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了,项羽大封天下诸侯,刘邦得了巴蜀和汉中之地,被封为汉王,英布被封九江王,我的义父吴芮,他并未亲临关中,亦未有任何上书,项羽却也封他了一个衡山王的称号,令他到彭城等候觐见。他又自号西楚霸王,定都彭城。以霸道得天下,以王道治天下,这或许便是他如此称呼自己的意图了。分封结束了,被封为王的各路诸侯纷纷四散回到了自己的属地,项羽又让章邯、司马欣和董翳三个前秦降将分驻关中腹地,将关中划为为三秦,自己拔营东归了。
绕了一圈,我最终还是随了项羽的军队,行在了去往彭城的路上。富贵不还乡,那就等于锦衣夜行,他是想让自己的家乡父老,看到他今日的荣光和骄傲吧。
只是行了不到一半的路,我便偶然从项伯的口中,得知了关于心的消息。
“项王早已下令让义帝迁都长沙郡郴县,义帝不愿,项王使人强迁,他们动身已有半月多了。”
我大惊失色,原来想好的计划一下子都打乱了。
我原本是想到了彭城,等我义父吴芮也抵达,到那时,我可以借助义父的力量,将心保护起来,至少,可以让他活着从这个世界消失,只是万万没有想到,项羽在动身之前,竟然就已经迫不及待地下令心和他的臣属迁都了,而一旦到了所谓的新都,等待心的,就只有一条死路了。
我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赶上去阻拦心的行程,项羽却是一路派人对我监视很严,一连数天,我都无法甩开身边盯着我的卫士,根本找不到机会逃脱。
时间一天天过去,离彭城也一天天地近了,我却是心急如焚,想到心,这个现在不过十五的少年,现在正在一步步走向他的死路,我便全身一阵冰凉。对于我来说,他早已不是史书上那个被一语带过的可怜的傀儡,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着一双忧郁眼睛的少年,他曾经想靠自己的力量与命运抗争,但是结果,却是没有结果。
又一个夜幕降临了,项羽长长的迁徙队伍就地驻扎了。
我在那两个跟我跟得寸步不离的卫兵的目光中,闯入了项伯的营帐。
他正坐在塌上津津有味地欣赏自己手上的一件玉器,见我突然进来,忙不迭想收起来,见已经来不及了,终于又慢慢放在了几上,朝我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之前项羽分封诸侯的时候,为了远远地打发走刘邦,只封给了他巴蜀这片穷山恶水之地。张良为了替刘邦争取到汉中,曾经送了不少珠宝玉器给项伯,而受了贿的项伯也是不遗余力,为刘邦这个亲家在项羽面前说了不少好话,刘邦才又得到了汉中这块离关中稍微近些的土地。这件玉器,想必就是那些贿赂之一了。
但是现在,我已没有心思想这些了。
“左尹大人,我要离开此地,你必须要为我安排。”
我看着他,斩钉截铁地这样说道。
他立刻使劲地晃着自己的脑袋:“辛姬,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我打断了他的话,紧紧盯着他:“你能,你有这个能力的!”
