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歌心中十分愤恨。
这种愤恨的心情,在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处虚月宫时,又增加了几分别样的抑郁。
在这个地方,她总是本能地产生出一股低迷的情绪。
正如此刻,她躺在桃花树下,数着落花,明明没有在想什么,心中却涌起一阵哀伤。
“你以为做出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斐庄主就会出现在你面前么?”
说话的人,是个断臂女子。
折剑崖上美丽妖艳的女子不胜枚举,但断臂的只有一个。
幻云姬从没想过能再见到这个女人,这个曾经叫聂云,现在自称行歌的女人。那一天看到月无极把她带回虚月宫,时间仿佛倒退到了三年前。她再一次产生了杀她的冲动。
但是最终没有杀成。
因为她在她眼中,看到了灰败的神情,那神情她并不陌生。月无极亲手砍下她一臂要她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时,她便是这样灰败的心情,灰败的面容。
行歌看到她的断臂时,神情是诧异的,随即开口说了一连串的话,表明她是行歌不是聂云绝对不会嫁给月无极不会与月无极有任何关系,然后还塞了一本书给她。
书名叫做,霸道教主爱上我。
很奇怪的一本书。
很奇怪的一个女人。明明是聂云,又不是聂云。
在幻云姬目不转睛的注视之下,行歌想,她这莫名哀伤的情绪,大概有一大半是幻云姬的功劳。每每见到她,她脑中便会出现许多片段,心中便会涌出许多属于当年的聂云的感情。
业障啊,都是业障。
“你以为天天跑到贫道面前来放嘲讽,月无极就会爱上你么?年轻人,贫道不是赠过你一本秘籍么?勤读书,学姿势,少生孩子多种树。”行歌漫口说着,希望这个女人能早日领悟,别再来烦她了。
幻云姬显然不领情,也不想让行歌舒心。
她冷笑道:“若我说,我知道斐庄主一个秘密,你也不感兴趣么?”
行歌眼皮都不抬一下,淡然道:“你专心知道月无极的秘密就好了,怎么这么不守妇道,还知道别的男人的秘密。”
幻云姬明知她是故意激怒她,还是忍不住气结:“你不听我偏要说!斐然殊是妙善法师的儿子!”
看到行歌终于面露震惊之色,幻云姬心中才好受了些,她眸中闪着恶意,讽笑道:“我查过你,你并非记录在册的女冠,可见并未授箓,这道门之秀,难道你当得不心虚?”
行歌面色已经恢复正常,闻言点头:“心虚。要不给你当?”
“你!”幻云姬再度气结,连连冷笑,道:“你还有心情说笑,想必不知道自己根本只是被妙善母子玩弄于掌心的棋子。妙善用你引起天下注意,成为国师的目标,是为了掩护斐然殊。斐然殊才是真正的道门之秀,而你,不过是妙善为自己儿子准备的镇魂珠容器。”
行歌瞳孔骤扩,蓦地瞪大双眼。
幻云姬见状,心中得意,又道:“你一定奇怪我是如何得知这一切的。我那短命的母亲是景王府的婢女,在景王某个姬妾房里伺候的,而那个姬妾又恰好是斐然殊名义上的母亲。若非我虚月宫懒得插手你们武林正道那点破事儿,单凭这一个秘密,就足以搅乱这一片江湖了。”
行歌神情渐渐恢复自然,按下心中起伏,道:“是懒得插手,还是不敢插手?”
妙善法师看着再和善,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更别提斐然殊这个外表风雅切开全是黑的家伙,身后还有一整个天下第一庄。知道这二人的关系,只会令人更忌惮,反而不敢随意威胁。
幻云姬被戳破真实想法,一时面色又青又红,却忍不住又观察起行歌来。
早前听说她如今心中挚爱是斐然殊,却被斐然殊百般利用,还被当做弃子送给虚月宫,照理说不是应该陷于情伤之中吗?可她除了神情低迷一些以外,饭照吃,觉照睡,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说起话来,依然是天花乱坠,哪有一点受伤的模样?
就像现在,她前一刻还在大惊失色,这一刻却又恢复了过来。
究竟是心思深沉,还是神经太粗?
“真奇怪啊……”
行歌嘴里叼着一朵桃花,突然道,“折剑崖的桃花为何会在冬天绽放……”
“因为折剑崖的春天来得早。”幻云姬下意识回答了。
回答完突然想起,话题是不是偏离太远了?她今天本来是要干什么的来着?
对了!是要来问这个女人到底要在虚月宫呆多久的!既然喜欢斐然殊为什么还要留在虚月宫啊?喜欢就去追啊!被辜负了就去讨回来啊!不喜欢无极哥哥就给她滚啊!她现在……已经没有那么讨厌她了,不要再逼她对她出杀手啊!
“幻姑娘,劝你不要想着杀贫道。贫道现在身负道门无上心法,你杀不动。”
行歌吐掉满口桃花,一本正经地望着幻云姬,然后又补了几句:“比如贫道现在听到月无极的脚步声了,想必你还毫无察觉。如何?贫道的修为是不是远在你之上?厉害吗?崇拜吗?想跪下唱征服吗?”
