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远去后,厅中沉于寂静,只烛影偶尔摇曳着,伴着那道倦倦扶椅而立的身影。

许久后,那道身影才移动,无力的在椅中坐下。

悔?今日可悔?

从怀中取出一支玉钗,当年在集雪园中盛怒之下折断了,而后却又命巧匠以金丝缠接,多年来时时带在身边,还曾幻想着哪一日再递给她,哪一日能再为她挽发。哈!无声的自嘲一笑。轻轻拔开花蕊上串着的紫玉珠,露出蕊心一个细小的“华”字,手指抚着那小小的“华”字,眼中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哀伤与绝望。

还记得当年,年少得意,春风满面。请帝都名匠精心雕琢这支紫玉牡丹,自己亲手刻上这个“华”字,刻进满心满怀的爱恋!那时刻,他无比的欢快无比的幸福,因为明天他将迎娶他心爱的姑娘,他要用这支钗亲手挽起他新娘的长发,一生一世!

只是……那支钗他在新婚之夜插在了他的新娘头上,可紧接着她给了他最狠最毒最冷最痛的一剑!更而且,这支予他来说重逾世间一切珍宝的紫玉钗,予她根本不屑一顾,而是随手可弃!

曾经……曾经希冀的幸福,如一则遥远的神话,永不可及。而那怨恨与痛苦,却如影相随,日日夜夜纠缠他,已整整十八载!

绝华,你想我回答什么?你以为我会回答什么?

悔?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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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远侯回府后,夜间久久不能成眠,顾氏看他翻来覆去的,不由起身问他何事。于是说起了今日安豫王府之事。

顾氏听后也不由得万分诧异,“王妃真那么说?”

“当然。”威远侯扯着胡子道,“这事我难道敢乱说不成?”

“那你真的明日要去和陛下这样说?”顾氏拧着眉。

“王妃的话我当然不敢讲,但意亭这次肯定是要回来成亲的。”威远侯披衣下床,在床前来回踱步,片刻后又道:“其实,听王妃的语气,她倒真不在意我将她的话转告给陛下。”

“啊?”顾氏也披衣下床,“这话……这话要是真到了陛下面前,她难道不怕陛下降罪?”

威远侯摇头,踱了一圈,又在床沿坐下,“现在想来,她许真是要借我之口把那话送到陛下面前,她是真的存了心要解除婚约。她并不怕陛下降罪,或者说,陛下决不会降罪予她。”

“这如何说?”顾氏又是一惊。

威远侯面色疑重,沉吟了片刻才压低了嗓子道:“在所有皇家郡主中,陛下对宸华郡主格外恩宠朝中是有目共睹的,究其原由,该是因为这位安豫王妃。”

“你是说……”顾氏一脸惊疑。

威远侯点头,又开始扯着下巴上的胡子,“当年的事你我虽不曾亲眼目睹,但也是耳熟能详了。”略一顿,再道:“今日这话我若真送到陛下面前,陛下不但不会治王妃的罪,反而真的有可能将这门婚事取消。”

“这……王妃的话就这么……陛下能听王妃的?”顾氏有些不敢相信。

威远侯却是毫不置疑,“王妃敢这么说,便是有这份把握。”

“那……王妃为何要解婚?她难道是不喜这门婚事?还是说对我们亭儿不满意?”顾氏一听王妃的话这么管用不由得有些忧心了。

威远侯闻言却是眼睛一瞪,吹着胡子道:“谁家女儿被这般延婚数次,便是泥人也该有土性,更何况是堂堂皇家郡主!她能忍到今日,那是人家大度!”

“这……这也不能怪亭儿呀,他可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才担搁的!”顾氏闻言立时站在了母亲的立场上,“要知道那可是打仗,白刀红血的,我每每想起都担惊受怕的,她们难道就不能体谅一下吗?”

“去!你妇道人有懂个什么!”威远侯却叱道。

顾氏闻言眼一横,伸手揪了丈夫一把,“我不懂?儿子可是我生的我养的!”

