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死揪住了他的臂膀,狠狠地摇他,眼里已是一片泪光。
吴延他竟然会这样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就在瑶里的每一个人都早以为他已死去的时候,叫我如何能忍住不流泪?这个曾经如此倔强少年的人,他如果知道了这一切,是否也会为自己当年的意气而追悔?
但是很快,我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了。
对面的这个男子,我可以肯定,他就是吴延,我绝对不会认错,因为就连他左边眉头的那一颗黑痣,都仍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但是,他却又仿佛已经不是吴延了。
被我这样拼命地摇晃,他并未露出故人相逢应有的神色,虽并未推开我,但眉头却紧紧皱起,仿佛在努力回想什么,片刻之后,终于微微摇了摇头,定睛再次看着我,眼里只是一片疑惑和茫然之色。
“在下利苍,乃是沛公军中左将军,你方才说的什么,在下并不明白,当是错认了人吧。”
他这样说道。
是的,明明仍是吴延的声音,可是为什么,他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他说自己是利苍,刘邦军中的左将军利苍!
利苍?那个被史学家认定的辛追早亡的夫?
我像是被电击了一般,猛地缩回了一直揪着他衣袖的双手,后退了半步。
“吴延,是我,是我,辛离,辛追,你当真不认得我了?你是吴延,你不是利苍,你再仔细想想。”
我看着他,颤声问道。
“辛离,辛追,吴延……”
他低下了头,口里喃喃地重复了几遍我和他自己的名字,终于再次抬起头来,对我笑了一下,笑容里有一丝困惑,一丝歉意。
“在下方才刚见到你,确实觉得很是面善,故而盯着瞧了许久,但却实是不记得从前曾与你见过,更不知吴延何人……”
我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他,刹那间脑中闪过了许多念头,似是明白了什么,但很快却又更加纷乱了。
失忆……
他现在这样的情况,我能想到的原因,也就只有这种了。
只是,他到底为何会如此?这许多年来,他又是如何过来的?
太多的话想要问出口,最后却只是哽在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张良和刘邦也已是发现了这里的异状,齐齐向着我和吴延走了过来。
“阿离,你怎么了,为何如此惊慌……”张良有些担忧地看着我,又看了吴延一眼。
我伸手胡乱抹了下眼角的泪痕,低声说道:“没甚大事,刚才没有看清,只当利将军是我瑶里的一个故人,便胡乱上前认亲,倒是惹了笑话……”
他信以为真,笑了起来:“利苍将军为人素来诚厚,绝不会为此小事而责怪于你的,你勿要多心。”
我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这时,城门之外隐隐地传来了一阵马嘶和响鞭之声,一个人骑在马上而来,身后跟了另一空骑,到了张良近前。
他看着我,突然伸出双手,将我的手合在了他的掌中,紧紧地握了一下,然后松开了。
“我……要走了,你且保重。”
他与一边的刘邦和吴延致意告别,最后看了我一眼,翻身上马,疾驰出了城门而去,那被风卷起的青衫衣袂,终是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之中。
第35章 重瞳之子
马车缓缓行驶于来时的路,只是掉转了方向。
我独自坐在车中,心头一片混乱。
刘邦自张良策马离去之后,只是冷淡地瞥了我一眼,便上马急速离去,吴延,或许现在还是称他为利苍更为恰当,他犹豫了下,亦是跟了过去,只是临行前,回头再次深深望了我一眼。
关于利苍的消息,我必定是要传信告知义父和萍夫人的,只是现在,我当如何面对利苍?是否应当告诉他一切,努力唤醒他的记忆?
回到行宫之中我的居所之时,宫人无不惶恐地告诉我,心竟然还在那庭园之中等我。
我踏月而入的时候,看见他正独自坐在那廊庑的横阶之上。
“辛姬,你心中很是爱他,对吗?”
他这样问我,目光幽远,神色哀戚。
我走到了他的面前站住,不语,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他仰头望我,皎洁的月光之下,我看见他浓密深黑的睫毛竟已是一片潮湿了。
“辛姬,你答应过我,无论如何总不会让我独自上路的的,可是我知道,你在骗我,你终有一日,还是会跟了他去,剩下我独自一人,对吗?”