他又皱起了眉头,眼睛转了一下,搬了张良出来:“辛姬,子房随了沛公南下汉中之时,又嘱托了我……”
“左尹大人,心是我的弟弟,他如今正在行往断头之路,你就真的不能再帮我一次吗?子房若是在的话,他也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我望着他,几乎要垂泪了。
他看了我一会,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
夜半时分,我绾了头发,穿了楚军兵丁的衣服,独自一骑,朝着郴县的方向狂奔而去。
郴县地处五岭北麓,战国时期被称为“菻”,意思就是长满青蒿的地方,后来虽然形成了一定规模的城邑,但想想也就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了。
我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在赶路,途中已经换买了两次的马。
心和他那些楚臣们的迁移路线,一路上我很容易便能打听得到,只是越到后来,我的心就越发沉重了。
据沿途目睹的百姓说,义帝行于道上,左右群臣,怨声载道,逃亡了无数,最后剩下的,也只是几个须发皆白的老叟了,路人见之,无不心酸同情。
我咬紧了牙,拼命催马向前。
半个月后的一个黄昏,我终于远远地看到了一座黄泥筑成的城邑,笼罩在昏黄的一片夕阳之中,看起来分外苍凉。
郴县到了。
我见到心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在驿站院落里的一口水井旁边,四周一片破败,空无一人。
他看见了我,想站起来,却是一个不稳,摔到了地上。
我疾步上前,扶起了他。
“辛姬,你终于来了。”他望着我,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我的泪,一下子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他的手和光着的脚背之上,满是污泥,很明显是刚刚从田间劳作归来,他此刻应该是想自己打水洗手。
“你吃过饭了吗?”
我问他。
他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脸色却是一片苍白。
我放开了他,到了驿站的堂屋门口,猛地一脚踹开了大门。
“谁谁啊,找死啊……”
一个驿丞模样的人闻声而出,看着我一脸怒气。
“他是义帝,楚国的义帝,迁都到此,下田劳作也就罢了,到了现在,竟然连口饭都没得吃?”
我望着他,冷冷问道。
那人一怔,迅速瞟了心一眼,才又不屑地笑了起来:“你是何人,竟想给他出头?他是义帝,义者,假也。我告诉你,能让他在这里有个铺盖睡觉,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要是嫌弃,现在就可以滚出去!”
这些天来,我独自积结的怒气终于不可遏止地爆发了出来。
我从大腿处抽出了匕首,噗地插-进了木门之上,猛地一拉,半扇门便如布帛一般应声而破,喀喇喇掉在了地上。
我将匕首对准了那驿丞,阴森森地盯着他。
“你倒是说说,是这木头硬呢,还是你的嘴巴硬?”
那驿丞吓得脸上血色全无,一边后退,一边连连摆手,忙不迭地叫屈:“军爷息怒,军爷息怒,我也不想这样啊,只是这本县郡守吩咐我如此,我一个小小的驿丞,又岂敢违抗?”
我冷哼了一声,摸出了一块镒金,丢在了地上。
那人眼睛一亮,喜出望外地拣了起来,立刻对我点头哈腰:“军爷稍候,我这就给义帝上饭。”说完便一溜烟往里面跑了。
我收了匕首,慢慢回到了心的身边。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辛姬,你又何必如此生气,其实,我就不过是一个放羊的而已,从前比现在还要不如,所以我不难过,你也不要为我难过。”
我不语,默默给他吊了一桶水上来,将他的手轻轻地放进了水里。
“心,吃过了饭,立刻就跟我走。”
我对他说道。

第42章 如雪容颜

但是我们却走不快了。
当天晚上,心就发起了高烧。
这么久,他应该都是独自一人支撑了过来,现在乍见到了我,精神懈怠了些,郁结已久的阳热之邪终在体内暴发了。
他烧得很是厉害,勉强行了一夜,第二天,伏在马背上的他就昏昏沉沉,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我不得不打消了现在就带他逃亡到瑶里的念头。
怕被人发现行踪,我不敢带他投宿人家,只是在山边寻了个坑洞,将心安顿好之后,自己在山上寻了些柴胡等有凉血退烧功效的草药,到了山下的人家处,给些大钱,借了炉灶熬了药汁喂他。如此几天,他的体温终于慢慢地降了下来,只是精神却更不济了,看起来更是虚弱。
“辛姬,为了我,苦了你了。”
他看着我,慢慢地说道,眼里一片愧疚之色。
我笑了下,轻轻拍了下他的手。
“你是我弟弟,姐姐照顾弟弟,原是本分,等你可以走路了,我带你回瑶里,到了那时,你就天天在我的药园里种仙草。”
他微微笑了一下,却又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面上涨得一片通红。
我急忙上前,抚揉着他的胸口。
突然,我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似是有人远远地在说话,声音随风送来,若隐若现。
我侧耳听去,脸色渐渐地变了。
这分明是我这几日借了炉灶熬药的那家农户男主人的声音:“将军,这几日都有一个军爷模样的人到我家中熬药,想必就是你要找的人了,应该就在这附近。”
追杀心的人,终于还是来了。
我一把拉起心,不敢上马飞奔,怕马蹄声引来对方注意,只是牵了马,悄悄往山下的一条小道逃去。
心却又在此时忍不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片寂静的山间,这痛苦的咳嗽声听起来,分外响亮。
“在那边,快追!”