“哎,放手,放手。”威远侯忙求饶,“其实王妃想解婚我想可能还有另一个原因。”

“什么?”顾氏停下手。

威远侯瞅一眼夫人,道:“那些谣言想来你也有听到些。”

“你是说关于王妃与王爷……还有郡主……”顾氏犹疑着要不要说出。

威远侯一摆手,“那些话不必说出来,你听过也就算了,但决不能放心上,记住了。”

“嗯。”顾氏答应,又问道,“这与王妃解婚有何关系,难道是真……”

“刚才不是嘱咐你不要记心上。”威远侯面容一整,顿了片刻才道,“王妃可能是想试探,若侯府是因此而延婚,或者侯府敢因此而有丝毫犹疑怠慢,那么她是绝不会把郡主嫁到我们家的。”

“原来如此。”顾氏微叹,“王妃这是多虑了,就冲着郡主这身份,就冲着陛下对郡主的宠爱,我们家还不把她当菩萨供着,岂敢怠慢。”

“两次延婚已是怠慢。”威远侯却是抚着胡子叹气,“亭儿啊,是把这‘成家立业’给倒过来了,他是一心先立业再成家,只不过……”

“不过什么?”顾氏揪在丈夫胳膊上的手改为推揉。

“不能与安豫王府解除婚约,无论是为秋家也好还是为亭儿自己也好,这门婚事是绝不能失去的。”威远侯浓眉下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

“那是要把亭儿叫回来了?亭儿那性子,你叫他会回来吗?”顾氏又开始忧心儿子了。

“那小子,哼!”威远侯微有些薄怒,但那声音里却是隐含着一丝骄傲,“不听老子的话,但陛下的旨意无人能违!”

“你是打算明日上朝时请旨?”顾氏这刻也明白了。

“嗯。”威远侯点点头,看着窗外的月色忽地叹了一口气。

“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不要再多想,还是早些睡吧,不是明日要上朝么。”

“嗯。”

两人重新上床,躺下半晌后,威远侯忽然出声,“当年三位皇子争美的韵事你我不曾得见,可今日见着了真人才知不虚。”

“哦?”顾氏闻之不由有些好奇,“王妃真的那般美?长什么样?”

“没法说。”威远侯叹息道,“看了一眼后不敢再看第二眼。”

“呵……”顾氏伸手轻轻环住丈夫,“是不是……”

威远侯抬手握住夫人的手,于是顾氏没有再说,黑暗中只是心满意足的一笑。

“宸华郡主是王妃所生,定不会差到哪里。亭儿得妻若此,想来也是福气。”

威远侯最后如是说。

五、繁华锦绣庆盛典(上)

第二日圣旨下,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

靖晏将军与宸华郡主的婚礼如期举行,靖晏将军因边疆战事暂不能还家,旨其弟秋意遥代兄迎娶。另进封宸华郡主为“宸华公主”,以公主之仪出降。

接到旨意那刻,各人表情各异。

皇家女儿出嫁代迎一事是前所未有的事,但王爷的女儿封公主又足见圣眷之隆。于是相干的不相干的人,各自心情都有些复杂。只是无论各人心里想着什么,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这场婚礼再无变更。

威远侯府里,威远侯把连夜写好的催促儿子回家成亲的信烧了,另写一封。写完了后便开始叹气。顾氏见之不解,道这代迎的婚事虽是没有过,但郡主加封公主,足见陛下的恩宠,这予侯府予儿子更是喜上加喜。

威远侯却道:“公主固然比郡主更尊贵,可是郡主是娶,而公主却是降。等公主入府了,全家人都得矮一辈。那时……哪是娶媳妇做公婆,而是给公主做哥做嫂做子侄!这你难道也很高兴不成?”

顾氏这么一听,想着日后见着儿媳还得时时行礼,于是也“难”高兴了。

倒是一旁秋意遥劝了一句,说“公主应不是那种死守礼制而不通人情之人。公主入府后便是一家人,一家人自是相亲和睦,又怎会‘以势相压’。”

威远侯夫妇这么一听又想着安豫王府教养出的女儿品性应该不差,心里才舒坦了。

“宸华郡主,哦不,是公主深受陛下宠爱这是勿庸置疑的。咱们以后就把她当皇帝的女儿看待就好了。”威远侯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话作为以后侯府上行下效的标准。

