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上了他的目光,朗声说道:“当今始皇帝堪比神人,洞察秋毫,我一小小布衣,岂敢行此大逆?”
他盯了我半晌,脸上终于微微露出了一丝缓和之相,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此监牢中。”我用手指着隔了好几个监牢之外的徐福,毫不犹豫地说道。他此刻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见我和那廷尉丞似乎正在言他,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神色里带了微微的茫然。
廷尉丞远远地看了徐福一会,微微的点了下头,附耳对身侧的狱丞说了什么,便在周围一片“冤枉”的哀呼声中转身离去了。
那收了我贿金的狱卒上前开了牢门,放了我出来,又将徐福也放了出来。
徐福此刻站在那里,只是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我靠近了他,对他使了个眼色,他虽还是不明所以,但面上的惊讶之色,已经是收了许多。
跟着狱卒走过了那暗无天日的人间地狱般的通道,终于到了外面,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此时,已经是夜了。
“我来这里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进去了还可以像两位这样走出来的,两位走好,以后勿要忘了提携下小人。”
那狱卒满面堆笑,一片讨好之色。
“我那朋友,还望您多加照顾下,过几日必有重谢。”
我回头对他一笑。
他面上喜色更重,连连点头。
我在心里暗叹了口气,像他这样的狱卒,属于当时最下层的官吏了,虽然比普通布衣要好些,但日子应该也是艰难,且此时吏治严酷,我其实还是非常感激他敢于冒险收了我的贿赂为我办事,否则,我和徐福,还有他那个朋友,就真的只能带了镣铐被驱逐去修筑长城了。
外面已经停了一辆马车,两边各一个骑着马的宫中卫尉,我和徐福钻进了车,马车摇摇晃晃地开始走动了,我才靠近了他,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等下无论如何,你必须要说自己能访仙求得长生之药,否则我和你都会没命。”
他很是吃惊,压低了声音道:“但是你我都知道,所谓仙道,实在是渺茫无比啊……”
我微微一笑:“你我如何想的,这并不重要,只要我们现在被带去要见的人,你能让他相信就好。”
他看着我,神色很是怪异,半晌,终于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似乎陷入了冥想之中。
马车轮下的道路应该很是平整,坐在车内,我并未觉得颠簸,行了大约一个时辰左右便停了下来,我和徐福下了车,抬眼望去,面前一片巍峨的宫墙,暗青色的夜空里,依稀是飞檐翘角的轮廓。
这里,应该就是秦王朝的皇宫了。
我和徐福在两个卫尉的带领下,入了皇宫的侧门,一路曲折,最后,被带到了一座殿宇的门前。
卫尉和守在殿宇门口的一个宫人低声说了什么,那宫人看了我和徐福一眼,便消失在了门后,应该是进去通报了。
此时,我才觉得有些紧张起来了,我很快就要见到的那个人,真的就是在史书上留了浓重一笔的千古第一皇帝,秦始皇吗?
我瞟了一眼身边的徐福,很是意外地发现,他这个刚刚才被拉入局中的人,此刻看起来却是神色安定,丝毫没有慌乱的样子。
我不禁在心里苦笑了下,徐福,他是接下来的这场关于神仙的荒诞剧中的主角,其才智和应变之道,真的不是我可以比拟的。
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刚才那进去通报的宫人终于出来了,和他一起出现的,还有另外一个宫人,烛笼映照之下,他的面孔若隐若现,袍色看起来明显华丽了许多。
“可是徐福师徒二人?”