幻云姬一听月无极来了,就跑得比兔子都快。
行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心想,早知这样能赶跑她,就早点说了。
还有,白给她那本《霸道教主爱上我》了。
月无极踏入这片桃花林时,看到的便是行歌在地上疏懒打滚的模样。一如当年,她无数次醉卧在此处桃花林。无数次笑着笑着,便哭出来。无数次在醉梦中,吐出那个名字。
“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行歌望着月无极,这还是她来到虚月宫后第一次见到他。他似乎很忙,这不得不让她联想,斐然殊把她交给他之后,是否达成了什么默契,或者对他交代了什么事,让他忙到了现在。
“放你走,你要去哪里?”月无极放下一壶酒与两只酒杯。
“去找斐然殊。”行歌素来直言。
拜幻云姬所赐,一次次的见面,令她一遍遍想起当年聂云被她一掌打落折剑崖的那一幕,午夜梦回,痛得几乎支撑不住时,又想起聂云与斐然殊告别,随月无极离去的一幕。
她记得也是在山月客栈,她当时对斐然殊说了一句——
“飞蛾扑火,旦夕温暖,堪慰平生。”
每每想到此处,又是心如刀割,抑郁难续。于是有一天,她忍不住走到折剑崖边。那一刻,她终于看到了所有聂云与斐然殊的记忆,那存在于坠崖的那一刻,聂云脑中的记忆。她终于再次确定了记忆中的感情,也明白了那句话的含义。
飞蛾扑火,旦夕温暖,堪慰平生,说的从来不是月无极。
聂云爱斐然殊。
飞蛾扑火,是聂云明知斐然殊不屑男女情爱,而且在最初便已明明白白说过,二人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但她还是爱上了斐然殊。爱上他年轻俊美的面孔,爱上他敢与天斗的倔强,爱上他看向她时全然信赖的眼神。
旦夕温暖,是察觉自己的感情之后,仍不愿离去。即便他并不爱她,但他总归是在乎她的,会因为她的在意,而减少自伤筋脉的行为,会因为她的喜好而建一座楼,点滴温暖,足以让她欺骗自己,那可能是爱。
堪慰平生,是她终于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支撑不住镇魂珠的反噬,她命不久矣。她即将失去利用价值,他们关系的基石即将不存。她不愿在他面前油尽灯枯,更不愿哀怨地面对关系结束那一刻,便要带着所有美丽与温暖,任性地先一步告别。。
而这一切,她不想让斐然殊发觉。
她用知己的身份走进他的生命,便也要用这个身份离开。
她宁愿日后他忆起她这个人,想的是一个为爱出走的自私自利的甚至愚蠢的女人。
而不是一条因他而耗损的,他不爱却不得不背负的生命。
月无极,是一个足够强大的,足够有说服力的离开理由。
桃花林,是一个很适合怀念一个人的地方。
折剑崖,是她不想求生。
月无极带她离开,她答应月无极两个条件。一是助他修炼虚空业火,一是嫁给他。前者已经耗尽她最后的一点修为,至于后者,她对月无极的目的不感兴趣,她自己却是无所谓的。
如果不是特定的那个人,那么别的,是谁也好,有或没有,都无所谓。
所以当幻云姬从新房把她带走时,她也毫不反抗,亦不呼救。她来到虚月宫时已对周遭一切浑不在意了,所以没有发现这位一直在月无极身边打转的姑娘,对他的爱。如果早一点发现,她是打死也不会答应嫁给月无极的。
聂云的一生,似乎总带着一些遗憾与后悔。
而行歌却不想步她的后尘。
有遗憾,便要及时弥补,有困惑,便要当面说开。
所以她要去找斐然殊。
告诉他,她的水性很好,曾在太湖里救过他的命,有过肌肤之亲,她要负责。
告诉他,她不喜欢被人偷袭拍晕,非常不喜欢,他要负责。
最要紧的是,要去问清楚他与妙善法师的事。
授箓不授箓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不授箓更好,回头她就可以光明正大撂挑子,不干这累人的道门之秀了。她又不是傻,她收了斐然殊的盘龙玉佩,跟妙善当不成师徒没准还能当婆媳啊!
想到以后跟着妙善法师修真养颜迎娶斐然殊走上人生巅峰的日子,行歌心里美滋滋的。
这副美滋滋的神情,看在月无极眼里,是说不出的猥琐。
月无极此刻对行歌的心情十分复杂。
三年前,他是喜欢聂云的,喜欢她的清冷,喜欢她的怡然,喜欢她的视死如归,他原以为只是喜欢,却在她坠崖之后,发现他对她的感情,比喜欢更深。他十分后悔没有在第一时间去崖下找人,第二天他发了疯去找时,遍寻崖底,已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接下来的三年,生不如死,痛苦追悔。
三年后,再度找到她,他欣喜若狂。即便她已变成她所自称的行歌,即便她失去了所有记忆,这对他都不算坏事。坏的是又让斐然殊棋快一步,提前为她制造了错觉。他不甘心,才又追去商州,最后还是输给了她。她死过一回,竟又爱上斐然殊。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斐然殊这个满腹黑水只会利用女人感情的伪君子,真是令他倒尽胃口。
他似乎总在与自己的感情错身而过。
他以为自己只是喜欢聂云时,其实是爱着她。他以为自己爱着聂云时,又发现不过如此。而此刻见她神情猥琐,口水直流的样子,竟又觉得她似乎还是有些可爱。
“你听到斐然殊与他母亲从头到尾都在玩弄你,还想去找他?”月无极问道。
行歌听到玩弄两个字,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讨厌啦月教主,不要说这种羞羞的事。”
月无极脸色一僵,忍不住做了一个他对着聂云绝对做不出的动作——翻白眼。
行歌显然也被这个看起来与他很违和的动作镇住,不由自主地轻咳两声,一本正经地解释道:“玩弄这种事,妙善法师做起来得心应手,贫道在洗月观三年,早已习惯。至于阿斐,唉,他是最不懂感情的人,连自己的心都不懂,更何况玩弄别人的。你们太高估他了……”
看着行歌一脸宠溺,出口句句护短,月无极是认真地在怀疑,坠崖是不是真的把她脑子撞坏了?
她一点都不在意斐然殊的利用,不在意斐然殊的欺瞒,不在意斐然殊故意将她置于险境,让她成为众矢之的,作为他的挡箭牌,这些都算了,她竟还帮他想好了情商低这种借口?
好吧,从他得到的情报看来,也许那不是借口是真的。
但她总要怀疑一下吧?作为姑娘家总要作天作地一番吧?