我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了起来。
我叹了口气,蹲到了他的面前,和他齐平。
“心,你要知道,没有人会永远行在路上的,终是会有一个结果,在那结果之前,我答应过你的,一定会做到。”
并且,如果可能,我一定会尽了我的力,不再让你的生命戛然而止于史书所载的郴城穷泉之侧。我在心中默默说道。
他美丽的眼睛之中,终于有了一丝光彩在流动,嘴唇翕动,如同梦呓般地说道:“辛姬,你知道吗,我总是有一种感觉,我应该不会活在这个世上很久了,但很奇怪,我并不害怕这一天的到来,所以如果死亡就是我的结果,那么在这之前,我真的希望你可以一直陪我,不要让我独自一人。等我死了,你就随便将我葬在那里,然后,你再跟了他去,好吗?”
我怔怔望着面前这位少年国君,几年的朝夕相处,在我心中,他早已不是那个被我义父偶然捡拾回家的牧羊少年了,而是我的幼弟,我的孩子般地让我无法割舍了。
“心,不要胡言乱语,我会保护你的,你要相信我。”
他看着我,笑了起来:“辛姬,今日我如此让你出现在我的殿宇之中,便已是你对我的最大保护了,你没有怨责于我,我已是十分高兴。从今而后,便要换成我来保护你了。我的王位虽是凭空得来,但既已戴上了这顶冠冕,我总要做些什么,日后才总算不会愧对我的列祖列宗。”
我朝他点了点头,牵起了他的手:“石阶幽凉,坐久了会着凉,早些歇息去吧。”
我以为心那晚说的话,只是随口而言,只是没有想到,他当真去做了。
就在心的王位复立之后没过几日,项梁叔侄便继续率领军队北上击秦,而他也派遣项羽和刘邦的合部同时北上三川郡,我尚未再见利苍,他便也已随了刘邦匆匆而去。这两支人马一路凯歌,所向无敌,在攻打雍丘之时,项羽甚至亲自斩杀了秦国丞相李斯的儿子,三川郡守李由,据说李由战死的时候,血染战衣,但仍手握长矛,怒目圆睁,这惨烈之状,甚至就连刘项军中的将士见了,也不禁为之动容。
而很快,项梁却是没有那么好运了,尽管章邯此时已经得到了秦王朝的增兵,但项梁却被屡次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根本听不进幕僚的规劝,结果一时大意,竟然在定陶一战中,兵败被杀。
消息传到盱台的时候,已经是九月了,此时距离心被立位,整整三个月。
盱台行宫上空的天一下子变得异样了起来。
项梁此时实际就是天下反秦武装力量的领袖,他的猝然死亡,对士气的打击会有多大,可想而知,而人心,也终于开始蠢蠢欲动了起来。
“辛姬,项梁已死,秦军若是趁机南下,盱台危矣,我欲听取宋义之言,迁都彭城……”
终于有一天,心这样对我说道。
他的眼里,没有哀戚,没有惶恐,有的,只是对亲自掌控这天下王土的无比渴望。
宋义是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心终有一日会在成为项羽霸王之路上的绊脚石后被杀死,但这其中的细节过往,我却是并不清楚。
见我沉吟不语,心继续说道:“宋义乃是我故楚令尹,为人精明强干,且对我忠心赤诚,我亦觉迁都乃是势在必行。”
心,他终于要开始行使他作为国君的无上权力了吗?
如果他未曾被范增找到,未曾登上这王权的宝座,那么他永远就只会是那个跟在我的身后,看我翻耕药园的牧羊少年,这样的一生,虽则平淡,但却安耽。
但是现在,命运终将他推上了他父祖曾经走过的道路,在他踏足这片故土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心了。项梁的积威深重,让他一直无法畅快呼吸,而今项梁一旦死去,他便如同雏鸟,终于是要振翅高飞了,只是,他的羽翼当真已经丰满了吗?
