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语,只是牵了我的手,望向了面前山脚之下的洋洋郴水,正往东默默而逝。
肩胛的伤处经过昨夜的休息,已是好了一些。我知他心中其实是十分牵挂那个韩王成的,只是担心我的伤势,所以迟迟未提动身。
既然已经决意要去彭城了,又过了一夜,在我的坚持之下,他终于带着他的百余卫骑,离了郴县,朝着彭城而去。
我独自坐在他从城中得来的一辆马车之上,望着他在前面马上的背影,微微笑了起来。
明知道他应该是恨不得立刻赶到彭城,我却是希望这旅途漫漫,最好漫长到永世没有尽头,便是永远和他这样一起行在路上,我也愿意了。
只是愿望而已,再慢的行程,也终有终点。
彭城还是到了。
昔日的楚王都城,今日已经成了项王的天下,就连城外的大道两边,也驻扎了项羽的无数士兵,到处是旌旗飘扬。
那一百卫骑被张良远远地留在了城外。
站在城门口,他转头,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仍是想让我随了那些卫骑留在城外。
我对他笑了一下,笑容坚定。
这个时候了,他以为我还会舍他一人去面对项羽的千军万马吗?
他握了下我的手,对我点了下头。
我知道,他终是应了让我随了他共赴生死了。
相爱的两人,本就该是如此,不是吗?
他站在城门之外,对着城头之上的军校朗声说道:“韩国司徒张良已到,烦请通禀项王。”
城门之上立刻探出了密密一排的人头,盯着我身边的他窃窃私语起来,眼中现出的,是惊奇和敬佩之意。
我微微转头,望着他平静的侧脸,心中油然而生了一种骄傲的激动。
这就是他啊,我所爱的人,即使是他的敌人,也不得不为他所折服。
我不知道那前去通报项羽的人是不是骑了马一路狂奔过去,又一路狂奔而回的,从城门到行宫,这段路的距离并不算近,但是没等多久,城门便打开了。
我随了张良,进入了彭城。
此时的彭城,早已不是我当日离去时的那般模样了,城中也到处驻扎着项羽的士兵,平日繁华的街道之上,此刻竟是一片萧条,难得见到几个普通百姓的身影。
项羽想要在家乡展露自己的雄风,只是他不知道,早在他下令坑杀了那二十万秦国降卒的时候,他的名字就已经与残暴这两个字等同了起来,就算是他的父老,也只会俯伏在他的脚下瑟瑟发抖。
青色的瓦楞,宏大的殿宇,阴森的带了霉味的空气,仿佛随时会从后面蹿出恶灵的随风飘荡的红色帐幔,这个城市里,唯一没有改变的,或许就是这里了。
项羽坐在了昔日心曾端坐过的位置,看起来是那样的凛然不可侵犯,他的两边,分列了长的几乎看不到尽头的文武大臣。
这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只是今天,座中的主角换了一个人而已。
当项羽看到我的出现时,像是吃了一惊。
我朝他笑了一下,就仿佛他不曾让人杀过心,那个不过十五岁的少年。
他的面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看向了我身边的张良。

第44章 再入彭城

项羽盯着张良,面色阴沉,张良亦是坦然与他对望,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一边的范增咳嗽了数声,不停地向着项羽使眼色。
我的心一下子突突直跳,手紧紧地捏成了拳。
项伯突然从文臣的队列里站了出来,笑容满面地对着项羽说道:“项王东归之后不是一直没有汉王的消息吗?想来心中必是有些牵挂,张司徒刚从汉王那里归来,应是知道一些的,何不向张司徒问个清楚?”
项羽仍是没有作声,只是看着张良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抑制不住的好奇之意。
张良看了项伯一眼,对着项羽说道:“我在褒中与汉王辞别已是很久了,想必他现在已经入了蜀地。”
项羽冷哼了一声:“入了蜀地又如何,他该不会暗地里又在谋划什么吧?”
