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二人应是没有受伤,我便朝她们点了下头,转身朝着自己的马车而去。
就在我到了马车的面前之时,听见身后那母亲怯怯问道:“夫人可是要北上?如若方便,能否携带我母女二人一程?”
我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她。
见我没有断然拒绝的样子,那女子心有余悸地望了前面不远处的英布一眼,靠近了我,面上带了卑躬的笑容,低声央求道:“我和女儿从姑苏始发,想到魏国故地,只是一路行来盘缠用尽,前两日被人丢下马车,只得步行继续,所以方才才会冲撞了夫人。夫人不怪,我母女二人本该万分知足了,只是此去魏地,路途尚远,我倒无妨,但我女儿年岁幼小,体质怯弱,怕是受不了这样的困苦,所以斗胆厚了面皮,还望夫人能携我母女二人一程,今日之恩,他日若是有能,定当回报……”
我看了眼已经在前面上马的英布,他此刻不断回头看我,似乎很是不耐。
“我看夫人面善,还望乞怜一二……”
那妇人眼看又要扯了自己的女儿朝我下跪了。
我叹了口气,终于点了点头:“上来吧。”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那妇人一下子喜笑颜开,对我连连弯腰,又捡了自己的包袱,拉了女儿,便上了我的车。
英布此时已经发现了异状,拍马而来。
“她二人为何上了马车?”
他用手中马鞭指了车上的二人,眉头紧皱看着我,口气很是不善。
我看了眼缩在马车一角面有惧色的那母女二人,沉声说道:“不过是顺路带她们一程,到了咸阳,自当各奔其路,将军何不当此日行一善?”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终是没有说话,策马而去。
其实我亦知道,此时我与项羽的囚徒根本无二,本是不该自己做主携了旁人北上的,只是这母女二人今日之状,却突然让我想起许多年前的自己单独南下,经过齐境遇到当时的齐国君王后的情景,当时的我,与眼前的这母女二人,又有什么分别?
第37章 子惠思我
马车重又朝北疾驰而去。
不过半日,我便已经知道了这妇人的七七八八了。倒不是我多嘴去打听,我尚没开口,她自马车开始驶动,不再担心会被英布赶下车之后,就自己开始滔滔不绝地跟我套起了近乎。
她自称魏媪,本是从前魏国的宗室之女,家中亦曾有过万金。年少之时便与姑苏薄生相识结好,生下了一子一女。未料后逢乱世,魏国覆灭,薄生和儿子又相继离世,便只剩她和女儿两人在吴地姑苏相依为命,苦苦求生了。而今她听说魏国复立,国君便是从前的族亲魏豹,所以不远千里带了女儿北上,指望能投靠过去,求个富贵日子。
魏豹此人我虽未见过,但在彭城之时,却也曾无意听过。他本是魏国贵族,陈胜起义时立了他的兄长咎为魏王,后来章邯反攻魏,咎被迫自杀,他便逃到了彭城,向心借兵数千,回去攻下了魏地二十余城,遂自立为王。
听那魏媪讲完,我只是点了点头,没有作声。这魏豹现在虽是魏王,看起来繁花似锦,以后结局如何我虽不知,却也未必可靠,但我与这母女二人,不过萍水相逢,有些话我自然也不便多说。
只是那魏媪却是个话篓子,说完了自己的事情,又开始不住口地夸赞起了我来,左一声“夫人花容月貌”,右一声“夫人一脸福相”,竟是没完没了。
我知道她不过是穷苦惯了,早已没了年少之时的风华意气,此时见我车马豪华,又愿意捎带她母女二人,所谓世人皆爱好话,她想必也深谙此道,便顺口胡乱恭维于我,想取我好感罢了。只是她可能也万未料到,我这个她口中“花容月貌一脸福相”的人,此时也不过只是一个没有上索的笼中之人罢了。
我对她的恭维实在是心生厌烦,又不好出声斥责,便看向了她的女儿。从上车到现在,她就一直垂头坐在角落,一个字也没有说过。
见我看向她的女儿,魏媪回身便在她身上拍了一把,假意斥责道:“羽,出门前我是如何教导你的?夫人善心救了我们母女,还捎带我们北上,你倒把嘴闭成了个不开口的蚌壳,连个谢字都未道过,像你这样的性子,就算到了魏地见了魏王,他又怎会看得上你把你收为姬妾,就算你好命做了魏王姬妾,又如何与旁人去争宠?”