他开口了,声音微微有些尖细,但入耳锐利。
徐福上前,对他施以一礼,口中称诺。
他身边的宫人走了过来,对我和徐福搜了一遍身,见无异状,那华袍宫人便点了点头,领路而进。
秦建皇朝之后,便大收天下之兵,铸成十二金人,民间已经不允许私藏兵械了,所以在入城之前,我便已经将自己的匕首绑在了马腹之下,入城之后,私埋在了徐福朋友的家中。
道道沉重的宫门依次被打开,走过了重重幔帐,最后,终于进入了一间宽大的内室之中。
宫灯之前的宽大矮榻之上,坐了一个人。
他四十余许,高冠深衣,蓄有髭须,面貌甚是丑陋,但身材雄伟,便是像此刻这样随意坐于塌上,也自有一股威严之气散发出来。
我站在徐福的身后,只看了一下,便微微地低下了头,仿着徐福的样子,对着面前的这个男子,也就是始皇帝,行了伏地大礼,然后伸直了腰,仍跪在地上。
始皇帝并没有立刻让起身,只是坐在那里,微微扫了我一眼后,便将目光定在了我身前的徐福脸上,跳跃的灯光里,他的脸色看起来喜怒莫辨。
我的心怦怦直跳,刚才只是被他眼风轻扫,我便觉到了来自于他的一种沉沉压力,这种对旁人的威慑力,只有那些长期浸淫在权势之中的人才会具有。
但是很快地,我的心跳便舒缓了下来,因为我听见他开口说话了。
“你便是徐福?你真的可以通仙得药?”
我的心,终于完全落地了。
他不是神祗,他只是个人,一个虽然坐拥天下,但却渴望长生的人,如果说他与别人有什么不同,那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渴求长生的心愿比别人来得更强烈,更迫切而已。
“在下徐福,早年之间,也确实有缘得见过神仙之道。”
徐福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不疾不徐,中气十足,他跪在我的面前,我看不到他的脸,但也可以想象,他此刻那一本正经的样子。
“哦,神仙之道,到底如何,快讲来听听。”
始皇帝的兴趣,明显地被勾引了起来,我看见他虽仍是坐在那里,但整个身子,已经微微向前倾了。
“天地浩淼,存有永世长生的神仙,此并非愚人妄言,乃是千真万确。神仙者,或耸身入云,无翅而飞;或腾龙驾云,上造天阶,或化为鸟兽,浮游青云;或潜行江海,翱翔名山;或吸食而气,辟谷茹芝;或者出入世间而人不识,或者隐其身而莫能见。始皇在上,还请细想,若无神祗,天地何来,万物何来,风雨雷电又是何来?普通之人,自然难逃宿命轮回,但若得到仙药,成为地仙,虽无法像神仙一般翱翔四海,但长存于世,永生不老,却是唾手可得。”
我垂着头,听着徐福的侃侃而谈,心里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现在,不管是出于被迫还是主动,已经是在向秦始皇灌输一种新的文化思想了,这就是神仙思想,而这种思想,对于正困扰于生死之间的天下至尊秦始皇来说,真的是具有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如何才能得到仙药?”始皇帝目光闪动,立刻追问道。
徐福答道:“齐地近海,小人年少之时,长居于彼,曾经见到海之上空岛屿浮现,城廓楼台,人形飘游其间,历历在目,此为海市蜃楼,实乃海上仙山,变幻不定,有缘之人,才能得见。”
始皇帝已经完全被徐福的描述给吸引了,座上的他如沐春风,见徐福停住,神色立刻有些不喜。
徐福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如此反复几次,终有一日,小人夜间困顿,忽而听见仙乐大作,有一神人降下,告知于小人,渤海之外,隐有三神之山,名为“蓬莱”、“方丈”、“瀛洲”,小人之前屡次见到的,便是此三神之山的幻影。山中有仙,亦有仙药,山中宫阙,俱是黄金白银所造,其物禽兽尽是雪白,只有仙缘深厚之人,才能寻得仙山,登岛求药,若是仙缘浅薄,便是来到山边,神山宫阙亦会倏忽消失,杳无踪影。”
我偷偷抬眼,看见不远处始皇帝的表情,已经是如痴如醉了,他从塌上起身,连鞋履也未穿,只着白袜,便到了徐福面前,扶起了他。
“徐卿,如此说来,你便是那仙缘深厚之人?”
