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孩子就知道为你哥着想。”顾氏挨在床边坐下,“他是哥哥本要照顾你,他难道不知道水凉予你有害?你要洗他也要拦着才是,为娘看他就是缺脑子。”
“就是。”威远侯也在一旁道,“你们俩啊哥哥不像哥哥,弟弟不像弟弟,得换过来。”
“噗哧!”秋意亭闻言笑,“爹,娘,你们这说的什么话,我和意遥站一块,绝没人说我是弟弟的。”
“你不就光长一大个子。”顾氏瞅他一眼道,眼见着大夫号完脉去开方便忙跟了去细细询问,威远侯也跟在一旁。
见他们走开,秋意亭一把坐在床前压低声音道:“你这一病,我们岂不去不成了。”
“我不去哥哥可以去啊。”秋意遥道。
“去哪?”威远侯回身听得这话不由问道。
“昨日我们回来时碰到了敬熙伯家的四公子,他约我们今日去他家。”秋意遥答道,转头对秋意亭道,“哥哥,既然约好了便不能失信,你去吧,代我向四公子致歉,回头你给我说说你们聚会的趣事。”说着向秋意亭使了使眼色,又看看威远侯夫妇。
秋意亭立马会意,意遥病了肯定是不能去参加羽郎会了,而此刻爹娘被他绊住正方便他出去,当下道:“是啊,我和四公子约好了,我先去了,顺便给意遥买点补品回来。爹,娘,我先走了。”说着便一溜烟的出了门顺带一溜烟的出了府。
“他什么时候这般欢喜去敬熙伯家了?”威远侯有些疑惑道。
“是啊,他以前不常说去敬熙伯家规矩太多,像手脚被绑住了似的难受吗?”顾氏也道。
秋意遥闻言又是一阵咳嗽,威远侯夫妇立马丢开了秋意亭,赶忙关怀起幼子。
那一日,秋意亭果然在羽郎会上大显身手,赤手双拳便打败了帝都各家王侯官宦子弟,等到威远侯知道时,秋意亭人已在金銮殿上了。
对于这个羽郎会上夺魁的十二岁少年,皇帝显然非常欣赏,赐他不少东西外,还封他做了“云骑郎”,这都不算,最令人震惊的却是秋意亭回来后,一道诏书随后而至降到了威远侯府。皇帝将秋意亭指婚安豫王府宸华郡主,待郡主及笄后择佳期完婚。
威远侯夫妇惊震之余莫不欢喜。皇帝赐婚,这乃无上荣耀,更何况结亲的是安豫王府,安豫王乃是皇帝的亲弟,不但位高权重,更重要的是与秋家一贯情谊颇厚,两家结亲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比起父母的欢喜,秋意亭对这桩婚事则随意多了。一来他年纪不大,对于娶妻这桩事实在谈不上有啥感观,二来他的注意力全被皇帝赐下的“龙渊”宝剑所吸引,这柄天下独一无二的宝剑显然比那位尊贵的郡主更让他喜欢。接过圣旨后,少不得陪在爹娘身边招待赐诏的内侍、侍卫们,彼此一番恭喜寒喧客套,好不容易送走了客人,他忙抱起宝剑便往秋意遥院子去。
秋意遥病中便未前去接旨,但这等喜事自然早有府里的人通告了,所以一见满脸喜气的秋意亭进屋,他忙恭喜哥哥要做郡马了。
谁知秋意亭一听,却是一撇嘴,道:“这有什么好欢喜的!”
“嗯?”秋意遥不解,“哥哥要娶郡主难道不高兴吗?”
“那郡主我又没见过,又不知道是什么人,我怎么知道我娶她会不会高兴。”秋意亭在他床边坐下,“你我昨日在安豫王府做客不是见着了他们家三位小郡主吗?如果那个宸华郡主也像那三个一样,我宁愿一辈子不娶妻!”
