笑道:“义妹,我与你算上此次,统共也不过三度相见,我却是深有遇到知音之感,可叹我早不知你是女儿身,若是早知道了将你娶了,今日也不会白白便宜了那利苍。”
我呵呵笑了起来:“大将军玩笑了,你今日早已是美人投怀无数了,特意请了我来,竟是要消遣我的吗?娶妻当求贤,我若真嫁了你,只怕于你也未必是幸事呢。”
他哂然一笑,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望着远处的一片浅浅丘峰,淡淡道:“义妹,实不相瞒,项羽已经遣了使者武涉到我这里,劝我归依于他,又有范阳的辩士蒯通到了我帐前,三番两次劝我脱身楚汉之外,既不依附项王,也不受制于汉王,三分天下,鼎足而立,以图后谋。项羽我是必定不会再理会的,蒯通之言,我却是有几分意动,却又一时难以决断,故而遣了使者到汉王处,请封代齐王,以作试探,只是使者一出,我却是心神不定,寝食难安,忽而想到了义妹。三年之前,你我相遇于鸿门之时,我韩信仍不过是项羽帐前的一个小小卫士,你却指点我改奔南郑的汉王,时至今日,我时常想起,犹觉你当年便似已经知晓了我必定会受汉王重用一般,故而一时心血来潮,派了心腹将你请到此地,还望义妹勿要责怪唐突。”
我吃了一惊,韩信他将我请了过来,便是因为心中难以决断,所以希望多个人,比如我,助他一道做出决定吗?
韩信微微笑了一下,看着我道:“义妹,你虽是一女子,我与你亦无十分深交,我却知晓你是个有见识的,今日之局面,你若是我,该当如何选择?”
他见我不语,微微仰起了头,望着挂在高高校兵台上空的明月,慢慢道:“我若占据齐地自立,再加上燕赵之属,他日虽不敢妄自称大,但与刘项分立,却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汉王待我素来亲厚,对我又有知遇之恩,我思前想后,终是不忍弃离于他;只是人心难测,灾难生于多欲,从前便有大夫仲和范蠡,助那勾践成就霸业,只是功成名就之后,也不过是落得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我已送出请封代齐王的信使,汉王不论是否应允,只怕心中对我已是生了芥蒂,故而难作决断,甚是苦闷……”
我该怎么办?
劝他自立为大,与刘项分立天下?这样他或许可以避免日后因为功高无二而被残于长乐宫的钟室,可是那样,天下从此必定更多纷扰,黎民更受其苦,而战乱更不知何日到头……我一下子想到了张良,他数十载的辛苦奔波,所图的不过就是辅佐他认定的良主早日一统天下,结束这战乱的局面,还黎民一个休养生息,而现在,终归是要在最后化为泡影吗?
“良一路所见,皆是民生凋敝,饿殍遍地,心中戚戚。然当世诸侯,为己一利,连年征战不休,刘季虽亦是如此,也有顽赖之气,所幸宅心尚算仁厚,亦能进人言,故良愿以己之力助其大业,所求无他,惟愿国得安宁,黎民安其居而乐其业也……”
他从前写给我的信中说过的这段话,我便是到了如今,也是记忆犹新。
可是劝韩信,这个现在对我坦诚相对,称我“义妹”的少年故交继续投靠刘邦,帮助他得到天下吗?那么最后等待他的,就是他自己现在其实已经预见到了的悲惨结局,我又何其忍心?
我的手微微抖动了起来,不敢看向韩信的眼睛,他却是丝毫未觉,低头望了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义妹怎么不说话了,今日我便听你之言,你说该当如何,我便如何。”
我勉强一笑:“大将军谋略盖世,我不过一个居于庭室的女子,又能给你什么决断……”
他一下子笑了起来,摇了摇头:“义妹无需过谦,我派了密使请你前来,便是想要听你所想……”
“大将军,汉王所派授印特使连夜赶到,请见大将军。”
正在这时,一个副将站在校兵台前的地下,仰起了脸高声通报。
我和韩信对视了一眼,他的眼中,立时成了凝重之色,我却是有些惊疑,在这局势如天平仍是左右未定的微妙时刻,谁会是刘邦派来的穿越战场最后到此的授印特使?
