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伤处刚刚裹好,盖聂便立刻开口问我。
他此刻对于我,应该是有无数的疑问,就像我此刻对他一样。
我抬头看着他,便将自己和父亲当年与他分离后的经历简单讲述了一遍,包括父亲遇难,我偶然成为瑶里吴芮的义女,改名辛追,及至我现在为了寻找吴延与徐福同路,阴差阳错地随着始皇帝踏上了东巡之路。
“燕丹佞子,竟然如此!”
盖聂低吼一声,手掌“砰”地一声砸在了船舷之上,船身猛晃了数下,一直站在船尾的那白衣男子亦是看向了我,他应该也是听到了我刚才的叙述。
盖聂眼里,此刻尽是悔意:“阿离,当年我榆次聂村来了一韩姓少年,意欲拜我门下,他刚一说出那算术之题,我已知晓定是你指点他来,后来他入我门中,询问之下,果然如此,待我得知你是孤身一人在淮阴与他相遇,我便知道你父应该已是遇到凶险了,否则以他对你的爱怜,决不至于会让你孤身在外飘荡。我甚是后悔,当日我若坚持随你们一道,或许今日也不会是如此局面了……”
我惨淡一笑:“叔父勿要自责,燕丹数年之前身首分离,死于其父刀下,也算是现世报应了。我已将父亲遗骨拾回,葬于他居了十数载的太行山中,父亲想来也可瞑目了。”
盖聂神色,却仍是难以释怀的样子。
我知道像他这样的任侠,豪气干云,一旦认定了一个至交,必定是赤子之心,一片坦诚,他与我的父亲,虽然只是数月相处,但两人却神交已久,便是称一声生死至交,也绝不为过,我父亲的死,让他至今还如此耿耿,也是正常。
我打量着他,见他虬髯满面,比之当年,竟也老了许多。
“叔父,你为何会埋伏于此,图谋刺杀秦皇?”
不愿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我便开口问道。
听我问及此,盖聂叹了口气,眼中神色,亦是黯淡了下来。
“阿离,当今秦皇一统六国,百姓虽没了战乱流离,但苛捐杂税劳役之苦,却更甚从前,我聂村壮年劳力三百,竟有一半尽数被强征服役,十之□,去了便再无回音,家中妻子父母,日日哀苦。去岁之时,榆次郡守竟然再次派下丁役,我聂村百姓不服,推我为首前去辩理,哪知那郡守因与我有旧年宿怨,竟借机牵出十数年前庆柯曾来我聂村访我一事,指我图谋秦皇在先,现又煽动百姓叛乱,派了郡中倾巢兵丁,一夜之间,将我家中所有人丁悉数入狱,斩于街市,家中弟子,除了韩信当日恰巧被我遣了出门有事未归,其余众人,竟也无一人逃脱……”
我惊呆了,半晌怔怔无语。
这样无端的灭门之祸,放到谁的身上,都是一桩血海深仇了。
盖聂的眼中,已是悲怒交加了:“可叹我盖聂,枉负了第一剑术之虚名,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中众人血染黄土,我若不报此仇,还有何颜面存于世间?”
我在心里,深深地叹口气,一种悲凉之意,油然而生。
国家机器与强权之下的个人,渺小之如地上蝼蚁,即便是身负当世第一剑术的盖聂,也只能选择刺杀这样的决绝方式了。尽管我也知道,当年的他,对于荆轲的举动,佩服有余,却是未必赞同的。或许,连他自己也不会想到,终有一日,他竟然也会踏上与这位故人相仿的曾经之路。
盖聂的经历,我终于知晓了,那么他呢,那个此刻立在船头,迎风眺望的男子,他又是什么人?
仿佛感觉到了我在注视着他,那男子亦将目光投向了我,朝我微微一笑。
他的笑,仿佛山中松溪,带了清雅安宁,让人观之忘忧。
一种淡淡的,带了酸楚的欢欣,如同青苔,慢慢地爬满了我的整个心房。
这是我这两世,加起来活了三十年,也从未有过的感觉。
从前我一直在想,上天让我如此不合逻辑地来到这个时空,于我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我无意去指点江山,更不会去刻意改变历史,难道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经历那个叫做辛追的贵族夫人那在我眼中并不幸福,却早已命定,必须要去承受的一生?