既是以公主之尊出降,便该建公主府,只是眼见婚期临近,现造是来不及了,但好在这门婚事是早早订下的,两年前第一次筹备婚事时,因为迎娶的是郡主,不能寒酸行事,是以威远侯便将侯府周围的宅地全买下来了,扩建了府第,又在府中筑了一座新院做新房。那院子几乎占去了半座侯府,亭廊相倚楼阁相连,粉漆金饰雕栏玉砌,极是气派华丽,所以也不算委屈公主。再加上皇帝命太仪府筹备公主的嫁妆,完全是以公主的仪制再翻一倍,那等殊荣足以弥补所有的缺憾,让全帝都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期待着这场婚礼。

威远侯除夫人顾氏外还有两位侧室戚氏与吕氏,这两位侧室倒不是威远侯贪色娶来的,反是夫人顾氏收进来的。当年封侯赐府后,许多的亲戚、乡人便来攀附,舍钱舍物的一一打发后,戚氏与吕氏却没走,两人与顾氏七扯八扯的能扯上点亲戚关系,都言在家乡已无亲人,回去也是浮萍无依,愿留在侯府为奴为婢,以求依附。顾氏看两人都是十七、八的年纪,眉目清秀言词楚楚甚是怜人,便留下了两人。两人留府后确实手脚勤快,品性也端良,一府的人都喜欢。

那时威远侯正值壮年,身材高大面貌粗犷,又是战功赫赫的,极具英雄气概。戚氏、吕氏正值青春年少情思萌动的年纪,在府中久了日日对着这样的英雄不由皆暗生情意,顾氏也看出了点眉目,但见两人虽则如此却并未做出什么逾轨之事,倒有些欣赏,又想着自己自生了长子后便再无动静,膝下也就意亭、意遥两子,子嗣实有些单薄,于是便让丈夫收了两人为妾。予此事,威远侯并未反对也没多大的欢喜,他的心思更多的放在校场上的士兵或是边疆的敌人头上。

奈何,戚氏、吕氏多年来并未能为侯府添丁加口。都曾有过孩子,只是戚氏小产了,吕氏的生出没几天便夭折,此后便再无所出,倒是让顾氏怜惜之余颇有些失望。后来,两人请示了顾氏后便各自在远房亲戚中挑了一名孩子养在身边,以慰膝下寂寞。

子嗣不旺,威远侯倒并不觉得遗憾,因为每每提起两个儿子时,他总是一副“有此二子,夫复何求”的心满意足的样子。

长子秋意亭那是他的骄傲,是他的继承者,更甚至他将来的功勋会超越自己。而有这样一个儿子,胜过他人千百个。

次子秋意遥则是让他满心疼爱,因为他的孝顺体贴细心温柔,让他真正体会到父严母慈子孝的家庭温情,比之那个让他自豪却是长年不在身边的长子,多年来是这次子让他们夫妻得享天伦之乐。

侯府长公子秋意亭,在帝都的贵介公子中那是首屈一指的,帝都上上下下可谓无人不知,提及时那是人人都赞不绝口,恨不得那人是自家的。而说起侯府的这位二公子秋意遥,帝都中却少有人知,偶尔有知晓的,每每提起时总是半为欣赏半为叹息。

欣赏他的聪慧绝伦,欣赏他的俊逸不凡,欣赏他的温良品性,欣赏他的高洁风范。而叹息的是他出身侯府将门,却无意仕途,不思功名,白白的浪费了别人修几世才能修得的出身与才华。每日里不是看闲书习曲艺,便是钻研医经药书,又或是找白昙寺的和尚下棋,找昊阳观的道士品茶,还常常骑马跑到效外去看山看水看云看梅,一呆就是整日或是数日。

初时,威远侯夫妇也曾规劝,但他却说:“家中有哥哥光耀门楣足已,我留在爹娘身边尽孝岂不更好。”细想其言,也有道理,再思其一贯体弱,若真入仕、为将反更是劳心劳力予他无益,便也不再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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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远侯府里已将大婚的一切准备妥当,而安豫王府里倒并无什么要准备了,因为一切宫中都已筹备好了。是以安豫王府与往日没什么不同,集雪园中更是平静如水。

