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行歌毫不犹豫道。
清净真人扶额,元长生掩着唇咳了起来。
斐然殊打开折扇,饶有兴致地看戏。
清灵真人矍铄双目闪着好奇的光,问道:“为何?”
“晚辈口味重。”行歌毫不脸红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三位道门泰山北斗不约而同地望着斐然殊,眼神不怀好意,笑容为老不尊。看来这三位虽是刚到天下第一庄,却也没闲着,闲言蜚语一桩不落,没少打听。
斐然殊不为所动,从容自若,引行歌入座,道:“既然你改口自称晚辈,想必是知道了这三位前辈所为何来了?”
行歌无语,她怎么好意思说她只是一下子想起听过这几位的大名然后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于是即时补救?有时候智商被高估也是一种负担,她只能故作高深地淡笑。
这种淡笑的尺度比较难以把握,九分自信一分腔调,不多不少恰恰好。
行歌道:“各位前辈,介不介意晚辈先吃饭呢?”
她不能肯定她听完这些人所为何来之后是否还有胃口吃饭,所以要先下手为强。
这是行歌人生中吃得最隆重的一次饭。四个身份显赫各领一方风骚且不同年龄层的美男子环绕着她,八目共赏,注视着她叼菜夹肉的英姿,倾听着她咀嚼吞咽的节奏,一桌与平日并无不同的菜色,行歌愣是吃出了风起云涌厉兵秣马的气象。
行歌觉得很悲哀,因为就算如此,她还是吃得很尽兴。
人活成她这样,跟狗蛋又有什么区别呢?
行歌沉浸在对人性的深深反思中,直到斐然殊的左手握住了她的右手。
还不轻不重地捏了下。
筷子落在桌上。
行歌掌心一阵发热,一口肉顿时难以下咽,抬眼,见斐然殊目视前方,龙眉凤目扬波光,皓齿朱唇半带笑,登时心口也热了,“这位庄主,贫道能问你在干什么吗?”
“摸你的手。”斐然殊嘴角笑意加深,却仍是目视前方。
行歌看了下周围,清灵真人抿茶沉吟,清净真人理着拂尘,元长生抱剑微笑,仿佛斐然殊并没有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调戏良家妇女,仿佛斐然殊是在为失足妇女开光。
道风日下。
心痛。
行歌闭上相形之下显得大惊小怪的嘴巴,痛心疾首地用左手拿起筷子,继续吃饭。不知是左手握得不稳的缘故,还是右手被握得太稳的缘故,夹菜总是不稳,在第三块茄子喂了桌子后,行歌终于放弃了,放下筷子,道:“贫道饱了,诸位有事奏来,无事退朝。”
语音方落,斐然殊松开了她的右手。
清灵真人放下了茶杯。
清净真人将拂尘扬到身后。
元长生放开双手,将宝剑系回腰间。
时间掐得太一致,这给了行歌一个错觉——是她的话解开了这四人的封印。
这个错觉最致命的一点是让行歌在觉得自己是神仙下凡的道路上雀跃撒欢,彻底跑偏。
再次坚定了自己并非凡人的信念后,行歌的底气足了起来,她擦了擦嘴,单刀直入,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几位真人屈尊来见行歌,想必是为了道门之秀一事?”
“是,不过已经解决了。”一直少言持重的清净真人开口了,神色带着易见的欣喜。
“解决了?”行歌呆住,她就是吃了个饭,错过了什么?
元长生脸上刚毅的线条也柔和了不少,道:“是的,大事已定,吾等也要告辞了。”
“等等……”什么情况?她是吃饭吃了一年吗?为什么感觉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清灵真人起身,走到行歌身边,行歌连忙也站起。清灵真人慈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呵呵道:“初次见面,贫道修行之人,你懂的,清贫。也无甚贵重的礼物相赠,这里有个竹牌,权当做见面礼。”
说着拿出一块通体红色的牌子。
仿佛呼应他的动作,清净真人与元长生也掏出了牌子,一个通体青色,一个面白底黑,放到桌上。
行歌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脑子跟不上凡间人类,下意识去看斐然殊,斐然殊朝她点了点头。于是她木木地接过牌子,又听清灵真人道:“临走之前,贫道还有一事相求。”
“求字不敢当,真人请讲。”
“能摸一下你的手吗?”