第54章 山谷
城阳旧日齐王的行宫主殿之中,烛仗通明,我隐在巨大的虎啸山河屏风之后,透过支架间的缝隙看向殿门的方向。
脚步声渐渐地近了,在这寂静的中夜,听起来分外的清楚。
一阵笑声传了过来,醇厚而爽朗,入我耳中,我的心却是微微地缩了起来,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那里。
这是张良的声音。
在这如此关键的时刻,韩信又是如此举足轻重的一个人物,我本已是隐隐猜想,汉营中也唯有张良能只身赴险,担此重任了。
果真是他来了。
已经有多久没有见过他了?从那个我唱了许多歌给他听的山间凉夜开始。
他终于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之中,清癯的面容,沉稳的目光,还有唇边的那一丝让人看了心安的淡淡笑容。
几百个日日夜夜,我已习惯了不再翻起的旧日记忆,此时却如潮涌,泛滥一片。
我睁大了眼睛凝视着他,不敢有丝毫眨动。
他与韩信相对而坐,中间隔了一张放置了酒水的案几,与我不过几步之遥,我甚至能看清他笑起来时唇边现出的深深纹路。
他,终是也早已不再年少了。
我的脑海中,忽然现出了许久的从前,那个迎风立于上河扁舟之上手执紫竹篴的白衣少年,想问问他,十数年的戎马奔波,他是否也会感觉到了一丝疲累?
“大将军,你开初向汉王请封齐王时,为何还要冠以一个假字呢,汉王以为,以大将军今日之功,齐王实在是实至名归,故而刻了金印,命我日夜兼程而来,以示汉王之诚意。”
他看着对面的韩信,微笑着说道。
韩信端起了面前的一盏酒,一饮而尽,大笑了起来:“成信侯此话只怕未必可信,汉王难道不怀疑我有野心?”
张良亦是笑了起来:“大将军快人快语,我便也直说了,大将军在楚,不过一执戟郎中而已,而在汉却是登坛拜相,若汉王不是器重于你,今日又怎会令我授印到此?”
韩信沉吟不语。
张良注视着他,慢慢道:“大将军有话只管讲来,你我今日之对谈,良绝不会外泄半句。”
韩信看他一眼,试探着道:“我正是感念汉王知遇,故而不愿叛离的,只是怕人心难测。我听闻那被田广烹杀的郦生是汉王喜爱的儒士,他对我发兵入齐,只怕是有所怪罪吧?”
“大将军,郦生之死固然可叹,只是你我生于这乱世之中,本就不知明日生死,又能保证谁无意外呢?我以为大丈夫行走于世间,第一当以民生为念,第二但求于己心无愧,如此便足够了,”他看了一眼韩信,继续道,“齐地田氏本就多变,反复无常,民风强悍,过去项羽亦是难以弹压得住,且南边又与楚接壤,项羽必定时刻觊觎,郦生凭了他的口舌,就算一时劝降了田广,只怕也难以长久,将军发兵平了齐地摧毁田氏的根基,这才是长治之道,汉王何等人物,便是一时不解,过后又岂会不知大将军的劳苦功高?”
韩信迅速看了我的方向一眼,这才举杯对着张良喟然长叹道:“汉王何幸,竟是得了成信侯如此的人物辅佐在侧,只怕天下再也无人可与其争锋了。罢了,我韩信今日便听了成信侯一言,接了这齐王信印,也算是无愧于己心了。”
张良神色间,似是掠过了一丝淡淡的怅惘之色,却是很快饮干了自己杯中的酒,笑道:“如此我便代天下黎民谢过大将军的深明大义了。望将军守好北方,坐镇齐地。军务繁忙,我既已交授了金印,这便回去了。只是我看大将军亦是性情中人,临行前尚有一句忠告,刘项决战在即,天下将有巨变,大将军今后还请保重!”
他说着,已是站起了身,朝着韩信行礼要告别了。
望着灯火映照中他微微陷进的眼窝,我一怔,心中随即一片酸楚,他竟是如此行色匆匆,漏夜而来,匆匆又要离去了吗?