我听见了对方那惊喜的声音,很快,后面就响起了一片马蹄之声。
我再不犹豫,将心推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了,便打马狂奔向前。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我甚至听到了有人在大声狂呼:“兄弟们,快赶了上去,九江王说了,杀了义帝,我们便可得百金美女!”
我咬牙,死命地催马向前,慌不择路中,最后才发现这竟然是一条断头路。
我身下的马悲鸣一声,收住了蹄,任凭我怎样抽打,都不肯向前了。
我的面前,横亘了一条宽阔的溪流,此时正是山洪时期,水面泛着黄泥之色,滚滚东去。
心摔下了马背,而我身后的那群人,也已经赶了上来,停在了距离我和心不过二十来米的地方。
我下了马,将心拖到了溪流之旁的一块巨石边上,让他靠在石头上,他看起来恹恹的样子,双目微微阖上,嘴唇泛白。
我站直了身子,转头望向了这群追兵。
他们应该都是英布的手下,为首的一人,此刻已经下了马,手上持了弓弩,只是看着我的眼睛里,有些犹豫之色。
“你是何人?”
他盯着我,开口问道。
“楚王的王姊,番君衡山王的女儿。”我望着他,冷冷说道,“你今日若是伤了义帝,就算可以得到百金美女,只怕你也无命消受。”
他似是吃了一惊,定定看了我半晌,脸色阴晴不定,手上的弓也是慢慢地垂了下来。
我稍稍地定了些心神,只是一口气吁出的热气还没有来得及散尽,却见那人突然又冷笑了一下。
“衡山王的女儿会像你这样衣冠不整?你莫不是听说了我们九江王与衡山王是姻亲,故而在此吓唬于我?实话告诉你吧,别说你是个假的,就算是真的,现在又能奈得了我何?来之前,九江王就说了,无论是谁阻拦,都要格杀勿论。看你长得还是不错,倒不如从了我,今后还可得个富贵……”
说着,他望着我的眼中已是升起了淫邪之意,手上的弓又搭了起来,拉满了,毫不犹豫地松手,黑色的弩箭便已离了机座,朝着心的方向如闪电般射了过来。
我大惊,下意识地飞身扑向了心,想将他扯离原来的位置,只是我的速度又怎及得上那离弦之弩,后肩一阵剧痛,那弩箭便已经深深插入了我的右边肩胛,应该是深入透骨了。
心猛地睁大了眼睛,目呲欲裂。
我俯伏在了地上,艰难地回过了头。
那头目见中箭的是我,微微一怔,又从背后抽出了一只弩箭,复要架弓。
“住手……”
正在这时,远远地,一骑朝着这里飞驰而来,那些兵丁回头见了,立刻面现惧意,分站在了两边,让出了一条道路。
那头目之人回头,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便已惨叫一声,伏在了地上,脸颈之上一道深深的血痕,那是被马鞭抽打而致的。
来的人,居然是英布。
他已经飞身从马上跃了下来,单膝跪到了我的面前,见到那深深插在我肩胛之上的弩箭,面上立刻一片狰狞之色,回头望了一眼那仍倒在地上惊恐不已的射箭之人,目光中掠过了一丝阴森之意。
他伸出了手,似乎是想碰触我的伤处,被我避开了。
我看着他,微微一笑:“英布,你竟然自己赶到了这里,今日必定是要杀熊心于此地吗?”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望着我不语。
我拔出了匕首,对着自己的咽喉,冷冷说道:“你可以杀死心,但是我也必定会死在这里。”
他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复杂之色。
我已经没有办法了,用我的生命去威胁他,这是我现在唯一能想得到的办法了。
是的,我知道他的心中,应该一直对我是怀有某种情感的,这种情感,过去里让我想到就感觉无比厌恶,而现在,它却成了我唯一能为心获得一丝生机的筹码了。
“辛姬……”
我听到了身后的心,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丝颤抖的悲鸣,他在叫着我的名字。
我没有动,只是紧紧地盯着我对面的英布,用匕尖抵着自己的喉咙。
他仍是不语,只是皱紧了眉头看着我。