“……贫道卖艺不卖身。”行歌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清灵真人笑眯眯道:“反正斐然殊那小子也摸过了,卖一次是卖,何不凑成双?”他不由分说握住了行歌的手,不住地抚须点头,而后松开手,道,“日后有任何麻烦,天机宫的大门始终为你敞开。”
言毕,大笑而走。
行歌还来不及反应,右手又被人握住了。
清净真人浅笑端方,道:“无三不成礼。天机宫龙蛇混杂,男男,女女,男女,双修混修,彼圈太乱,倒是贫道的清华观随时欢迎行歌小友。”
轮到元长生时,他一脸正直握着行歌小手,道:“清华观只收男修,一门光棍,行歌小友一去岂非羊入虎口?元某庄内门生三千,有男有女,其中不乏青年才俊,行歌小友若想换个轻一点儿的口味,不妨来两仪山庄小住。”
行歌一只手如击鼓传花一般传递下去,而那三人握完手丢下牌子,又相继离去。来时毫无预兆,去时消灭影踪,如风过水无痕,武功高就是任性。
行歌闭上呈痴呆状的嘴巴,低头,看着自己饱经沧桑的右手。
斐然殊直觉她在想很有趣的事,便问:“你在想什么?”
“贫道右手的贞操,已如明日黄花。”
果然没白问。斐然殊忍俊不禁,又想,若是阿聂,想必一眼便能看透个中缘由。正如当年,他与她萍水相逢,第二次见面她便看清他的目的,直截了当道:“公子初登宝位,贵人事忙,特意折返来探我这半死之人,如果不是对我一见钟情不可自拔,想来是知晓我体内这颗珠子的来历了?”
阿聂常说人生在世,全靠演技。在遇上他之前,她一直是折剑崖下桃源村里一个普通的病弱的姑娘,往来无数江湖客路过她的小茅屋,却从无人看出她身上有何不同。
阿聂又说眼睛是心灵之窗,透过别人的窗户看到别人的心灵,不应该是难事。虽然不是人人都窗明几净,但只要不是黑成一坨,总还是有迹可循的。想必也是看出他风度高雅瑰意琦行,才主动结交,阿聂看人还是极准的。
斐然殊忆起往事,眉眼仿佛泡入一道唤作旧时光的茶,微微晕开,迷离而温暖。
行歌抬眼望见,便撞进一片迷网之中。
她想,他一定是想起故人了。
虽然一直听旁人提起他与故人如何如何,却是今日方知,他竟是真的喜欢故人的。
真可惜,她终究不是故人。
真可怜,知音想必是单相思,爱而不得寻死觅活才有了湖边初见那一幕。唉,怜我世人,为情所困。念及情字,行歌突然心中一痛,如受重击,有片刻的失去呼吸。她不自觉地咬紧牙关,用力地睁大眼睛,才从那阵痛中缓过来。
满山的桃花,一个喜着红裳的男子……她想挥去脑中不断闪现的残影,便抓起桌上另两张竹牌,问斐然殊:“这三张不同颜色的牌子有什么含义吗?集齐七个能召唤神龙吗?”
斐然殊也从回忆中出来,望着那三张牌,嘴角笑意又不由自主地开始泛滥,“行歌啊行歌,你可知你现在握着的是整个武林的半壁江山?这三张牌意味着三大名宿都承认了你的道门之秀身份,持牌便可号令道门天下。”
这几句话彻底将行歌脑中的残影清空了。
“为什么啊?!就为了我右手的贞操?!我能当被狗啃了不要你们负责吗?!”
“斐某无所谓,道门三大名宿估计不肯。”
“为什么啊?!我和他们什么仇什么怨啊!我连南华经都卖了啊!”