迁都到了彭城之后不久,刘邦项羽为了防范章邯南下,便已移师东归,加上陈胜义军旧部吕臣,三支军队分驻于城外,形成犄角,互为声援。而章邯,他见项梁已死,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便带了自己的军队渡过黄河,北上攻打赵国了。
彭城的压力没有了,心开始了他的一系列动作。
他在楚国以宋义为首的众多旧臣的拥护之下,先是将项羽和吕臣两支军队合并一处,归自己直接统帅,接着又破格提拔宋义为上将军,号“卿子冠军”,不日即要率项羽、范增、英布等北上救赵,与此同时,他发布了那条著名的政治宣言“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这就像是悬在一个天下各路义军面前的一块蛋糕,所有人心底里的期望都被骤然激发了出来。
此时的心,就像一个被压抑得太久的人骤然间得到了释放,他变得非常忙碌,朝见他的各个臣子,当然,这其中大部分,都是他父祖之时的楚国旧臣,甚至就连夜间,也常常是秉烛到了深夜。
我心中开始隐隐地不安了起来。
我知道,心现在只是在行使他作为国君的权力,这也是他的职责,可是他似乎忘了,他是经由项梁扶持才登上这个王位的,而今项梁刚死,他就这样迫不及待地向群臣宣告他的决心,剥夺了项羽的统领兵权,显示了他与项氏家族的决裂,就算这一切都是历史载明,必定要发生的了,我仍是不愿看到这样的祸根深种。
我找到了心的时候,他正在和臣属们商议国事,当偌大的方室里,只剩我和心两人的时候,他对我笑了一下。他的面庞之上带了一丝疲惫,但是双眼却是炯炯发亮。
来时的路上,我一直以为自己会有很多的话要和心说,可是现在,到了要说的时候,我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了。
该对他说什么?
让他不要剥夺项羽兵权,不要和项氏家族为敌,甚至不要继续当楚国国君?
我茫然了。
心看着我,微微笑了一下:“辛姬,你是在为我担心吗?”
不等我回答,他接着说道:“其实我知道,你是怕我得罪了项羽,他日后会发难于我,对吗?”
他又说道:“可是辛姬,就算我现在什么都不做,你认为有朝一日若是秦亡,项氏真的还会让我安坐在此行宫之中,让我先楚诸王继续享受烟火祭祀?而今我抗争于他,他日就算我终会死于项羽之手,我亦是无憾了。”
心,这个即将十四岁的少年,他原来对自己的宿命,竟然早已比我看得更要透彻了,他不甘于成为刀俎之下的鱼肉,拼了性命也要抗争一番,我又有什么理由阻止?
我终是默然而去。
项羽来的时候,我正坐在行宫之中自己的庭院里,看着一干宫人进进出出在布置院落。因为是刚迁到此不久,所以很多地方还在修缮之中,看起来仍有些凌乱。这些宫人和宫女们,他们有些是随了我从盱台迁徙而来的,有些则是到了此地后新近入宫的,但大多很是年少,因我素日对他们从未施过责罚,所以慢慢地,行宫里我的这个庭院之中,终是渐渐少了些让我会感到压抑的沉闷之气。我这里的人,就连脚步也要比别处的更轻快些。
“项将军……”远远地,我便看到几个宫人面如土色,一路想要阻拦项羽的闯入,但却被他一脚踢开,纷纷倒在了地上。他落脚应该不轻,那几个宫人虽是面如土色,但却强忍着不敢叫痛。
项羽已经几个大步就跨到了我面前,我甚至感觉到了迎面一阵风随他朝我袭了过来。
他站定,并没有说话,只是狠狠盯着我,眼里闪着愤怒的光。
我缓缓从自己坐着的石鼓上站了起来,朝他淡淡一笑:“向将军今日这样前来,可是有话要讲?”
他仍未开口,又盯着我瞧了许久,才冷笑了起来。
“辛姬,是你,是你教唆怀王削我兵权,遣我北上救赵,阻我西进为我叔父报仇称王!”