“这……”秋意遥沉吟,然后安慰哥哥,“听闻那位宸华郡主乃是陛下格外看重的,想来和她们不一样的。”只不过这话说出来底气并不足就是了。
“其实呀,照我说……”秋意亭却是眼珠子一转,然后起身一跨步便跳到书桌前,从一堆书中抽出一本,又跳回床前坐下,手一翻,咧嘴一笑,道:“娶妻当如是。”他手指着的正是《东书?列传?凤王传》。见秋意遥瞪目,他笑得更欢,手又一翻,指着一页道:“这个也一样好。”那一页却赫然是《东书?列传?风王惜云传》。
“哥哥你……”秋意遥瞪着兄长。
秋意亭却不待他说完,又道:“要不本朝的第一女将‘寒霜将军’也可以,再不然皇朝的第一位女太傅、那位被诵为‘玲珑才女’的也行。”
秋意遥看了兄长片刻,才轻轻一笑道:“哥哥的眼光可不是一般的高,只是这等人物,古往今来屈指可数。再者,古人说,娶妻当娶贤……”
“错!”秋意亭打断他,霍然起身,浓墨画就的剑眉飞扬,英姿勃发意气风流。“我秋意亭娶妻,当然要娶文可诗工词雅、晓百家华章,武能并肩杀敌、决胜千里外的帼国佳人。”
“哥哥。”秋意遥摇头轻叹,“你是要继承爹爹武侯爵位的人,自然要习兵法武艺,但人家堂堂皇家郡主,金枝玉叶纤纤娇女,你岂能要求她也喜舞刀弄剑也喜兵家血腥。只要她容品端秀,待哥哥有情有义,可与你不离不弃白头偕老,这不就很好了吗?”
秋意亭闻言却不急着反驳,而是瞅着秋意遥紧紧看几眼,才道:“意遥,你为什么说我要继承爹爹的爵位?要知道你也一样可继承。”
“当然是哥哥继承!”秋意遥断然答道。
秋意亭一挑眉头,重在床边坐下,眼睛不移弟弟的眼睛,道:“意遥,你我虽不是同血脉的亲生兄弟,但爹娘视你若亲儿,我也从来当你是比亲弟弟还要亲的弟弟,所以这个家无论什么你与我都共同拥有。爹爹的爵位,能者继之。再且了……”秋意亭昂首扬眉傲然道:“有志气的男儿,当要自己建立功名,承父辈之荫那是庸碌之辈才为之!”说出此语时,那双明亮得近乎奢华的眼睛绽出炫人的光芒,如展翅欲飞的雄鹰,似东升旭日灿辉即洒。
秋意遥看着意气风发的兄长只是微微一笑,如秋湖泛起了微微漪涟,静静淡淡的,却是无比的怡人宁神。“哥哥,你与爹娘是意遥最亲最重要的人,我从来都知道。只是人各有志,再且我这样的身子若去带兵杀敌,只怕还没到敌营便先倒了,你总不希望让我损了爹爹的赫赫威名吧。”
“少来了,你能不能我会不知道。”秋意亭手指一弹扣在弟弟的脑门上,“那一日还远着呢,现在说来还早。”
秋意摇摸摸脑门,道:“哥哥娶亲的事却是不远了呢,我很快便要有嫂子了。”
“哼!”秋意亭又一指弹在弟弟脑门上,“不说那事了,我来是要给你看这个。”说着喜哄哄的取过剑,“这柄宝剑名‘龙渊’!”
“啊?”秋意遥也极其意外,“就是那柄‘龙渊’宝剑?!”
“当然!”秋意亭将剑递给他。
于是两兄弟便围着这柄天下无双的宝剑研究到日暮夜临。
只是从那以后,秋意遥显然对诗文更为偏爱了,而且对医理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许多医经药典每日看个不停不说,府中只要有大夫来了便虚心请教,更而且还从外买了不少药草种在府中后园里,慢慢的那里都给他弄出了个小小的药圃来。威远侯夫妇对子次子忽然间钟爱医药甚为不解,他则解释道自己多病,若通医理,则可自行调养。威远侯夫妇闻之有理,多请名医入府相教。后秋意遥果然医术有成。
而予武事一途,则兴趣越来越淡的,两兄弟原本比武还难分伯仲,后来渐渐的秋意遥便一直落于下风了,让秋意亭非常不痛快,然后威胁下次再输了便要烧了他的医书药草,再提醒他师父来的日子要近了,这才让他稍稍重视一下,虽则每次比武不见得能胜过秋意亭,但至少真招真功让秋意亭斗得尽兴。
三、流光一瞬芳华近(下)
他们的弓马传自威远侯,但传授武艺却另有明师。
那年,顾氏带着两子去白昙寺进香,就在她拜佛的那会儿功夫,才四岁却无比好奇又好动的秋意亭便拉着弟弟悄悄溜出了佛堂,等顾氏回身,早已不见了两位爱子,这下可急得不得了,忙领着仆从四处找寻。威远侯府的公子走失这事非同小可,寺中主持亲自出面陪同寻找,一帮人翻遍了整座白昙寺,最后才在寺院东边的一座小院里寻着了两人,正乖乖坐在一位道人面前听他讲话。这位道人见顾氏寻来,第一句话便是“夫人,小公子年纪小小,何以寒症如此之重?”