日升月落,光阴荏冉。

转眼便到了九月九,重阳佳节,菊英烂漫。

这一晚,安豫王妃命巧善、铃语在花园里备下酒品茶点,又唤来倾泠、孔昭,五人在园里赏花饮酒,对月品茶,倒是过得开怀尽兴。至深夜,安豫王妃命巧善、铃语、孔昭先去安歇,自己依与倾泠在花中慢慢品茶赏月。巧善三人暗想,许是因郡主即将出嫁,王妃有些不舍,想要母女俩多相处些。于是三人便退下歇息去了。

待三人离去后,母女俩又随口闲聊了几句,便慢慢安静下来。

天上一轮秋月高悬,玉宇如澄,清景无限。

银辉如霜铺泻一天一地,微凉的晚风拂起,吹落桂花如雨,星黄点点,萦着幽香簌簌而舞。母女俩倚栏而坐,身姿纤雅,千百株各色菊花在月色里相簇,更衬得两人容胜花娇,眉宇间更渗一份霜月的清华,旁人看去,许会觉得过于冷寂,但她们却是觉得温馨静谧。

许久后,安豫王妃才轻轻开口:“泠儿,过几日你便要出嫁了。”语气中有不舍,有感概,还有着一丝欣慰与期盼。

倾泠侧首看一眼母亲,唇微微一动,却终只是转回首轻轻“嗯”了一声。

“泠儿不欢喜?”安豫王妃偏头看着女儿。

倾泠想了想,摇摇头,道:“不知道。”顿了片刻,再道:“这婚事女儿本以为会延后的,哪知……”说着又是一顿,然后侧回首看着母亲,“眼见婚期越来越近,可女儿确实不知道该有什么样感觉,心里说不上欢喜,也说不上不欢喜,好像是……好像是因为知道是该做的要做的,于是便完成它。”

安豫王妃闻言微微叹息一声,怜爱的看着女儿,“这不怪你,你从没见过秋意亭,自然此刻也就难生出欢喜之情来。”

倾泠闻言心中一动,不由得思及幼时那一面,不知那算不算。

“泠儿,女人一生最大的幸事便是嫁得如意郎君。”安豫王妃又道,“秋意亭娘虽没有见过,但威远侯已见过了,确实是堂堂伟男子,那样的人教养出的儿子定然不差。况且秋意亭自小便名声在外,文武双全乃是难得的人才,又是他……又是陛下亲自为你选定的,那自然就是最好的人。”

倾泠默默看着母亲,月辉如一层银纱披泻在她身上,美得仿似月中的女神。“娘,你当年成亲时是何感觉?”

安豫王妃一怔,月光融入眸中,恍如一潭秋湖,如梦似的目光越过层层菊英,落得远远的。良久后,她才轻轻道:“当年,娘很热切的盼着婚期,只想快一点嫁给他,只想快一点成为他的妻子。”

倾泠闻言不由惊诧不已。父王与母亲十多年来势如冰火,彼此相憎不见,却想不到当年母亲竟有过这样的心境。那母亲当年必是十分欢喜父王?

看着女儿眼中的惊讶与疑问,安豫王妃却只是轻轻摇首,未再言语。目光又移向远处,虽面色平静,但眉梢眼角处却流溢出浓浓的苦涩与悲凄,一旁窥得的倾泠立时心头一酸,许许多多的疑问顿时喷涌而上,恨不得当场就问,只是……

仿佛感觉到了女儿的目光,安豫王妃搁在桌上的手抬起紧握成拳抵在眉心,闭目,似在压抑满怀的心绪。半晌后,她才哑声道:“泠儿,娘知道这些年来你有满肚子话想要问娘,也知道这些年来你受了很多委屈,娘也是知道终是……终是害了你,可是……可是……”声音哽咽,竟是难以成语。

“娘,你怎么啦?”倾泠见母亲如此不由有些慌神,这么多年,除当年第一次被鞭打至重伤时见过母亲伤心落泪外,再无看她如此难过过,可是对着如此伤感的母亲,她却不知要如何安抚,犹疑了半晌,依照着小时的样子,伸手轻轻握住母亲的手,道:“娘,女儿并没觉得委屈,娘又怎会害女儿呢。其实女儿常想,比起书上说起的那些衣不蔽体餐不饱腹的人来说,女儿锦衣玉食有父有母该是很幸运了。”

“书上说的……书上说的……”安豫王妃喃喃,抬首看着女儿,看着那一脸的无措,忽然一声心碎的呜咽,泪终忍不住落下。“泠儿,是娘对不起你,害你十八年来困于一隅,从不曾步出府门,从不曾见过外界,从不曾与外间接触,所以一切都只能从书上看从书上知……”可人生百态世间万象又怎只能从书上知!娘终是对不起你!