“行歌啊行歌,你还不明白吗?南华经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体内的镇魂珠。历经百年,镇魂珠终于重回道门,而你是百年间镇魂珠所认的唯一宿主,你道,这道门之秀还有旁人能当么?”
方才餐桌之上,行歌吃得无忧无虑,殊不知清净、清灵、元长生三人同时发功,三道真气同时贯入她体内,若非镇魂珠护体,她早已经脉尽断七窍流血而死。斐然殊也怕她全然不识武功,故而才出手帮她牵动镇魂珠制衡三股真气。她吃完饭,毫发无损,那三人已然相信镇魂珠确在她体内,临走握手之举,不过是再度验证。
“你是说……镇魂珠是道门信物?”行歌双唇发颤地吐出这几个字。
“正是。”斐然殊道。
“我不信!”行歌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两行清泪簌簌而下,她心中百转千回,绷紧了食指指着斐然殊悲痛欲绝道:“你残酷!你无情!你无理取闹!”如果这镇魂珠真是什么道门信物,真是什么代代相传的东西,那么,那么她岂不就不是神仙下凡了?!
要接受这种现实……臣妾做不到啊!
行歌扭头一路泪奔。
斐然殊俊美无俦的脸上生平首次露出了些许痴呆的表情,“残酷?无情?无理取闹?”

  ☆、那个红衣服的男人

  夜幕降临。
十日之约将至,今天是最后一夜。天下第一庄的外庄已栖满了道门中人,其中阵营分明、各自为政的有天机宫、清华观、两仪山庄的人,不过此三方人马已经从最初的各据一方,变成如今的清华观与两仪山庄短暂结盟,共同抵御天机宫。
那么天机宫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导致如此局面呢?
“清华观的男道修那腼腆禁欲的模样,真叫人心动。”天机宫的女道修如是道。
“两仪山庄的女剑士那倔强不屈的模样,真叫人心痒。”天机宫的男道修如是道。
“道门一脉同气连枝,应当多多交流才是啊。”说这番话时,天机宫的道修脸上过于荡漾的表情,极易让人看出,他们想要交流的,多半是一门需要男女双修的道门秘术。
“乱了,全都乱了……”
躺在草丛里躲清闲的清华观弟子目睹了这几天的混乱,不住地摇头。
他从草丛里钻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往另一个方向走,寻找下一个清净之所。只是这天下第一庄委实太大,风光景胜又太美,信步而走,一个庭院接着一个庭院,为花木繁盛赞叹,为流觞曲水心折,惊觉到了内庄时已经太迟了,他并不记得折返的路。
偏偏天下第一庄有个规矩,进了内庄就不得动武,一旦动武,便会被判定为与天下第一庄为敌,庄内无数暗卫高手可将其当场击杀。故而他也不能施展轻功飞上屋檐来找路,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只盼遇到一个庄中人带他出去。
咦,前面湖边有个人。
年轻的男道修心中一喜,驱步向前,“打扰了,这位姑娘……”
女子闻声回头,一张脂粉脸哭得斑驳,辨不出五官,在泠泠月光下显得格外惨淡,唯有那对秋水长眸,灵动慧黠,令人忘却那惨淡,不过那红透的眼眶也很难令人忽略,时时提醒别人她前一刻哭得多惨。男道修自觉唐突,来得不是时候,偏偏她已转头,眼下走也不是,只好垂目道:“贫道清华观封真门下弟子莫水,误入内庄,十分抱歉,还望姑娘帮个忙,带贫道回外庄。”
“墨水?你的名字倒是有趣,清华观清净真人是你什么人?”女子问道,声音犹带哭腔。
“清净真人是贫道师祖,姑娘认识?”莫水道。
“算认识吧。有过一摸之缘。”
这女子正是一夜之内接连得到数个噩耗,正暗自忧伤的行歌。
莫水面上一红,正要斥责这女子毁谤师祖清誉,见她眼神清明,毫无轻薄之色,嘴边的话突然吐不出口,只好绕过这一话题,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还望姑娘不嫌麻烦,为贫道指个去外庄的路。”
行歌瞧了他一眼,突然道:“每一个问过我名字的人,都已经死了。”
莫水吓了一跳,“真的?”