现在,我隐隐地有些盼望了。
至少,我知道自己的心中,不再是自父亲死后就一直那样的空落了,它已经被填进去了一些东西,尽管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我现在还不是很确定。
“公子姓姬名良,字子房,乃是故韩国国相之子,他先人五代相韩,韩国被灭,公子才十岁稚龄,但他故国难舍,仍是一心希望有朝一日韩国复立,恢复其祖上荣光。我与公子去岁相识于沧海君府中,两人一见如故,得知秦皇再次东巡,遂与沧海君密谋许久,才定下了这个计划……”
盖聂见我望向船头那人,神色似乎有些迷惘,便向我如此解释。
“姬良”,“子房”,我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突然心中一动。
这个人,他会不会就是后来的西汉三杰之一,被后人称为“风神谋士”的张良?
隐隐地,我仿佛记起来了,司马迁在介绍张良的时候,曾经说过,姬姓是周朝王室的姓,分封出去的诸侯王基本都是姬姓,很多贵族也是此姓,张良的家族被韩王封地在张邑,遂后来以张为姓。而且,他也记载过张良和一铁锤猛士曾刺杀过东巡路上的秦始皇,只是最后结果和荆轲一样,未遂罢了,这个地名……
“叔父,您适才刺杀的地名,可是博浪沙?”我忍不住问道。
“确是博浪沙,此处乃是秦皇东巡必经之地,四面平坦,密林丛生,水路亦可逃生,是一个刺杀的绝好场所,只是可惜……”
望着他一脸的遗憾之色,我不禁万分汗颜。
“叔父,若不是我,您与公子,刚才必定已经得偿所愿了……”
盖聂哂然一笑,摇了摇手:“你也是出于救护徐福之意而已,他二人那时如此相缠,我若是一锤下去,秦皇必死,徐福也是难活。我知你一贯重情,遇此险情,居然还能伤我马匹,从我锤下救出人命,胆色非凡,便是一般男子也未必及得上你啊。秦皇从前逃过庆柯匕首,今日又逃过我的铁锤,只能说他是天运未尽,我等又能奈何!”
“叔父,姬公子,所谓尽人事,听天命。秦皇帝国,绝不会像他自称‘始皇帝’所希冀的那样,由他而始,继而万代千秋,你们尽可以拭目以待,数年之后,必有所得。”
我看向盖聂和一直在听我们说话的姬良,如此说道。
盖聂点了下头,面上郁色,看起来消散了不少,而姬良,看了我一眼,眼里闪过了一丝惊异之色,这已经是我和他刚才见面之后,他第二次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我朝他微微一笑,这是我能露出的最美好的笑容了。
他一怔,很快,便也回以我一笑,笑容舒缓。
此刻,两岸苍茫野地,目下碧波涟漪,极目之处的宽阔河面上,几只鸥鹭盘旋在低空之中,偶尔发出几声鸣叫。
我的耳边,一声箫音响了起来,先是柔和甘美,渐渐变至低沉委婉,终于呜咽渐消。
我之前早已看见姬良的腰间,并未悬挂宝剑,只是系了一杆紫色四孔竹篴,所以听到这箫音,不用转头,便也知道是他在吹奏了。
我靠在船舱,缓缓闭上了眼睛,感觉着身下的这叶扁舟畅快地随流东漂而去。

第25章 灯火阑珊

扁舟一路顺水,第二日行经了一个埠头,远远望去,埠头边停靠了十来条大小船只,岸上行人来往不断,看起来,应该是个人烟茂盛的集市之地。
盖聂上了岸去采购一些补给用品,更重要的是要去给我寻些有接骨止痛之效的草药,经过了一夜,我腿上的伤处虽然疼痛并不厉害,但看起来有些发肿,怕日后留下后遗之症,他和姬良二人不顾我的再三阻拦,将船靠岸了。
他去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便回来了,带回我之前告诉他的艾蒿、续断、乳香、没药等草药和一些补给之物。上了船,他未作停留,立刻点了篙驾船离开了埠头。
“秦皇大怒,已经下令大索天下十日了,这里离阳武县近,街头已经张贴了索榜,不日便会传遍天下了。”
船到了水中央,他才如此说道。
我和姬良,对望了一眼,其实片刻之前,我和他便正在谈及此事。
风风光光的一次出巡,却遇到了这样的事情,搞得秦始皇狼狈不堪,他盛怒之下,绘了人形进行全国通缉搜捕,也在情理之中。
我取了草药,坐在船头,捣烂了敷在腿上伤处,他二人坐在船尾,似是在谈论什么,我已经隐隐知道了,我和他,很快便会要分道而行了。
“阿离,公子尚有要事在身,稍后靠了岸边,便会取小道而走,我待你腿伤痊愈,护送你回浮梁瑶里,如何?”
