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连江记得那一天他去贺她及笄,同时也是去告别,他将远行。
王世云隔着珠帘,万分羡慕地说:“可惜我身为女子,爹虽教我武艺,却只为防身,万般不肯我涉足江湖,只愿我做一个大家闺秀。不然,便可与连江哥哥一同远行,仗剑江湖,不知有多开心。”
宋连江听了心中欢喜,却回道:“幸好你身为女子,不然我就要哭了。”
那时,珠帘之内的王世云沉默了许久,不知是害羞还是仍遗憾不能出门。
宋连江至今思及当年之事,仍神色怀念,道:“后来我想世云妹妹应该还是遗憾的。既然她无法遍游江湖,就由我来替她。世云妹妹喜欢大英雄的故事,所以我每到一处,便会收集当地民间故事作为手信,送给她。”
“直到去年,听她身边丫鬟说她爱上了刺绣,我以为她想到来年便要嫁到宋家,所以才对女红起了兴致,便投其所好,改送布料与女红书籍。不料,今年本应成婚的,竟成了退婚……”
“事后我曾想去找世云妹妹,问清她的想法,却被层层阻拦,连她的面都见不到。想找她身边的丫鬟问话,却得知她身边所有的丫鬟都陆续被遣走,不知何故。”
“等等,你不是因为希望她放弃不切实际的妄想,专心女红做个合乎传统的贤妻良母才送她布料与女红书籍的?”行歌发现宋连江所说,与她在静园听到的,事件相同,但原因却大相径庭?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如此以为,莫非——”
宋连江急欲询问是否王世云说了什么,却被斐然殊不疾不徐地打断。
“第二个问题。你与江陵少雪有什么关系?”

  ☆、别说话,咬我

  江陵少雪,江陵才俊,少雪公子是也。
曾仗三尺青锋,踏平四国战祸。
此人无论智武,都被誉为朱雀国第一人,却在功成之后,骑鹤踏歌而去,从此绝迹江湖。朱雀国人大多认为他是谪仙人,坐骑是青鹤这一点也足以佐证,功成身退是回到天上去了。
江畔一抔冬,陵剑舞寒蕊,少年系红缨,雪晴骑鹤归。
宋连江很惊讶斐然殊竟也知道这个故事。
“斐某,好读书。”斐然殊如此道。
而知道斐然殊所好之书类型的行歌,听到这话,只能默默在心里翻一个白眼。
宋连江点头道:“那就难怪了。那一年我去往南地,见他们的傀儡戏在演江陵少雪的故事,打听之下才知是当地故老相传的关于远古朱雀国的英雄故事。料想世云妹妹极喜欢这类故事,便买了不少书籍,还请人定制了一尊江陵少雪的牵丝傀儡,赠与世云妹妹。”
真!相!大!白!了!
行歌看着宋连江,心中一阵澎湃汹涌,被斐然殊按住,“冷静。”
行歌忍不住,“我就说一句。”
斐然殊无奈,“好吧,就一句。”
行歌对着宋连江气都不喘地说了一句:“俗语有云天作孽尤可为自作孽不可活洒家活了大半辈子好吧其实没有大半辈子但是这么说显得加重语气洒家活了大半辈子头一次见到你这种挖个深不见底的坑然后自己往里跳还自己抠土埋自己的洒家彻底服气了!”
斐然殊扶额,“我对你,也服气了。”
行歌趴在桌上大喘气,朝斐然殊摆摆手,表示羞哉羞哉。
唯独宋连江一头雾水。
斐然殊只好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第三个问题。你愿意做一次,王世云王姑娘的英雄吗?”
“哈。”宋连江干笑一声,道,“怕是由不得我了。”
斐然殊见行歌一口气终于喘匀了,便用骨扇戳了戳她,道:“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行歌一听大喜,冲着宋连江,绘声绘色道:“少年人,你啊你,不作死就不会死你为什么不懂?”
