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如此说道。
“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
萍夫人如此说道。
我看到悠,她微微地垂下了头,表示受教,脸上飞霞一片。
英布站起身来,领头走出厅去,我继续牵了悠的手,跟上了他的背影,义父和萍夫人,依照礼制,已经不需再送了。
此时恰是黄昏,天色已是有些暗了,出了庄子大门,英布面无表情地上了他自己作为前导的黑色漆车,而悠,则踏上了早有人已经准备好的矮几,登上她自己那辆有帏的车。
我最后为悠披上了景衣,一时心中难舍,竟是紧紧拉住了她的手,不肯松开。按照此时的风俗,除非母家亲人离世,否则此去,悠是再也无法回到这个她自小长大,从未迈出过一步的青山绕水之地了。
“阿姊放心,悠会很好的。”
她朝我莞尔一笑,目光飘到了她身前那辆车中的那个背影,那是她的夫君,她今后的天。
我松开了手。
新郎和新妇的车,在副车之上火炬的前导下,终于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之中。
此去关山万里,长风也难度。
我黯然回身,却看见萍夫人正倚了门,靠在那里,目光仍是穷极不舍。
“母亲放心,悠会很好的。”
我面上露出了笑,上前挽住了她的臂。
六月,此时距离悠出嫁已过整整三月。
义父要到洞庭一带巡视水域,我借机跟了过去,悠出嫁之后,便随了英布住在湖中的洞庭山中,我想去探望下她。
我特意挑了个英布随义父出巡的时刻,叫人摆渡送我到了湖中的山,见到了悠。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便似乎已经从原来那个稍带了稚气的柔弱少女一下子成熟了许多,面颊红润,目光似水,言笑盈盈。
英布待她,看来还是可以的。
我松了口气,陪她消磨了差不多一个下午,终于起身离去了。
悠一直送我到了门口,依依不舍。
她应该也是有些寂寞的。
渡船还在等我,我坐上了船头,艄公双桨咿呀作响,小船破开两道碧浪,慢慢朝岸游去。
仲夏时节,此时骤雨刚过,湖面快与堤岸齐平了,碧绿湖水涵容着黛青之色的天空,水天浑然一体,远远望去,湖面深处雾气蒸腾,几叶扁舟穿梭其间,如在梦中行走。
我心情大好,胸中郁闷之气,刹那全无,只是可惜自己到此空有十余载,当时已有的笛、筝、笙、琴、阮咸琵琶、箜篌瑟等乐器,竟是一件也未学会,否则在这样的湖光山色中,配上飘飘仙乐,那才真的不算辜负了一片美景。
那艄公年约四十,面皮黝黑,能言善道,几句攀谈下来,便笑道:“少年人,看你也是初来乍到,此湖景色甚是不错,何不荡到湖心游玩一番?”
“如此多谢了。”
我对他行了个男子的揖礼。
已经是多年的习惯了,只要跟着义父出来,我必定会着了男装,多年装扮下来,旁人若不仔细看,我此时便是一个少年男子。
那艄公露齿一笑,掉转船头,慢慢朝着湖心而去,边上时有扁舟驶过,坐了与我相同前来泛舟的三三两两游人。
正心旷神怡间,我的耳边,断断续续随风飘来了几声清越曲折之音,侧耳听去,却又消失在水面之上,惟余波光一片。
我略感失望,见湖心风势有些大了,便想叫艄公划桨而回。
那片刻之前消失的清音此刻又响了起来,这次,我终于听清楚了,这是箫音的《柏舟》,《诗。风》中的一篇。
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了。
依稀记得,这仿佛便是十年之前,我随始皇帝出巡至博浪沙,随了盖聂顺上河之水东流之时,船尾的那白衣少年临风所吹之曲,这曲名,还是他后来告诉我的。
十年当中,我只在上河水上听过那一次,至今无法相忘,而今,洞庭碧水之上,我竟再次听到了这仿佛来自天籁的甘美之音。
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下自己怀中的那柄玉骨梳,脱口而出:“艄公,快,划向刚才那箫音之地。”
