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城门,远远望去,仍是守卫森严,只是那坊主显然与守城军校混得极为熟了,几乎没什么阻拦,我和张良便随了其余的挑担坊工,出了城门。
我回头,阳光正照在彭城高大城墙的雉堞之上,群鸦在城楼的堡顶之上飞绕喧闹。
我突然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就仿佛时光倒流到了很久之前,我和张良初见于博浪沙的大河之上,躲避着始皇帝的大索天下,只不过,那时我是十六的碧玉年华,而他是船头弄箫的白衣少年……
我们很快便离了那陶坊上山的队伍,自己朝西而去,张良来时所带的骑卫,如果没有意外,现在应该还隐蔽在彭城之外的山林之中等候着他。
到达来时与那些骑卫分开的地方,天色已是黄昏了。张良打了个呼哨,很快,树林里便冒出了一个人头,接着,更多的人涌了出来,涌向了他。
“张司徒,你终于回来了。”
那人说的第一句话,让我觉得有似曾相识,是了,韩王成身边的那个白发臣属,他在乍见到张良的时候,第一句话也是如此,就连两人的神情,也是如此相像。
只是那些人,都已经陪了韩王成,成为项羽刀下的祭品了吧。
我看见张良的神色微微一黯,他此刻,应该也是想到了他们。
“何肩,从今往后,不要再如此叫我了,韩国已是亡了。”他看着那人,声音有些低沉。
何肩一怔,随即说道:“张大人,你入城之后,我便几乎日日派人前去探听消息,前两天听说了你在城内情势不妙,众位兄弟心急如焚,偏偏却没有法子可想,幸好你现在安然出城,只是怕有追兵,我们快些离开此地,回到关中沛公所在。”
张良点了下头,看了我一眼,扶我上马,自己也上了另一匹,一行人往西疾驰而去。
夜色之中,我突然看见远远的另一条道上,蜿蜒着长长一条火把的巨龙,自东向西浩浩荡荡而去。
“他们是谁?”
何肩停下了马,有些惊疑地问张良。
张良举目远看了一会,说道:“应该是项羽新立的韩王郑昌。项羽给了他十万兵马,命他开到韩地阳翟,阻住汉王出关之道,我们要想进关,就必须要在郑昌到达阳翟之前,只是……”
他转头,有些担忧地看向了我。
我朝他点了下头:“子房,不必为我顾虑,我的伤已大好,赶路绝没问题。”
“改走小道捷径,昼伏夜行,这样也耽误不了多少行程。”
他沉吟了一会,还是这样说道。
何肩望我一眼,点头称是。
我不语,只是微微笑了下,他这么决定,固然是为了避免白昼与楚军相遇的可能性,但更多的,还是为我考虑的吧。
衰飒秋色,枫叶如丹。
一个月后,当我随了这一支风尘仆仆的骑卫之队到达距离咸阳不过一百多里的栎阳之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一番景象。
汉王刘邦,在韩信取了小道出了蜀地,为他荡平三秦之地后,他便将自己的都城设在了栎阳,这个曾经是战国初期秦献公和秦孝公时代的秦国旧都。
何肩到了城门,向军校通报了姓名,一刻钟后,城门突然开了,我看见刘邦,那个数年之前和我在彭城有过数面之缘的刘邦,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朝着城门之外的张良跑了过来,他的眼里,甚至挂上了泪。
“子房,子房……”他拉住了张良的手,泣不成声的样子,“我本欲是让韩信等你从彭城归来之后再发兵关中的,只是他言战机不可贻误,数次要求,我才无奈应允了。我派了无数的探子前去彭城,最后得到的消息却是韩王成被那项羽所杀,你不知所踪了,我以为你已经罹难了……上天终是有眼,你又安然回我身边了……”
我在后面冷眼看着刘邦的激动之色,心中却在掂量他这番表演之中真情到底占了几分,只是最后,我不得不告诉自己,刘邦应该确实是对张良怀了很深的爱才之心,所以才会这样激动到如此失控的模样。一个人什么都可以作假,但除了眼睛。在他的眼里,我看不到作态的痕迹。
我终于对他有了一丝好感,因为他对张良的惜才礼遇。
张良亦是被他所感,后退三步,对着他恭谨地行了个礼,正色说道:“良承蒙汉王多年不弃之恩,而今必定随了汉王身侧,以完成一统大业。”
“好,好……”
刘邦已是擦了下眼睛,笑眯眯地看了张良说道:“一路辛苦了,快随本王入了新都,好好松快一下。”