哪有这么快就解开误会,上赶着要回去的啊!
月无极看不下去了,冷笑道:“你大概不知外面情况吧?太子查出清辉真人主使天人教与紫金教掳杀极阴之日出生之人的事,证据确凿。清辉已被革去国师之位,但目前戴罪潜逃中,你觉得他会不会最先对付害他至此的斐然殊?”
行歌猛地睁眼,从地上坐起来,“阿斐的武功胜不过清辉?”
月无极余光瞄了一眼行歌身后的桃花林,道:“当年妙善法师察觉清辉的野心,为何不动手除去这个道门之耻?除了忌惮清辉在朝野盘根错节的势力之外,还因为妙善并无把握能胜清辉。妙善数十年根基尚且不能胜,你觉得斐然殊能?”
行歌愕然。
月无极又道:“斐然殊已无生路,你不如选择本教主。你仔细想想,当年我们也有过一段快乐的日子,你最喜欢这里的桃花,还有天泉洞的风光……”
“天泉洞?”行歌听到这个名字,面色有些古怪。
月无极又状似不经心地望了一眼桃花林,道:“是啊,你最喜欢那一处天泉不是么?还曾说成亲后要将新房设在其中。你都不记得了吗?”
行歌顿时瞠目结舌,脸上写满了“你是不是有病”。
月无极却像是被她的神情激怒,突然冷声道:“你纵然不愿与我重修旧好,也休想能出去与斐然殊做那同命鸳鸯!”
话一说完,便拂袖而去。
行歌再无赏花之心,伫立半晌,却仍是茫然。月无极胡说八道了一通,倒有一点说对了。她心中是想与阿斐做同命鸳鸯的,只是拿不定主意,该如何离开虚月宫。
“行歌姑娘是否想离开虚月宫?”突然,一人从桃花林中走出。
行歌后退一步,警惕道:“你是谁?”
来人正是虚月宫右护法,只见他面带忧色,道:“行歌姑娘莫怕,在下是天下第一庄鸽房之人,潜伏于虚月宫多年。方才收到传令,庄主被国师重创,危在旦夕,让在下务必将行歌姑娘带回去。”
“真的吗?那你要怎么带我出去?”行歌急道。
“在下在虚月宫身份是护法,自然可以自由进出,行歌姑娘只要稍加伪装便可。”右护法道。
行歌焦虑担忧之色流于言表,连连摇头道:“伪装太浪费时间了,我知道一条守卫较少的通道,是当年与月无极成亲之前他带我走过的一条密道。那边只有两个守卫,我原先还犹豫是否该硬闯过去,现在有了你,就容易多了!”
右护法闻言,喜道:“那便请行歌姑娘带路了。”
行歌点点头,带着右护法急急前行,沿路不住询问斐然殊伤情如何。
一炷香时间之后,终于到了山谷中某处人迹罕至之处。
行歌躲在巨石之后,指了指不远处的密洞,道:“就是那里。你既然是虚月宫的护法,他们应该不会对你过多防范,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右护法沿着她手指所指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两个守卫靠在墙上,斗笠盖在脸上遮太阳,还不住地打着哈欠。他就这么走过去,他们竟然毫无所觉,可见武功修为并不高,在教内职位想必也不高,也许不用动手就能解决他们。
他轻咳了一声,其中一名守卫吓得一哆嗦,斗笠掉了下来,急急忙忙捡了起来,见到他,连忙行礼,道:“属下见过右护法,右护法您怎么也来这里?”
也?
右护法浓眉一皱,只见另一人将斗笠揭下,竟露出左护法的脸!
“是啊,右护法,你怎么也在这里呢?”左护法说着,长剑已出鞘。
巨石之后,行歌毫不意外地看到月无极出现在她身侧。
月无极叹道:“此人能潜伏虚月宫多年,若非斐然殊提醒我教中有清辉的暗桩,我竟全无察觉,可见其心机深沉,极有定力,结果竟如此轻信你,被你引到天泉洞来……”
行歌拍了拍月无极的肩,语重心长道:“人生在世,全靠演技啊少年人……”
月无极眼中带着欣赏的笑意,道:“岂止是演技。我为了不打草惊蛇,连日安排。今日终于截到一封密信,知道清辉已经逃脱,并找到了斐然殊的踪迹,便将密信重新封好,安全送到暗桩手中。料定他今日会有所行动,便在天泉洞设伏,本来并没有将你计算在内的。只是桃花林中气息有异,我心中一动,随口提到天泉洞,想不到你不仅已经恢复记忆,还与我如此默契……”
行歌心想,她又不是瞎,他眼神一直往桃花林飘,她怎么可能没察觉?结果桃花林真的出来一个人,她又不是傻,这还看不出有鬼?加上斐然殊说过,她和月无极在一起之后,清辉盯上了她,那么能想到清辉会在虚月宫安插眼线不是理所当然的?
至于天泉洞,那么明显的暗示很难猜不出来好么!
根本没有天泉洞这个东西!那是聂云与月无极无意间发现的一处山洞,里面只有一汩从天而降的污水,她随口戏言说是天泉,却哪有什么风光景致可言?
行歌抬眼,见月无极眼中似乎有死灰复燃的感情,连忙摆手道:“别瞎想了,跟默契没什么关系,主要是贫道有大智慧。”
而后念了一声道号,负手长叹离去。行歌回到房间之时,双肩陡然垂下,双脚几乎无法支撑。
方才那虽然是一个局,但该知道的事,她还是一句不落的全知道了。
国师逃脱,斐然殊危在旦夕。
这个局面,显然早在斐然殊预料之中,所以他才会将她敲晕让月无极带走。
因为他判断,他的身边远比虚月宫危险。
尽管如此,他仍是不放心,将国师设有暗桩一事告诉了月无极,尽自己可能为她排除危险。
还有那瓶顾清渠给的药。他下山之后常常要吃药,是不是又强行练功伤到筋脉了?