她女儿被魏媪无端责骂,抬头怯怯望了我一眼,眼里隐隐已经是有了泪花在闪动。
我有些不悦,微微皱起了眉头。那魏媪何等人精,见我如此,以为被她说中,我确是在恼怒她女儿不知礼数,抬起手来便又要一个巴掌下去,被我托住了手。
“你女儿很好,你何必打骂不休?”
我的口气有些生硬。
她回头,朝我讪讪地笑了一下,慢慢缩回了自己的手。
薄羽此时终于抬起头,对我感激地笑了一下。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女孩,就算一路无虞地到了魏地,最终也不过是被她一心贪求荣华富贵的母亲送进宫中,成为可悲的那所谓的“魏王”众多姬妾之一,然后,当这个短命的魏国再次覆灭,那时她又会是何等命运?
魏媪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又满脸堆笑地开始夸赞了起来:“夫人,说起我的女儿,倒是有桩话题好讲哩。在我家资颇丰之时,我也曾请相士许负为我女儿相面,她不过一眼便断言我女儿日后生子必定贵不可言。我从前还是不太相信,如今想来,我魏国复立,我送女儿前去投靠,若是被那魏王看中收了为姬妾,他日生个儿子,岂不是真的贵不可言?所以我就是拼了老命,也非要把她送去魏地不可。”
许负之名,我当年也曾从徐福口中听他与我言及。她是河内郡温城县令许望的女儿,据说出生时便手握玉片,玉上有文王八卦图隐约可见,仅百日即能言,聪颖异常。始皇帝闻讯,亦以为是吉瑞之兆,特意下令赐许望黄金百镒,以善养其女。最奇的是她尚在襁褓之中,家中有客来访,她见了来客,若是露出笑容,此人不久必定喜事连连,而若大哭不止,则此人去后必定招灾罹祸,长此以往,众人纷纷言及变色,不敢再入她家门,长大之后,她便成了当时名噪一时的相士。
对于这样的传言,我当时听了,不过是一笑置之,在我看来,这个许负应该只是一个星象或者周易研究者,而那些关于她的所谓神异之事,不过也是旁人,抑或就是她自己的穿凿附会罢了。魏媪请她为女儿看相,她便言人富贵,主家欢喜,她自己亦有所得,岂不是两全?
薄羽听她母亲又提起自己的这个事情,女孩家面皮薄,已是羞得面上通红,头都要垂到胸口了。
我淡淡笑了一下,便闭上了眼睛假寐,魏媪见我没有接口,知道我对这个话题没有多大兴趣,虽是感到有些失望,却也不敢再开口了。
接下来的数日,英布仍是在夜以继日地赶路,终是到了函谷关前,我要随了英布入关,而魏媪和薄羽母女,却是要继续向着魏豹的境地而去。好在此去魏国,路途也并不十分远了,我想了下,便将自己的马车给了她二人,嘱咐车夫将她们送到后自行回到彭城即可,不必等我。
魏媪母女千恩万谢地走了,我向英布要了匹马,自己便骑了上去。
看得出来,他对我现在的举动很是不悦,但却是仍强忍着没有发作,只是一张脸黑得像是涂了墨汁,我没有理睬他,拍马便朝了关门而去。
守关的士卒见是英布到了,立刻开了关门,我一路冲了进去。英布很快也就驱马赶了上来,与我平骑。
见他似乎有话要和我讲的样子,我将速度稍缓了些。
“辛姬,你为何不问项将军因何将你请来?”他终于侧头,没头没脑地这样问了一句。
我淡淡应了一声:“见了自然就知道了。”
他一愣,似乎不死心,又问道:“你当真一点都不担心?”