张良微微一笑,回头看了我一眼。
刘邦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皱起了眉毛,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
张良已是到了我的面前,将我牵了过来,对着刘邦笑道:“这是辛姬,衡山王的女儿,良此次能够侥幸逃脱,全是项伯和她在旁相助。”
刘邦面色突然一变,似是终于想起了什么。
他盯着我,亦是笑着说道:“如此甚好,还请辛姬也入城早些歇息为好,路上想必亦很是辛劳。”
他在笑,但是却不是片刻之前的笑了。
我在他充满笑意的眼里,感觉到了一丝阴冷和不快,这感觉和我上次与他见面之时,一模一样。
我心中突然一寒,刚才对他生出的那一丝好感也瞬间消散了。
第46章 吕雉
当天的宴会,上了全牛、羊、猪,完全按照“太牢”的标准所置,这是最恭敬、最丰盛的筵席了。然后,筵席尚未结束,张良便在旁人的一片艳羡之色中被刘邦封为了成信候。
我没有参加这个刘邦专门为了张良而设的酒宴,但是利苍却慢慢告诉了我关于这个酒宴的一切细节。
他对我说,张良对着汉王行礼致谢的时候,面带微笑。他的笑,既不会让人觉得他轻看这个王侯之位,但也无法让人觉得他看重这个王侯之位。
他对我说,汉王还当场赏赐了他一名美人,说到这的时候,他看着我的神色显得有些怪异,据说她是栎阳城中最为著名的美人,能歌善舞,无数男子梦寐以求,但是张良,他只是静静看完了她在场中的歌舞,将汉王赏赐给他的珍宝转赠了那位美人,然后笑着拒绝了。
他又对我说,张良拒绝那名美人的时候,汉王看着他的神色,很是古怪,但是怎么个怪法,他形容不出来。
“好像是失望……,但又像是高兴……”
利苍微微眯起了眼睛,努力回想着当时的场景。
我笑看着他,心神却已经随着他的描述飞到了汉中之南的巴蜀之地。
张良现在就正在那里,和萧何一起忙于地震之后的救灾安抚之事。
就在那个宴会过后的当天深夜,发生了一场地震,惊慌失措的人们从睡梦中被惊醒,呼号喊叫,四处奔逃,恐惧于这来自大地深处的愤怒和咆哮。
当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惶恐的人们终于庆幸于自己和周围的一切并无大碍,照常生活了起来,但几日之后,来自汉中的快报却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巴蜀之地几乎是遭到了灭顶之灾,“三川竭,高山崩,哀民遍地,惨不忍睹……”
刘邦治下的地境发生了这样的灾祸,坐在王位之上的他自然要对自己的子民施以援手。他命萧何带了一万人马,火速赶往巴蜀之地,张良本不在派遣之列,但他却是自己请缨,随了萧何而去的。
这一次,他拒绝了我要陪他同去的请求。
“阿离,这次并非行军打仗,我亦不会有大危险,只是地动过后会生瘴气,你若去了我必不放心。”
我看到了他眼底里透出的坚决之意,想了下,终是点头应了。
只是我也不放心他的离去。回去后,我便就着烛火,将我能够想出来的地震过后的防灾方法一一写了出来,尤其是对疫病这一块,写得尤为仔细,这里没有消毒设备,只有各种各样的草药汤剂和烈酒勉强勘用。
距他离去,已经差不多半个月了,而利苍,我也终于从他自己的口中知道了我想知道的一切。
他最开始的记忆,便是自己重伤被南郡苍山脚下的猎户救下山去,伤好之后,他想不起了过去,于是依了村里人的共姓和苍山之名,称呼自己为利苍,几经辗转,最后投到了刘邦的反秦大军中去,直到现在。
“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他笑着说道,“但是我不觉得这样不好。”
他的笑慢慢隐去了,眼底里闪过了一丝痛楚和迷惘:“辛追,你知道吗,每当我努力想回忆起自己的过往,我心中就会觉得痛苦,觉得难过,我会彻夜无法安睡。如果你说的那个过往真的只会带给我悲伤,那我宁愿就像现在这样没有过去,只是利苍……”
我望着他熟悉的眉眼,想着少年时瑶里少女的梦中人的延,想着后来那郁郁离家的延,胸口隐隐地抽痛了起来。
利苍,南郡苍山脚下的利苍,这样的人生,虽然简单,但是或许就是他自己所求,所以他的潜意识才会让他彻底埋葬了关于吴延的一切记忆吧?