终于,他们结束了谈话后,盖聂这样对我说道。
我默不作声,只是看了姬良一眼。
三人一起,目标过于明显,不若分开各自行走,这个道理,我自然懂得,只是……
我抑制住心中涌起的淡淡离愁,朝他微微点了下头。
他坐在船尾,面带微笑地看着我,彼时,风猎猎作响,拂动了他的衫袖。
暮色渐暗,当天边的最后一朵云彩也收尽了它的余晖,他从一个看起来已经荒弃了许久的野渡上了岸,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地变成了一个白点,最后终于融入了一片荒野之中。
“阿离,可出发了。”
我的耳边,响起了盖聂的声音。
我收回了那原本放得如风筝游丝般的视线。
小船继续在笼罩了暮霭的水面轻巧滑过,身边间或有渔船经过荡起“欸乃”之声,入我耳中,却不再如昨日那般的韵律了。
感觉到盖聂似乎在注视着我,我抬头,对他微微一笑,顺手取了一瓢上河之水,架起炉子,烧起了我和他二人的简单晚餐。
第二天,盖聂便负我上了岸,给了些钱暂借在了一偏僻乡野之处的一户农人家中,不到一个月,伤处便已痊愈,自己走了几步,所幸并无不适。
盖聂明日便要护送我回浮梁瑶里了,此刻我一人,望着身边侧塌之上已酣然入睡的农人稚女,脑中辗转不停。
我此趟外出,主要目的便是寻找吴延,此时小半年时间已经过去,人未寻到,又记挂家中吴母的病情,我此时,本也生了归去之意。只是我的眼前,总是闪现着他最后定格在我视线中的那个逐渐消失在荒野之中的背影,看起来,孤寂而又执着。
我始终无法入眠,心中躁乱一片。
盖聂次日等我,却久久未见我出来,等问过了那农人女儿,才知晓她一早醒来,我便已经不见踪影了,唯余地上我用匕首所刻的一行临别留字。
此刻,我已经雇了船,继续沿着上河之水,向东而去。
我的目的之地,便是下邳,这个地方,在我那年踏上长沙之路,搭乘王姓商人的车队去到淮阴的时候,曾经远远地绕过,只是那时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多年之后,自己竟然会重新折回这个地方,而目的,只是为了再次见到一个人。
是的,我想要在那里再次见到他,我想要确认,他真的会像太史公记载的那样,在博浪沙行刺失败后,便会隐逃到了下邳这个地方,然后,在那里,他会遇到黄石老人,再然后,他会在隐忍的多年等待后,开始他那段最终成为“帝王之师”的狼烟政治生涯。
我一直以为,上辈子的自己本就是生性薄凉,加上这世的流离,看过了无数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早已应该是心如止水了,只是未曾想到,到了今日,暮色荒野里逐渐消失的那个孤寂而又执着的背影,竟然已经像是火般深深烙进了我的心里,尽管,我和他,相对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短短一个昼夜。
我从淮南经由水路再次进入东海郡的地境,转而行船于泗水之上,终于,在我和他分开整整三个月之后,我一级一级上了下邳的埠头,踏上了这块土地。
下邳,也许是世界上起源最早的城市之一,这是一座河流上的城市,水几乎无处不在。“邳”,字形如此美丽,此时的“邳”字,代表一只飞翔的鸟,慢慢地,又代表了一个膨胀的花萼之意。