我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我若说我担心,他难道就会让我这样回去吗?”
他一窒,半晌,终于冷冷抛出一句:“他素来喜好恭维之语,稍后等你见了他,勿要再像前次那样冒犯于他,自然也就无事了。”
说完,他一扯马缰,便飞快地朝前奔驰而去了。
我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稍稍有些发愣。
他刚才,这是在好心给我提醒吗?
应该吧,无论如何,我的义父终归是他的泰山,我也算是他的大姨子。我这个大姨子要是在这里倒霉了,估计他以后在我义父面前也不好交代。
我摇了摇头,终是释然了。
我到了的时候,一场初雪已降落在渭水两岸,戏水之下的鸿门原野之上,茫茫一片薄薄的积雪之中,放眼望去是看不到尽头的军士营帐和红底旗帜上的大大的黑色“项”字。
距离此地仅仅不过四十里之遥的西边灞上,此时亦是驻扎了刘邦的十万大军。
这片关中之地,尽管已经被秦二世的□弄得千疮百孔,但毕竟是有六百余年的深厚底蕴,加上秦战士出征带回的财物滋润,丰饶无比,很久已经没有过征战了,从来只有从这里出发的铁骑去践踏别地,从没有人敢窥觑这片土地,而如今却彻底颠倒了过来,天下的各路诸侯都在向这里进军。
战云已经密布了,如头顶上这冬日天空下低沉下压的彤云。
我被英布带到项羽主帐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原野之上,风阵阵地刮,刮得项羽主帐门外的那面巨大帅旗哗啦啦地发出巨大的怪异声响,主帐的门外,远远地站了两个守夜的士兵,正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嘴里似乎在低声抱怨着什么,见英布走来,便立刻闭上了口。
我站在了帐外门口,隐隐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缠绵的琴声,俄而,琴声变得跳跃活泼了起来,随之又响起了一个女子轻快柔润的歌声。
我侧耳听去,只听那女子唱道:“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琴声反复,歌声亦是不断。
这应是诗经里的一首,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说,倘若你真爱我,就要涉水提衣过洧河,倘若你不爱我,难道就没有别的男子想我了吗?你可真是个傻小子啊!
我想象着,此刻在项羽营帐中对着他唱这首情歌的女子,此时的表情该当是何等的活泼和惹人喜爱啊,而项羽,面对如此一个玲珑的女子,便是再铁石硬汉,只怕也会化为绕指柔吧。
想着里面此刻的春风柔情,我实在是不忍心打断他们,微微地后退了一步。
站在我身边的英布却是表情怪异地看了我一眼,皱了下眉头,便很是煞风景地朝着里面大喊了一声:“项将军,布已将辛姬带到,该当如何?”
第38章 红颜知己
琴声骤然而止。
半晌,终于传来了项羽那明显带了阴沉之意的声音:“既已到了,那便进来。”
暗叹了口气,我心中不禁有些着恼英布的不解风情,不识好歹,此刻进去,项羽会是什么脸色,我不用看都已经知道了。
掀开厚厚的毡帘,我刚进入,立刻就有一股暖意挟着淡淡的脂粉香扑面朝我袭来,熏得我连呼吸都阻了一下。
站在毡帐帘后,我定睛瞧去,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刚才那抚琴而歌的女子了,而我也只是看了一眼,目光便立刻被她吸引住了,再也无法挪开。
她很美,应该算是我到此这将近二十年里所见过的最美的人了,所谓一貌倾城,说的大抵就是她这样的女子了。但她身上最耀眼的,却不是美貌,而是她眉间的明朗之色,如同春天般的明朗。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唱出那样俏皮自然却又足以撩拨人心的情歌吧?