这样也好。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做回吴延呢?
吕雉也在栎阳,不久之后,我便见到了她,而和她见面的起由,很是出乎我的意料,竟然和那个被刘邦赏赐给张良的美人有关。
我被侍女带入吕雉在栎阳行宫的宫室之时,她正斜斜坐在乌木嵌漆的妆奁台前,目光似是凝神于铜镜中自己的容颜,又似是穿过镜面,飞到了遥远的不可知之处,她的身后,站了一排刘邦到了此地之后新收的姬妾,一个个俱是敛眉低首,消无声息。
我朝着她行了礼,静静站在那里。
她站了起来,挥了下手,那群姬妾如逢大赦,迅速退散了去。
她转过身来,细细地打量着我。
我有些意外。
吕雉,作为史上第一个有载的弄权于后宫的女人,我面前的她,并无给我咄咄逼人之感。相反,她皮肤白皙,目光沉静,如果不是身上那件华丽的绯色宫衣,她看起来就和我在栎阳或者彭城里的街巷上见到的妇人没有什么两样。
“原先就听说过很像,现在见了你,才知所传并未虚言……”
她看着我,渐渐地笑了起来,说了这样一句。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却是带了让人无法忽视的一种力量。
她又看了我一眼,掩住了自己的口,吃吃笑着朝我走了过来,然后挽住了我的胳膊,态度很是亲切。
“像……,真的是很像啊……”
我有些不解,但是没有作声。
“辛姬,早就听过你的名了,今日才得以相见,我虚长了你几岁,若不嫌弃,以后就称我一声姐姐吧。”
她终于这样说道。
我朝她微微一笑,叫了一声“姐姐”。
她点了下头,这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对我说道:“今日请你过来,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我受人之托,不忍拒绝,胡乱答应了下来,今日也就只好厚着脸皮对妹妹开口了。”
不等我回答,她又笑着说道:“就是那个吴姬,三郎前几日不是将她赐给了子房吗?子房刚硬如铁,忍心拒绝了这样一个美人,可这吴姬却是对子房很是钟情,昨日竟然求到了我这里,让我代她在你面前求情几句……”
我有些吃惊地望着她。
吕雉含笑叹了口气:“我本是一直都在沛县家中侍奉太公,教养儿女,刚来此地也不过数日,万事不懂,本是不欲管这事体,只是见那吴姬陈词恳切,心意坚定,怜她对子房也是一片真心,所以就冒昧找了妹妹,还望妹妹勿要怪我多事。”
见我沉吟不语,吕雉自顾朝着她身后的内室叫了一声,我便看到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子从里面折腰微步而来,颦颦婷婷,姿态如弱柳扶风。
我呆住了。
这个女子很美,比我要美了许多,果然不负那日利苍口中的栎阳城中最为著名的美人的说法,只是让我惊呆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竟然长得与我有七八分相像,那眉,那眼,我几乎以为看到年轻了十岁的另外一个自己。
吴姬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盈盈下跪,仰起脸来,睫毛上竟是沾了盈盈泪光。
“妾自那日在席间见到了成信侯,便慕思至今,妾自知身份低微,不敢有所求,只是盼望此后能随了成信侯的身侧,甘愿侍奉,绝无二心,还望辛姬成全……”
她的声音娇娇呖呖,神情婉转,便是我,一时竟也觉难以相拒。
一边的吕雉似乎在盯着我看。
我终于抬起了一直停在吴姬脸上的目光,侧身避过了她的跪拜。
“成信侯至今并无妻子,他前次相拒于你,也并非出自我的授意,你今日求我,却是寻错了门路。”
吴姬一怔,目光哀哀地投向了吕雉。
吕雉呵呵一笑:“子房虽未成家,但向来与妹妹相厚,便是我这粗鄙乡妇,也是听闻过一二,吴姬寻你,自是费了一番思量,妹妹就勿要推脱了。”
我看向吕雉,淡淡笑了一下:“此等大事,辛姬如何能替成信侯做主?未若请吴姬再耐心等候数日,等成信侯从巴蜀归来,到时再亲自去求了他,岂不是更好?”