王世云身为巾帼,胸怀不让须眉,却被圈于方寸之地。
人人都要她做一个大家闺秀,天地之间竟无一人知她心之所往,难免心生孤独苍凉。宋连江原是知的,所以王世云心系于他,不仅为他疏朗风度豪气干云,也为他知她敬她。
王世云曾幻想一朝成亲,便可离开父亲一意孤行的庇护,也许还能与夫君一同游历江湖,做一对神仙眷侣。定亲之后,宋连江为王世云四处搜罗英雄故事,更令王世云心喜。除了对宋连江的情感与日俱增之外,心中更是从故事之中,描绘出一幅幅江湖画景,越发向往。
江陵少雪虽是故事中的人,但当那个面容精致冠盖风华的牵丝傀儡送到王世云手上之时。那幻想中的风云际会,江湖夜雨,书上描绘的仙风道骨,冰雪肝肠,突然活生生出现在了她面前,叫她如何不将一腔心思投了进去?
她喜欢为少雪缝制衣服鞋子,为他打点装扮。初时,贴身侍女们只以为她终于有了女儿心肠,开始喜欢女红,两家长辈知道了也很是欢喜。到后来,她开始与少雪说话,常带着他出行游园,又学着书上写的操作方式,做起牵丝戏来,下人间渐渐就有了奇怪的传言。
一次夜里她带少雪赏月,撞见一名侍女,那侍女被月光下的少雪惊得失常大叫,终于惊动了金刀王啸穹。王啸穹哪里明白她的心思,只当她走火入魔了,命人将所有与江湖故事有关的书籍都扔了,若非她以命相逼,恐怕那座精致的牵丝傀儡,也要付之一炬了。
而她的以命相逼,更令王啸穹坚信她是中了邪。
王世云心中苦不堪言,如何解释父亲也不听,只当她是镇日沉湎幻想,以致妖邪之物入侵,坏了脑子。王啸穹随后便将她身边侍女全部撤掉,又命她禁足,不得离开静园,又请来道士做法。王世云心灰意冷,绝望无奈之下,只能等待宋连江回来。
谁知她等来的却是宋连江送来女红图样与绣线。
再也没有什么英雄豪杰,江湖风云。
“你以前怎么胡闹为父都不管了。看看连江送来的东西你还不懂吗?明年你就要出嫁了,以前连江纵着你是疼你爱你,成亲之后就算他仍纵着你,为父也不会允许。幸而连江还是识大体的,而你,也该好好想想,如何做宋家的好媳妇了!”
王啸穹的这一番话是最后一棵稻草,王世云彻底绝望。
知心之人不再,与其老死于闺阁之中,不如守着江陵少雪这一片江湖。
若旁人认为这是疯狂,那便疯吧狂吧。
至少她的心,是自由的。
一口气讲完在静园之内与王世云的谈话内容,行歌长出一口气,周身舒畅。
宋连江却是如遭雷劈,脸上再挤不出半分笑意,出口,亦是语无伦次:“你,你是说,我,世云妹妹,这误会……我从未想过……世云妹妹为何不来问我……那江陵少雪……”
行歌喝了一口酒,又是眉飞色舞,又是绘声绘色道:“你啊你,你说你送什么不好,你送了个完美无瑕的梦给王姑娘。王姑娘现在啊,对你失望透顶,可是移情爱上那个江陵少雪啦!”
此形此态,斐然殊觉得,她就差脸上贴个大黑痣,冒充三姑六婆了。
心中嫌弃万分是真。
唇角忍不住带笑亦作不得假。
斐然殊啊斐然殊,一生自诩风雅,不染尘埃,莫非真要栽入泥坑?