“项王难道还没有听说吗?”张良微微一笑,“汉王入汉中后,就已经把身后行经的栈道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他的话一出,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就连范增那张瘦削的老脸上也是微微露出了惊奇的神色。
项伯立刻对着项羽呵呵笑了起来:“恭喜项王啊,汉中地险,这栈道乃是出入山间的必经之路,现在汉王烧了栈道,就是在向项王表明他从此绝无复出之心啊。”
项羽将信将疑地瞥了范增一眼,却见他已经收了讶色,捻着自己下巴上的花白胡须,冷笑着摇了摇头:“烧了栈道,还可重建,这算得了什么?”
张良看向范增,淡淡说道:“栈道建于半山之腰,千里之长,绝非短期之内就可重建,且一旦重建,项王自然便可知晓,那时又有何惧?”说完,他转向了项羽,“其实我与沛公西进,不过只做了两件事,一是让沛公还军灞上,等待项王入秦;二是在鸿门宴上力求诸侯之间不伤和气,不要发生自相争斗之事,不然项王怎么能够召集诸侯,被天下尊为盟主?”
范增满面不屑之色,项羽却是一时词穷起来,不再发话。
张良笑了一下,话锋突然一转:“其实,项王今日最大的敌人,在我看来,并非汉王,而是另有其人。”
“谁?”
项羽立刻睁大了眼睛。
“北方的齐将田荣。项王是否还记得入关之时,田荣便已经不听您的号令了,我听说他现在暗中联络彭越,只怕不久便会有所动作。”
项羽的重瞳目光立刻变得惊疑不定。
正在这时,一个公车司马令模样的人手上执了一卷文书,急匆匆从议事大殿之外跑了进来,将手上的文书递给了范增。
范增展开只看了一眼,便立刻走到了项羽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项羽脸色一变,迅速看了我身边的张良一眼,大手一挥,便离了自己的位置,和范增匆匆而去,留下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的众多文武官员,看着站在议事大殿之中的我和张良交头接耳,嗡嗡声一片。
杀机算是暂时解除了,我终于慢慢松开了自己的手,掌心里已是一片汗湿了。
项伯拉了张良,匆匆到了议事大殿之外,见四周无人,便开始顿足大呼了起来。
“子房,你好糊涂,如今这个时候,怎么竟会自己返了彭城,这岂不是自送上门吗?那范增听得城门军校说你到来,立时便让子羽杀了你免除后患,我在旁边费了不少口舌,子羽才又犹豫不决,难做决断。看刚才朝会之上,应是有什么重大军情,子羽这才匆匆结束,趁了他这时忙乱,你和辛姬快随了我出城离去要紧!”
说着他便又扯了张良要离去。
张良站着未动,面上带了淡淡的笑,朝着项伯深深作了一揖。
“兄诚心为我,我万分感激,只是今日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绝不能这样匆匆离去,我还想去见下韩王,希望兄长再次帮忙。”
项伯呆呆地盯着张良看了一会,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韩王成落脚的地方,看起来不过是个大户人家的院落,全无一国之君应有的待遇。
张良推开了有些斑驳残旧的大门,里面院落里几个正在长吁短叹的人,应该是韩国的臣属,一时惊讶万分地盯着他看了半晌,这才反应了过来,一个个面上现出了激动之色。
“张司徒,你果真来了,旧日的同僚,见势不妙早就各自奔散,如今只剩下我们这几个还守在这里了,这下我们总算有希望了……,韩王现在整日里不是喝得酩酊大醉,就是以泪洗面……”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上前拉住了张良的手,话未说完,便已是哽咽了起来。
边上围过来的另外几个人,亦是面上悲中带喜。
这时,一个双眼浮肿,布满了血丝的中年男人,匆匆地从里屋走了出来,那正是韩王成。
“张良,你竟然现在才到!孤当初只是让你随了刘季,并没有让你帮他先进关中和项王作对!现在倒好,项王以为是孤指使,将孤软禁在此,还不都是你害的!你自快去向项王谢罪,不要再连累了孤!”