韩信留他不住,无奈起身相送,笑道:“成信侯既已来过此地,怎可空入宝山?还请稍后片刻,我命人奉上珍宝美酒,还请成信侯笑纳。”
张良哦了一声,含笑道:“久闻齐地兰陵盛产美酒,良却之不恭,便领受了,只是珍宝于我实乃身外之物,齐王不若拣了几样,良带了回去,代为转呈汉王,以表齐王心意。”
韩信一怔,随即点头称谢,口中呼着大殿之外值守的卫士,匆匆朝外而去了。
殿中只剩张良一人了,他双手负于身后,信步踱到了大殿门槛之侧,仰头望着天边的一轮苍月,似是在想着什么,我看不到他的神色,但他颀长的背影入我眼中,却是一片萧索。
我再也忍耐不住,从藏身的屏风之后走了出来,颤声叫了他一声:“子房……”
他猛地转过了头,对上我的视线,面上是不可置信的神情。很快,他转过了身,朝着我疾走了过来,到了我身前的几步之遥,却又生生顿住了,只是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我,一语不发。
我与他,中间就隔了一张案几,却似隔了一道银河,两人四目相顾,静默一片,凉风吹过,只剩了殿宇之中的烛火曈曈。
韩信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幕,他略略一怔,随即走到近前笑道:“成信侯可是与辛姬相识?不过论到渊源,你就必定不如我了,我可是她的兄长。”
张良收回了与我相顾的视线,看向了韩信,淡淡一笑,却是不语。
“成信侯连日赶路,想必已是十分辛劳了,又何必急着要连夜上路往回赶?不若今夜在此歇了,明日我随了成信侯一道南归,如此可好?”
我看着他二人,这样问道。
韩信有些狐疑地看了我和他一眼,随即笑道:“这样最好,有成信侯的护卫,我就不必担心义妹的回程了,只是不知成信侯意下如何?”
我笑着看向他,他无奈地微微苦笑了下,看着我摇了摇头。
第二日一早,天色有些雾起,一轮红日在云层中若隐若现,望去竟似染了淡淡一层迷离的光晕。
何肩果然还是他的卫队统领,他看见我与张良并马而出的时候,很是惊讶。
我朝他点头致意,他迅速地瞟了一眼我边上的张良,微微回个礼,便恢复了自己看不出喜怒的脸色,整队出发了。
何肩的卫队大约总共一百来人,出了城阳,一路便往西南而去。
我骑在马上,略略落后于张良,他回头看我一眼,迟疑了下,放缓了马蹄,我便与他齐驱了。
他转头看我一眼,声音有些低沉地说道:“阿离,你妹妹的事情,我听何肩说了……,你勿要过于自责……”
我微微一笑:“悠已是回了故乡,从此再无这人世许多牵绊,真正如她名字那样无忧了,还要多谢你派了何肩,否则真是有些波折了。”
他摇了摇头:“阿离,你素来便是这样的性子,有事出来便不顾自己的性命。你可知道利苍将军知你远赴九江之后何其心焦,若非战事实在吃紧,他身负护卫汉王之重责,当时便已是亲自要去追赶你了。从今往后,你再不可如此任性行事了。”
我垂下了眼,心中微微地苦涩。
子房,你对我说,利苍何其心焦,难道你便不是如此吗?只是我和你的中间,就像昨夜相见之时那样,已是横亘了一道案几,虽浅浅窄窄,却是再也无法跨越了。
我不再说话,猛地拍马,向前而去。
到了下午时分,一行人马已是渐渐离了阳城的驰道,进入了一个山谷之中,此时周遭雾气渐浓,何肩便命这小队人马放缓了脚步,慢慢通行。
突然,两边的山上旌旗晃动,喊声四起,从高处飞射过来漫天的矢石,猝不及防的何肩卫队已经有不少人中了矢石,头破血流。
从我身后赶上的张良已是飞身上了我的马,将我压在了他的身下,躲入了山岩的一处凹陷之地,避着山上飞射的矢石。
何肩和他的大部分人马也都已经聚集到了此地,不少人面上带了惊慌之色。
张良侧耳倾听了一会,对何肩道:”山上的敌军显然知道我们的身份,正是埋伏在这里等候我们的,应该就是楚军了,你们不必惊慌,看看再说。”
何肩想了下,便将士卒分成了两路,监视着前后方向的敌军,以防备对方的突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