斐然殊自问,却无法得到答案。
在离开望潮楼回客栈的路上,琳琅马车陷入一片死寂。
斐然殊不再卷不离手,他长眸半合,视线似有若无地缠着行歌。
在先后造访金刀王家与宋连江的望潮楼之后,大势底定。此刻风平浪静,无事烦心,难免想起不久之前,同样是在这辆琳琅马车之上,发生的事。
然而行歌已经认定自己是发病了,为了控制病情,不得不逃避斐然殊的视线。
她趴到窗口,只撩开一条窗缝,装作看风景。
“阿楚啊阿楚,你说,一个人,穿一身白衣,行走途中遇见一个泥坑,心中明知该绕道而行,却又禁不住想纵身一跳,这是为何?”斐然殊突然道。
“此人多半有病。”行歌像是长在了窗台上,愣是不看斐然殊。
“那依你看,这种病,需要治吗?”斐然殊又问。
“心中知道是坑还要跳,多半病入膏肓,药石罔效。”行歌信口开河。
“那便是治不得,真要入坑了?”斐然殊喃喃低语。
“阿斐啊阿斐,套一句佛家之语,你这是着相了。有病,一定要治吗?”行歌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她一直有这个毛病,嘴里憋不住词儿,唇舌总是快过思想,噼里啪啦讲一通只为了痛快,可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讲了什么。
正如此刻,她对着斐然殊,然后胡说八道:“病者,痛也。痛有痛苦,亦有痛恨,还有痛爱。可见病痛,并无褒贬,只是一种程度,一种执着。王世云对牵丝傀儡的痴狂是病吗?于王啸穹看来,是。需要治吗?不需要。这种执着只要不违背律法与道德,就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况且这样的执着之中开出的花,何尝不是尤其鲜艳明丽呢?”
行歌像在说王世云,又像在说自己。
“你说的白衣人,既然内心想跳,那便跳吧。他担心的不过是泥坑脏污,但是泥坑真的脏污吗?泥坑脏污,为何青莲濯濯立于其中?泥坑脏污,你又岂能断定它不是落红化作春泥来护花?白衣不染尘,固然可贵,难道出淤泥而不染,不是更显高洁吗?”
综上,行歌结案陈词:“所以,贫道建议你,追随自己的内心。”
斐然殊第一次听行歌作如此长篇大论,一时有些震撼。
他目中闪着异光,灼灼望着行歌,“阿楚啊阿楚,你哪里来的这么多奇思异想?”
行歌被望得面皮臊红,惭愧道:“漂亮的女人一般不聪明,而我一直背负着与美貌不符的机智。”
斐然殊噎住半晌,吐出一句:“你想多了,还是符的。”
行歌很快接了一句,“好吧,既然被你看出,我只好承认,我是美丽笨的。”
斐然殊摸了摸良心,道:“你是聪明的。”
行歌不高兴了,“会不会聊天?我说了我是美丽笨就是美丽笨,你再说我聪明我跟你急!”
斐然殊神情怡然,眸中闪着趣味的光,问道:“你急了,跳墙吗?”
你急了才跳墙呢!行歌怒火一炽,“当心我咬你。汪!”
斐然殊扶着额,先是低笑出声,再来弯了眼唇,笑意一发不可收拾,他笑得见眉不见眼,笑得清朗又放肆,直到蹦出了泪花儿,才一手掩住了笑目,一手招了招,要行歌过来。
行歌心里正寻思着这孩子多半有病,此刻病发了,哪里敢过去。
斐然殊又招了招手。
行歌咬咬牙,还是挪了过去,坐到他旁边。
斐然殊一把搂住她的肩,将额抵在上面,继续笑得不可自制。行歌心里一慌,开始琢磨这究竟是他犯病,还是她犯病?就在拿捏不准时,斐然殊的双手已经自然而然地环住了她的腰。这下行歌肯定了,是她犯病。欲求不满啊,欲求不满。
人活到这份儿上,真和狗蛋没什么区别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叫什么事儿。
今天晚上必须回去给阿斐灌点酒做点啥了,不然她可能哪天就出去犯罪了。
苍生苦,不如阿斐苦。谁让他是天下仲裁者呢。
行歌竭力自持,然而斐然殊并不配合。
斐然殊此刻已止了笑,他从她肩上抬起头,却仍环着她的腰。他看着她一脸严肃,大义凛然,却止不住双靥飞红,唇若点朱,此时此刻,说不出的娇俏动人,他从心所欲,道:“行歌啊行歌,你还是聪明的。”
“嗯?”行歌没反应过来,而且他干嘛突然叫她真名?
“我在等你急了,咬我。”斐然殊一向爱说实话。
“诶?”行歌看着这么近的一张俊脸,心脏又不受控制地乱跳了,这人真是得天独厚,如此近看,竟仍是完美无瑕,令人生妒。等等,他说什么?让她咬他?怎么咬?咬哪里?