我大怒,盯着他,冷冷说道:“似你这样不识好歹的人,活在世上也是惹人厌烦,不如我去找了项王,让他早日送了你归家,你看可好?”
张良用目光阻止了我,对我微微摇了下头。
韩王成一惊,这才看到了我,面色一变,想了下,立刻又哭丧着一张脸,看着张良的眼睛里遍布了哀求之意。
“子房,你父亲和祖父都是我先王的相国,现如今你可不能见死不救,你一定要帮我啊。”
我鄙夷地哼了一声,张良却朝着韩王成和他身边呆立的几个人点了下头,沉吟半晌,问道:“不知韩王如今可还有珍宝玉器在手?”
韩王成立刻一惊,猛地抬起头,小心地盯着张良。
张良笑了下,解释道:“若是有,请韩王挑出一两件,我会代你转呈项王,看看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韩王成目光闪动,咬着牙兀自不肯松口,边上的那几个臣子已经按捺不住嚷了起来:“现在命都要保不住了,你还守着那些珠宝做什么?还不如趁早拿出来送给项王,说不定还可以活着离开这里!”
韩王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这才无可奈何地叫了身边的近侍去取了珠宝出来,犹是一脸的不舍。
我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拉了张良便走,身后还传来那个让我听了就心烦的声音:“张司徒,你拿了孤的珠宝,可千万不能自己一走了之啊……”
我不知道张良后来又是怎样去说服项羽的,反正过了两天,等我再随张良去那韩王府第的时候,境况已经和一天之前有了云泥之别。
我不愿见到那个韩王成,便在门外等候,但听里面却已是一片笑语喧喧了,张良没待多久,很快便出来了。
“项羽赏赐了韩王不少珠宝美女,他现在……”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我哼了一声:“想必是开怀了,在那里作威作福?”
他一怔,看了我一眼,随即苦笑了起来。
“这样的人,你还理他做什么,他现在平安了,我们还是快离开此地吧。”
我望着他,有些急切地说道。
他犹豫了下,看着我的目光有些歉然之色:“田荣已经杀了项羽所立的齐王市,联合彭越陈余在临淄称王了,那日送来的紧急公文,便是为了此事。项羽因为我料中此事,故而厚待韩王,他必定是要留我在此了,我一时也无法走脱。且项羽为人善变,我若是自己如此离去,恐怕他又会对韩王不利……”
我叹了口气,握住了他的手。刚才心头升起的不悦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早已化为云烟了。
那是他的责任和他无法割断的过去,再不堪的韩王,也仍是他故国的王。我不赞同,但是我可以理解。
几天之后,我到彭城以来便一直翘首盼望的人,我的义父吴芮,终于到达了。
田荣和彭越的公然叛乱,深深触动了项羽那根向来自大的神经,所以对于我义父在此刻的到达,他显得极是欢迎,不但亲自到城门去迎接,还设宴接风,甚至让虞姬亲自上场表演了一段剑舞。
自我随了心北上之后,忽忽已是两年多的时间没有见到义父了,太多的事情,尤其是关于利苍,想要向他求证,却只能等,等着这场接风宴的结束。
终于曲终人散了,我随了义父一回到他的落脚之处,便立刻遣开了旁人。
“辛追,你不会怪我迟迟才来吧?英布早已三番两次地劝我投诚于项羽,只是我迟迟未下决心,后来他又说你已被项羽挟至彭城,我这才匆匆赶了过来,你无大碍吧?”
义父看着我,神色里有些歉疚之意。
我摇了摇头,便向他提了利苍的事情。
义父沉吟了半晌,才看着我慢慢说道:“我和你母亲自收到了你的消息,便立刻派人去详查利苍此人。据探子回报,他出自南郡苍山之下的一个庄子,后逢天下大乱,投效到了刘季军中,因为武艺高强作战勇猛,被刘季拜为武卫将军,掌其近身侍卫。只是探子寻到苍山之时,那个村庄已遭乱军洗劫,再也找不到知晓他从前身世的人了,只回报说这个庄子里的人大多利姓,平日以打猎为生。”
我的失望之色,立刻溢于言表。
“辛追,你肯定那人真是延?”