下邳的街头显眼处,仍是张贴了对盖聂和姬良的大索告示,那上面,也有我着了男装的图影,大意是此人有功,被刺客所挟,有见到者,必须即刻通报官府,定有重奖云云。帛文张贴,应该已经有些时日了,尽管图影已经褪色颜色暗淡,但为了避免万一,我还是换去了原本的男装,恢复了女儿装扮,只是粗袍素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显眼。
我在下邳街头,四处游走,期待着能遇到那个唇边带了温雅笑意的白衣男子,但是大半个月转眼过去了,一无所获。
我渐渐地灰心了,初始促使着我来到这里的心念也开始动摇了起来。
或许他没有我快,现在还在来此的路上?或许他现在已经在这里了,只是为了避免官兵追捕,隐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又或许,想到这,我的心就微微地刺痛起来,太史公本来记载得并没有错,但是现在,由于我这个异界者的到来,和我发生过关联的人,比如他,其命运已经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想到从此下邳可能不再会与他的名字发生联系,沂水圯桥之下也不会有他为褐衣老人纳履,更重要的是,从此天下之大,我再也不可能得知他会安身于何处了,一种深深的绝望便慢慢地弥漫上了我的整个心房。
又胡乱行走了两日,我甚至到了城郊野地沂水之畔的那座石桥之上,痴痴坐了半日,终于惆怅而归。
入了城门,天色已经近晚了,而此时,我才发现满城竟然是灯火照耀,街面上家家户户门口点了火杖,男女老少,熙熙攘攘。繁华之地,处处可见乐舞、投壶、射箭、六博、围弈,甚至还有斗鸡的摊子,热闹非凡。我不知所以,问了路过的一个妇人,才知道今日是下邳的“祓禊”礼俗之日。
“祓禊”,所谓“祓”,就是拔除之意,“禊”通“洁”,自周朝春秋时期,此地就有官民一起至东流水上,洗濯祓除旧日污垢,认为这样阳气布畅,人也会得到好运气,万象更新,发展到此时,趋吉避凶的意味渐淡,而娱乐渐浓,已然成了一个全民参与的盛大民间节日。
此时对女子的礼教压制尚未形成,尤其是在下邳这些属于东海郡的远离关中之地,社会风气还很是开放,我的身边,不时就有三三两两打扮美丽的女子走过,撒下一路欢快的银铃之声,引来周围无数年轻男子的爱慕眼光。
我站在一处青石桥板之上,望着面前映了片片流光的幽暗水面,心中涌上了一丝淡淡的似曾相识之感,这感觉,甚至将我这几日来的惆怅和伤感都冲淡了不少。
这样的夜晚,不但适合有情人相约黄昏后,更让我想起了前世里的嘉年华之夜。
正在我陷入自己那遥不可及的回忆之中时,身侧,有人似是轻轻唤了我一声“辛姬”,声音里,带了一丝不确定,还有微微的欢欣之意。
我回头,身后的一片灯火阑珊中,看到了一双正隐隐映照着跳跃火光的黑眸。

第26章 月华正浓

我怔住了。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的心里,突然闪过了这动人心魄的一句。此刻,我才终于深深明白了一千多年之后的稼轩居士在写出这词句时候的心情到底何如了。
“辛姬,”他望着我,再次叫出了对我的称呼,这次的语气,终是带了肯定,“刚才未到桥边,我远远就已瞧见了你,觉得便是与你相似,却又怕冒昧认错……”
我望着他如天上明月般皎洁的笑容,微微笑道:“姬公子,如若愿意,你可以叫我辛离,或者阿离。”
“阿离。”他微微低下头,轻轻重复了下这两个字。
听到我的名字被他用低沉的声音念过一遍,我的心竟然微微地颤了一下。
“好吧,阿离。”他抬起头,笑望着我,“不过从今往后,你也无需称我姬公子了,叫我张良或者子房都可。”