行歌浮想联翩,眼睛不停在斐然殊脸上、身上逡巡,仿佛在寻一个下口的地儿。
斐然殊又被逗笑了。正欲再说些什么时,便听车外马鸣,车行渐缓。
斐然殊心知要到客栈了,便敛下心思,松开行歌,开始整理自己的衣冠。
行歌浮想一轮回神,就见自己好端端坐着,斐然殊也衣冠楚楚坐在一旁,并没有抱着她,也没有抵着她的肩,更没有要她咬他。行歌开始慌了,不好啊不好,这病眼看着越发严重了,必须得治,刻不容缓。
“到了。”
斐然殊拉行歌下车,见她神色恍惚忧心忡忡,便不松开拉她的手了。
一路走进山月客栈。
大堂之中,竟仍是早晨那帮人。
商州真的是太富了,造就了本地人的懒。一间屋,一间铺,一块田,一家饱食无忧是没问题的。所以才有这帮子人,一整天就窝在客栈里,只为了看热闹。斐然殊想,若顾清渠在此,恐怕要奉劝一句,酒水茶水过量,容易尿频,于肾有亏。
“看吧看吧,大公子跟小公子出去一趟又和好了!”
“果然是……咳咳那啥吧?”
“嘘——小声点儿,大公子呆会儿又听见了!”
“听到更好……如果大公子能走过来跟我们说一句话,那真是如沐春风……”
斐然殊深深觉得,他这辈子可能跟男风脱不开关系了。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天机宫那两位男道修。天机宫啊……根据画骨四绝传来的消息,除了龙门、虚月教、紫金教的人之外,欲擒拿她们的,还有天机宫的道修,因为她们曾仿过天机宫的武学,所以就算那些道修如何掩饰武功出身,终还是躲不过她们法眼。
国师,还真是……迫不及待啊
斐然殊看了一眼身边无知无觉的姑娘,长眸生出淡愁。
果然这姑娘,深坑啊……
万古流芳懒散地打着算盘,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斐然殊说道:“月公子也来了。”
“哦?倒比我预料,快了几天。”斐然殊看了一眼他手边的账,一堆中规中矩的方某某、李某某何时住店结银几两中,两个名字颇为扎眼——斐老狐狸、月小白脸。
斐然殊双唇翕合,只有万古流芳听到他说的话。
“小芳啊小芳,你猜,游子仙知不知道你是万古流芳?”
万古流芳拨算盘的手指微不可见的一顿,眼皮也不抬地说:“斐公子说什么,我听不懂。”
嗯,听不懂,脸却绿了。
旁人不知,他斐然殊坐拥鸽房,又岂会不知,这山月客栈乃是龙门暗线,历任掌柜都叫万古流芳,为龙门所用,却从不与龙门上位者相见。而现任掌柜,却是多年前游子仙府上一位旧人。这里面,却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斐然殊原想着,若是游子仙带着他的人一路跟着行歌进了商州城,那便有好戏看了。谁知游子仙却是在五羊庄便见了行歌,然后直往京城去了。虽然热闹看不成,但逮着机会刺激一下这位素来淡定的万掌柜,还是挺有趣的。
斐然殊心满意足地带行歌回房。
院子里,一个红色人影正在独酌。
斐然殊视若无睹,携行歌从院中穿过。
行歌仍沉浸在自己的病情中不可自拔,此时突然手腕间一紧,,方才从满腔愁思中清醒,“咦?我们什么时候回到客栈的?咦咦?月无极?”话音方落,脚步便定住,无法移动半分,因为她的另一只手被月无极握住。
“云儿,别跟他走。”

  ☆、霸道教主爱上我

  庭院深深,西风渐渐,冬叶离枝。
行歌一只手被坐着的月无极握住,另一只手在并肩而立的斐然殊手中。
三人对峙,场面尴尬。
行歌想到一个词,红颜祸水。
斐然殊见她面泛潮红,便知她又开始无法自拔地沉浸于对自己美貌的意淫之中,却碍于外人在场,不便出言揭破。月无极见她脸红,却以为她对他仍是有心,于是手劲一紧,行歌的另一只手竟从斐然殊手中脱出。
行歌的心随着脱出的那一下,重重一沉。