虞姬。
我的心里突然跳出了这个名字。
虞姬见我从进来后就一直望着她,朝我一笑,皓齿明眸,美艳不可方物。
我心中立时便喜欢上了这个有着明快笑容的女子。
她从琴后站了起来,朝着她对面的项羽微微弯了下腰,伸手抱了案几之上的壶尾七弦琴,便欲退下。
“不必了,你就留在这里。”项羽出声拦住了她。
虞姬稍稍一愣,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琴,对他盈盈一笑,又坐回了案几之后。
一直侧卧在塌上的项羽终于收回了投在她身上的柔和目光,慢慢地坐了起来,看向了我。
毡帐里很暖,他只穿了一件青色交领衷衣,虽没了往日见惯的甲胄,但那凌人之气,却是丝毫未减。
他的目光与我的对上了,暖意顿消,成了冰冷一片。
“你来了。”
他如此说了一句。
我没有回答,只是等着他下面的话。
但是让我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话了,低头想了片刻,便挥了挥手,让我退下。
我没有动,仍是站在那里看着他。
他抬起头,神色中蓦地升起了一丝怒意。
“不是命你退下了吗?为何还站在这里?”
我看着他,淡淡说道:“项将军不远万里命人将我请到这里,不会就只是想如此见我一面吧?”
虞姬抬头望了我一眼,又看了眼自己对面阴沉着脸的项羽,面上闪过了一丝稍稍吃惊的表情。
项羽盯着我看了半晌,终于冷冷说道:
“辛姬,你还记得半年之前我在彭城行宫之中对你说过的话吗?终有一日,我必要让你收回你当日所言。”
我呆住了。
项羽,他命了英布日夜兼程将我挟到他的面前,起由竟然就是当日我对他的那番耻笑?而今,他以为自己俾睨天下,傲视群雄,天下再无二人能与他争锋,所以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到我在他面前改口认错,承认他确是个英雄?
项羽自大,本已后世皆知,但心高气傲到了如此地步,眼里竟揉不了半颗沙子,半年之前的斗气之语,他也会耿耿于心至今,实在是令我无话可说了。
见我不语,他冷笑一声,傲然而道:“你当日笑我只是仗了项氏之名才有此声望,而今我却是靠了一己之力,以区区不过几万兵马荡平四十万秦军,天下诸侯皆拥我为王,再无他人能与我比肩。刘邦小人,不过是占了熊心偏帮,才先我入关,以他区区十万兵马,又岂是我的敌手,关中之地,不日亦会尽在我手掌握,他日我便是称王称帝,又有谁敢持戈以对,如此局面,你今日又有何说?”
我只是默默站立,不置一词。
“你到今日,竟然仍是不愿承认你当日言语之错?”
他的重瞳闪着奇异的光,直视着我。
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项将军,我曾听人言,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屠得九百万,方为雄中雄,今日你之神勇,固然天下第一,只怕后世也再无人能及了,但你可知否,霸道未必可得天下,善始者亦未必有善终,那时纵有千载英雄之名,又当如何?”
项羽眼中精光蓦地大盛,就连我,也是微微地吃了一惊。
“屠得九百万,方为雄中雄……”他重复了一遍,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声震八方。
“古来仁德,本就是害人之言,道义从来都是虚幌,狮虎猎食才得威名,麋鹿又有何可怜之?男儿在世,但求便是随了本心,该杀便杀,当斩便斩,逞了今生雄风,才算一世为人。你今所言,乃是讥我坑了秦卒二十万,不及刘邦入关仁义吗?我却要让你知晓,仁义之名,我早看破,不过贪财好色无赖刘邦收买人心的惯施伎俩,又能如何?不日我必要让你见到刘邦如何臣服于我,那时你便知道我项羽的霸道亦是可得天下!”
他说到最后,已是从塌上站了起来,面上赤红,像是浸染了烈酒一般,神情激昂。
虞姬似是呆了,美丽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项羽。
我亦是有些动容,项羽固然偏激,但他那满腔的豪气和傲气,即便是算上后世万代,也只怕当真是再也无人可敌了。
这样的一个人,到了最后却也恰恰是因了自己的豪气和傲气而兵败身死,最后成就了一个关于霸王的千古传说。如此人生,于他到底是一种幸,还是不幸?
我注视他片刻,见他不再言语,便自顾掀了毡帘,出了大帐。外面骤然的寒气让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正想离去,却意外地发现英布竟还远远站在帐子的外面,见我出来,他脱口问道:“将军意欲何为?”