他站在那里,望着徐福,神色一片兴奋。
徐福微微颔首,沉吟下又道:“那神人片刻之后又云,十数载后,中原大地自有一尊主顺应天命统御四方,今日对小人透此天机,不过是因小人具有仙缘,要小人等到彼时,为那尊主求得仙药,从此与天齐寿,造福万民。”
我差点没有噗出声来,这个徐福,他的胆子不但不小,想象力也实在太丰富了,前面的仙山倒也罢了,现在居然又说出了这样的一番所谓“天机”。
但是他对面的始皇帝,和我想的却不一样,此时,他看起来更加兴奋了。
“那神人在十数年前便提起了朕?看来朕,真的是天命所归啊……”
他松了徐福的手,不停地来回踱步,突然停下脚步,抬起了头,急急问道:“那神人除了这些,还是怎么说朕的?”
我看见徐福微微一怔,可能是事先没有想到始皇帝还会追问这个,他没有做好准备。
见他在始皇帝的目光威逼之下,神色有些犹疑,我心中一紧,也未细想,便接口说道:“始皇在上,还望恕小人妄言之罪,小人曾听家师讲过此事,梦中神人,确言始皇乃天子骄子,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威震四海,驱策天下,加之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可成帝王万世之业。”
说完了这段节选的只见赞美,不见贬损的我在前世高中之时便背得滚瓜烂熟的《过秦论》,我的后背已经是有些冰了,看了下徐福,他面上微微露出了喜色,我才稍稍松了口气。
“天子骄子,天子骄子……”
始皇帝嘴里喃喃念着这四个字,倏然抬头,目光中豪情四射。
“哈哈,不错,确是如此,徐卿,如此看来,你便是上天遣来为朕求访不老仙药之人,你需何事物,明日只管向中车府令赵高道来,他会一一为你备齐。”
刚才那个带了我和徐福进来便退了出去的华服宫人,这时又走了进来,他便应该是赵高了。
徐福朝着始皇帝的方向行了一礼,我也跟着行了礼,便后退着脚步可以离开了。
此时,我的心终于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慢着!”
就在我们跟着赵高,快要退出内室的时候,又坐回了塌上的始皇帝突然发声说道。
我的心又一下子提了起来,不知道这次,他还有什么话要说,和徐福对望一眼,见他也是不解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哦哦,下章我的男猪终于要出场了~~~
第23章 出巡遇刺
“朕不日即将东巡,徐卿可随朕至渤海之滨,朕要亲自送你等入海求仙。”
始皇帝目光炯炯,声音掷地有声。
“诺。”
徐福对着座上的始皇帝又是一礼,这才真正地退了出来。
终于出了沉沉的殿宇之门,我望向了徐福,他亦是看向我,不约而同,我与他都是紧闭了嘴巴。
徐福那个尚在牢中的朋友,第二日便被释放了出来,我也去了他的家中,悄悄将自己的匕首取走,贴身藏妥。
咸阳城里,始终没有打探到吴延的行踪消息,我不愿就此空手回去,徐福便劝我随其一起东游,皇帝巡行,所过之地必会引起轰动,万人瞩目,或许一路之上,能有什么消息也说不定。
他已经向赵高要了童男童女数千,预备妥了三年的粮食、衣履、药品和耕具,准备不日即随始皇帝东行而去。
“以后你有何打算?”
有一天,趁着四下无人,我悄悄问道。
徐福哂然一笑:“辛姬,事已至此,我当然便只能出海为始皇帝寻仙访药了。”
“是我之过,才让你今日骑虎难下,陷入为难境地……”我看着他,心里有些歉疚。
虽然徐福为秦始皇出海寻仙是既定的史实,但现在,我却感觉分明是我将他一手推到了这样的境地,事实上,别说我,就连徐福,与他这一路相处下来,我知道他也是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神仙之说的。
“辛姬,来时路上你曾与我讲过,极西之地,便是大洲,往东而去,也有胜地,我虽不知你是如何知晓,但亦信你绝不是信口胡言。我曾泛舟于渤海之外,奈何从前势单力薄,始终无法远行,最后只能无功而返,而今有机会得此丰厚资助,可以助我远渡大洋,寻幽探胜,正是遂了我的平生所愿,又有何为难?”
望着他闪闪发亮的眼睛,我心里多日以来的不安,一下子一扫而光了。
徐福,他天生就是一个浪漫的冒险家,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他成全了这样一场充满戏剧性的“寻仙”之旅,还是这“寻仙”之旅成就了他在史书上的青名?