仿佛许多年前,也是在此地,也是此三人……
她脑中闪过无数画面,心似被狠狠拉扯,就要控制不住眼泪,急急低下头去。
斐然殊缓缓收回手,望着站在月无极身边的行歌,长眸微微眯起。
行歌不知道斐然殊是何时离去的,只是当她安抚好心中那个仿佛属于聂云的伤痛时抬起头,斐然殊已不在。清风徐来,枯叶娑娑,行歌将手从月无极手中抽出。
月无极也不勉强。
他的心情显然极好。
行歌在他对面坐下,桌上摆着两只酒杯,行歌自斟了一杯,先干为敬。
“你还是不记得我吗,云儿吗?”月无极道。
“记得。”行歌道,“天下第一庄内,见过一面。”
“三年之前呢?”月无极道。
行歌望着他。他的面容比上一次见时憔悴了不少,却仍不减艳色,他这样绝世的男子,为情所困起来,多半更加惹人心怜。然而行歌虽然胸口隐隐作痛,却不觉心怜。
不像斐然殊。
从下山第一次见到斐然殊起,她就见不得他受伤。原还以为是自己肤浅只看脸,此刻才知自己情操高尚。第一次在记忆中见到月无极的身影,是念及情字,此后次次见到这绯红身影,她心口都要无法控制地大痛特痛一番。她原以为是因为聂云爱那一道红,直到天下第一庄与月无极正面交锋,她几乎看到了所有与月无极有关的记忆。
包括聂云为何身着嫁衣坠落折剑崖。
是月无极纵容那个名唤幻云姬的女子,让她认定自己在月无极心中有无可取代的地位,让她认定只要除去聂云,那么月无极便会回到她的身边。所以她才能在大婚之日,毫无阻挡地将聂云从新房之中带走,一招幻云掌将她击落折剑崖。
也许她心口的痛,只是当年胸口那道伤的遗留。
毕竟她被妙善法师救回洗月观的第一年,她连吸口气,都是痛的。
行歌认为,她有必要与月无极做一次彻底的决断,不仅为聂云,也为自己。
她真的不想每次见到他,脑中就开始循环聂云怎么被打怎么坠崖,然后想起治疗时怎么痛。她既然已经获得新生,那么便要做一个既好了伤疤又忘了疼的人。
行歌望着月无极痛苦的神情,道:“我知道你与聂云的一切,但我不是聂云。”
“你先不要打断我,让我说完。第一,我知道你一开始只是想要利用聂云体内的镇魂珠,来助你突破虚空业火武学。第二,聂云也知道这一点。第三,幻云姬杀死聂云之后,你并没有对她复仇,她仍在你身边,也许你该考虑内心深处真正属意之人是谁。”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聂云死在折剑崖,而我,喜欢斐然殊。”
月无极眸中星辰瞬间陨落,上一刻还在为她终究选择放开斐然殊的手而自喜,这一刻却沉入谷底。来迟一步,终究还是来迟一步。无论三年前,还是三年后的今日,他始终,迟了斐然殊一步。他没有再说话,甚至听不到行歌说的话。
“言尽于此,你保重。”
行歌不知月无极神游何方,便自动将对话画上句点。她起身,走向客房,自我感觉刚才那番话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然而就在推门之时,忽听身后一声爆炸。行歌有些迟疑地回头,只见月无极一掌将院中石桌……拍碎了!
行歌腿一软,赶紧推开门鼠窜进去。
“小斐子,快来扶一扶哀家——”
“自己滚进来。”
“哦。”
能屈能伸,乃真正勇士。行歌又佩服了自己一顿。
斐然殊正在书桌旁写字,地上丢了一团团纸,全是写坏了的。行歌见他神情庄严,挥斥方遒,不敢打扰,只在一旁书篓里拿出一本书,静静翻看。原先她还想问一下他是否听到她在院子所说的话,尤其是那句喜欢……但没翻几页却被手中书籍深深吸引,倒不是折服于其中剧情,只是——
“阿斐,难怪你处理起王世云与宋连江的事,如此胸有成竹啊……”
原来他说的“看世情小说了解人情世故”是真的啊!行歌又大致翻了几本,发现王世云与宋连江这种因为沟通不良产生误会导致的悲剧原来是世情小说的标准配备啊!
