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他和她的父女缘分太浅了。
当初她说他“永远只有一个女儿”时,大概就注定他们此生成不了父女的。

(3)

“段总,最新消息,澳门维京斯赌场八月二十日的监控发现了那个人,他现在可能还在澳门。”
那天祝久安亲吻他的额头离开,他就像陷入了梦境无法自拔,是严续的这通电话将他拉回现实,提醒着他还有挂念的事要做。
翌日,他以出差为名赶往澳门,确定那个人已经回国,第一次感觉寻找十多年的人变得可以接近,他片刻都等不得了。他入住赌场的酒店,在那个人出现的地方蹲点,时刻准备着见到他,亲口问他,她现在哪里?
只要找到她,这么多年他的执念才会消失,或许他还能过上正常自由的生活。
自从四月份那个人在缅甸边境靠近云南的赌场出现,考虑到那个人有可能变成职业赌徒,他通过中介重金委托特殊团体帮忙注意道上赌场的客人,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回应了,让他觉得那些钱花得非常值得。
然而,现实总是给人一点点希望的甜头,随后就会将人打入更加黑暗的绝望深渊,所有的前功在瞬间尽弃了。
他在澳门守株待兔近半个月,那个人都没有再出现,只查到他入住酒店登记的假名。除了他眉角的十字疤痕和他的鹰钩鼻,可能他所有的资料都改变了,甚至更换国籍和姓名,所以不怕回国被通缉。
他无法在澳门停留太长时间,即使工作可以通过严续远程操作,但严续无法代替他成为准新郎。因为他和梅南嘉的婚期越来越近,梅南嘉对他长时间的出差抱怨情绪严重,梅廷均和他父母不断电话向他施加压力,让他暂时放下工作,专心当准新郎:为婚礼准备的多套定制礼服需要他试装修整;段梅两家邀请观礼的宾客名单需要他和梅南嘉亲自拟定;配合唐洛德的档期空出时间拍摄婚纱照;梅南嘉期待的蜜月旅行地希望跟他商量;段梅合资成立的医器公司的揭牌仪式需要他负责…他想象得到,结婚以后,他的时间更加不可能让他做主,他的人生会被身边的人以各种名义干涉安排的。
在回航的飞机上,段赫濯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挫败,逃避的念头就冒了出来,希望这次航班永远落不了地,让他在空中多飘一会儿,给他多点时间收拾心情。
兴致而去,败兴而归。
未来数十年,他的寻人之旅是不是会一直重复这样的徒劳无功呢?
他赌上全部的人生规划和他拥有的一切,会不会永远找不到她呢?
也许老天爷有一天会垂怜他,同情他碌碌无为地寻找一生,终于愿意给他确切的结果,比如她早就不在人世…他接受得了他的一生如此被她扭曲糟蹋吗?
值得吗?
为了她值得吗?
段赫濯难受地捂着眼睛,陷入座位的身体不自觉地蜷缩起来,绷紧了下巴弧线,极力忍耐着失望带来的茫然和空虚。
他害怕这样的坚持和执念,到最后会变成求而不得的痛恨。
因为过去,放弃了现在和未来,到底值得吗?
为什么他无法像祝久安那样放下呢?
久安…久安…心底忍不住唤着她的名字,希望可以缓解纠结的感觉,让自己放松下来。
只是儿时那段几乎摧毁他人生三观的黑暗历史,给他带来了无限屈辱,如同紧箍咒一样控制着他,他越想挣扎被钳制得越紧,各种黑暗负面的东西就会淹没他,让他的执念变得更加顽固。
所以,他一定要找到当初那个给他套紧箍咒的人,只有她才能解除他的执念,摆正自己被扭曲的心态。
有时候他也会想,是不是他纯粹放不下那个她呢?
因为他太清楚了,在他逃走之后,她的命运可能变得多悲惨…他痛快自己当时的无能,假如他多点力量和出息,是不是就能带走她?
即使当时不愿意承认,其实也明白她为他做了很多,可他一直在怨恨她,到最后连对她说声“谢谢”的机会都有…无法原谅自己曾经那样懦弱,他想找到她,或许想要证明自己也有能力拯救她了。
可惜,他现在明明连自己都无法拯救了。
他开始质疑自己,一直拘泥于过去无法摆脱,放弃真正的渴望和安宁,如果她看见的话,肯定会像小时候一样给他大巴掌,用各种斯巴达的方式,让他瞧清现实吧?
现实是什么?
对他来说,钱能解决所有问题,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就是现实。
他看得清的现实:他放不下那个她,也放不下祝久安。
无法接受现实,便无法心甘情愿。
欲望太多,能力太少,无论怎么做,他连自己的心都摆不平,仿佛陷入沼泽,越想摆脱就陷得越深,快要窒息了。
他就是这样糟糕又扭曲的个性,什么都想要,什么都舍弃不了,活该变得如此纠结吧?