张良……我在心中,默默念了这个名字。
“姬姓高贵,只是我现已是逃匿之身,白日尚不能现于闹市,至于复国,更是无望,所以无颜再用此姓了……”
他以为我不解,解释给我听,面上虽也是带了笑意,但入我眼中,却知他分明仍是有淡淡怅惘和郁结之色。
“张良……”我亦是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对他粲然一笑:“这个名字很好,我很喜欢。”
他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我这才有些醒悟,此时虽然没有男女大防,但是像我这样,在一个相识不过一天便已匆匆分离的男子面前便这样毫无遮掩地表达自己对他名讳的喜恶,确实是有些孟浪了。
我微微赧然,抬头见他望着我笑的眼神里,没有不以为然,只有欣喜的波光在微微流动,我终于释然了。
“阿离,此间现在很是热闹,你我既然碰到了一起,何不同游一番?”他抬头望着我笑道。
此时,他仍是站在桥下,而我在桥上。
我拾级而下,与他并肩缓缓而行,看过了一个又一个人头攒动的摊子。他的个子颀长,现在的我,站在他的身边,堪堪只与他耳边齐平。身边人来人往,耳旁喧嚣一片,而此刻我的心里,却是满溢了暖暖之意。
“对了阿离,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突然像是想了起来,侧过头来问我,神色里有些不解。
我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我知道,你也会在这里。
我在心中默默这样说了一遍,脸上却是带了笑,随意道:“我和叔父分开后,便顺水游历到了这里,未想你也到了此处,恰好相逢,真的很巧,或者说,是缘分。”
他看了我一眼,笑问道:“何为缘分?”
我这才记起,“缘分”一词本是佛教说法,此时佛教尚未东渡,根本无此说,他自然不解。
我想了下,心中一动,便笑道:“谓由于以往因缘,致有当今之机遇,此为缘分。往西与我中原毗邻,有一国名为迦僻罗卫,此语最早便为该国王子所创。”
“由于以往因缘,致有当今之机遇……缘分……”他慢慢重复了一遍,转而问道,“此词还有深解吗?”
我笑了一下,继续道:“此王子在解释这个说法的时候,又云,世间万物,皆因因缘合和而生,缘聚则物在,缘散则物灭。”
见他眉头微微锁起,似是在凝神细想,我又道:“王子以为人有前生,今生,来生。有人曾问他,何为缘,他说,缘是命,命是缘,此人不解,再问,他又说,缘是前生修炼。此人不解自己前生如何,三问于王子,王子不语,只是用手指了天边的云。这人看去,云起云落,随风东西,于是顿悟:缘是不可求的,缘如风,风不定,云聚是缘,云散也是缘。”
“好个云聚是缘,云散也是缘啊……”
我见他笑着念了一遍,眉头的郁结之色,终于稍稍消减了些。
“阿离,莫非你知晓我心中所念,故而如此开导于我?”他侧头看我一眼,“实不相瞒,这些年来,我日日无不以复国为念,今日听你道来,倒觉旧日种种,确是我过于执念了。”
喟然长叹一声,他又低声说道:“你适才所言极是,聚是缘,散亦是缘,他日韩能否复辟,早有天命,想来也不会因我执念而变,我等今日所为,不过也是如你之前所言,尽人事而知天命而已。”
我不语,只是微微笑着看他。
他是极其聪敏的一个人,哪里还需要我的多言?他需要的,不过是沉淀原本繁杂急切的心,慢慢磨砺自己于漫长的等待当中,等着那一日的到来。
“阿离,你是如何知晓这许多?”