行歌甚至发现斐然殊调解之时所用对白都完美借鉴了世情小说……
斐然殊仍在埋头写字,仍是不满意,又揉烂一张纸扔掉。
行歌视线在废纸团与斐然殊之间来回,终于在他沉思如何下笔时凑上去,“这位公子,你在写什么字啊?这般浪费宣纸。需不需要贫道给你开个光,熟人有优惠。”
斐然殊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定住,突然道:“你,往后退两步。”
行歌不明所以,却依言往后退了。
斐然殊又看了行歌好一会儿,才埋头运墨如飞。
行歌一喜,“阿斐,你在画贫道吗?需要贫道怎么配合吗?这个姿势如何?”
话刚说完,斐然殊就停笔了。
“咦咦?这么快就画好了?这不可能啊!贫道就像一本内涵丰富层次分明百读不厌的书籍,你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摸出贫道的神韵,还能这么快就画出来?”行歌忍不住再度凑过去。
斐然殊在她看到之前,就已经拿起宣纸,放在面前,细细吹干。
几番打理下来,他将宣纸折了折,递给一脸好奇的行歌,“送你。”
行歌不可置信地睁眼,“送我?”
“嗯。”斐然殊春山一笑,而后走到一旁的水盆处洗手。
行歌迫不及待展开宣纸,只见上书一个大字:坑。
就这一个字?折腾这老半天?行歌不信,俯身将地上一个个纸团都捡了起来,摊在桌上,于是她看到了满桌的“坑”。行歌百思不得其解,凭什么呀,还照着她写坑字,她脸上有坑吗?这不能够啊!她这皮肤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这个坑字什么意思?找抽呢?
行歌口中嘟囔,抱怨了一通,却还是掩不住唇边笑意,将字收了起来。
好歹斐然殊是个名人,没准这字还能卖钱。
斐然殊不知行歌心中这一番周折,他在一旁兀自燃起一炉香,香雾袅袅,望过去,行歌身影模糊不清。他素手拨动琴弦,又是一曲君子令。曲在指尖,心在彼岸。
他看过许多世情小说,见过许多痴儿怨女,江湖仲裁,半数为名利,半数因情而起。他身处江湖,却少情绝爱。此刻心中陡然而生的温柔,或许是他最接近“情”的时刻。
他一直在等行歌问他那个问题。
月无极暗示过她,游子仙想必也挑拨过。
但她始终不问,不知是太慧,还是太愚。
可她始终不问,便是不给他回答的机会。
怕只怕最后在别人口中得到真相,反而怪他欺骗。
你骗我。你听我解释。我不听我不听。这是世情小说中的烂梗了。
斐然殊烂熟于胸。
今日月无极之事令他非常不悦,此人对阿聂便是虚情假意花言巧语,明明只是想利用镇魂珠的力量,偏偏要包装上情爱的糖衣,做出一副情圣的模样,令人作呕。当年他就曾警告过他,若想带走阿聂,必先除去幻云姬。他不以为然,结果呢?
如今也是一样,历经当年之事,他仍舍不得动幻云姬,寻常人都该知其中意味着什么。
他偏偏还来纠缠行歌。
如此愚蠢之人,真想丢给他一本《霸道教主爱上我》让他去好好参悟。
最令他不悦的还是行歌这位姑娘。
斐然殊嘴角浮现一抹冷笑,指下琴声骤急。
想起方才她被牵手那一副小儿女姿态他心中便有戾气横生。这姑娘,二十八岁的人了,只长酒囊不长脑子。同一个坑,她还想踏进去两次不成?阿聂不长脑子就算了,毕竟初恋难免缺点心眼。她行歌什么人?他步步为营,为她做尽预防,岂容她再瞎眼?
含光问过他,为何不阻止庄内的传言,为何让所有人误会他与聂云的清白。
是,他与阿聂之间,从未有过男女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