义父看着我,神情里似乎有些质疑。
我用力点了点头:“他当真便是延。义父,你还记得吗,延的左边眉头长了一颗黑痣,他也有。如果他不是延,这世上会有如此巧的事情吗?”
义父不再说话,只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正在此时,义父的一个随身侍卫到了门口,通报有人来访。
“吴伯,外面有一自称张良的人求见。”
我心中一喜,没等义父回答,就立刻抢着回道:“快请他进来。”
义父不语,只是饶有兴味地看了我一眼,我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了。
“义父,你当年不是就一直很想见见这位刺秦于博浪沙的韩相国公子吗?他现在来了……”
我低声解释了一下。
义父也不言语,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便出去迎接了。
我本亦是想跟了出去,走了几步,想想又退了回来。
等我亲自端了茶到了厅堂之时,就见到张良和义父两人谈得已是十分投机了。我听了一会,才听明白他两人在讲论兵法之道。
我对此并无什么兴趣,只是见他二人都是趣味盎然,也就陪坐了下来,勉强听了一会。
“凡兵所起者有五:一曰争名,二曰争利,三曰积恶,四曰内乱,五曰因饥。秦时兵事,乃是因了秦王无道,积恶所致,而今却是天下诸侯为了争利而纷争不断。子房,我虽虚长你不少年岁,但论到对兵法国事的见地,却实是自叹不如啊。正如你言,若此时无人能战胜旁人而强立天下,则苦了黎民,不知何日方是到头啊……”
义父感叹了声,随手端起我放在他面前的茶,喝了一口,便呵呵笑了起来。
“辛追,自你离去,我就再没有喝过你亲手泡制的茶盏了,此时倒是让我想起从前的那番味道啊。”
我看了眼对面的张良,他也正端起自己面前的茶,喝了一小口,看我一眼,眼里似是有微微的嘉许之色。
我的脸微微一热。
茶树在中国古籍里就被称为“南方嘉木”,此时也早已有了茶叶,只是时人不大习惯这个味道,且为了去除苦涩之味,喝茶方法多为煎煮,就是在水初次沸腾的时候,加入适量的盐巴,第二次沸腾,再加入茶末,等再沸腾,便成茶水了。
我旧日在瑶里之时,闲来无事也曾移植了几株野茶树到药园之中,仿照我前生里泡过的功夫茶给义父和萍夫人品尝,萍夫人倒是没表示什么,大概不喜这个口味,只是义父却很是喜欢,我便时常泡了给他喝。
到了彭城这段时间,项羽对我赏赐倒是颇丰,其中便有品质还算不错的茶叶,我刚才便泡了出来,端来让义父和张良品尝。
此地茶具不齐,又无上好的泉水,方才所泡之茶,自是比不过从前的味道,只是义父大概是很久没喝我泡的茶,现在自是满口称赞,至于张良,我看了他一眼,便是觉得再难喝,他也会毫不皱眉地一口喝光吧。
义父又倒了一盏茶,看了我和张良一眼,似是有所顿悟。
张良只是含笑不语,我却是觉得有些心慌,又胡乱说了几句,便借故退下了。
没过几日,义父便正式受了项羽的“衡山王”头衔,离去了。我却仍是坚持留了下来,他临行前,除了再三叮嘱前去相送的张良要好生看护于我之外,其他并未多说。
我一直觉得,除了张良,义父吴芮就是这个世界上可以洞察我内心的第二个人了,他们两人之间,其实在某些方面很是相像。
田荣的举动越来越大了,不但自立为王,还赐将军印给江洋大盗出身的彭越,命他攻击北方的济北王田安,田安哪里是彭越的对手,很快就兵败向项羽求援,田荣因此重新统一了三齐之地,成为真正的齐王。