倾泠一见母亲落泪不由得更慌了,只能反复的道:“娘,你别难过。娘,你别哭。”看着母亲脸上的泪水,便伸手去擦,不想为弹琴而留着的长指甲却在母亲脸上划了一道红痕,看着那道指甲印,倾泠傻了眼,再也不敢伸手了,只嚅嚅道:“娘,女儿长这么大,并没有觉得不好,所以你真的不要难过。”

安豫王妃却抬手抚眼,似不敢面对女儿。

是的,她的女儿非常的聪明,无论教她什么都是一教都会,小小年纪便可诵百家诗文,她还擅棋艺精音律,她能作诗填词绘画,她还会弹天籁般的琴曲,还懂兵书通奇门……她懂这世间很多人都不懂的东西,她还有一双慧眼可看透这世间很多人看不透的事物,可是……可是某些方面,她又是何其懵懂无知!

集雪园中衣食无忧,可人又怎只是衣食无忧便可一生无忧。

不愿女儿重复当年的悲剧,想她不与外人相见,不受外间烦杂,便可一生安然……可是……她当年难道真的错了?

“娘,我给你弹琴吧。”倾泠见母亲依不止泣,便想着弹一曲给母亲听,许能稍稍解怀。说罢便将搁在一旁的古琴取过,略一凝神,十指轻划,刹时间清丽的琴音流泻满园。

似怕惊起那初绽的花儿般轻柔,似伴盈盈月华蹁跹的灵逸,转而又高亢似轻舟破浪般激越飞扬,一会又低如风抚萍花的温存婉约,再一转又缠绵入骨似情人呢语百转千回,一忽儿又是朗日高悬耀射千里,仿佛间又置身百花丛中无数花仙围绕欢歌起舞……

泠泠琴音清雅脱俗不带尘气,如见绿水青山,如叹天落花雨,如笑春风含情,如喜小雪初晴……令安豫王妃听得如痴如醉,当一曲终了清音犹自袅袅。

良久后,安豫王妃才幽幽醒转,惊鄂的看着女儿,问道:“泠儿此为何曲?娘从不曾闻。”

“娘,此曲名《倾泠月》。”

“《倾泠月》?”安豫王妃喃喃重复,转而又想起自己从未教过女儿此曲,不由万分疑惑,“此曲泠儿从哪里习得?”

倾泠微微一笑,当下便将当年自琴中觅得绢书一事说出。说完后,她自亭中起身,道:“娘,让你看看女儿这些年的成果。”

话音一落,身形轻轻一跃,人如飞鸿,眨眼间便落在了亭旁的一株两丈高的桂树上,月下亭亭玉立衣袂轻扬,仿似素娥临凡,把安豫王妃看得又惊又痴。

她在桂树上足尖轻轻一点,人又跃高数丈,半空之中一转身,似羽燕灵巧,又闻她一声轻笑,双臂平伸,广袖舒展垂逸,人仿似静立云间,再一眨眼,已如天女般轻盈优雅的飘落地面。

“娘,这就是绢书上所说的‘轻功’,让人像飞起来一样。”

倾泠走回亭中,见母亲依是一片呆愣,便伸手取一酒杯,随手一甩,“咚!”一声那杯便嵌入了亭柱上,而杯身却是完好的。再接着她手捧着酒壶,然后斟一杯酒,从壶中倾出的酒竟散发着腾腾热气,浓浓的酒香顿时溢满亭中,当满满一杯时,她放下酒壶,双手执酒杯送至母亲面前。“娘,请饮此杯。”