我摇了摇头:“你竟然以为我会有如此的影响力?”
“不是你,还会是谁?熊心小儿,竟敢如此公然与我对抗,他莫非是忘了,他能坐上今日的王座,全是我项氏家族鼎力相助,他不言感恩也就罢了,今日竟敢如此对我!”他又冷笑了下,目光中一丝狐疑之色突然闪现,“莫非是你父亲吴伯授意?难道就连他也想要染指中原,自己不便出面,竟是派了你来铺路?”
我盯着他看,终是笑了起来,他竟然如此侮慢我的义父!后世之人多云项羽器量窄小,果真如此。
“你为何发笑?”他看着我的目光之中又多了一丝阴郁之色。
我叹了口气,看着他缓缓说道:“项将军,你固然勇猛,但我笑你,也不过徒有血气之勇,竟是毫无自知之明。”
“你一区区女子,不过是挟了吴伯之威在此作乱,又懂什么!”
他一下子对我怒目而视,几乎是咆哮了起来。
我冷冷一笑:“项将军,世人皆说你是英雄,在我看来,你有今日之地位,并非全在你自己,不过是靠了你的祖辈之荫和你的叔父项梁之功。雍丘之战你虽斩杀李由,那也是城中被围,对方与你兵力悬殊,可笑你却以为项梁亡后,你便该理所当然接他之位,号令天下。你如此自视过高,又有何自知之明可言?方才你耻笑我是挟了吴伯之威,我却要耻笑你是挟了项氏之荫,堂堂七尺,亦是不过如此!”
他的面皮涨得通红,额头一阵青筋乱跳,右手猛地搭在了悬垂于腰间的宝剑之上,剑已拔出几分,寒光一片。
我冷笑了下,淡淡说道:“项将军是想要将我弑于此地?我死事小,只怕有损将军英雄之名,从此天下之人便又多了一桩笑柄。”
他微微低头,面色阴晴几度变幻,终于慢慢松开了剑柄之上的手,剑复入鞘,只是手仍搭在上面。
此刻,我的庭院门外,突然涌进了一群人。后面是宫中的侍卫,而前面领头的,除了楚王心,还有一个人。
“将军,将军,万万不可……”
那人慌慌张张地一边叫嚷,一边跑了过来,一把扯住了项羽虽松开但仍覆在剑柄之上的手,气喘吁吁。
是项伯。
见我无碍,他似乎松了口气,看着项羽,再次说道:“将军勿要动怒,此次北上,对抗的乃是秦之主力雄兵,若将军将其击溃,天下之人谁敢不敬将军威名!”
项羽盯着我,重瞳已是一片冷然,傲然说道:“我项羽是否英雄,又岂是你一女子所能断言?你且瞧着,终有一日,羽要让你看见我是如何靠着一己之力纵横天下,那时我必要你收回今日所说之言!”