项羽怒火中烧,终于决定要亲自带兵北上踏平齐地了,而韩王成,也在这个时候获得了可以回到韩地阳翟的许可,比起田荣彭越之流,让韩王成这样的人替他守着关中的大门,他应该更是放心。
想到明日终于可以随张良一道离去了,我长长地吁了口气,早早便睡下了。
这大概是这几个月来到了彭城之后我睡得最为安稳的一觉了。
正在睡梦中,突然,我的耳边似乎响起了什么声音,还没完全清醒,嘴巴就已经被一只手蒙住了。我一惊,彻底地醒了,下意识便伸手往自己身边的匕首摸去。
“是我。”
黑暗中,我听到了张良那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低沉而短促。

第45章 余生之路

我从塌上猛地坐了起来,心头一阵狂跳。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影影绰绰看见一个身影,没错,是他。
“项伯夜报消息于我,沛公新拜的大将军韩信带兵杀回了三秦之地,项羽已经连夜杀了韩王,改立吴令郑昌抵御沛公东进,他现在正下令搜捕我,项伯欲令我即刻坐他车马出城,现在就在侧门之外等我……”
我一个激灵,抓过了外衣披上就想下地,被他双手按住了我的肩。他俯下头低声说道:“阿离,项羽恼恨的是我,你现在是项羽的贵客,且后背的伤还未痊愈,暂且留在这里……”
我充耳未闻,下了榻便往外走:“所以你只是特意路过要跟我告声别的吗,子房?如果你刚才一声不吭地已经走掉了,那我明天醒来就只能恼恨你,但现在,你已经给了我选择的机会,还要我再多说吗?”
出了房间的门,淡淡的月光之中,我回头,看见他正定定地望着我,眸光中似是有不忍之色。
“快些,晚了只怕会有意外……”
我扯了他,穿过曲折的院落甬道,朝着侧门几乎是狂奔而去。
但是还是已经晚了,未到侧门,便已经见到围墙之外,一片火光闪动,有人在拍打门,又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其中一个声音,听起来应该便是项伯。
项羽的人已经找到这里来了!侧门被围,正门必定更是重兵把守了。
我和张良对望一眼,来不及多想,便迅速折回了自己的房间,闭上方才被他推开进入的窗格,闩了门,推他进了床榻边上的的帐幔之中。
没一会儿,我的窗外便被火杖的光映照得一片通红,一个甚是恭谨的声音在窗外响了起来。
“深夜打扰了,我等奉了军师将军之命前来搜寻张良,方才有人报称仿佛见他朝了此间而去,不过是例行公事,还望辛姬恕罪。”
我不作声,那人等待了一会,又重复了一遍。
我这才隔着窗子,一字一字地说道:“想必你们已是搜过了此处院落的别地,听你话中之意,那张良便一定是藏在我内室之中了?”
那人似乎迟疑了下,没有回答。
项伯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起来有些严厉:“许将尉,你如此深夜闯入辛姬住所,就已是大不敬了,这院落之中,各处都早已被你的人翻了个遍,并未有任何可疑之处,你如今竟还想入了辛姬私室查找?你莫要忘了,辛姬的父亲乃是衡山王,便是项王见了他,也是恭敬以礼相待,更遑论那个范增了。辛姬乃是衡山王的爱女,他会来此地受封,也全是为了辛姬之故,他刚离去不过数日,你们就敢如此轻慢?而今局势,北有田荣作乱,西有汉王压境,你莫不是想再得罪了南方的衡山王,让项王四面受敌?”