行歌无力地坐下,双手掩面,斐然殊这个人,这个人……太让人生气了!这样的时刻,他竟将她推到他自以为安全的地方,顾清渠还在闭关,他要是受伤了谁能及时去救?他若真像自己所说那样,处心积虑设计令她成为他的镇魂珠容器,就更不该放开她啊!
他不是最擅长泼她冷水,关键时刻温柔体贴个屁啊!
行歌又急又怒又自责,心中痛不可言,捂着双眼的十指早已被泪水湿透,却浑然不觉。
忽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行歌……姑娘,请跟我离开虚月宫。”

  ☆、磨人的小妖精

  京郊,因火灾而废弃多年的景王旧府内。
斐然殊长袖扫青台,不惹尘埃,古琴横置,轮指成曲。四周杂草丛生,风月不佳,丝毫不妨其容止优雅,气度高华。一曲杀阵,裹挟猎猎风声,摧人肝肠。
一阵纷沓,踏碎这一曲广陵风月。
来者十余人,为首者,满头灰发,面如冠玉,鹤氅广袖,乍一看道骨盎然,仿若神仙,只可惜双眼侵染过多功名利禄尘俗欲望,已入魔相,正是被太子逼下国师宝座的清辉。
“斐庄主,别来无恙否?”清辉拂尘一扫,缓声道。
“国师当真说笑,斐某天命孤弱,岂会无恙。”斐然殊怡然拨动琴弦。
“哈哈,皇室至尊血脉,斐湮城之子,斐无邪之徒,斐庄主岂算得上孤弱?”清辉朗笑一声,若非早知此人真面目,当真会以为他笑容可掬,神情清朗。
“斐湮城?国师至今不肯称呼她为道首,独独叫她俗名,是数十年过去,仍不能忘情?斐某奉劝,人生有涯,单恋无涯,放下相思,回头是岸。”斐然殊仍是一派从容。
“斐湮城向你提过本座?”清辉到底修行多年,并未被激怒。
“斐某与她不熟,只是师父曾将当年他的师姐如何痛骂追求者的事迹当做笑话,说给斐某听。”天下第一庄历任庄主俱是出身成谜,很少有人知道,斐无邪与妙善系出同门。
清辉想起往事,竟也笑道:“当年斐湮城出尘脱俗,确是众多江湖豪杰追求对象。本座确实想与她双修,为此还不惜败于她手上,让她顺利当上道门之秀。可惜她不承情,倒也在本座意料之内。小辈,你不会以为,提及往事会令本座恼羞成怒吧?”
“当然不会。斐某只望,国师念及旧情,呆会儿动手之时能让一让小辈。”
清辉眯眼,一时猜不透斐然殊这是示弱,还是诱敌。
“噫,国师这般不信任的眼神,真令斐某伤心……难道国师看不出,斐某弹奏这一曲已是十分吃力,只是在苦苦支撑等待援军早早到来吗?”斐然殊蹙眉,倒确实是一脸虚弱。
“既然吃力,又何必苦苦支撑呢?直接交出行歌,或者束手就擒,让你的援军用镇魂珠来换,岂不是更好?”清辉也不徐不疾地说着,仿佛在与斐然殊商量。
“国师在朝中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如此执着于镇魂珠?二十八年来不惜犯下无数大案,毁德败行,就为了区区一颗丹药?”斐然殊摇头,状似不解。
“莫非你是在拖延时间?哈,本座也不怕告诉你。你的援军怕是来不了了,他们此刻应在另一条出城的路上追击本座的替身。”清辉眉宇闪过一抹得意。龙门自诩善谋能兵,还不是被他耍得团团转?
“唉,那斐某岂非大大的危险了?好好好,国师便来捉了我去换镇魂珠。用镇魂珠作引,辅以秀者仁心,配合国师的独门绝学‘天人化一’,想必能练成长生术了。”斐然殊连连叹道。
“你……竟也知道长生术?”
清辉有些讶异。不错,道门之秀,道门之首,或者国师之位,一直以来都不是他的目标。一开始建立天人教寻找镇魂珠,不过是想利用它练成“天人化一”最后一重。遍寻不着镇魂珠与真正的道门之秀后,他转为盗书,想以太上感应篇引出真正的道门之秀。
想不到太上感应篇上竟记载了长生之道……从那以后他有了更明确的目标——要成就千秋万载,不灭之身。
“天人化一,一物圆成,成仁舍身,身不入地狱,则得长生矣。这是清华观孤本太上感应篇中的最后一页所写内容。斐某万万想不到,国师脑中洞也颇大,竟能将其穿凿附会到天人化一、镇魂珠、秀者仁心之上。佩服佩服。”
清辉正欲开口,忽听一道笛声,悠远而来。
“斐无邪之徒,果然狡诈无比。”清辉拂尘一扫,近身二人举剑飞身而出。
双剑并举至斐然殊身前五步之遥,一支金笛携霜而来,一击打飞双剑,笛上剑气更是将二人震出几步之外。金笛九转,最终回到一人手上,再次横于唇上。
金笛声动,暗合琴曲,奏出一片天阔云闲。
“唉,你来得太晚。斐某真的要考虑换个好友了。”斐然殊轮扫十指,琴曲渐入尾声。
最后一节长音袅袅,金笛一收,公孙异苦笑道:“龙潜和游子仙不仅想除国师,更想杀你,所以故意假装中了国师的计将我拖在另一处城门。你斐大爷的人缘太好,怪我咯?”
“噫,龙门当真过河拆桥……实在令斐某伤心。”斐然殊又叹。
清辉见斐然殊与公孙异一搭一唱,似不把他放在眼里,于是冷笑道:“这便是你的拖延之计?本座还道你在等含光承影双剑,或是你鸽房三千门人,抑或是斐湮城。结果只是一个小辈么?仅凭你二人,便想拦住本座?”