小半个月后,三十六辆车队的皇帝东巡队伍,从帝国首都咸阳出发,朝东而去,前面鸣锣开道,紧跟着马队清场,然后是黑色旌旗仪仗队伍,车队的两边,还有过境的大小官员前呼后拥,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一路行来,因为始皇帝时常要与徐福谈论神仙之道,所以我和徐福共乘的马车,就破例越过了所有大臣,与皇帝的紧挨一起。
按照君臣车辇规制,天子六驾,即秦始皇所乘车辇由六匹马套缰,其他随行大臣四马,但是这一路行来,始皇帝却没有乘坐六驾马车,而是全部的四驾,他这样做,我想应该是受早年被荆轲所刺而留下的心理阴影,如此安排,就算有刺客图谋,只怕一时也难以确定目标下手。
这样的出巡,风光确是风光,只是过的地多了,总是千篇一律,初时的新鲜感过后,就只剩下了乏味和仿佛无尽的前路,途中也并无吴延的消息传来,不过半月,我就心生后悔之意,不该随了这趟东巡之行的,只是半路之上,又不好中途下车离队。
这一天,一直走在队伍前列的赵高来到车外报称,车队即将到达阳武县,阳武此地,应该是后世的河南地域了。
阳武原属旧时韩国属地,只是韩国靠近秦地,国力积弱,国君懦弱,自然就成为了秦国盘中的第一块宰割之肉,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被灭了。
此刻的徐福带了我,正奉了始皇帝的命令,上了他的车辇。出巡的这将近一个月时间,他对徐福可以访仙完全是到了深信不疑的地步,几乎是同吃同住,俨然成了他身边最亲信之人了。只是徐福每次受召作谈的时候,总是要带上我去,虽然我心底里是有些不愿,但想到他落入今日之境,我多少总是推了一把的,加上始皇帝对我的存在似乎也并不以为忤,所以也就勉强跟随了。
始皇帝坐于宽大的马车中央,徐福踞坐于他下首,我在最外,听着他侃侃而谈神仙术士的变幻,精灵物怪的神异,妖祥卜梦的感应。他声线佳美,口才极好,说起来活灵活现,让人如临其境,别说是始皇帝这个一心向仙的古人,便是我,也是听得如痴如醉。
正在入神间,突然外面一阵人马喧嚣,似乎听到了流箭划破空气发出的尖锐鸣叫之声,伴随着耳边响起的赵高那同样尖锐的“保护始皇”的叫声,我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剧烈地晃了几下,周围似乎一下子拢了许多的兵士过来。
这样类似的情景,我多年之前曾经碰到过,只不过那次碰到的是抢劫的盗贼,而这次,我敢肯定,一定是刺客了,而且目标,就是我面前的这位玄衣纁裳的大秦帝国之皇帝。
其实赵高情急之下命令这样的重兵围住始皇帝所在的车辇,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以我看来,刚才那刺客所放的流箭,并没有确定的目标,而且很有可能只是一个试探,现在赵高一下子命令重兵这样围着这驾车辇,不正恰恰是告诉了刺客始皇的所在吗?