第30章 青衫磊落
艄公一怔,随即加快了摇橹的速率。
箫音还在继续,飘荡在这淼茫的水面之上,我站在船头,朝着箫音飘来的方向眺望而去,面前一片水雾之中,一叶孤舟渐行渐远,而箫音渐寂,终于彻底消失在了我的耳边。
我胸中一片空荡,灵魂仿佛也已随那箫声,弃我而去。
脚下小船突然左右剧烈摇晃起来,我尚未反应过来,便已站立不住,一头栽进了那柔软的湖水之中。
水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幸而在水乡瑶里居了十余载,我识得水性,一阵手忙脚乱之后,终于伸手,攀住了小船的边缘,却很意外地看见了船头艄公那满面憎恶之色。
“少年人,前趟我送你到了湖中孤岛,心中便已起疑,方才与你攀谈几句,得知你果然竟是黥布家中亲戚,你可知道,那黥布自数年前横行洞庭大江,四方乡邻,无不背地里诅咒哀怨,我的一个儿子,便是被他手下强行拉去做了水盗,不得善终,我日夜恨不能生啖其肉。今日你误上我的船,也是你运道不佳,我亦不忍结果了你的性命,只是将你抛入这洞庭水中,是生是死,看你自己造化了。”
说完,他便伸出手中船桨,用力击打我攀在船沿的手,我吃痛不过,撒开了去。
突然遭此变故,我惊怒交加,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摇橹扬长而去。
船头迎风而立和现在这样整个人只剩一个头露在水面,完全是天堂与地狱之别,我努力保持着自己的身体不要下沉,拼命划水,朝着面前看似最近的岸游去,但是没多久,我就知道了,凭我自己的力量,绝对是无法支撑到那岸了。
我的双臂越来越酸,划水的频率也慢了下来,而那岸,看起来却是更加遥远了。
我的身体,在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后,被迎面的一个浪头,打进了水里。
耳边一阵奇异的空谷之音,我知道那是水流压上了我的耳鼓产生的错觉。
八百里洞庭,今日成了我的葬身之所。
我已无力再挣扎了,闭上眼睛的前一秒,却模模糊糊看见头顶的水面之上,靠来一团黑影。
一支木浆伸到了我的手边,我下意识地牢牢抓住,接着,头就已经露出了水面,然后,我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拖到了船舱之中。
俯伏在船底,脸庞接触到了舱底的一刹那,我有了想流泪的冲动。我不愿意死,因为我还要等到再次与他重逢的那一天,即使那一天,已经十年之遥了,仍是遥遥无期,但我还是要等下去,终老不悔。
胸口之处,感觉到了一块硬物,那是我的玉骨梳。
我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了下来,抬起了头,想看看今天救了我的这个人,到底是谁。他想要的,只要我能给,我就一定会给他的。
我看到了一双湛黑的眼,柔和、舒缓。
这正是那双我曾在梦里无数次看到过而转醒却消失的眼。
而现在,不是做梦,真的不是梦。
我埋首在了船底。
十年里,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我和他的下一次相逢。那时,我一定会在自己梳了一百遍的青丝中插上饰有珠宝和玳瑁的华簪步摇,脂泽粉黛,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环佩叮咚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我一定要让他惊艳于我从前从未在他面前显过的美丽和无双。
但是现在,我却是这样披头散发,面色苍白,满身是水地被他拉上了船,然后如同死狗一样地瘫在舱底,大口大口地喘气。
如果这样,我宁愿我永生永世也不要和他再见。
但是他已经认出了我。
十年的时间,不是沧海,不是桑田,却足以让人愈合旧伤,忘记旧颜。
但是他依旧认出了我。
“辛离……,阿离……”