顾氏闻言不由心惊。
原来小儿乃丈夫秋远山在战场捡到的孤儿。年前,秋远山与古卢人一场血战,最后虽是古卢兵败退走,但双方伤亡都惨重。收拾战场时,却在发现了一个全身赤裸的幼儿。
秋远山后来曾与她说:夫人,你不知我那刻的感觉。那一日天寒地冻朔风如刀,那孩子躺在那尸山血泊里,不哭不动,本只当已死,却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那双眼睛,不知怎么的就是不忍心,于是下马想给孩子好好安葬,谁知我走到面前,那孩子眼珠便那么轻轻一转……夫人,那刻我觉得天和地都跟着他轻轻一转。
于是,孩子秋远山带回来了,禀报了皇帝后,作为秋家的孩子收养起来,这便是秋家的二公子。只是这孩子身子一直不好,大病小病不断,请来的大夫全是一句话:小公子寒气入体早浸五脏六腑,损伤过重,难以全好。大夫治不好,顾氏便只有求助菩萨,这不才有了今日白昙寺拜香之行。
所以顾氏一听这道人说出此言,又看其风范超然,忙说了缘由又请教可有根治之法。
道人听后摇头,道:根子已损又如何可根治,只能后天细心调养小心防范。而且这孩子天性重情重义,日后必是劳损其体忧伤其心情消其神,恐难长寿,不如老道带回山去,让其潜心修行忘然外界,反得清净一生。
顾氏一听哪里舍得,这孩子入府虽不久,却似是前生便有缘,他夫妇俩皆对之爱若亲儿。
道人见之也不强求,只轻轻叹道:这孩子心似琉璃,净无瑕秽,老道甚怜。便授他一门调气养生的内功,少病苦,少忧劳,许能安然一生。
顾氏闻言忙答谢。
一旁的秋意亭听着虽不明白什么“内功”的,但一听说弟弟要学当下也嚷着要学。
道人看看秋意亭,然后欣然颔首:长公子眉藏剑目蕴神,日后必是擎天架海之才。今日老道遇到了他们,想来也是上天所赐的缘法,我便收他们为徒,授我一生所学。
这回顾氏还未及答应,一旁陪同的白昙寺主持却已连声“阿弥陀佛”,道两位公子好造化。又向她介绍道:这位道长乃是武林名门浅碧派掌门,两位公子能拜其为师,真是前生修得的缘法。
顾氏一听此言顿时心动。白昙寺主持乃是佛法精深的高僧,一向受人尊敬,能得他赞赏之人又岂是平常人。于是当场便让两子拜师。
那道人收下两人为徒,摩挲着两人头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甚是欢喜,道:此二子天赋极高,必能承我衣钵。目光落在小的身上,良久后微微叹息:只这小公子……平生唯情,却不知“镜花水月意遥遥”,老道便另赐他名“意遥”以诫之。
只不过这另赐的名却成了秋家二公子的大名。
话说秋远山一介武将,虽识文墨,但远谈不上“学问”两字。当年长子出生时,夫人在房里抢天呼地哭叫,他在院外满头大汗的徘徊穿梭,快要将那鹅卵石小道踏出一条沟来时,一声哄亮的啼哭响彻整个侯府,紧接着仆人欢天喜地奔来向他报告夫人生了位公子!年过三旬方得子的秋远山闻之可谓欣喜若狂。接着又一位仆人奔来,说夫人问侯爷可想好了公子的名字没?名字?秋远山犯难了,茫然的环顾着庭院,想找出个“名字”来。
当年秋远山才封侯,这侯府也是皇帝才赐下才住进来的,是一座颇有些历史的古宅,据闻最早可追朔到前朝的第一任“白王”白意马,是他当年还未封王时在帝都的府第,修筑得颇是古雅。秋远山环顾来环顾去,终于瞅着了左前一座凉亭,亭上“写意亭”三个草书无比写意风流,于是脱口而出就叫“意亭”吧。