吕雉目光一闪,面上仍是含笑,却是不再说话了。
我朝她欠身行了礼,没有再看那吴姬一眼,便退下了,心中却是闪过了一个十分怪异的念头。
吕雉今日找我,就算不是刘邦授意,他也必定知晓。只是,我有些不明,刘邦为什么一定要在我和张良中间插-进这个样貌与我有七八分相似的吴姬?
张良离去,忽忽已是两个月了,却仍未归来。这样大的灾难,便是放在两千年后的现代,善后工作也是极其繁复漫长,更何况是现在?我虽是十分牵挂于他,但好在不时收到了他遣人送来的报平安信件,心头的一块石头总算是慢慢地放了下来。
此时,刘邦却已是领了自己的队伍,再加上他纠合的塞、翟、魏、殷、河南五路诸侯兵,浩浩荡荡五十六万人,趁着项羽主力北上齐地攻打田荣,彭城兵力羸弱的时候,一下子端了项羽的老巢,威风八面地进入了彭城。
刘邦和项羽之间,那张遮遮掩掩长达了四年之久的温情面纱,今日终于被彻底地撕掉了。
刘邦进驻了彭城,这里有项羽将阿房宫洗劫一空攫取的如山的珍宝,有从被他焚烧了三个月的秦宫里掳掠的如云美女,于是从上到下,汉军终日里纵情声色美食,彭城开始变成了一座不夜城,从宫廷到军营,到处弥散着笙歌管弦和酒气肉香……
人一旦可以为所欲为而又毫无节制的时候,离灾难也就不远了。
我隐隐知道,刘邦此举并非明智。现在的我,对于历史的细节固然无法全部明了,但彭城之败,刘邦的滑铁卢,这样著名的片段,就如同那鸿门之宴,我无法不知道。
远在巴蜀的张良,却是凭了他自己那敏锐的政治嗅觉,也已经嗅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彭城上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他连着给刘邦发去了几封劝谏书,只是刘邦却说,将士们跟着他终年颠沛,此时不过暂时放松一段时日,又会有什么大碍?
他忧心忡忡地对我说,彭城四面丘陵,并无要险可守,夺取彭城,此时没有任何的战略意义,沛公如此行事,除了发泄一下从前对项羽隐忍所造成的极度愤怨,毫无用处。
我将他写给我的帛书看了又看,小心地折了起来。
随着刘邦大军的离去,栎阳城中一下子寂静了许多,就连空中飞过的鸟,那叫声听起来也是分外的清脆响亮。
彭城会成为刘邦的噩梦,我知道这一点,但是此刻,我却也是随了吕雉的宫车,开向了彭城,这个我本来极度不愿再去的方向。
第47章 沦陷
“三郎攻下了彭城,遣人去接太公一起进城,太公却是不愿。三郎无奈,只得叫我亲自去沛县接了太公和儿女过去,我在路上寂寞,你在此左右也是无事,何不一起与我同行,彼此也有个伴?”
吕雉命人将我请出张良暂居之所的大门之后,这样对我说道。
见我迟疑,她又笑了起来:“沛县距离彭城不过一百余里,等我接了太公之时,子房想必也已奉了三郎之命到了彭城。”
她说话的时候,口气听起来像是在问询,眼底里透出的,却是不容置疑的肯定,她其实也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回答吧,因为马车就已经停在了我的面前。
我在心里苦笑了下,刘邦,他真的以为他这群乌合的兵马可以长久地霸占住彭城了吗?