公孙异认真道:“是的,仅凭我二人。”
斐然殊严肃道:“不能更少了。”
“哼,黄口小儿,痴人说梦!”
清辉一声冷斥,身边十名弟子已揉身而上。
“这十人归我,老头归你。”公孙异言毕,横笛出招,将众人打退几步,另辟战场。
清辉冷笑,瞬移脚步,抛出拂尘,直击斐然殊面门。
斐然殊左手拍案,名琴竖起挡势,右手拂向桌上放置的随身骨扇。
骨扇微转,寒光出,剑影现,从不曾用剑的斐然殊此刻剑指清辉。
“原来你是要与本座单打独斗,你师父当年都只能勉强与本座拆解百招,小辈倒是好志气。好,便让本座看看天下第一庄的先天功练到第九重到底如何超凡入圣,竟令你产生错觉,可以一人之躯抵挡本座!”
“谁说是抵挡你?斐某可是……”斐然殊轻笑,挽剑花斜刺而出,“要取君首级啊。”
“狂妄!”
清辉从拂尘之中抽出天人剑,迎身进击。双剑甫一交锋,便是剑气纵横,日月失色。不曾现世的天人剑法与先天剑法双双现世,一个拥有睥睨道门的数十年修为,一个是仲裁天下的青年俊秀,究竟何人胜出,犹是未定之数。
此时此刻,三匹骏马在官道之上奔命飞驰。
山动林簌簌,马鸣风萧萧。
不知奔驰了多久,终于到达一处驿站,为首一马前足跪地,轰然翻倒,竟是口吐白沫,即刻毙命。
马上之人正是行歌。
行歌翻身落地,几乎不支,身后二人双双上前扶住,是含光与剑影。
驿站之人很快为他们三人换了宝马。三人又即刻上路。
风不住,尘满面,行歌即便被风尘打出一脸眼泪,也不敢闭眼。
三个时辰之前,她在虚月宫,见到承影。她才知道,斐然殊这个人,竟然将含光与承影,以及鸽房剩余人力均调往折剑崖附近保护她。这得是脑子让什么驴踢过了才做出的决策啊!
贫道有病你也有啊?还是言情小说看多了以为这样很伟大啊?!
所以说一个堂堂江湖仲裁看什么风流郎君俏寡妇霸道教主爱上我啊!这下脑子坏了吧!
还是说这是他刻意为之,想要她感动……个屁啊!
贫道肤浅好色不需要这种伟大的保护你只要答应双修做羞羞的事情就可以了啊!
长得那么好看怎么就不懂得刷脸的道理呢!
阿斐啊阿斐,你这情商基本就告别破处了!
行歌夹紧马腹,鞭子一甩,再促身下骏马加速前进。不知跑了多久,不知换了多少匹马,行歌双眼已看不清前方,只剩意识犹然清晰。直到前方一声口哨响起,身下骏马闻声放缓脚步。含光与承影也渐渐跟了上来。
行歌凝神定睛一看,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立于道中。
“妙善法师!”行歌双目一红,腾身扑入妙善怀中。
行歌原本心中烦乱不堪,又恐赶不及,又恐赶上了也不知如何帮助斐然殊。此刻见到妙善法师,心中恐慌减了三分,仿佛有了一个强大靠山,原本强自维持的心防乍然而破,满腔情绪喷泄而出,化作无声泪水,簌簌流下。
妙善法师面容慈悲,轻拍行歌瘦削的背脊。
“见过妙善法师。前方便是景王旧府,请问庄主是否在内?”含光承影即刻上前询问。
妙善法师道:“你二人速速前往支援公孙异,不可让清辉那十名弟子靠近斐然殊。切记,不管清辉与斐然殊战况如何,不可妄自介入。否则,不但自己非死即伤,亦会害到斐然殊。”
含光承影领命而去。
行歌擦了擦眼泪,从妙善法师怀中挣出,“那我呢?”
妙善法师拂尘一扬,席地而坐,“你,与我一起打坐。”
“打坐?我读书少你不要骗——”
行歌话未说完,妙善法师拂尘一扫,圈住她的脚踝将她拉坐下。
“若想帮上忙,便闭目,冥心。”妙善法师道。
“是。”行歌依言合目。
“摒去你脑中的杂思。”妙善法师道。
“……是。”行歌抿唇道。
妙善法师要行歌细细回想太上感应篇的内容,然后运转内功一周天。如此往复数遍之后,行歌终于摒除一切杂念,进入无我无欲境界,妙善法师这才双掌与她交接。
行歌感受到一股真气灌入体内,浑身如沐暖阳之中,才意识到法师是在传功。于是更加专注凝神,运行真气将那份功力消化融合。
直至传到十年功力时,行歌体内镇魂珠之力突然暴涨,妙善法师体内真气控制不住,倾泻而出……
收功之时,行歌四体轻盈灵台清明,反观妙善法师面容惨白,一时竟似老了几十岁。
行歌感受到全身源源不绝的至纯内力,望着妙善,不由红了眼眶,“法师你竟然将一甲子的功力全部传给我……你放心!有我在一日,便会保护斐然殊,不会让人伤他分毫!”