这便是秋家长公子的名字的由来。当年顾氏知晓了,直敲丈夫的脑门,太没出息了。是以小儿入府数月了,可名字一直没取好。此刻顾氏听着道人悠悠念着一句话,甚觉文雅,于是当场拍板小儿的名字就用这个了。
名字取好了,师也拜好了,顾氏心也安了,领着两个儿子回府了。此后,道人每年五月皆来帝都住一段日子,教授两人武艺,一转眼便是数年过去。
庆云七年,三月。
秋意亭授封“云骑郎”。
这位让后世仰望唏叹的赫赫名将,便是在他十二岁那年踏入军中,此后便是数十年的刀光剑影金戈铁马,开疆拓宇叱咤风云威震八荒,立下后世数百年也无人可超越的功绩,成就他皇朝第一将的不败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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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安豫王府中,对于皇帝的赐婚,安豫王与安豫王妃都只是极其平静冷然的接下圣旨,未置一词。倾泠与秋意亭的反应倒是极为相似,都是懵懂年纪,并不知这婚事系了他们一生的悲乐。
杖击的伤一日日渐渐好转,再次出园,只是越发的谨言慎行,安安妥妥的未再受过责罚。
安豫王妃则仿似那一日集雪园前的事从未发生过般,绝口不提安豫王,只是交待巧善、铃语小心照顾郡主,每日里指点女儿诗文琴艺外,便呆在牡丹园侍弄牡丹,或是画一幅画,写一幅字,看一卷书,眠一则梦,安安静静度日。
若要说集雪园有何不同,便是多了一个人。
那小孩留下来了,报给王府管事的身份是“宸华郡主贴身侍女”。
予这事,安豫王妃觉得给女儿添一个伴也不错,巧善、铃语则非常乐见其成,至于倾泠则是不置可否的模样,因为她一个人惯了,有没有伴无关紧要。
小孩在巧善、铃语的悉心照顾下,身上的伤也一日日养好了,人长高长胖了些,集雪园中无人打骂责罚,渐渐的在巧善、铃语的引导下,也开口学着讲话。
只是这小孩很粘倾泠,根本无人教她,却是极称“贴身侍女”这名,总是倾泠在哪她便跟到哪,倾泠有时在书房一呆便是数个时辰,她也跟着在书房一站数个时辰。倾泠自出生便少与人亲近,多是一人独处,这刻时时有人跟进跟出,极是不惯,好在这小孩人也安静,无声无息的似影子般,日子久了,倾泠也就随她去了。巧善、铃语见两人形影不离的甚为欣慰,小郡主身边终于有个伴了。安豫王妃看着,则只是淡淡一句“这许是她俩的缘份”。
在集雪园呆了些日子后,巧善、铃语说起要给小孩取个名字才好。两人围着小孩商量,一个说要叫“雪儿”,因为她现在是集雪园的人了,一个则说叫“莲儿”好听又好看,两人各持己见争了半天未果,最后让小孩自己选一个。小孩睁着那双栗色大眼,转一圈看看这个,转一圈又看看那个,也不知是不懂两人的意思还是不知道到底选哪一个好。
而铃语看着那双水润柔软的眼睛,脱口道:“这孩子的眼睛可真像咱风府以前养的那只梅花鹿的眼睛!”
巧善一看,不由也道:“可不是,不如就叫她‘鹿儿’好了。”
一窗之隔的书房里,安静看着书的倾泠这时却推开窗,道:“叫‘孔昭’吧。”说完又窗门一关,继续看书去了。
巧善、铃语面面相觑,然后一笑,齐声道:“她本是郡主的侍女,既然郡主肯赐名那是再好也不过了。”接着问小孩,“你以后就叫‘孔昭’,你欢不欢喜?”