我看他一眼,只是冬夜的暗空之下,光线很是暗淡,看不清人的表情。
“没怎样,想来不会对我不利,但也并未让我离去。”
他不再作声,转身而去了,我亦是回了他之前带我去过的那个算是我专用的毡帐。
毡帐虽小,但而今有此待遇,我也是十分满意了。
夜半时分,我从梦中转醒,耳边除了刮过荒原上空阵阵寒风的呜呜之声,再也听不到别的响动了。
我突然想起了张良,彭城城门分别至今,已是整整一年零两个月了,除了中间他的来信,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现在的他,应该就在离此不过四十余里的灞水西岸之上吧?这样的肃杀冬夜,午夜梦回,他是否也会偶尔想起年少之时与我的初见?
轻叹了口气,我又翻身而眠。朦朦胧胧中,另一张年轻的面孔又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那好像是十四岁时的吴延。
好多年了,我在梦中所见的他,仿佛永远只是和他初次见面时的这张飞扬的面孔,梦里的我,似乎已渐渐忘了他离家时的模样了。但是现在,这张年轻的脸却渐渐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双浸染了淡淡风霜的眼,那样安静地看着我,眼底里却是一片悲哀……
是利苍。
我又一下子醒了过来,感觉面上冰凉,伸手摸去,竟是一片潮湿了。
第二日的一早,天空的云层仍是那样的厚,低得仿佛就要压到人的头顶了,该是又要有一场雪。
我看了眼从昨晚开始就守在我毡帐之外的那两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兵,朝他们点了下头。这么冷的天,却累他们要整夜守在我的毡帐前,虽是被派来看守我的,我却也是有些过意不去。
他们两人对望一眼,大概无法理解我的善意,微微有些茫然。
我笑了下,慢慢地朝着前面的空旷之地而去,那两个孩子也跟在我的后面,距离既不远,也不近。
我停住了脚步,微微眯起了眼,看向远处,那里的原野缓坡之上,到处是密密麻麻的士兵身影,应该是在操练人马,隔了这么远,我的耳边还不时传来阵阵呼喝之声。
然后,我就看见一个人影袅袅婷婷地从远处独立的项羽大帐中朝着我的方向而来。
她穿了一件浅绿曲裾深衣,袖口很大,深垂到膝,外罩深绿景衣,风吹过,一阵飘荡,像是一朵随风摇摆的绿波芙蕖。
是虞姬。
“辛姬,你不该总是激怒将军的,这样不好,”她站在了我的面前,美丽的眼睛淡淡地望着我,语气很是自然,仿佛我与她再也熟悉不过了。
我不语,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我面前的这个女子,“美人名虞”,太史公只是这样简单地介绍了下她,但她的名字,后来却与西楚霸王一起,在漫长的的无尽岁月中,成了生离死别和悲歌的代名词。
“你是说,我当奉承他,讲一些他听了会高兴的话吗?”我笑了起来,“这样的话,你还愁现在没有人会讲给他听吗?”
虞姬一怔,随即微微苦笑了下。
“你说话……总是和旁人不大一样,”她犹豫了下,又说道,“其实我早就听说过了你的名字了。一年多前,有一天,子羽就怒气冲冲地回来跟我说,他必定有一天要你甘心伏在他的脚下称他为王。我跟他许久,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愤怒,所以那时开始,我就对你一直心怀好奇了。昨晚见了,你果然和旁人不大一样,最后你要离开前,我在你的眼里,看到了悲悯之色,你是在悲悯子羽吗?”