说完便飞身前往景王旧府。
妙善法师望着她离去的身影,默默垂下一滴泪。
山林之后,暗中为她二人护法的洗月观女冠们缓缓走出,双手合十,俱为行歌祈福。
师姐走到妙善法师身边,递过去一条素绢,道:“想不到法师还有如此一段尘缘。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法师眼见亲人遇劫,却不能相救,想必心中痛极,才将毕生功力传给行歌。”
妙善法师闭上眼,痛道:“不,我只想给她传个二十年左右的……”

  ☆、最终一战

  行歌到达景王旧府之时,含光承影二人已协助公孙异将清辉的十名弟子擒下。
四人聚精会神看着斐然殊与清辉的决战,面露忧色。
清辉能坐拥众多信众,从天人教到紫金教,到天机宫中甚至清华观中都有他的追随者,并不是单凭他的国师之位,还因为他个人在武学之上极高的成就。
他是道门奇才,修为堪称当今道门顶峰。他集众家所长,独创的绝世武功“天人合一”,在三十年前就已经名动天下。后来得到太上感应篇,更是结合内中心法,又强化了自己的武学。
斐然殊则有先天罡气护体,先天功法可化掌化气化剑,招式之间,变化万千,更显精妙。
原本以为他会败在根基不及清辉之上,孰料他竟已支撑了三个时辰不显败相。他的体内似乎有一股绵绵不绝的内劲,每每在他不支之时横生一股霸道真气,予以回击。
而此二人,学的俱是纯阳武学,刚烈非常。此时二人缠斗越发激烈,招式之变,速度之快,就算含光承影也堪称当世高手,也只能勉强分辨两人身影。妙善法师说得不错,此刻若贸然闯入战局之中,后果不堪设想。
行歌问明情况之后,注意到公孙异身上染满鲜血,不由担心问道:“知音你身上的伤要紧吗?”
“还撑得住。”公孙异道。
“好,那我就不浪费精力救你了。”行歌放心了。
“……”公孙异心中顿觉复杂。
行歌又问含光与承影,“你们加入战局之时,阿斐是否已注意到?”
含光面露自责道:“庄主看到我们时,稍分了心神,被清辉击中一掌。”
承影忍不住问道:“法师呢?只有你一人前来?”
行歌没有理会承影,暗自思忖了半晌,突然站上前两步,朗声道:“清辉真人,贫道洗月观行歌,论道凌云峰之时便听闻国师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仙风道骨,颇有驾鹤之相啊。”
空中缠斗二人闻言,反应各异。
清辉以为行歌应是被藏在某处,料不到她会出现在此纷乱之中,心神顿时略分。
而斐然殊在看到含光承影的那一刻,便知行歌也来了,那时便是心中一阵急怒,导致被寻隙攻击。而此刻再听到行歌声音他自然并无太多惊讶,遂抓住清辉分神的一刻,掌剑合一,趁势攻击。
掌剑双绝合出,气势惊人,清辉运掌相抵已慢三分。刹那间,鹤氅溅血,玉面染红。
“哎呀,贫道还未说算出你今日有血光之灾,你便已染了血光之灾。可惜可惜,错过一个验证贫道神算的机会。”
“啊,国师这一招反击妙极妙极,用尽毕生功力,穷尽百年修为,总算破了我斐衣角,厉害厉害,承让承让。”
“哎呀,国师你为何面红若斯,莫非看上我斐花容月貌?不可啊!我斐虽貌承妙善法师,但他总归是个男人啊!国师你务必把持住!”
清辉本不将斐然殊这小辈放在眼中,谁知他像打不死的怪物一般,每每受到致命危机体内就横生出一股内力来抵挡,竟生生拖着缠斗了这么半日。清辉心中已有些不耐,此刻又听到行歌句句轻薄,句句挑衅,更添烦躁,于是进攻连番失利。
斐然殊乘隙进攻,倒是连连得手。
可惜此种取巧招数不能长久。清辉到底不是无智之人,几个回合下来自然识破二人伎俩,马上回复心神隔绝行歌的骚扰,专心对付斐然殊。此时他已不敢再将斐然殊视作狂妄小辈,出招不再有所保留,掌劲至纯,剑招至极,招招直取斐然殊命门。
斐然殊二十年根基始终不如清辉三倍于他的修为,开始节节后退,败相初显。
在将斐然殊逼至地面的一刻,清辉运剑于掌心,道:“该结束了。”话音方落,一道剑光冲天,清辉使出终极一招——天人化一。只见一道人剑相合的白影飞冲而出,斐然殊甚至来不及反应,已被剑影透身穿过!
一切尘埃落定。
鲜血从斐然殊身上,口中,喷涌而出。
斐然殊颓然倒地。
“阿斐!!!”
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呼。
行歌再也顾不上其他,直接飞身上去护住斐然殊心脉。
含光、承影与公孙异三人也凝气纵身,趁机提剑上前,护住正为斐然殊治疗的行歌。三人以血肉之躯形成一道屏障,以毕生修为抵挡清辉的连环攻势,为斐然殊与行歌争取时间。
“哈哈哈哈哈,小辈,齐上吧!”
清辉见重创了斐然殊,心中大患已除,此刻双目染红,已是入魔之相,狂极,傲极。
他运剑如飞,连破含光承影公孙异三人之后,剑锋向斐然殊后背刺去。
“庄主!”含光与承影欲救而不得,起身,又倒下,眼看清辉将要得手,顿时心神俱裂。
“斐……”公孙异耗损过度,仅是这一个字已用尽所有力气,更遑论救援。
就在剑尖将抵斐然殊背心的那一刻,行歌乍然睁眼,化掌为拉,将斐然殊整个人向后带出三尺。而后霍然起身,翻手提起先天剑,开口,竟仿佛是斐然殊的声音!
“是该结束了。”
行歌双手画圆,而后合十持剑,霎时,先天剑在她掌心化出千万道剑影!
“不!这不可能!先天剑第十重从未有人练成过!”清辉双目爆睁,不敢置信地看着万千剑影齐射向他,他横剑去挡,却感受到一股不属于斐然殊亦不可能属于行歌的强大内劲随着剑招爆冲而来,“不!你怎会有如此修为……不……”
清辉双手难敌纵横剑气,被击飞数十尺,浑身绽出无数血口,终于重创倒地。
行歌收回先天剑,又飞身跃回斐然殊身前,与他双掌相接,再度进入无心无念境界。
不知过了多久,行歌察觉有人到来,却因耗损过度而无法凝神戒备。
只听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将清辉妖道的人头带回去。”
而另一个不算陌生的声音说道:“那么,斐然殊呢?”