就这样,我坐上了吕雉的宫车,朝东而发了。
如果说彭城还有什么能让现在的我牵挂,那就是利苍了。我想起在他跟随刘邦大军东进的前一日,他特意寻到了与我辞行,我无法阻止他随刘邦东征,我所能做的,只是叮嘱他要小心,千万小心,便是夜间睡觉也是不能放松,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直到他望着我,对我露出不解却又如少年般明亮的笑容。
他会没事的,我对自己说,他是将来的轪侯,长沙国的丞相,而我……
不,我却不会是他的妻,不会,我只是恰巧有了辛追这个名而已,以后的我,只会是张良的妻,谁也无法改变这一点。
我仓促而有些慌乱地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妹妹,在想什么呢。”
坐在我对面的吕雉突然开口问道。
我回过了神,坐直身子,对她笑着摇了摇头。
她看了我一会,似乎随口问道:“妹妹年岁也是不小了吧,怎么至今仍是未嫁?”
“到了该嫁的时候,自然便会嫁了。”我笑着说道。
她亦是轻笑了起来,露出了眼角的细细尾纹。
“是啊,到了该嫁的时候,自然便会嫁了……,”她重复了一遍我的话,长长地叹了口气,“哪个女人又不是这样过来的?从前我不也是这样嫁与三郎的吗?”
我微微一笑,没有接话,她却像是陷入了自己的回忆当中,像是在讲给我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那时候,他还不过是个泗水亭长,比我大了整整十五岁,家中又已有了儿子刘肥,我的父亲却是看中了他,我便嫁了过去,日日操持家务,侍奉太公,后来我生了一双儿女,还要自己下地做活……他押送骊山劳役的时候,自己带了役工跑到芒砀山扯旗起事,我却是被官差捉了下到沛县狱中,遭了狱卒的凌虐,幸而被他看见,一怒之下打了那个狱卒,我才得以保住了性命……”
说到这的时候,她的眼中突然闪过了一道异样的光彩,却是猝然止住了,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才自嘲般地笑了下:“从前他是经年不在家中,我难得见他一面,现在他称汉王了,我到了他的身边,却还是难见他的面啊……”
我突然想起了那日进宫之时,在她身后一字排开的那些刘邦的姬妾,一个个,都是那样的年轻娇艳,那样的婀娜多姿。
“可以天天见面的,未必一定可以陪到最后,姐姐只管放宽了心。”
我笑道。
她一怔,随即伸出骨节粗粝的手,朝我点了一下,自己也笑了起来。
这一路吕雉赶得很是急切,我们经过彭城北郊的城门之时,正是晨光微露,到处郁郁葱葱,大路之上却是看不到一个巡逻士卒的身影,城门之上,迎风招展的一面面旗帜之上,斗大的“汉”字清楚地显现,只是一边的守卒,竟也都是靠着雉堞,看起来昏昏欲睡。
吕雉的眉头皱了起来,似是在思忖什么,片刻之后,她却并未停留入城,反而令那车夫加快朝着北面沛县赶去。
“姐姐为何不进城劝下汉王?子房亦是对我说过,攻下彭城未必好守,不如弃城西归入关的好。”
我有些意外,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看刚才吕雉的样子,明显也是觉察到了现在的彭城毫无防守而言,她为何不入城提醒刘邦?
吕雉叹了口气,眼底里有一丝落寞:“三郎性拗,我的话只怕未必听得进去,还是请太公过来的好。沛县距此不过百余里,让那车夫不歇赶路,晚间便可到达,明早再请了太公一道赶回,想来应无大碍。”
到达沛县的时候,天色已是黄昏,吕雉所住的宅子,便在那沛县南城。宅子并不大,穿过门庭,便是一间堂屋,后面几间内室。
我跟着吕雉刚进入堂屋,从里面便涌出来了几个前来迎接的孩子。当先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想来便是吕雉的庶子刘肥,后面跟了一个□岁的女孩和一个六七岁的清秀男童,应是吕雉自己的两个孩子,后来的鲁元公主和惠帝刘盈了。
鲁元和刘盈看到吕雉,显得很是兴奋,上前抓住了她的衣袖便问东问西,稍大的刘肥就显得有些拘谨了,只是站在一边看着吕雉和我,没有说话。
吕雉挣脱了一双儿女的的纠缠,让他们三个对我见过了礼,便立刻问刘肥:“祖父呢?”