我微微用力,皮肤觉到了一丝刺痛,似乎已经有一道温热的液体在顺着我的脖颈慢慢而下了。
他叹了口气,终于站了起来,后退了一步。
身后又响起了心的一阵咳嗽,我微微分神,只是就在那一瞬间,我的手腕一痛,匕首已是落入了英布的掌心。
他将匕首随手一丢,又蹲在我的面前,凝视着我,摇了摇头。
“我接到项王的急函,说你连夜出营朝了此地而来,命我将你送回,我便知道你必是为了这个放羊小儿。辛姬,我不会让你死的,但他,却必须要死。”
说着,他已是抽出了腰间的刀,站了起来,朝着我身后的心走去。
我心中恨极,却又无可奈何,牵动了肩胛的伤处,几乎是要晕厥了。
“咻——”,又是一阵尖锐的箭鸣之声响起。
一只羽箭,堪堪擦过英布的耳边,钉到了心所靠的巨石之上,掉落到了地上。
英布一惊,猛地回头望去。
我亦是循声抬头,却是惊得几乎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我看到了张良!
他仍是一身青衫,远远骑在马上,臂上悬了一只挽弓,刚才那阻挡了英布的羽箭,想来便是他引弓所发的。
英布鼻孔里发出了一声冷哼,不再理会心,朝前走了几步站在了我的身侧,而张良也已经飞驰到了英布的手下人拦起来的人墙之后,两人就这样对峙着。
他的眼睛微微有些凹陷,应该是连日赶路所致,但看起来却显得更是湛然有神了。他迅速地看向了我,目光中满是深深的关切之意。
我几乎要喜极而泣了,他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已经随了刘邦南下汉中吗?
英布低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阴鸷,他抬头沉声问道:“张良,你意欲何为?你的汉王刘季在项王面前都是唯唯诺诺,你敢违抗项王的命令?”
张良收回了与我对视的目光,看向了英布,淡淡一笑:“项王固然英雄,只是义帝仍为天下共主,项王受人唆使欲要除之,你今日若真是弑杀了他,非但不是敬他,反而是欲陷项王于不义之地。”
英布冷哼了一声:“我英布素来直来直去,没有你辩才滔滔,我只知道,这义帝今日必须要死,你若拦我,休要怪我连你也一起杀了。”
张良笑了起来,拍了下手,他身后的林子之中,突然现出了许多卫士装扮的人,个个俱是满引了弓,蓄势待发。
英布一怔,随即又满不在乎地仰天哈哈大笑了起来。
“张良,你以为我没有你人多,便会怕了你吗?我英布是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点阵仗,你还吓不倒我。”
张良看着他,摇了摇头,口气却是不容置疑:“九江王威震天下,良亦是十分佩服,只是今日,无论如何我必定是要带走辛姬和熊心的。”
英布不语,只是死死盯着张良,张良亦是如此,两人都是面色凝重,场上气氛,几乎是一触即发了。
我坐在地上,呆呆凝视着宛如天神般降临的张良,早已忘记了自己肩胛的痛楚。
他的面色突然一变,我一惊,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一直在我身后的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捡起了我那把刚才被英布丢在地上的匕首,像我刚才那样,横在了自己的咽喉之处。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终于站得笔直。
所有的人都被他的举动惊呆了,就连英布,也回转了身,紧紧地望着心。
我爬了几步,想要上前拦住他,心却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了那块巨石之前。
“心,不要……”我望着他,面上满是惊恐和乞怜,“子房会带我们走的……”
心低头,凝望着他面前的我,苍白的面容上,美丽的眼睛里是一片澄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澄净,像是高原之上雨后如洗的天空。