“毕竟是九王的亲叔叔,不能玩得太过,留着吧。”
“那么,道门之秀呢?”
年轻的声音似乎迟疑了一阵,道:“留她一命,等于留个祸害给道门,也好……”
“那么,他呢?”
那个不算陌生的声音似乎带了一丝调侃,而之后,那年轻的声音也不再响起。
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尘归尘,土归土,万籁俱寂,行歌也终于失去所有意识,陷入无边黑暗之中。
顾清渠带着岐黄阁的医师与秦眠眠赶到之时,景王旧府之内,已是一片狼藉,伤亡遍地。公孙异不见踪影,含光与承影气息微弱,失血过多,已被抬去一旁救治。而斐然殊与行歌的身体,早已僵硬多时,却仍保持四掌相接的姿势。
任谁,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尾声

  三个月后。
立春,凌云峰上不受节气影响,仍是大雪纷飞,天下第一庄银装素裹,庄严肃然。道门、佛门以及众多江湖豪杰们纷纷而来,见到含光、承影这一对双生名剑在庄门口迎客,众人俱是面色凝重,隐隐带着同情与慈悲。
“人生无常。”
“命数难逃。”
“节哀顺变。”
在听到第一百句叫他节哀顺变的话时,承影终于崩溃了,“这些人,尤其是道门的那些老狐狸,至于吗?至于吗!行歌她……她不就是脑子有病吗!有什么可节哀顺变的啊!”
含光见到承影自景王旧府那一战后改变对行歌的态度,心中虽感安慰,却还是出言制止:“云姐最忌讳别人说她有病,你小声点,别让她听到。”
“她本来就有病,谁怕她听到。”承影嘴上这么说,声音却降低了不少。
一个月前,斐然殊与行歌对决清辉真人那一战,行歌一剑成名。
然而同时也有几个小道消息不胫而走。江湖盛传,行歌修成某种武功,可吸人功力,她便是吸走了妙善法师毕生的功力,才能介入斐然殊与清辉一战,又是借着为斐然殊疗伤之际,吸走了斐然殊的功力,才能使出先天剑法终极一招——先天一气。
又有消息称,斐然殊为了取回功力,舍身与行歌双修,但,成效不彰,功力不断流失。所以当众人在重明殿见到斐然殊坐在轮椅之上,一层厚袍一层缎被一层毛毯地堆在身上之时,心中不是不沉痛的。
昔日无双公子,光华斐然,今日虽然光彩不改,但已是高位截瘫。
今日的主角之一妙善法师并未到场,只派出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娃。
只听小女娃道:“师尊说,我们观里穷,负担不起女冠出行的费用,我是个娃儿,可以蹭免费的车,所以便派我来了。师尊说,道首之位,能者居之,如今她已是不能了,自动卸去道首之位。其余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这……会不会太草率了?不是说今天是要见证道首之位传给道门之秀吗?
还有道门之秀呢?为何到现在不曾看见行歌出现?
小女娃又道:“行歌说,现在舆论对她很不友好,公众对她有颇多误会,所以她不方便出来面对大家。我是个娃儿,说话比较直,就算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你们也不会来打我的,所以仍然由我代言。行歌说,她觉得道门之秀这个位子挺好的,暂时不是很想做道首。”
“行歌又说,道法自然,无为而治。虽然她是道门之秀,但本质上她还是天仙下凡,总有一天要回归仙班的,所以你们也可以当她不存在。道存心中,又何须区分宗门派系,又何须所谓的道首?”
除了道门众人面无表情之外,其余武林群雄俱是目瞪口呆。
这真的不会太草率吗?你们是天下第一宗啊!怎么一副人人都不爱当首领的样子啊!最重要的是,我们都是重金了买了秦眠眠秦大总管的门票进来看道首禅位的!结果脱了裤子你就给看这个?两个主角都不到场?派个小娃娃糊弄天下群雄?难以服众啊!
“行歌还说,你们一定不服我这个小娃儿。”
说着,女娃儿走到大殿一旁,抱起一座千斤巨鼎,轻松放到大殿中央,道:“谁不服?”
服服服!
本来还有些躁动的群雄,默默又坐了回去。
轮椅之上,斐然殊轻摇骨扇,道:“以上,便是前任道首与现任道门之秀的意思,不知道门众人是否有异议?或有所决定?”优雅清朗的声音一出,殿上便静了下来。
道门之中,天机宫因清辉一事正肃清内部,只派人向斐然殊致意赞同一切结果。剩下清华观的封真、莫悲欢与两仪山庄的白玉京与墨书剑在场。
白玉京笑道:“道首与秀者一切决定,两仪山庄都支持。其实在下只是来接小师侄回家的。”
墨书剑道:“其实在下只是来被大师伯接走的。”
清华观的封真拈须笑道:“有为无为,何必拘泥。清辉走上魔道,便是动了执着之心。道存于心,不因万物而变,又何须在意是否天下第一宗?你信,贫道欢迎,道便在那儿。你不信,你滚,道,也在那儿。无量天尊。不如就保持现状,也很好。”
等等!道士!你刚刚是不是骂人了!
不要以为你一脸慈悲我们就听不出来啊!