刘肥正要回答,鲁元已是抢着说道:“祖父自午间就去城南看斗鸡了,还未曾回家呢。”
吕雉略皱了下眉,朝我点了下头,便朝了内室匆匆而去。
刘肥,鲁元和刘盈六只眼睛都望了我,显得很是好奇。我对他们笑了一下,想摸出些东西送给他们做个见面礼,却发现自己因素日不太装扮,一时竟是找不出什么可以摘下的首饰玉佩,正自尴尬间,却看见门口晃晃荡荡地进来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手上一支拄拐,面上通红,醉眼迷离,似是刚喝过酒,应该刘太公了。
几个孩子见了,立刻过去将他搀了进来,我亦是站了起来,朝他略弯了腰见礼。
“你……你又是三郎的哪个相好,竟然找上门来了?小心……被三娘撞见……,没你好果子吃……”
他盯着我,含含糊糊地口齿有些不清。
刘邦除了有刘肥这个私生子,莫非从前竟还有女子上门来找过?
吕雉恰在这时出来,已是换上了普通的装束,看来本是打算要出去寻刘太公的,却不料太公自己刚回来,就来了这么一下。
她瞟了我一眼,见我并无异色,便紧走几步搀了太公,说道:“三郎攻下了彭城,屡次遣人来请,父亲为何执意不前?”
刘太公哼了一声,似乎不大乐意:“我在这里,每日里过活甚是不错,为何要去那彭城?”
吕雉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正好对着太公的耳朵能让他听见:“三郎夺了别人的城池,不去整饬军务,却是每日里在城中喝酒赌博,作耍玩乐,早就将父亲当日对他的一番教诲丢在脑后了……”
刘太公勃然大怒,手中拐杖顿地不停:“这个混小子,想当年尚在家中,也是贪酒好赌,累我典了祖宅为他还债,现今出去做事,我还道他出息了,却原来还是这般不长进!明日我便赶去敲打,看他还敢作乱!”
吕雉急忙扶了刘太公坐于塌上,显得有些惶恐:“父亲息怒,只怪我无用,如今还要累你如此奔波……”
刘太公不语,仍是气哼哼的样子,接了刘肥递过的茶水,几口喝干。
吕雉转过身来,面上神情仍是淡淡,看不出异色。
我却是心中暗自失笑,如此明日一早赶去彭城,她既能圆了刘邦的交代,又能让太公骂醒得意忘形的刘邦,两面俱是得好,这吕雉,果然不是个普通的女子,也难怪她日后能弄权后宫长达数年,让整个汉室天下都沦为她的掌中玩物。
只是世事,当真往往都是不随人愿。就在我以为彭城或许可以因为吕雉的到来而转为无虞的时候,该来的,却仍是按部就班地到来了,让人完全地猝不及防。
第二日天刚蒙亮,吕雉便携了太公和家中的二儿一女,连同我,分坐了两辆车,朝着南面的彭城而去,吕雉与太公行在前面,后面跟了我与三个孩子。
空气清新,四周安宁,晨风中除了阵阵鸟儿的鸣啼,再无别的声音了。
这样安静的春日清晨,别说是吕雉,便是我,也万万不会想到,百里以南的彭城,现在正在发生着一场足以令天地为之变色的的复仇屠杀。
行至一半左右的路程之时,日头已是中天了,车里的鲁元和刘盈与我渐渐有些熟了,便不停追问着远在关中的栎阳的情况,刘肥虽话要少些,但我在讲的时候,他也显出很是兴奋的样子。看的出来,刘肥虽是吕雉成婚前刘邦便有的私生子,但她目前为止,待这个庶子应该仍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