说完,他便拂了项伯的手,撇下众人,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第36章 姑苏母女
项羽终是以副将的身份,随了宋义北上解救被章邯大军围困于巨鹿的赵王了,而与此同时,得到了楚王命令的刘邦,收集了陈胜和项梁的残部,从下邑(今河南夏邑东南)出发,开始了他向关中进发的旅程。
此时已是秦二世三年的十一月了。
彭城行宫之中,接连不断有各种消息慢慢传来。
刘邦一路西进,队伍不断扩大,进入了韩的境地,离咸阳的目标正在一步步接近。
而项羽,他在北上途中,终于还是杀了处处掣肘于他的宋义,送书于怀王心,请封上将军。此时的心,面对这样他已无法掌控的局面,只得无奈应允了。成为上将军的项羽,在十二月的时候,终于抵达了巨鹿,开始谋划对四十万秦军的一场世纪豪赌,赌注就是自己的性命,加上这几万楚军。输则全军尽墨,身死当场,而赢,则是大秦的天下……
六月,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信使,他交给了我一个封口的锦袋,打开,竟然是一封帛书,张良寄来的帛书。
他说,他在洛阳的轩辕山一带遇到了刘邦大军,助其打败了杨熊的秦军,两人合力接连攻下了十几座本属韩的城池后,经韩王成的同意,他已应邀随了刘邦一起向西攻秦了。
信尾的落款时间已经是几个月前了,而今辗转数月,今日才终于送到了我的手中。
我的手轻轻抚过这柔软锦帛之上的字,想象着他在军帐之中书写完,然后交给信使的情景,微微地笑了起来。
没过几日,相继又有他的几封帛书送到了,他们已经破了宛城、武关,下一个目标就是峣关了。峣关是拱卫咸阳的最后一道关隘了,攻破峣关,也就意味着距离拿下关中近在眼前了。
他的信里,没有儿女情长,只是对我这样平淡地讲述着他一路西行的经过,但字里行间,我却是读到了他的一片用心。
戎马倥偬,辗转西进,他仍不忘为身处彭城的我传信,我已经很满足了。
冬了。
终于传来了一个足以震动天下的消息。
只坐了四十六天皇位的秦朝末代皇帝子婴,身着白素,自缚身体,跪在咸阳城外的轵道亭,向着刘邦大军投降了。
而同时,项羽也已经结束了巨鹿之战,挟着令天下诸侯闻之丧胆的威勇,挥师朝着咸阳汹汹而来。他到了函谷关前,见关门紧闭,刘邦已派兵驻守与此不让他进入,暴跳如雷,下令英布强行攻关,并一把火烧了关楼,领着四十万大军进入了函谷关,驻兵在鸿门戏下。
此时的项羽,因了巨鹿一战,真正已经成了天下诸侯各军的领袖,除了章邯和和两个秦国降将,一夜之间,他竟将二十多万秦军全部活埋,天下诸侯,到他帐中见了他莫不膝行于地,战战兢兢。
刘邦和项羽,这两个曾经并肩作战的盟友,今日终是要为了关中乃至天下的王座,反目成仇了。
彭城的行宫之中,终日充满了令人压抑的气氛,我知道,心和他的一干楚臣们,此刻正日夜盯紧了咸阳城外分别驻扎在灞上和戏下的这两支人马,他们,应该是希望看到这虎狼之间的一场生死较量吧。
“辛姬,王有请。”一个心身边的宫人到了我的面前,如此说道。
“你可知道是何事?”我随了他前行,随意问道。
他偷偷看我一眼,犹豫了下,终是吞吞吐吐说道:“项将军遣了来使,像是有事。”
项羽特意派人来找我?我有些吃惊了。
此时的他,不是正驻兵咸阳城外,与刘邦相距仅四十余里,虎视眈眈吗,怎么竟然还会想到远在彭城的我?他派人前来找我,又到底有何意图?
到了心平日下朝后的侧殿议事之所,刚看到那来使的背影,我便觉得有些眼熟,等他转过身来,竟然是英布。
上一次我和他的见面还是在瑶里,他最后一次找到义父,借兵北上,忽忽一算,应该也有两三年了。
他看起来,与从前并无太大区别,神色仍是那样阴沉,目光幽冷。
我突然想起了悠,他的妻,我的妹妹。
悠自他北上出征之后,仍是一直独自住在洞庭之中。这两年来,因了山水迢迢,我并未再去看她,只是遣人送了两回信,上一次收到那信使带回的信,还是半年之前了。她在信中,提到英布已经许久未曾归家了,字里行间,我虽并未看到任何怨艾,却也知道,她心中必是寂寥的。
此刻见了英布,我想开口问他,他到底是否还记得上一次路过家门到底是何时?却是无法开口,终是梗在了喉头。这于礼,绝不是我可以责问的。
心见了我,从案几后站起身来,飞奔到了我的面前。
“辛姬,项羽要他带你前去咸阳……”
他一边低声对我说着,一边恨恨地睨了英布一眼。
其实心与英布,早在数年之前他尚在瑶里的时候,便已见过了,只是他素来不喜英布,甚至有些惧怕于他,而英布,对他也从来是不假辞色。
项羽要英布带我去咸阳,在这两军对垒的时候?他此举到底是怀了怎样的心思?