我听见他用迟疑的声音轻轻呼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刹那间,我的心头开了一朵怒放的花。
他还记得我,他并没有忘记我。
我从舱底坐了起来,将散乱在面庞之上的发拢到了身后,抹去了脸上的水珠,然后,强压住了自己心头生起的自卑之感。
真的是自卑。
面前的这个男子,他青衫磊落,面带笑颜,十年的风霜,即使不再少年白衣,但世俗并未在他身上刻下印痕,反而多了几分从容。他对我笑,一如当年上河水畔碧竹林边那迎风而立的入画少年,一如当年下邳城里月光之下为我簪上玉骨梳的弈棋公子。
我想流泪,但是却朝他微微地笑了:“是我,子房。”
他的面上迅速闪过欣喜,然后便是担忧。
“阿离,你怎会如此落入湖中而四面无人?幸而我随了风势,想朝此泛舟而返,看见有人挣扎于水面之上,才赶了过来将你拉上,否则你岂不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解了自己的外衫,罩在我的身上。
残存了他体温的淡淡温暖很快便笼罩了我,我的心里泛过了一丝甜蜜。
如果这就是爱情的感觉,我情愿醉生梦死于其间,永世也不要醒来。
“你……,和从前看起来,并无两样。”
他端详了我片刻,这样说道。
我笑了。
他其实说错了,这十年间,从头到尾并无两样的,只是我的心。
“当日下邳祓禊夜后,我送你至居所,第二日再去寻你,却被告知你已清早离去,只留下了一片信帛。阿离,那时你为何如此匆忙?”
他的神色里,仍是带了一丝不解。
没有告别,只是因为在你注视的目光中,我怕自己会迈不动南归的脚步,而长相厮守,在那时却不过一个梦而已。
我没有回答,只是笑而不言。
他注视我片刻,从自己怀中拿出了一方边角残旧,颜色褪败,但却仍被折得整整齐齐的黄色布帛,摊开在了手上。
那上面,是一行蘸了墨写成的小篆,字体稍稍有些歪扭:沂水圯桥,切切。
这是我的字迹,十年之前,在我离开下邳这个城市的那个清晨,我亲笔写下的。
“阿离,自你离去,我便时常在那黄昏时刻到沂水之畔步游,那时我虽不知你留书何意,却是相信你必有深意。三个月后,我在圯桥偶遇一衣褐老者,他命我下桥为其取来之前掉下的鞋履,我虽当时心中有些不愿,但见他年迈体衰,便下去捡拾了过来,又替他穿好,他竟与我相约五日之后再次到此碰面,说是有物嘱托于我。五日之后,我大早赶去,谁知竟是迟了,那老者已经候在桥边多时,见我此时方到,沉下脸来斥责了我一通,又命我下个五日之后再去。第二次,我听到鸡鸣之声便匆匆过去,但仍是迟了,那老者复又责备于我,再次定了五日之约……”
说到这里,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然后呢?”
我津津有味地催促他继续讲下去,尽管,我是早已经知道了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但是听到从他口里讲出的话,总是千万倍胜过我在史书上看到的那毫无生命的四方黑字。
他复又笑道:“然后到了第三个五日约定的前夜,我整夜未睡,不到半夜便到了桥头,早早等候。果然没有多久,那老者便出现了,口里自称黄石,他说声‘理当如此’之后,便授了我一部简书,名曰‘太公兵法’。这十年当中,我不敢懈怠,时时研读这兵法,直到此时,才敢说自己终是稍稍领略到了这其中的纵横捭阖之计,行军用兵之道。”
他看着我,眼眸里不再有了笑意,而是深深的凝视。
“阿离,这十年里,我常常想,你当日留此帛书于我,难道竟是已经知晓了这之后所有的事?”
“子良,世间的人能够知晓的,只是过往,我也一样。”
我看着他,淡淡笑道。
他亦是笑着摇了摇头。
“或许真的是我想多了。那么就是你此前已是知道了黄石公便在附近,知他乃是当世高人,有心助我,所以才会如此留书?”
我笑而不答,只是朝他伸出了手。
他微微一笑,将那黄帛复又折起,收入自己怀中。
“你既留书于我,这便归我所有了,又怎有索回之理?”