行歌道:“骗你的。”
……
好无聊的人啊!
莫水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他是个厚道人,不会这么说出来。
他只是再三道:“姑娘,烦请为贫道指个路。”
这一幕恰好让含光看到。前几日他与承影被斐然殊派去请来道门三大名宿,今日回庄,梳洗一番,见了斐然殊,又听到一些行歌失忆的事,心情有些烦闷。此时再见到行歌,已经不似前几日那样喜悦,只是伫立一旁,听了看了一会儿她的言行,终究还是欣悦大于烦闷。
记忆不在又如何,人总归是回来了,且比以前更健康。
世情再变,也总有不变的,比如她的路痴,再比如她明明是个路痴却又怕人知道,每每有人问路,总要顾左右而言他,打死不要直说不认路。
“道长,这边请。”含光突然现身,对莫水道。
莫水认得含光,他在桃源村见过他。
含光召来一只身上带着点点萤光的白蝶,对莫水道,“跟着它,你便能找到去外庄的路。”
莫水却不想就这样离去,他正要开口问些什么,只见含光已当他不存在,兀自转向那姑娘,神情不再冷硬,甚至带了几分孩子般的无邪,道:“云姐,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
“含光啊,那种认路的蝴蝶你还有吗?”
“云姐迷路的时候,只需唤一声便可,不用蝴蝶。”
“怎么说话的,本仙姑天神下凡,岂会迷路?”
“……云姐你是不是在哭?”
“呜呜呜,说到天神下凡想起了伤心事,都是你们庄主的错,呜呜呜,不关你的事。”
一高一低两个人影渐渐远去。
莫水抚着心口,抑制不住胸腔的震荡……含光喊那姑娘“云姐”,真是那个云吗?若仅仅是容貌声音相似,他还不能妄下判断,但他细细拼凑三年前那个病入膏肓却精明决绝的姑娘,与片刻之前那个言行有些古怪的姑娘相较,越对比越发现,虽有许多不像之处,但那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处之泰然的气度,却是仿不了的。
原来她没有死……好,真好,真是太好了……
这一趟,总不算白来。
莫水眼中一片深沉喜悦,又默默望了一眼行歌离去的方向,方与白蝶离去。刚回到外庄,远远看见三大派还在斗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边,唯有一个似乎与他十分相熟的小道士发现了他,跑过来絮叨:“莫师兄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咦哪里来的蝴蝶,好漂亮!”
“漂亮吗?我却不喜欢这白色。”莫水道。
小道士惊讶地望了他一眼,温厚的莫师兄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
察觉到他的视线,莫水似笑非笑地扬起一指,剑气划出,白蝶一分为二,颓然坠地。
“师兄你……你……你不是莫师兄!”小道士惊骇万分。
莫水出掌捂住他的嘴,掌心一粒药丸下喉,小道士直直往后倒去。他睁着眼睛,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只见那假的莫水摘下仿得惟妙惟肖的面具,露出一张阴柔美丽的脸。他弯起食指放于唇边,吹了个口哨,一匹骏马驮着一件宽大红袍,犹如裹着一团烈焰,奔驰而来。
直到假莫水穿上那一袭红袍,小道士才想起这人究竟是谁。
江湖上喜着红衣的男人本就不多,虚月宫跻身天下邪教之首后,就更少了。
只因虚月宫教主月无极,正是一副如花玉容,一身如血红衣,江湖人称——血不沾衣,虚月无极。

  ☆、斐某一向只说实话

  
行歌回到酹月楼的时候,心情十分愉悦。
因为含光说,道门中人修长生,素来长寿。她身为道门之秀,未来的道首,二十八岁岂止是不老,简直是豆蔻梢头二月初。
这段日子以来的头一次,行歌觉得道门之秀也不错。
仔细想想,就算她不是天神下凡,那也是天赋异禀天纵英才了,羞哉。
行歌捂着嘴偷笑,突然听到隔壁传来动人的妙音,忍不住穿过庭院探入翛然阁,只见月光之下,斐然殊衣袂如仙,长指轻抹慢捻之下流泻满地华章。
云动月隐山杳渺,琴挑情伏人从容。
行歌不忍打扰,默默坐到树下,落花满地,她自斟了一杯茶,闭目独饮。天下第一庄侍女极少,且入夜之后不得步出后厢房。而这茶水入口仍温,就不知是如何做到的了。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个盹儿的时间。
琴音陡然转急,大珠小珠倏然倾落。行歌一个激灵,抬眼,触及斐然殊温润含笑目光,方寸一颤。斯人斯曲,若秦眠眠在此,必定会说:“道理我都懂,可是这首曲子怎么还没弹完?”