他停下了脚步,转身向我问道,目光中难掩一丝探究之色。
我顿了下,不知如何作答为好。很多年前,在我还是徐辛离的时候,我的父亲,他曾经用相似的眼神看着我,问了这样相同的话,而现在,我却不能用当年回答父亲的话来回答他了。
正在我犹豫之时,路边一个摊子主人模样的老汉朝着他叫道:“少年人,老汉设弈棋于此,一晚下来,仍无敌手,倒是赢来彩头无数。我看你二人在我摊前伫立,若是有胆,陪我一局,如何?”
我和张良,循声望去,见那老汉的摊前,果然已经围了许多人,只是他面前的地上,还空无对手。
“看你二人,应该是年少夫妻相携出游的吧。你若赢了我,我这里的彩头,你尽可挑选,拿去送与她添个玩意也好。”
那老汉见我和他齐齐望了过去,便接着这样说道,又指了下悬挂于他身后的一排彩头。
我的面上一下微微发热,偷偷看了身边的他一眼,却见他并无异色,只是看了我一眼,便面上带笑,走到了那老汉的面前。
弈棋,便是围棋了,此时,南方称之为棋,北方称之为弈,其起源何时,已经无从考查了,但从春秋后期,便在贵族中很是流行了,民间也甚是普及,不但出了一些精通弈术的名家,如弈秋,更有许多人因为专心于此而不务正业,抛家弃子,遭来当时孟子的唾弃责备。
张良本就出身于六国贵族之家,这样的弈术,自然不会陌生,倒是我,蹲在了那老汉不知哪里抬来的一块四方青石棋面边,仔细看了许久,才看了出来,此时的围棋与现代一样,也是黑白两色,只是棋盘,纵横各十七道,合二百八十九道,与现代十九道的棋盘略有不同。
前世的我,对于弈棋之道,本就没多大兴趣,知道的也就是一些入门的粗浅功夫,到了这里,更是两眼摸黑,只是见那老汉初时神态还甚是悠闲,手中棋子也是随意落下,慢慢便凝神起来,到了最后,他已经是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棋盘了,脸色也越来越吃紧,末了,他终于在围观众人的一片唏嘘声中抛掉了手中余子,叹了一声:“罢了,倒是我小瞧了你,这邳城弈公的名号,今日便要让与你了,少年人,可有兴趣再来一盘?”
我看向了身边的张良,尽管赢棋的人根本不是我,但我心里,竟然也隐隐生了一丝骄傲之意。但见他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却并未露出任何异色,只是看向了对面的老汉,微微笑道:“若论棋艺,我实在不是叟公对手,只是叟公开始便存了轻敌之心,所以被我占了主动,再来一盘,只怕我再尽力,也是要输的。”
他此话一出,边上众人纷纷点头,而那输棋的老汉,面色也好了许多。
我在心中暗自笑了起来,张良明明是胜了对手,他却仍如此说话为那老汉圆了面子,其为人谦润,可见一斑。
“咦,这位年轻人,我看你好似有些面熟……”
这时,围观的人里突然有人这样说了一句。
我心中一跳,生怕他被人认出便是那至今仍张贴在闹市的索榜中人,立刻伸出手去,挽住了他的臂膀。
“夫君,我有些累了,回家可好?”
我望着他柔声说道,就好似我和他,真的便是那一对欲要归家的年少夫妻。
他一怔,随即看着我微微一笑,目光之中,含了淡淡的温存之意。
“叟公刚才所说之彩头,可还作数?”
他转而望向了那老汉,朗声问道。
我一怔,急忙暗暗扯了下他的衣袖,示意他快些离开,他却不为所动,只是到了那老汉让出的位置,细细看了一圈,终于伸出手去,摘下了一只象牙色的玉骨梳。
“多谢叟公承让,如此便告辞了。”
他朝那老汉微微颔首后,便牵了我的手,离开了弈棋摊子。走了几步,我忍不住回头望去,见身后的众人望着我和他背影的神色,仍是一片赞叹和欣羡。
到了一处人迹渐少之处,他松开了我的手。失去了他的牵握,我心中疏忽一阵失落。但很快,他就抬起手来,将刚才一直捏在手中的那把玉骨梳,轻轻插-进了我的发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