未曾料想他也有如此狡赖的一面,我一时无语,只是凝望着他,他亦是。
湖心一阵凉风袭来,我虽裹了他的外衫,仍是微微一颤,他觉察了,起身到了船尾,摇橹归岸。
他一直将我送到了义父与我暂歇之地的门口。
“子房,我在瑶里,不日即归,你可愿意到我家中拜访我的义父?”
我知道他不会拒绝我的,即使他原本没有存了这样的心,现在我提出来了,他也一定会去做的。
“如此正合我的心意,其实……,我此趟前来洞庭,正是意欲前去浮梁拜访番君。”
他这样说道,对我微微一笑,目光中似是有所深意。
我看着他渐渐消失在暮色里的青衫背影,心中欢喜一片。
回了住所,对于落水一事,我并没有在义父面前多提,只说是自己泛舟湖上不小心坠下,然后恰巧被张良所救。
两日之后,义父便结束了对洞庭的巡视,策马踏上了归途,他对当年散尽家财,谋秦于博浪沙的张良,亦是十分钦佩,有心结交。
在义父面前,我并无任何异常神态,但心中,却是恨不能插了双翅立刻飞回瑶里。我在担心,会不会等他已到瑶里,而我却仍在路上迟迟未归?
半个月后,我终于回到了瑶里,前来迎接的萍夫人和臣,并未提起义父不在的时候家中有客来访。
他还没有来,我心中一块石头轻轻落地了,暗笑自己愚蠢,我和义父的脚程之快,又岂是他这个异乡之人能够赶上的?
我再也无心于药园了,那氤氲如旧的药香也无法让我凝神静思,每日里,我红妆翠眉,翘首以待。
第一次和他相见,我是秦王随从,男袍加身。
第二次和他相见,我着粗袍荆钗,风尘满面。
第三次和他相见,我从湖中爬起,狼狈万分。
十年之间,不过短短三度擦肩,而年华就此蹉跎,他却从未见到过我最美的样子。
下一次的相见,我绝不会再让自己留有遗憾,我一定要让他看到的,是一个这世间最美丽的女子。
然而,我等到的,不过是一个始皇帝驾崩的消息。
而他,迟迟未来。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子房沂水授书和那半人半神的黄石老人,虽《史记》和《汉书》都有所记载,但其真实性渺不可考,此处作为故事情节,视为真实~~~
第31章 牧羊少年
秦二世元年七月
一个名叫陈胜的年轻人,他在蕲县大泽乡,带领了一群要被发配往渔阳戍守边境的贫农役夫,举起了了反秦的大旗,各地纷纷响应如潮,六国诸侯贵族后代,也趁机招兵买马,四处作乱。
大秦王朝已是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了。
而此时,我正安静地蹲在我的药圃前,一边拔着里面刚刚长出的草,一边对我身边的一个少年笑着说道:“心,你看,这叫七星剑,揉它就有很浓的香味散发出来,去年你被毒蛇咬伤,就是它救了你的命的。”
那少年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样子,很是瘦弱,眼睛明亮,浓长的睫毛微微下垂的时候,眼神里流露出的,总是一片淡淡哀伤。
他叫熊心,是我义父去年外出到番阳时带回的,当时他在道边放羊,遭蛇咬伤,恰好被我义父路过所救,见他孤苦无依,便带了回来。
瑶里庄中,臣与我的两外两个弟弟早已成年娶妻,悠出嫁了,而张良……,他说他会来瑶里,但是我已等了整整一年,他却至今仍未履约,而现在这样的风云诡谲,乱世再起,我想他更是来不了了。
我一直都是知道的,他的心太大,而和他心里的那个世界相比,我太渺小。
看见心的第一眼,我就深深地喜欢上了他,这个少年,他眼里露出的那如遗世般的悲哀和绝望,我是如此的熟悉,从某种意义来说,尽管我不知道他的来历,他也从来不会提起,但我知道,我和他,其实属于同类。
心对我,似乎也很是依恋,只要我在家,他就一定会跟在我的身边,一直沉默着,问他才会应一声,但是总那样跟着我,偶尔在我看向他的时候,露出一个羞涩的笑,而那时,他的眼睛里有光在闪动,看起来美极了。
就像此刻,我扯了两片七星剑的叶子,放在掌心,慢慢地揉碎了,然后送到了他的鼻端。
他深深地闻了一下那碎叶散发出的幽深香气,抬起乌黑的眼,望向了我。
“辛姬,你说,如果当时我被蛇咬了,没有遇到吴伯相救,那我是不是真的就已经死了?人死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也会悲伤,也会欢喜吗?”