武林群雄又有些暴躁了。然而这是道门家事,道门中人都不介意有这么一群不靠谱的领导了,武林群雄再暴躁,也于事无补。
斐然殊一笑,面带明月之华,色分春晓之花,再度安抚了众人情绪。他道:“那么,斐某便在此见证,道法自然,无为而治。今日起,道门便不再有道首了。”
武林群雄早已习惯了斐然殊一语定音,即便他现在高位截瘫了,也丝毫无损他的威望。
众人不敢在天下第一庄公然反对斐然殊,却挡不住心里直犯嘀咕。虽说此间三言两语定了道门的未来,但道众繁多,又怎么可能人人信服?可以预见未来的道门与江湖,必然还有一场大乱啊……
抱着一腔围观武林大事的心情而来,离开时却不免心中空虚。说起来,这道门看着像高层集体有病啊,道门之秀行歌有病这个锅背得冤啊……
重明殿内,只剩斐然殊与那女娃儿。
斐然殊叹了一口气,从层层包裹之中踏出,缓步寸移,衣袂无风自飘,姿态端雅,又岂有半分瘫痪之貌?他走到女娃儿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狗蛋,乖,把巨鼎搬回原位。记住,以后不要行歌说什么,你都照做。”
“哎呀,贫道只是稍离片刻,有人便耐不住要说我坏话了。”
行歌从帘子后面走出来,素衣垂发,眉眼疏淡,倒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只是面容较之斐然殊,竟更加苍白虚弱。她瞟了斐然殊一眼,一把搂住狗蛋,道:“狗蛋,去,抱着鼎绕着凌云峰跑三圈。”
这位千里迢迢来做客的病友仰着头,望着行歌:“你是不是当我傻?”
说完把怀中巨鼎一扔——重明殿登时被砸出一个大窟窿。
然后她拍拍手就走了。
行歌倒退两步,双手捧心,转身看见斐然殊居然又瘫回到轮椅之上,顿时目瞪口呆。
“阿斐啊阿斐,你就是这样,外面才将我传得那般难听。”
居心叵测啊叵测。
明明与清辉的那一战,妙善法师是自己传功给她的。
明明最后的那一刻,是同属至阴命格的斐然殊通过与镇魂珠的感应,与她意识相通,然后借用她的道门心法,于意识中领悟了先天功法的终极一招,最后还借用她的身体使出了那一招……
从头到尾被借用的那个人很被动,而且伤得更重好吗!
然后斐然殊这个自虐狂神经病原来在决战之前把顾清渠给他的半瓶保元丹全吞了!半瓶啊!一般人吃了早就爆体了好吗!要不是存了必死之心,哪个脑残干得出这种事?偏偏他斐然殊还真没抱着必死之心,他都伤成那狗样了还临阵悟招!
原来,完整版太上感应篇里的“天人化一,一物圆成,成仁舍身,身不入地狱,则得长生矣”,说的并不是长生之术。
“天人化一”,是行歌逍遥游内功的无我之境。
“一物圆成”,是指丹药,也就是镇魂珠。
“成仁舍身,身不入地狱”是斐然殊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最终极招化三清,生万物,是为长生。
先天功第十重从无人练成,是因为最后一招是合至阴与纯阳才能领悟的一招。
斐然殊原本是至阴体质,为掩盖清辉耳目才逆转筋脉,最后还强行修炼纯阳内功,改变了体质。若非如此,其实他才是更适合承载镇魂珠的道门之秀。
行歌虽也是至阴体质,但先天不足,所以前期才被镇魂珠耗损过度,险些短寿。幸好有妙善法师的悉心调养,还有后来斐然殊的引导修练,终于将两部无上心法融会贯通,到最后真正将体内的镇魂珠化为己用,并能与斐然殊意识相融。
如今,谁才是真正的道门之秀,已经无从分辨了。
此刻,斐然殊与行歌才真正是之前所说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想来,也许正因无法分辨谁是道门之秀,妙善法师才没有给行歌授箓,想让他们自己抉择。然而,斐然殊与行歌,显然都不想抉择什么。
行歌是因为懒,想直接甩锅。斐然殊则是因为妙善的关系,对道门一直有些别扭,心中希望行歌干脆脱离道门,加入天下第一庄。
“行歌啊行歌,你是否说过,这一生有你在,便无人可动我分毫?”
斐然殊躺在轮椅之上,从容而笑。
行歌心中一凉,“那不代表你自己也都不动啊!”
斐然殊啖茶啧香,道:“此间怡然,为何要动?”
行歌木着一张脸,“话不能这么说,该动的时候,还是要动的。”
斐然殊闻言,徐徐绽出一抹明艳之笑,蛊惑道:“斐某体弱,不堪劳动。不如行歌你,坐上来,自己动?”
行歌红了一张老脸,痛心疾首道:“阿斐啊阿斐,你看你这个人是好不了了,天天看的都是些什么书,净教一些有的没的。起来起来,有件事必须好好谈谈了。”
“何事?”
斐然殊一脸疏懒地被拉起。
只见行歌神情严肃,道:“贫道有一场风花雪月,想与你谈谈。”
重明殿外,含光与承影面面相觑。
他们为无耻的庄主感到羞愧,同时心中挣扎不知是否该告诉行歌,那一天他俩收拾书房整理庄主的书籍才发现:男主孤身犯险,留下所有护卫保护女主,女主得知真相以身相许——这一招,是众多小说中的老梗啊!
至于庄主的书那么多,他们怎么发现的……
那是因为庄主不仅折页折得很明显还用朱笔做了十分详细的心得笔记很难看不到啊!
不过想想,庄主已经二十有七,老树开花,已是不易,还是不要横生枝节。
承影叹了一口气,突然发现一旁,狗蛋正贴着墙根学他们偷听。含光眼明手快,连忙捂住了狗蛋的耳朵。狗蛋略一挣扎,就将含光整个人摔了出去。承影愕然半晌,随即爆笑出声。
江湖风波,从无平静之日。然而这一刻,墙内有人在闹,墙外有人在笑,天地霎时晴明。
山间一枝桃始华,漫天飞雪掩不住,恰是一阵风花雪月好春光。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虽然告一段落了,但这片江湖还有未了之事。
妙善与行歌的行为,直接导致了道门接下来数十年的混乱……
清辉国师有一点说得对,斐然殊的八字真的很不好,生来是为命中这两个女人收拾烂摊子的……
至于我为什么不接着写……望天,男女主两情一相悦我就想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