我一时有些不解了。
一直站在一边默不作声的英布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是没有一丝的温度:“辛姬,项将军有令,命我日夜兼程将你护至咸阳,你若方便,此刻便动身了。”
心的面色大变,转过了身,狠狠盯着英布:“黥布,谁人不知项羽心狠,你之手辣,亦不在他之下,屠城坑卒,哪次与你脱得了干系?今日孤是绝不会让你带走辛姬!”
英布并无任何怒色,只是冷冷瞟了心一眼,便转向了我,神色阴沉:“辛姬,我知你素来无畏,想来今日也不会龟缩于彭城行宫之中推诿不前的吧?”
我对心低声说道:“项羽若是决意对我不利,只需遣人在此杀了我便是,又何必派他相请?这岂不是多此一举?况且他既已有了此等心思,我若不去,他必不肯善罢甘休,我自随了英布前去,应该无碍,不必为我担心。”
心还想阻拦,我已朝着英布点了点头,他冷哼一声,也不朝心施臣子之礼,转身便出了侧殿。
我朝着面色苍白的心笑了一下,跟了出去。
北上的路,真的如英布之前所说的那样,日夜兼程。我在马车之上,虽也有颠簸之苦,但困了倒头便睡,却也安之若素,倒是英布和他的那几个随行,除了短暂的休息,其余时间便都是行在马背之上,与我相比,应是辛劳许多。半月不到,距离咸阳已是不远了,估计再行几日,便可到了。
这日我正坐在飞奔的马车之中,迷迷糊糊犯困的时候,突然,车子似乎遇到了什么障碍,伴随着一阵马嘶和那车夫的咒骂之声,猛地打了个弯停了下来,毫无防备的我因为惯性,猛地撞上了马车车厢的前门,门一下子被撞开,我飞出了马车,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这一跤跌得实在不轻,我还没缓过劲,就看见英布已经掉转马头驰回,飞身而下,扶起了我。
“辛姬,你怎样了,可有哪里受伤?”
他的神色,看起来似乎有些担忧,应该是我瞧错了吧。
我忍着痛,摇了摇头,推开他的手,自己慢慢坐了起来。
车夫此时已经稳住了马,跑了过来,面如土色地指着前方道路上一对母女模样的人,颤声说道:“将军息怒,小人正在赶车,是这二人突然从道旁窜出,小人一时收了马势,才累辛姬跌落……”
那母女二人,此时也和我一样,仍是跌坐在地,包袱滚了出去,应该也是受惊不小,两人都是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英布此时已是站了起来,手握刀柄,目露凶光,朝那母女二人走去,看他样子,竟然是想杀了这两人泄恨了。
此时乱世,人命轻贱,以他杀人如麻的过往,早已视人命如草菅了,加上日夜兼程赶路,此时必定是劳顿至极,脾气更是暴躁,此时想要杀人泄愤,也并非全无可能。
那母女二人也看出了情况不妙,想要逃走,却又无力站起,只是抱紧一团,面上恐惧一片。
“夫人救命!”
两人之中,那年岁长些的女子稍算镇定,终于发现了我,朝我开口呼救。
其实便是不用她开口,我也是必定会阻拦的。
我从地上站了起来,叫住了英布。
我看了一眼他握在刀柄之上骨节突出的手,冷冷说道:“她二人也是无心,受惊亦是不小,我又无碍,不会阻了你向项羽复命,你又何苦为难于她们?”
他的面色涨红,看了那母女二人一眼,哼了一声,朝着自己的马走去。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那母亲模样的女子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拉了自己的女儿到了我的跟前,要朝我磕头,被我拦住了。
我看了一眼她们,见那母亲大约四十左右的样子,虽然粗服蓬发,但眼珠却是乌亮,说话也极有条理,应该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她身边的女儿最多十七八,虽然现在满面尘土,但还是看得出来是个清丽女子,只是远没有她母亲那样干练,一双圆圆的眼睛,此刻正怯怯地望着我,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