我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心,人都是有生,也有死,死了就是万物俱灭,所以一定要在生的时候,依照自己的心意而活,悲伤的时候只管流泪,欢喜的时候,也不要忘了为自己露出一个笑容。”
“辛姬,我喜欢你,我也喜欢你身上的草药味道,你答应我,以后无论如何,你都不要让我独自上路,好吗?”
看着他那如鹿切慕溪水般的眼睛,我无法拒绝。
“心,我答应你。”
我对他这样说道,郑重万分。
外面的纷乱,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瑶里这个原本平静无波的村落。
事实上,在陈胜和吴广刚揭竿而起没多久,英布也就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他经常找到我的义父,两人关在房间里,一说就是几个时辰,尤其是现在,现在已是秦二世二年的十二月了,陈胜在秦将少府章邯的追迫下,败退至下城父,被其车夫庄贾杀害了,而此时,距离他发难于秦,整整六个月。
这日,英布又至瑶里,与我义父密谈了一个下午,我从边上萍夫人那里出来的时候,正碰到了商谈结束后,欲待离开的英布。
这是自悠出嫁后的近两年时间里,我和他的第一次正面相对,从前每次,无论是我到洞庭探望悠,还是他到瑶里寻我义父,我都刻意避开。
此刻他的眼里,闪烁着光芒,那是嗜血的狂热光芒,仿佛被困许久的斗兽见到了猎物出现后眼里所放出的光。
“阿姊,英布的眼睛里,我看到的是薄凉和野心。”
我突然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一个黄昏,臣站在菊花丛边,对我说过的这句话,心上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一阵厌恶。
真的,我也知道我此刻不应该对他早早就有如此的厌恶,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那是他的命,如此而已。但是,我只要一想到悠,我的妹妹,因为嫁给了他而在我面前铺陈得再无变数的命运,这厌恶之感就愈发不可遏止了。
我望着他,面上带了客气而冷淡的笑。
他盯着我,神色间掠过了一丝迷惘,就如同从前我在药园遇到他,对他说悠姬是我妹妹的时候他露出的迷惘之色。
但很快,他的迷惘便消失了,他继续盯着我,目光炯炯,眼里的嗜血之色,更是浓烈,我几乎已经闻到了那来自于他的淡淡的血腥之气。
这才是面前这个男子骨血里散发出来的真实味道吧,他等的,不就是这样的一个乱世吗?
我垂下眼,绕过了他。
“天下已是大乱,六国诸侯,除了韩以外,其它五国都已各自自立为王,但诸军独有下相项梁叔侄二人势如中天。昨日英布向我借兵五千,我已答应,他不日即将率兵北上。”
第二天,义父吴芮这样跟我说道。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很是平静。
但我知道,他此刻其实并非像他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他是吴王之后,对江山国家的渴慕早已像血液那样深深地融入了他的身体,这渴慕,与生俱来,到死方休。
他只是知道隐忍,懂得等待而已。
谁又不是这样呢?项梁、项羽、刘邦……,这些一个个原本对我来说只是史书上的众多平面人物,此时已经各自粉墨登场了,还有他,这个我心念了十数年却只短短三度相逢的人,他应该也早已与他将来的主上刘邦相识,而此刻,又正在为他图谋多年的复韩大计而四处奔走吧?
英布就要踏上他已经注定的宿命之路了,而他们,还有我,这里的一个一个,我知道的,不知道的,谁又能逃得过自己的宿命之路呢?