那许将尉没有作声,但也没有离去。
我看了一眼帐幔的方向,见并无异常,一咬牙,伸手拉开门闩,吱呀一声开了木门。
我的面前,站立了整整一队的项羽士兵,手上俱是执了火杖,项伯在我门口,正面带厉色看着那个头领。那人看起来已是被项伯说得有些意动,只是仍低头站在那里,一脸犹豫,见我此刻突然开门出现,面上闪过了一丝讶色。
我侧让到了一边,盯着他冷笑道:“将尉大人若是信不过,只管进我内室搜查。只是若没有你要找的人,明日我便离了此地回去瑶里,万一我的父亲再生兵变,只怕那时就连你的军师将军范增也保不住你了……”
许将尉面色一变,不再犹豫,朝着我弯腰行了个礼,又对项伯讨好地点了个头,带了人,立刻便退散了去。
项伯亦是跟了出去,只是临行前,不断回头望向我的目光之中,满是焦虑之色。
我朝着边上几个被惊醒匆匆跑了过来的仆从挥了挥手,他们终于惊疑不定地各自散了。
院落之中又是只剩一片清冷的月光了。
我刚才在赌,赌那个许将尉,赌他自保的私欲最后会冒出来战胜其它一切。
结果我赢了。
但是现在我的整个人,已经开始在抖动了,双腿发软。
身后有人出来的声音,我没有回头,但是却已经落入了他的双臂之中。
第二天,我便深深地懊悔了,懊悔自己曾对他说过的话。
我在穷泉之侧对他说,从今往后,你无论如何不能舍了我独自离去。
他应了我。
而现在,我懊悔了。
他本就不该来向我辞别的。
昨夜,他得到项伯的消息后,如果立刻就随了他出城,此刻应该早已行在路上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困在了彭城之中。
我在城里游弋了一圈,心头越来越沉重,怏怏而归。
“项伯已经被范增借故看牢,四面城门都有重兵把守,进出检查极为严格,这个宅子的前后之门,也都已经被人暗中看紧……”
我回了自己的住所,进了内室,强压住心头的深深悔意,看着对面的张良,低声说道。
他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他居然还笑得出来,而且,还笑得那样的好看。
我呆呆地望着他,有些茫然。
“阿离,你在怪自己吗?”他问我。
我没有回答,只是垂下了眼睛。
他不再笑了,微微地叹了口气,将我拥入了他的怀中。
“我若将你撇下,自己一声不吭地走脱了,就算你不怪我,我自己也不会心安。”
“但是现在,你已经走不掉了,躲在这里,又迟早会被发现。”
我抬起了头看着他,禁不住又是一阵心焦。
他微微皱了下眉头,似乎在想什么。
“应该还有一个法子,只是……”他沉吟不语。
我精神一振。
他看了我一眼,微微笑了下,继续说道:“我到了此处不久,就见到城北有很大的烧陶作坊,坊工烧制陶器,需到城外的山中挖取膏土,故而时有进出,守城之人对此已是习惯,想来不会多加盘查。”
我一下子豁然开朗了,又不禁有些汗颜起来,自己在这彭城之中前后已是居了两年之多,竟然从未注意到这一点,反而要被刚来此不过数月的张良提醒。
我出了门,甩了身后跟梢的人,到了城北,找到了那陶坊的主人,给了他一大袋子的钱,跟他说自己家中有两人无业求生,想入他的作坊为学徒。那坊主接了钱,忙不迭地便连声应了,说自己恰巧明日就要带人出城挖土,让我那两个家人过来一道出去,辨认膏土。
这正中我的下怀,和他约好了时间,再三谢过,我便回了居所。
第二日一大早,城中之人尚在余梦之中,我所住的院落,突然间燃起了冲天大火,火借风势,到处蔓延,被惊醒的仆从呼天抢地,前后门大开,引来边上无数怕被殃及池鱼的邻舍进出帮着送水救火,场面一时极为混乱。
我和张良便是趁了这混乱,悄悄出了侧门,朝着城北而去。
到了陶坊,见过了那主人,他一愣,盯着我瞧了起来,张良走上前去,递过去了一些钱,他便不再看我了,只是吆喝着让我们随了他的坊工准备出发。
我和张良作了与其他人一样的打扮,头上压了斗笠,挑了空担,跟在队伍中间,朝着北城城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