我心中一动,有些意外地看向了虞姬,此刻的她,面容平静,眼如秋水,只是这泓秋水里,却是隐了淡淡的哀伤,再也不复昨晚弹唱小曲时的那般活泼灵动。
我本以为,像她这样的一个女子,作为项羽的宠妾,她的眼中只要有她夫君,那便够了,只是没有想到,她竟然也会如此冰雪剔透,我临去前心中所想,竟然被她一语道中。
见我讶然望着她,她微微笑了下,说道:“从前我一直以为这世上会悲悯子羽的人,除了我一个,便再也没有旁人了,只是没有想到,你也会和我一样。尽管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何由悲悯于他,但是我只想让你知道,子羽从来便不是一个残暴成性的人,他只是不知道应当如何去做,所以就选择了自己认为是对的最直接的方法。”
见我似是不以为然,她轻叹了口气,又慢慢说道:“虞本是吴中人氏,因仰慕子羽少年英名,所以自求于他,甘为姬妾,所幸子羽未曾嫌我质陋,得以长伴至今。他随叔父在吴中起事之时,曾以一人之力,杀死太守府上百余卫士,那是他第一次杀死如此多的人,回来之后,他对我说,此是叔父对他的第一次考较,他若不如此,只怕乱世之中,永无出头之日了。叔父身死的那段日子,只有我一人知道,他心中是何等凄惶,失去了自小视为父亲的叔父,他从此再也没有人可以倚仗了。你那时便是击中了他心头所忧,他才会如此怒不可遏,至今不忘。他一心想要西进踏平秦地以慰叔父亡灵,怀王却偏偏命他随了宋义北上救赵,他纵是有万般不甘,却也只能北上。行军到了安阳,那宋义停步不前,他原是奉了怀王密旨,想要弑杀子羽,再与齐国结盟,幸而子羽抢到先机,杀了宋义,才得以抵达巨鹿。巨鹿一战,你应也是知道,秦兵四十万,天下诸侯虽纷纷引兵前来,但却只作壁上观,子羽能够调用的,不过是英布和蒲将军与他自己从吴中带来的区区几万兵马……”
说到这里,她淡淡一笑:“世人所见,皆是子羽今日之荣光,却又有谁知道,当日的他是背负了何等的重压?我在他身边,亲眼见他夜夜无眠,日日焦虑。渡过漳河之时,寡不敌众,士气低落,子羽遂命军士凿沉渡江船只,打破造饭铁锅,身上只带三日干粮,当敌之时,子羽身为士卒先,军士们亦个个以命相抵,才大破秦军,终是令天下诸侯为之胆颤,见子羽于帐中,竟是膝行于地……”
一丝笑意从她的唇边浮了上来:“子羽,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叫我如何不敬不爱……”
我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子,心中不禁感叹,项羽该当何幸,竟然得了如此的妙人长随于身,上天待他,其实亦是不薄了。
“秦军大败,得了二十万的俘虏,子羽本是让这些降卒做他入关先锋的。大军行至新安,降卒纷纷暴动,范增劝子羽,说此二十万兵丁多为关中之人,当年之时,他们对六国降卒鞭笞凌-辱,为所欲为,而今驱使他们为入关前锋,只怕临阵倒戈,悔之晚矣。子羽以为有理,便听了范增之言,坑杀了此二十万人……”
她叹了口气:“子羽性情鲁直,以为正确之事,必定去做,我虽有心劝他,反往往被他不喜,说此妇人之仁,乱世不足以用。”她眼里已是有了淡淡哀伤,“我却害怕,从此梦中竟似时时有那荒原之上的悲惨号哭之声……”
她默然了,我亦是不语。
终于,她抬头朝我一笑,神情复又转回了明快:“辛姬,其实我亦不知自己为何会找到你来说这些,我虽与你只是昨晚匆匆照面,心中却是对你很是亲近,想来你也是愿意听我讲这些的。我只是……只是有些寂寞,有些难过,想找个人说下自己心中的话……”
“虞,你是个很了不起的女子,项羽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以后无论成败,他都不应遗憾了,真的。”
我看着她,这样说道。
“红颜知己……”她低声念了一遍,笑了起来,“你说得真好,我能做他的红颜知己,以后无论如何,我也不会遗憾了。”
一阵风吹来,吹得她身上的景衣猎猎作响,她转头望向了远处原野之上密密麻麻的兵士,叹了口气:“明日又该有一场恶战了,又不知有多少人要化为亡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