安豫王妃怔怔的伸手去接,谁知触手冰凉,一看,才发现杯中之酒已结成了冰!她再移目亭柱上的瓷杯,倾泠手一抬,那杯便自柱中飞出落在她手中,完好无损,只留亭柱上一个深深的杯印。

一时亭中静谧,倾泠看着母亲,安豫王妃茫然的目光似看着她,又似穿越她落得很远。

沉默了半刻后,安豫王妃放下手中冰酒,抬首间,神色已复静然,道:“原来泠儿已习得一身武功。”

“原来娘知道这是武功。”倾泠倒想不到母亲这般平静的接受了。

“娘当然知道。”安豫王妃一笑,“当年,娘也是亲眼见过……见过一些人舞刀弄剑的,他们展露的功夫可比泠儿更厉害。”

“哦?”倾泠闻言心中又生出一团疑云,但想来母亲定然不答,作罢。再看母亲果已不再伤怀,心下暗喜,道:“当年得到绢书时,女儿本想告诉娘的,但后来……后来女儿想,也不知是真是假,不如练练再说吧,若不成便当无此事,若成了再让娘知道,娘一定会惊喜的。”说着抬头看着母亲,露一丝娇憨,“娘,你开不开心?”

“开心。”安豫王妃颔首而笑,“泠儿有此一身武艺,娘不但开心,而且很放心。这以后啊……”伸手摸摸女儿鬓角,眼中满是爱怜与疼惜,“以后娘就真的放心啦。”

倾泠松一口气,伸手握住母亲的手,有些眷恋。她自出生,母亲虽对她疼爱却极少表露,母亲总是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多是巧姨、铃姨照顾她,而母女俩也极少有今夜这样的谈话。再过几日她便要离开了,与母亲相见更少,这样的相处怕是再难得了。一时间,素来淡然的心境也生出了许多的离愁别绪,许多的不舍与遗憾。

“泠儿,你以公主之尊嫁入侯府,又有一身武功,想来在决不至有人欺负得了你。只是你从不曾与外界接触,也不曾与外人相处,不知人情世故……侯府里的日子长远着,你日后得学着怎么做人处世。”安豫王妃拉女儿在身边坐下。

“嗯。”倾泠点点头。

安豫王妃摩挲着女儿久久相看,心头又是怜爱又是不舍,当目光落在那张完美无瑕的面容,手蓦地一颤,心头顿生深深的忧叹。这又是一张美得可令人生祸的容颜。

“娘。”倾泠察觉母亲的抖动,不由道,“秋夜的风太凉,不如回去吧。”

“嗯。”安豫王妃答应,与女儿携手起身,步出凉亭,抬首,皓月当空,夜凉如水,她脚下停步,仰望着天边的明月疏星,半晌后才幽幽道:“泠儿,秋家已是当朝显贵,你嫁入侯府予你是幸事。若你嫁入平常百姓家,反会引祸端。”

“哦?”倾泠有些不解。

安豫王妃回首看着女儿,微微笑道:“傻孩子,难道你从不曾照镜子看自己长成什么模样不成。”

“就长得和孔昭一样,没有缺什么。”倾泠答道,忽地想起了什么又道,“比她少了两根手指,其它都一样的。”

“扑哧!”安豫王妃闻言忍俊不禁,有些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提步回走。

母女俩携手漫步月下,凉风拂面,花香袭人,只觉得无比的静幽,又倍感温馨。

回房的这一段路,是倾泠与母亲第一次的携手并行,那一夜的温情让她久久铭记,许多年后回想,那也是她此生唯一一次。

倾泠先送母亲回房,房门前,安豫王妃忽然转身,轻轻的低低的微带些叹息道:“泠儿,你父王……日后你也莫怨他。他待你虽是……可那终不能全怨他。”

闻言,倾泠惊讶不已,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听到母亲主动提起父王,而且还是……这样的语气,一时间再也忍不住,脱口问道:“娘,你与父王……”

可才一开口,安豫王妃却抬手阻止她追问,朦胧的月色里,那双秋水眸中尽是无限的哀伤与疲倦。“泠儿,你莫问。娘总有一天会全部告诉你的,那一天也不会太远。”说完,她即推门而入,转而又紧闭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