“你是否在想这曲子为何还没弹完?”斐然殊道。
“这话怎么说的,贫道听得正如痴如狂。”行歌说得诚恳。
“其实一曲早已终了,只是你在打盹,斐某闲着也是无事,又弹了一遍。既然行歌如痴如狂,那么斐某只有一曲三弹,奉陪了。”斐然殊道。
“这话怎么说的,阿斐手累不累,且来歇一歇。”行歌仍然说得诚恳。
斐然殊轻按琴弦,琴声渐息。起身,将双手沉入清水之中,细细浣洗。那是一双极漂亮的手,浑不似习武之人。肤色匀称,不见风霜,十指修长,几不见骨节。
行歌以为只有富贵之人或者妙善法师那样磨人的小妖精才有这样的手。想起这双手,曾握住她的,掌心不禁有些湿热。法师啊法师,食色性也,我这是在修人间道。
“行歌肚子饿了?”
耳畔一道清浅男声。
行歌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子,抹了抹嘴角的口水,又看了一眼斐然殊倒茶的手,肤色若藕,忍不住道:“想吃藕,罪过罪过。”
斐然殊动作一停,失笑道:“你吃酒吃肉倒百无禁忌,吃藕却是罪过了?”
行歌很严肃地做了个丑脸:“丑,当然是罪过。”
吃藕丑。
……
嗯,这个笑话可能太冷了。
行歌刚想打个圆场缓过这阵尴尬,不料斐然殊却是一愣过后,爆笑不止,全然不顾自己头顶金闪闪的十个大字:公子世无双,光华斐然殊。
行歌终于知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纵使公子无双,也怕笑点太低。
“阿斐啊,明天就要论道了。”行歌殷勤地给斐然殊斟了一杯茶。
斐然殊止了笑,面上犹然泛着大笑过后的红潮,瞧得行歌心里一动,差点忘了要说什么。她吞了吞口水,继续道:“镇魂珠认了贫道做主人,也就是说贫道这道门之秀非当不可了?”
“正是。”斐然殊点头。
“那贫道是否可以拿着三大名宿给的竹牌命令那些道修退去?”行歌一脸期待。
“不可。”斐然殊摇头。
“为何?”行歌不解。
“因为论道凌云峰是出自我口,斐某身负天下第一庄之名,从来只说实话。”斐然殊饮下杯中之茶。
行歌急了,“你说你这倒霉孩子……”
斐然殊扫去一眼,“嗯?”
“阿斐金口玉言,千金一诺,当真君子也。”行歌又说得诚恳。
斐然殊见她睁眼说着瞎话,心底好笑。知她这几天憋了一肚子的问题想问,却也好耐性,压着不提,叫他看着倒有些不忍了。于是提醒道:“行歌啊行歌,这江湖我到底比你多混了几年,你是否有问题要问我?”
“贫道问了,你便会答?”行歌有点怀疑。
“但有不知,岂有不答?”斐然殊道。
“所答属实,不加虚妄?”行歌追问。
“斐某一向,只说实话。”斐然殊道。
行歌默然,“这位公子,好好的一句话,你也不必勉强自己,强行四字叠音。”
斐然殊歉然,“斐某以为,行歌喜欢。”
……有完没完了?还有完没完了!这人不仅笑点低嘴还欠,除了脸蛋之外还有没有点好了?有没有点好了!心中嘀咕一阵之后,行歌绝望地发现,即便如此她还是对他抱有不少好感。就像无论妙善法师虐她千百遍,她依然待她如初恋一般。
法师啊法师,行歌始终逃不过,皮相声色啊。
这人间道,果然凶险。
行歌不再纠缠,一句直捣黄龙:“明日的论道,阿斐认为,贫道该如何度过?”