我看了一眼面前的始皇帝,他应该也是明白这一点,虽仍是坐在那里岿然不动,但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伸手按到了自己挂于腰间的剑柄之上。
在这样的一个冷兵器时代,有重兵把守,刺客又不可能像现代武侠小说里描写的那样飞身就可取人首级,所以我对这样的行刺,其实并不是特别担心。
但是很快,我就知道自己估计错误了。我听到了马车外传来了一阵惊叫声和马匹受惊的嘶鸣,然后,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觉得一阵剧烈的撞击,整辆马车已经侧翻在地了,我和徐福,还有始皇帝,三个人极其狼狈地从摔开的车门几乎是滚到了地上。
我这才看清,冲撞了这驾马车的,竟然是一排整整八匹用绳索捆在了一起的烈马,而更令人发寒的是,这些马的身上,都牢牢缚住了两杆与地面平行的尖锐长矛,马队明显是受了惊吓,朝着这架车辇的方向疯狂直冲而来,沿路兵士,不敢阻拦,纷纷避让,所以才一冲到前,撞翻了车身,几杆锐矛,已经深深地插进了马车的厢壁之上,烈马收不住势,顶着已经侧翻的车和仍笼在车前的四驾马匹在原地打起了圈,状似疯狂,场面极其混乱。
我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虽然身上是避过了乱蹄的践踏,但腿上仍是被重重踩了一脚,一阵疼痛传来,我知道自己必定是损及骨头了。正惊魂未定之中,又看见一骑从刚刚被马队撕开的缺口中朝着我身边的始皇帝方向疾驰而来,马上,一个身材健硕、满面胡须的大汉手持一柄形状如瓜的大铁锤,左右挥舞,所过之处,一片哀号,被锤击中的士兵,立刻脑浆迸裂,倒地而亡,众人还没有从刚刚的烈马阵势中惊醒过来,他便已经入闪电般地到了始皇帝的近前。
此刻的徐福和始皇帝两人刚从马车上翻滚下来,几乎是挨在一起,也正狼狈地躲避着马蹄的践踏,并无卫尉靠身过来保护,眼见那大汉俯下-身来,抡起手中铁锤,就要朝着地上的两人扫去,情急之下,我拔出了匕首,朝着那大汉身下已经止蹄的一侧马胫剜了过去,一声悲鸣响起,马站立不住,倒了下来,那大汉毫无防备之下,也跌落了下来,手中铁锤,顺势而飞,砸中了边上一个尚在发愣的卫尉胸口,他口中立时便喷出了鲜血,倒地不起。
“救驾,保护朕……”
始皇帝终于放声大呼起来,直到此时,刚才只顾躲避乱马和锐矛的众多大小官员这才醒悟了过来,如潮水般向着始皇帝和那大汉的方向涌了过来。
那大汉身手很是敏捷,尚未落地便已经站稳了身形,他的目光如电,扫我一眼,似乎微微一怔。
我对上了他的眼睛,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一阵熟悉之感,但来不及细想,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生生扯住了边上的一匹怒马,劈手夺过靠近他的一个卫尉手中的刀,砍断了这马与其他马匹相缚的缰绳,翻身上去。
我手握匕首,坐在地上,仍是有些发怔。
他回头看我一眼,突然弯腰,伸出了手,一下将我扯上马背,一收缰绳,前头仍插了两杆利矛的马便疯了似地朝着路边冲去,那大汉坐在马上左右挥刀,竟这样生生被他杀出了一条通道。
驰道的边上,地势平坦,眺望过去,前方一片密林,一阵狂奔之后,我和那大汉身下的马因为在刚才的混战中负伤,渐渐被身后追兵赶上。到了密林前,那大汉稍稍放缓马速,拎了我飞身下马,便钻进了密林之中。
他在行刺之前,应该对这里的地形踩过点,所以显得非常熟悉,将我扛在了背上,左突右拐,大约一刻钟后,便从林子的另一端钻了出来,我的面前,赫然是一片滚滚向东而去的宽阔河面。
这片水,大约到了一千年后的唐宋时期便被称为黄河了,但现在,它的水流还是那样的清澈,据昨日赵高对始皇帝的行程介绍,它的名字是“上河”。
那大汉飞奔到河边的一从茂盛芦苇旁,嘴里打了个呼哨,很快,一条扁舟便从芦苇丛中钻了出来,靠近了岸边,船头的渔夫,身披蓑笠,遮住了大半个面貌。
我被那大汉扛了,跃上扁舟,他松手将我一丢,我便一下子瘫坐在了船底,不能动弹。
第24章 白衣公子
那渔夫一点手中竹篙,小船便顺流东下,俄而,身后那一片密林便只剩下了黑影。
大汉到了船尾和撑篙的渔夫低声说了什么,又用手指了下我的方向,虽然我听不清楚,但也知道他们说的,应该是片刻之前的刺杀情况了。渔夫大半张脸都被斗笠遮住,只露出了下巴部分线条清朗的侧脸,但我仍是感觉到了他在听了那大汉的话之后,似是有些惊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对那汉子微微点头笑了下,伸出手重重拍在了他的肩上,似乎含了抚慰之意。
我看不到他整张脸,但从露出的侧脸看,这个渔夫年龄应该不大,蓑衣披覆之下的他,身量和站在他身边的大汉差不多高,但没有大汉那样的壮硕,显得更是颀长一些。
那大汉和渔夫说完了话,两步便跨到了船舱,蹲在了我的面前,他看了我一眼,手上反复把玩着之前从我手中缴得的那把匕首,面上渐渐显出了惊疑之色。
我盯着那大汉与我近在咫尺的面容,越看,越是觉得面熟,突然,一个多年之前的身影从我的记忆里苏醒了过来,我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盖聂!”