“辛姬,我这一生,已经走到了头,我知道的,就算我再活下去,也已经跟死没有区别了,今日这样离去,我在楚国先祖的面前,也算是有个交代了。你为我,做得已经太多了,太多了,我很高兴,真的高兴……”
他反手一横,猩红的血,立刻飞溅了出来,溅成了大片大片的花朵,喷洒在他面前的地上,喷洒在了我的脸颊之上,一片热意。
匕首掉落在地,无声地插入了他脚下的土地里,而他,仍是靠在巨石上,眼睛望着他面前的那片天空,那是鸟儿可以自由飞翔的天空。
我的眼里,已经没有泪了,只是那样空洞地睁着,望着心洁白如雪的容颜。

第43章 穷泉之畔

不知道多久过去了,心仍是那样靠着,斜阳映在了他的一侧脸颊之上,嘴角带了一丝微笑,他看起来孤高而绝美,只是眼睛,却已经彻底失去了光华,变成黯淡一片。
我伏在了心脚下的地上,久久不愿抬头。
一双臂膀,将我整个人抱了起来。
是我熟悉的那种气息。
英布再没有阻拦我的离去了,他只是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我被张良抱上了马背。
我将脸埋入了他的怀中,闭上了眼睛。
夕阳很快地下沉了,天地被笼罩在了一片暮霭之中。
张良的随行卫士们,大约一百来人,在郴县城外山间的一条溪流边搭了宿营地,他仍是从马上抱我下来,将我放在铺好了毯帐的地上。
熊熊的篝火燃烧了起来,火光跳跃,一片温暖中,我犹是在梦中的感觉。
我后背的肩胛伤处仍是深深插着箭簇的铁头,鲜血早已凝固成一片暗紫色。
他轻轻将我衣物解开,露出了我的后背之时,我听到他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抽气之声。
他应该是看到了我小时被盗贼所伤留下的那一道长长疤痕,从肩胛的位置一直延伸到了后腰。此时没有缝合技术,我知道,这道劫后余生留下的疤痕必定是十分丑陋。
“很丑,是吧?”
我忍着肩胛处的抽痛,转回头,微笑着问他。
他摇了摇头,看着我的眼里是一片怜惜之色。
“不,一点也不丑……,”
他低叹了一声,我感觉到他温热的手已经抚上了我后背的伤痕之处,从上到下,一路慢慢延伸下去……
被他抚触过的后背肌肤,如同遭了火烙,我浑身一阵颤栗,正自晕眩间,却听见“噗”地一声,那深深插在我肩胛之处的箭簇已经被他拔了出来。
“好了,已经拔-出-来了,很痛吧?再忍忍,等下就好了……”
我再回头,见他面上终于带了一丝喜色,一边像哄孩子似地那样低声对我说话,一边用布巾为我清洁涌出伤口的污血,敷上金创药膏。
我垂下了眼睛,心头掠过一阵微微的失落。
我以为……,却原来……
他终于为我包扎好了伤处,又将自己的外衣披在了我的身上。
一个卫兵送来了几块干粮和一锅刚刚煮沸的稀粥。
我用可以活动的左手自取了一块干粮,喝了一口他送到我嘴边的粥,终于看着他问道:“子房,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你不是……”
他笑了一下,又喂了我一口,才说道:“我随沛公南下到了褒中之时,便收到了韩王命人送来的急件,他被项羽勒令随行到了彭城,命我也即刻赶去。沛公给了我这百名护卫,昼夜不歇快追上项羽大队的时候,项伯密使人告诉了我你的消息,我便立刻掉转方向朝你这里赶来……”
我一下子明白了。
韩王成,我想起了随项羽东迁的路上见过几次的这个男人,浮肿的眼泡,委顿的神情,懦弱的目光,满脸讨好的笑容。
“不行,你不能去。鸿门宴上刘季能够走脱,全赖你的机智,项羽范增现在对你正是恨之入骨,你若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
我看着他,焦急地说道。
他摇了摇头,仍是含笑望着我:“阿离,项王恼恨我,却又拿我没办法,故而将怒气迁到了韩王的身上,不但不给他封地,反而要将他软禁于彭城之中……”
我打断了他的话:“但是韩王成,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是个无用的人,你这样舍了性命护他,又有什么意义?”