消息渐渐地传来了。
英布北上了,他在清波打败了秦军左右校的军队了,他东进了,他渡江了,他归属项梁了,项梁在东阿、濮阳两次击败秦朝最后的大将章邯了,项梁率军入薛城了,项梁隐隐有自立为楚王的意愿了……
这么多的消息里,唯独没有我想听到的那一则。
尽管我知道,他会平安无虞,他会半生追随于刘邦,他最后会成为帝王之师,甚至成为被后世万代景仰的谋神,但是此刻,我还是无法将心放下,我迫切地想知道关于他的消息。
我渐渐地变得有些不安起来,这不安,除了为他,也是为瑶里近日来渐渐出现的陌生面孔,一拨又是一拨,他们看起来和当地百姓并无两样,只是行藏遮遮掩掩,似乎在打探着什么消息,没过几日,我就知道了,这些人的目标,竟然就是庄子里的熊心。
义父早已心知肚明,却是不动声色。
我实在是想不出,像熊心这样一个瘦弱苍白,举目无亲的牧羊少年,他身上到底有什么会吸引这么多的人来刺探他?
我找到了熊心的时候,他正独自坐在我药园里的那条溪流边,看着水面上漂浮而过的几片黄叶。
又是一个深秋了,最近少雨,溪里的水也渐渐地浅了下去,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了滑圆雪白的鹅卵石。
“心,告诉我,你是谁?”
我坐在了这个少年的身边,看着他线条精致得让人忍不住自惭形秽的侧脸,慢慢问道。
他微微地垂下了眼睑,长而卷曲的睫毛,微微地抖动了一下。
半晌,他没有说话,亦是没有动,整个人像是凝成了一尊玲珑玉像。
我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辛姬,如果我告诉你,我是楚国怀王的孙,昌平君的子,你还会像从前那样对我吗?”
就在我要走出药园篱门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了这样一个声音。
我的脚步停住了,我转过了头。
心还是那样静静地坐在水边,只是他已经望向了我,眼里是一丝哀淡的笑意。
“我的祖父怀王,被秦骗扣三年,客死他乡,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我的父昌平君,以江为屏,据吴越之地,兵败自尽。他死时,正是我出生,我被一乳母抵死相救,南下隐匿到了番阳。乳母死后,我便孤身一人,无计存活,只得投靠当地一富户,为其牧羊为生,怎料那主人不仁,竟然屡次意图对我不轨……”
他的面上显出了激愤之色,双颧淡淡红晕,我看见他的手捏得紧紧,手背上青筋毕露。
“我楚国虽亡,但先人气骨犹存,我怎堪忍受这种屈辱?只是那家主财势雄厚,我一时无法脱身。终有一天,我打听到番君到了那里,便事先藏伏在他必经之路,然后用我之前捉来的毒蛇咬了自已一口,倒在路旁,我知吴伯向来仁义,必定不会忍心看我就此倒毙,而一旦得到他的庇佑,我不但可以摆脱那无耻家主的纠缠,就连他日重图我楚国复兴之业,也未可知……”
他不疾不徐地说着,目光平静,仿佛现在说的,只是一个和他并无任何关系的旁人之事,片刻之前双颧上的红晕也已渐渐消退,脸色又是一片苍白。
我吃惊了,静静地看着他。
心已在我家中过了两年之久,我原本一直以为,他只是这乱世中的一个流离少年,凑巧被我义父所救。万万也没有想到,这个目光之中总是带了一丝忧郁的瘦弱少年,他竟然就是那个因导致大夫屈原自沉汨罗江而著名于后世的楚怀王的孙,亡烈于江东的昌平君的子,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还是那个数年之后会被项羽谋死于迁都长沙途中的楚国义帝!
第32章 北上盱台
“心,你应该已是知道外面那些人在找你了,”我望着他,略带了一丝急促地说道,“不要去,那不是一条善意的路,你知道的。”
他也望着我,凝视了片刻,终于缓缓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