到底他能放下什么?

(4)

段赫濯母亲甄敏飞去纽约,为了说服著名华裔摄影师唐洛德掌镜,在纽约周旋了许久,从唐洛德手中拿到十月四日到十月十日的档期,婚礼前近一周的时间就留给她和段赫濯拍摄婚纱照。
贺佩芝母女非常满意甄敏对婚事的上心,在段赫濯忙着出差工作时,她们三人就聚在一起讨论婚纱照的拍摄地。甄敏建议去欧洲拍摄,比如复古风情的罗马、蓝色浪漫的爱琴海、水城威尼斯等等。而贺佩芝对海岛情有独钟,比如热门的马尔代夫、粉色沙滩的巴哈马或者热带风情浓郁的汤加王国,蜜月就可以顺便去有太平洋珍珠美称的斐济了。
不过考虑到梅南嘉大病初愈的身体状况,根本吃不消过度的舟车劳顿,于是海外拍摄计划全部取消,贺佩芝和甄敏商量着就近拍摄,由唐洛德掌镜,梅南嘉和段赫濯入境,就算市井小巷也能拍出好莱坞大片的感觉。
梅南嘉提出一个对她意义重大的拍摄地——梅利综合医院,她想将此作为婚纱照的第一拍摄地。贺佩芝和甄敏觉得医院阴气太重容易犯冲,有些忌讳,犹豫再三。
医院对梅南嘉来说,那是重生的地方,亦是她见证段赫濯对她深情的地方,在她的坚持下,贺佩芝和甄敏就同意了,提前在医院做了些清场的工作。
摄影师唐洛德提前一天从纽约带拍摄团队过来,在医院选好拍摄点,十月四日正式为梅南嘉和段赫濯拍摄婚纱照。
当天,贺其薇和工作人员带着一堆礼服,早早地陪梅南嘉来医院做准备,当初见证生死的特需病房焕然一新,布置成临时的化妆室。
“其薇,再回到这里,我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好像做梦一样。”
梅南嘉穿着贺佩芝从巴黎定制的婚纱,看着镜中病气渐消的自己,在化妆师巧手妆点下,面如桃花泛着红润的春光,满脸的幸福藏也藏不住。
“不是做梦,是美梦成真了。”贺其薇细心地给她整理裙摆,想起当初在这里,梅南嘉因为祝久安要死要活地闹腾就觉得好笑,段赫濯向来拎得清,而她总是患得患失,“这么美的准新娘,待会儿段赫濯一见,保证把他迷得神魂颠倒呢!”
解颐虽然也拎得清,但他好像接受不了现实,最近躲到酒吧混日子,把解领气得够呛。前几天解颐在酒吧喝醉了,解领根本不想理他,就打电话让她去接他回家。
“其薇,解颐变成现在这样,我这个做大哥的很惭愧,希望你多包容他一点。”解领在电话中的口气,明显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你们俩的事,我现在做不了主也勉强不了。但你和解颐毕竟是青梅竹马,以后的事,你们自己商量决定吧。”
解领对两家联姻的松口,让她面对解颐时压力少了很多,醉酒的解颐却抱着她哭,将她当梅南嘉诉衷情,她一路辛苦地将他拖出酒吧,结果遇到送客人来酒吧消遣的凌云川。他好像误会了什么,要笑不笑的脸看得她胆战心惊,她小心翼翼地解释许久,他的笑容才正常点,直接扛过解颐扔车里,和她一起将他送回解家。
解颐第二天醒来特地打电话道谢,又跟她纠结起来要不要参加婚礼,明明一开始他自告奋勇要和她当伴郎伴娘的。
现在看着满脸幸福的梅南嘉,贺其薇实在没法开口说解颐的事,就担心到时候他这个伴郎临阵脱逃。
“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梅南嘉甜甜笑道,她从镜子中看到进门的段赫濯,身上穿着与她配套的白色燕尾服,与往日深色西装的他相比,整个人亮了两个色度,好像在发光似的,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他眼中波澜不惊的沉着。
“赫濯哥,你来啦。”梅南嘉提着裙摆迎身上前,在他面前美美地转了一圈,“你看我今天漂亮吧?”
“嗯。”段赫濯微微颔首,转头向贺其薇示意,“我想和南嘉单独说些话。”
贺其薇会意,立刻带着化妆师离开,体贴地替他们将门带上。
“赫濯哥,我们坐下来聊。”
梅南嘉拉着段赫濯在沙发坐下,随着婚期的靠近,跟她在一起的段赫濯变得越来越沉默,仿佛在完成任务,努力当个尽职的未婚夫陪伴她,听她对未来的憧憬,当她想要更加靠近他时,敏感地感觉到他的抗拒。就像此刻,她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与他并肩同坐,他的身体明显僵硬,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去拿茶几上的茶壶倒水。
“南嘉。”段赫濯执壶的手停停倒倒,最终还是放下茶壶,转身正视她,“我最近一直在思考,我到底是如何看待你的?我们真的只是为了利益而结婚的吗?”