他叹了口气,对着我身边那堆跳跃的篝火出神了一会,终于苦笑了下,那样温柔地看着我:“他虽然软弱无用,只是当初是我在项梁面前将他一手扶植起来的,而今他有难,我不能不救,就算明知是不可为,我也必须要为之。”
一口气堵在了胸口,我几乎要晕眩了过去,他急忙放下手中的粥,将我揽入了他的怀中。
“阿离,自我在十数年前与盖聂在博浪沙合谋始皇帝开始,我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我的这条命,不过是捡来……”他抱紧了我,脸贴着我耳边的发,低声说道,“只是你……我有时当真是放心不下……明明觉得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有时你却又那样不顾自己的性命……”
他说他放心不下我。
那种带了甜蜜的酸意又泛上了我的心头,我也将脸贴在他的胸口,感受着他的心跳。
此时万籁俱寂,我的耳边,只有篝火中的枝木在燃烧时发出的必卜之声和身后那东流溪水的淙淙韵律。
“子房,不要去彭城了……”
终于,我仰起头,看着他的脸,低声央求着他。
他微微低下头,没有回答,看着我的目光中却满是歉意。
“那么我要和你一起去!”我说道。
“不行,等你伤好了些,我先送你回瑶里!我很快会去那里接你的。”
他立刻拒绝,口气很是坚决。
我稍稍坐直了身子,推开了他。
“你还想骗我吗?我知道你不会去接我的。现在,要么你不去彭城,要么我跟你一起去!”我紧紧盯着他,口气也很坚决。
他看着我,目光中有了一丝无奈:“阿离,我此去前途未卜,你何苦要与我一起?”
我笑了一下:“子房,正因为前途未卜,所以我才要一定随了你去。你想让我独自守在瑶里,从此坐立不安,夜不成寐地担忧你的安危吗?你知道,我恨那样的感觉,我会死去的。”
他还想再说,我伸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
“就这样了,你从此休想再抛下我一个人了,我想和你在一起,再不分开……”
他终于不再说话了,伸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目光一片闪动。
第二日,心被葬在了郴县城邑西南边的后山之上,那里繁木阴森,对去一片江河。
我将一束野花放在了心没有墓碑的半圆坟丘之上,风吹过,花朵点点绽动。
我拔出匕首,削了一块木片,慢慢刻了两行字,然后将木片插在了坟丘之上。
“楼头有伴应归鹤,原上无人更牧羊……”张良低声念了一遍木片上的字,沉吟半晌,牵过了我的手,“阿离,不要难过了,这里很是安静,他会喜欢的……”
我回头,对他微微笑了一下,泪却夺眶而出:“心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就让我把他葬在他死的那个地方,穷泉,原来这条溪流的名字就是穷泉……子房,你相信吗,他会被载入史册,后人会因为他对承诺的坚守而景仰他,就算几千年后,也会有无数的人到这里来祭拜他的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