小孩看着眼前笑语温柔的两人,然后转向窗门,已带浅浅粉色的唇轻轻一抿,那是她人生的第一抹笑。
后来,安豫王妃听说了,说了一句话:“原来是视她为友。”复又轻轻一笑,道:“都一起打过架了,做朋友也不错。”
巧善、铃语当时听得有些微愣,直到有一日见倾泠教孔昭念书时才明白了。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
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傚。
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注○1]
书房里,白衣白裙的孩子正一遍一遍的教栗色大眼的孩子背诵,清晰明白的告诉她:“你的名字取自予此,是以到死也该记得这首诗,就等于记着自己。”
不是“雪儿”,不是“莲儿”,不是“鹿儿”。
“孔”乃是姓,“昭”为名。
孔昭,那是堂堂正正的一个人的名字。
孔昭没有辜负替她取名的人。
六指是她心头的伤,有一日倾泠握着她的手,说:“别人都只五指,可你有六指,一定是比别人更灵巧。”
于是那十二指的手不再藏掖着,坦坦然然的展于袖外,而且真真正正的做到比别人更灵巧。
跟巧善学刺绣,绣的蝶儿招蜂儿。
和铃语学厨艺,倾泠似乎再也没有不吃的东西了。
倾泠写字时,她磨出的墨汁浓淡最合宜。
倾泠弹琴时,兽炉里的香不长不短五曲即止。
当倾泠念“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于是,木兰开时便有了“木兰酒露”,九月菊盛时便有了“紫菊饼”、“白菊饺”、“红菊糕”、“黄菊粥”。
夏日白莲亭亭时,倾泠悠然念来“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于是,隔日便有了一袭上翠下白的“荷衣莲裙”。
…………
春纵夏往,叶落雪飘,岁月的转轮似一位沉默的老人,不动声色的悄然转过。
孔昭学着她能学的,做着她想做的,日子是快乐而恬静的。
而在万簌俱寂之时,倾泠会悄悄起身,从枕边盒中取一颗夜明珠,照一幅年久失色的白绢。又或是悄步穿过庭园,在幽静的流水轩中,按着白绢上的图与文字一招一式一遍一遍练着。
夜夜如此,年年如此。
岁月轮转,看的书越来越多,终于知道传给她白绢的是何等人。
“风王惜云颖敏好学,少曾以‘风夕’之名游历江湖……”《东书?列传?风王惜云传》之上有这么一段话。而本朝女太傅齐雅晚年所撰《帝则玉氏》则让她明白何以风夕会在白绢上留下那句“汝之师,乃‘天人玉家’玉无缘,汝得其绝学,当芝兰品性君子行事,切不可有辱玉家之名。”
只是那刻,她并无多想,那两人予她不过是史书上的两个名字。很多年后,她走过万水千山看过风起云涌经历人生悲喜,那时才真正的认识两人并折服、敬仰两人。只是那时,已沧海桑田。
集雪园的日子是一湖沉静的水,似亘古如此,今日如此,明日也如此。
集雪园中的人安于此。
变化的,只有孩子,及那悄然流转的如斯年华。
当流水轩中那个孤独的数着莲蕊的雪娃娃长成亭亭玉立的冰姿少女。
当那个瘦弱的不会说话的小孩长成巧笑嫣然明眸善睐的开朗少女。
才蓦然醒转,原来,时光就在那一弹指间,悠悠十载已过。
四、佳期佳人待佳话(上)
庆云十七年,八月。
孔昭一手提篮一手托壶,循着琴音一路到了书房。
书房外植有几株桂树,此刻中秋时节,树上开满了黄色的小花儿,淡香绕鼻,几枝斜斜伸出倚在窗阁边。
开启的轩窗下,素衣散发的少女纤指拔着琴弦,双眸微阖,面容静然,整个心神皆沉于琴中。秋风拂过,星星点点的桂花籁簌飘落,有的随着风飞进窗里,落在少女的衣襟发上,舞在琴弦指尖。
孔昭静静看着,忽地想起前日采桂花酿酒时郡主曾教过她一些前人咏桂的诗词,其中有一首是这样的:
弹压西风擅众芳,十分秋色为谁忙。
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注○1]
心间默念,而眼前,窗外桂花斜倚,窗内人雅色绝,正是“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
此人此景,人间无双。
转而又想起先前在园外看到的人听到的话,心头顿时愤愤不平起来,耳边听得琴音渐息,忙收拾了心情抬步入房。
窗边的人眼眸依旧微阖,似乎还未从琴曲中回神。孔昭将手中提篮与托盘放在桌上,然后从篮中取出几碟点心,又斟了一杯茶,一起端至琴旁的小几上。做这一切时,她都轻手轻脚的未发一丝声响,是以房中一直静悄悄的。
“你刚才动怒了,为何?”蓦地一道声音在房中徐徐响起,如深山幽涧流淌而出的水,清澈微凉。
“啊?”孔昭一愣。
“房外时,你气息忽然间急促。”倾泠抬首淡淡看她一眼。
孔昭闻言不由笑了,“郡主的耳朵太灵了。”这几年,郡主的耳力似乎越来越好,便是数丈外的花开叶落声她都能听到,简直是灵得有些不可思议。她曾经很疑惑,郡主则淡淡丢下一句“心静神宁自可听到一切声音”,只不过自己再怎么静心、宁神也不曾听到过花开的声音。
倾泠自小几上取过茶杯,垂首浅浅啜一口,才道:“你今日出园了?”