“当然不是!”梅南嘉立刻摇头,抓住段赫濯的手,肯定道,“经过这么多事,我非常清楚自己有多爱赫濯哥。虽然最初我极力反对过商业联姻,故意对你摆架子给你脸色看,其实只是想考验你对我的感情。现在,我相信赫濯哥,你为我做的一切都在证明你对我的爱,我们结婚后,在大家的祝福中,一定会过得很幸福的。”
她想赫濯哥是得了婚前恐惧症,只要她让他明白她对他的爱胜过段梅联姻的利益结合,他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段赫濯垂下眼,看着梅南嘉抓住他的手,想起另一双他想抓住却不得不松开的手,胸口就有种说不出的抑郁和纠结。
“当然是这样,我最爱赫濯哥。”莫名的不安袭上心头,梅南嘉忍不住收紧手,他的手却没有任何动静,没有回握也没有拒绝。
段赫濯抬起眼,望着梅南嘉眼中热烈表达的爱意,在闪闪发着光。
她的手握得很紧,紧得好像要握住无法成型定格的流沙,也不会放开。
他是否也像她这样拼命地想要握住一些东西,握得越紧失去得越快,就越害怕会一无所有。
现在,他只觉得他的手在她不断施加的力量中,快要被揉碎碾成沙子,一点一点地从她掌中流出。
“南嘉,我们取消婚礼吧。”终于说出这句话,比他想象得还要容易。
“你在说什么?今天是我们拍摄婚纱照的日子。”梅南嘉脸色大变,直接扑过来抱住他,“赫濯哥,你在开玩笑对不对?”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放开他的,她不允许他开这样的玩笑!

第十四章 他现在是我的了
(1)
婚期一天天靠近,他越来越茫然,脑海里始终有两个问题在盘旋着。
到底他能放下什么?
究竟他敢放下什么?
段赫濯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婚礼的准备事宜,任由这两个问题纠结着神经,等待着他的答案。
拟定婚礼观礼嘉宾名单下请柬时,他对着空白的请柬发呆,想着要不要填上祝久安的名字,却害怕在婚礼上见到她,他没有自信不会因她乱了分寸。
向梅廷均提交新公司揭牌仪式方案时,或许是梅南嘉的幸福让他想起另一个女儿,梅廷均提及在福利院做志愿者的祝久安,她不愿意参加婚礼让他很失望,苦恼着她不想和梅家有关系,他对她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段赫濯已经很久没让自己去关注祝久安了,但梅廷均一提到她,他的心就蠢蠢欲动,无法平静。
因为梅廷均透露出的信息,他终究没能控制住自己,偷偷跑到安良儿童福利院,看到在那里当孩子王的祝久安,游戏时间比所有孩子都投入玩得最疯…他莫名地生气,在他为她心烦气躁之时,她早已脱身不受任何影响。
继而,他更加疯狂地嫉妒着她的自在,为什么她放得下呢?
难道他对她的感情,没能在她心里留下一点动摇她分量吗?
他越想越不甘心,凭什么只有他为她寝食难安呢?而她照样好吃好玩对他不闻不问呢?
就凭他对她动了心吗?
还是因为她舍弃了他?
呵呵,什么都无法舍弃的他,只能这样嫉妒着她,渴望着她,却无从靠近。
久安啊久安,她的存在,让他再也得不到安宁了。
看着她…就像看着遥不可及的未来,那里有着他憧憬的自在和放松,为什么他不能拥有呢?
慢慢地他冷静下来,脑中的纠结有些答案,什么都无法舍弃的人,可能什么都得不到。
“南嘉,我没有开玩笑。”段赫濯任由梅南嘉紧抱着,脑子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对我来说,和你结婚只因为利益,曾以为相敬如宾就好。可我并非没有心,我越是了解你的爱,就越清楚我永远都给不了你想要的感情,我不想耽误你一辈子。”
“不!我只要和你结婚就心满意足了,我没有奢望你像我爱你这样爱我。”梅南嘉在他怀里摇头,然后可怜兮兮地抬起湿润的眼睛,“赫濯哥,你是我努力活下来的动力,我想和你在一起啊!”
“但我已经受不了,我没法再忍耐了。”段赫濯苦笑,跟无爱之人结婚原来如此痛苦,与其一辈子都要忍受这样的煎熬,不如现在舍弃,“南嘉,解颐说得没错,我爱上久安了。我知道取消婚礼,双方父母都不会原谅,我可能失去一切,甚至连在段氏都没有立足之地。可这种失去远没有失去久安来得恐怖,我害怕这种感觉带来的空虚,好像得到一切都无法填满。南嘉,很抱歉,我不爱你,所以我们到此为止吧!”