那汉子猛地抬起眼睛,注视着我的脸,终于,他的眼睛一亮,咧嘴笑了起来,面上的寒霜,瞬间便溶解了。
“阿离!”
他叫出了我许多年前的那个名字。
他是盖聂,天下第一剑术的盖聂,只是之前,他的脸容被满面胡须遮盖,我一时没有认出而已。
我整个人一下子放松了下来,靠在了舱壁上,牵动了刚才被马踏过的右边小腿上,这才感觉到了疼痛。自己探手摸了下,根据之前几年在瑶里从医的经验来看,很有可能已经是骨裂了,但应该不是很严重。
盖聂顺着我的动作,这才注意到了我的伤处,有些吃惊:“是刚才被马踏的吗?”
我笑道:“不是很严重,只要不动就没关系。”
他摇了摇头,随即转头对着仍站在船尾掌船的渔夫喊道:“公子,此人乃是我一故交,腿胫被乱马所踏,到得下一渡口暂且停下,需得上岸为她正骨治疗。”
我急忙出声阻拦:“不必上岸如此麻烦,秦皇此刻必定震怒,不日便会大索天下,此刻上岸,只怕我的腿骨未正,你二人行踪便已泄露。”
“但是你的伤处……”盖聂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看了眼河岸边的一片竹林,笑道:“我自会正骨,暂且取了竹片裹好,待到了僻静之地,采些草药敷了,静养数日便可痊愈。”
盖聂看着我,沉吟片刻,便起身到了船尾,与那被他称为“公子”的渔夫说了几句话,那渔夫此时已经脱去蓑衣,笠檐也微微抬高,他转过脸,迅速看了我一眼,便回转身,将船撑向了岸边靠拢而去。
虽然只是一个转脸,但我终于看清楚了那渔夫的脸容。
他确实像我之前想的那样,很是年轻,十□的光景,他的眸光也不过在我脸上淡淡一扫而过,但是一种我前所未见,无法描述的隽爽风姿,却在刹那间向我扑面而来。
他的眼睛,让我一下子想起了我的义父吴芮,他们两人,都是那样湛然的眼眸,但我义父的眼眸里,隐忍了太多的霸烈,而他,此刻我面前的这个男子,散发的却是一种大隐隐于市的萧疏气息。
扁舟靠近了岸,盖聂手执我的匕首,跳上岸去,削取竹片去了。而这个年轻男子,他站在船头稳住扁舟,白色衣袂迎风飘拂,衬了身后的那片翠碧竹林,竟然入画一般。
我已经忘了自己腿上的伤,只是怔怔望着这个男子,心中思量不断。
盖聂刚才称呼他为“公子”,在这时代,只有诸侯或者贵族的世家子弟才可以被如此称呼,但是他却又偏偏着了代表平民身份的白衣,他到底是谁,又是什么身份?
很快,盖聂就已经抱了一捆削好的竹片回到了船上,我收回心中思虑,撕了自己身上那件从秦皇宫中穿出的锦袍下部,将竹片一条条如寿司帘般捆扎整齐,然后不宽不急地夹裹住骨裂处的小腿,伤处暂时就算无碍了。
“稍前我乍一见你,便觉得似是熟悉,一时却是想不起来,所以就顺势将你拎了出来,阿离,你为何作男子装扮,又怎会和秦皇同驾,还要出手相助?你的父亲,他今可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