斐然殊长眸半合,道:“那便要先问,行歌想要什么结果了。”
行歌道:“全身而退。”
斐然殊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道:“逐一突破,倒是不难。道门四方名宿,太阴山不曾来人,太虚山天机宫众动机不纯最易突破,太极山两仪山庄正气凛然,然天下第一庄有禁武令,谅其也不会有太大作为,真正与你论道的,唯有太清山道修。不过清华道人素来迂腐,凭你三寸不烂之舌,蒙混过关亦属不难。”
不知是否错觉,斐然殊说到“蒙混过关”时似有片刻停顿,语音略沉。
行歌有些心虚,不知为何。
“简言之,天机宫,投其所好,两仪山庄,不可示弱,清华观,虚虚实实。”斐然殊从怀中拿出一物,正是行歌给龙霸天的南华经,推至她面前,道:“妙善亲传之物,还是不要旁落为好。今晚无事翻一翻,也许道至心灵,明日之围,自然而解。”
行歌听斐然殊语中似有深意,心中不免惴惴,默默接过南华经。抬目触及斐然殊视线,只见他眉心有微褶,眸中深深潭,竟有一瞬令人心惊的阴闇。来不及确认,他已换上轻松的笑容道:“你不将那小子的龙纹玉佩还来么?你可知那玉佩的含义?”
行歌未及思考,脱口而出:“该不会是定亲信物什么的吧?”
“正是。”
行歌哑然,火速掏出那块玉佩,如烫手山芋一般丢出。
“夜已深,贫道洗洗睡了,告辞。”
行歌退将出去,突又折回,没头没脑问了一句:“龙霸天是那小子的真名吗?”
斐然殊眸光一闪,“行歌为何有此一问。”
“贫道掐指一算,此名大凶,难娶媳妇,除非去抢。”行歌长叹,负手而去。
未几,修然阁内闪出一条少年身影。
斐然殊拂袖,修然阁与酹月楼之间的石门悄然掩上。
少年行至树下,折落一枝花,嘴角翘着一抹天真的笑意,道:“叔公,你道,你家这位仙姑究竟是装傻呢,还是真疯?你道,妙善这只老狐狸为何指定了道门之秀却不给她授箓呢?”
斐然殊浅笑,“你是龙,我姓斐,这一声叔公,着实不敢当。”
少年低着头,有些委屈,“叔公还在气行渊之前的小小玩笑,不愿原谅吗?行渊对叔公闻名已久,幼学之年身入凌云峰,弱冠之年悟得先天功法名动天下,此后身为仲裁者,更是指点江山,五岳归心。行渊心生仰慕,才化名接近,却忘了叔公大智,此等把戏,果然掩不过叔公耳目。”
少年正是龙霸天。而龙霸天又的确不是真名。他姓龙,单名一字潜,字行渊。
龙潜此刻形容可爱,斐然殊看得频频皱眉,他却浑然不受影响,忽而一眨眼,顿悟道:“啊,是行渊失礼,或许行渊不该唤叔公,而应该合乎礼数地唤一声——祖、王、叔。”
斐然殊放下茶杯,长身而起,俯视着身高矮了他一截的少年,淡声道:“龙潜,你的话术如此之差,我不禁有些怀疑:你的叔父九王爷与身为龙门之秀的游子仙让你出来见人,是否刻意示弱于我。或者是他们存心要你死。”
“你忘了,这里是天下第一庄。”
“你又忘了,斐某生于天地,不从父母。”
“你还忘了,游子仙应是要你试探于我,而非挑衅于我。”
斐然殊负手转身,懒得再分眼去看龙潜。
龙潜怔住,却倏然大笑,“哈哈哈哈哈,叔公,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