“嗯。”孔昭点头,“要过中秋节了,宫里赐下许多些东西,大总管让过去取来。”
倾泠放下茶杯,重抬首,目光静静落在孔昭身上。近暮的夕阳已带浅浅的绯红,穿过桂树从窗口悄悄洒入,为窗边的人镀上一层浅艳的华光,本该是灿耀不可逼视才是,可那一层华光却似为无形的镜墙所隔,无法浸染那人分毫,素衣乌发清湛分明,衬着一张胜雪的玉容,清透无垢还带着一丝天生的冷意。
沉默片刻,孔昭终是轻轻叹一口气,道:“回来时正见着了威远侯入府。”
“喔。”倾泠闻言只是有些了然的微微点头,然后重抬手十指落于弦上,指尖拔动,清音再起。
“郡主!”孔昭见之却是忍不住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唤有些重,还带着无以名状的委屈与怒意,只不过并不为自己。“你怎么……怎么就一点也不在意一点也不生气?!”
倾泠指尖一顿,抬眸看着孔昭,那双栗色的大眼因动怒而格外的明亮,两颊上升起一层红晕,显然是真的很气。不由微微一笑,道:“孔昭,我要在意什么?要为什么生气?”
孔昭闻言一怔,然后撅嘴道:“郡主,你和我装傻是吧。眼见婚期将至,威远侯过来肯定没好事,又是……”说到这却打住了,看着倾泠,张口欲言却总是忍住,就怕没有的事给自己说中了。
倾泠却是静静的接口道:“又是来延婚的。”
孔昭瞪大眼睛,似乎在怨怪着她不该说出来。
倾泠不由得摇头,道:“眼见婚期将至,但秋将军依在墨州边城,显然这次依要如上两次般,不能如期行礼。你这有什么好避忌的,本就是铁定的事实了。”
“可……可……总要想想办法啊,总不能每次都这样!”孔昭心里很是着急,“一次情有可原,可这已是第三次啦!”目光落在神色淡然的倾泠身上,心头更是急了,“郡主,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你怎么可以没事人般的一点也不在意!”
倾泠闻言目光微微一凝,指尖拈起琴上落下的桂花,静静的看得片刻,道:“孔昭,你说这花是开在枝头好还是落下好?”
“呃?”孔昭不明所以,但依旧答道,“当然是开在枝头好,那样才可清香长久。”
“可它总是会随风飘落,总有一日会谢光,这予我们是无计可阻的事。”倾泠指尖一弹,一点星黄轻轻落地。
孔昭吸一口气,栗色的眼睛盯紧倾泠,“郡主,花落了和这个没关系,我们是在说你的婚事。你不可以老这么不当回事,不能老被侯府延婚,不能老随他们意!你可知道你这门婚事被他们说成了什么样吗?府里那些人都说你不是王爷的骨肉,还说什么王妃……唉呀,反正那些话都是不堪入耳!”一气说完,猛然间醒悟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孔昭不由抬手捂嘴,呆呆的看着倾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