他放弃段梅联姻带来的投资报酬率超高的好处,或许没有这些倚靠,他的寻人之旅会变得艰难,甚至无以为继,但他抗拒不了久安对他的诱惑,那种会让他未来变得自在安宁的诱惑。
“你说你爱祝久安?不爱我?”梅南嘉双目圆瞠,难得他语气深情地跟她说这么多的话,就为了让她明白他有多在意祝久安,完全不在意她在怀里碎成渣滓的心,她眼泪哗啦啦地流出来,退出了他的怀抱,大叫,“你骗人!”
哐啷!
下一瞬,她用扫过茶几发泄,茶壶杯子摔了一地,碎片茶水四处洒落。
“南嘉,你冷静点。”
段赫濯按着梅南嘉的肩膀,他最怕她一不称心就极端起来的个性。
“我怎么冷静?赫濯哥,你知道吗?失去你,对我来说比死还可怕啊!”
梅南嘉疯狂地推开他,从地上捡起破碎的瓷片,握紧碎片,尖角戳在自己的心口,对着段赫濯泪流满面。
“赫濯哥,你想逼死我吗?”
嘭!
临时化妆室的门打开,听到声响的贺其薇难以置信地看着混乱的场面,差点被梅南嘉手中的瓷片夺走呼吸:“南嘉,你在做什么?你手都流血,快放下啊!”
贺其薇忙不迭地跑过来,胆战心惊地看着满地的碎片,求助的目光望向异常平静的段赫濯,他似乎习惯梅南嘉“以死相逼”了。
“南嘉,别做傻事。”段赫濯皱着眉头,摆手让贺其薇别靠近。
“那你向我保证,婚礼会按时进行!”梅南嘉死死地攥着瓷片,完全不在乎她的手被割伤,白色的婚纱都染上了血滴。
“你先把危险的东西放下。”
段赫濯伸手想要去拿她手中的瓷片,她反而大受刺激地挥着瓷片拒绝,他往前靠近一步,她就往后退,贺其薇在一旁吓得直抽气。
“南嘉,你小心点,别踩到碎片弄伤脚了。”
“段赫濯,你还是选择她对不对?”梅南嘉对贺其薇的惊呼置若罔闻,看着段赫濯不断地向她逼近,她推开挡路的贺其薇,慢慢地退到门外走廊,但攥着瓷片的手没有丝毫放松。
“这是我的问题,和她无关。”段赫濯死死地盯着她的手,开始害怕她失控之下真会戳进自己的心口。
“她跟她妈一样全是贱人!我是不会让你们在一起的!”泪水花了梅南嘉的妆,她哭红愤怒的脸渐渐地狰狞起来,“段赫濯,我再问你一句,婚礼会按时举行吗?”
“段赫濯,你先答应她啊!”贺其薇急得团团转,看梅南嘉已经退到走廊的楼梯口,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再闹下去的话,贺佩芝肯定会被惊动,到时候就不好收场了。
“抱歉。”
段赫濯无法接受她这样的威胁,不是所有事情她任性发脾气以死相逼就能如愿的,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用自残来逼迫他了。
“段赫濯,这是你逼我的,我变成鬼都会缠着你,你别想摆脱我!”
她不相信他会对她的死无动于衷!她不会把他让给祝久安的,死都不会!
梅南嘉抓着瓷片的手,抬起手赌气地插向自己的心口,瞬间血溅染红。
“啊!”
贺其薇被眼前惨烈的画面吓得尖叫出声。
在梅南嘉动手之时,段赫濯的动作更快,右手覆住她心口,锋利的瓷片直接插入他手背,血漫过他的指缝,染到梅南嘉的婚纱上。
梅南嘉傻傻地看着他血染的手,松开自己割伤的手,眼睛似乎被血色染红了。
“梅南嘉,你疯够了吧?”段赫濯忍着痛,另一手抓住她的手腕,“够了的话,我们去看医生!”
“不要!我不要取消婚礼!”梅南嘉如梦初醒,恐惧着看着段赫濯眼中克制和愤怒,她就算死也不要取消婚礼!
“梅南嘉,你冷静点!”
“不要!我不要冷静!我不要!”
梅南嘉用力地挣扎着捶打着,她是梅南嘉,拥有一切的梅南嘉,她怎么可能输给祝久安呢?
她使出了所有的蛮劲,终于推开了想要抱住她阻止她的段赫濯,却见他整个人往后一仰,直接摔向楼梯,咚咚咚地滚到下一层,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地,双眼紧闭。
插在他手背的瓷片已经碾成碎片模糊了血肉,鲜血淋淋的手摊在他身侧,白色燕尾服印出了红色手印。
世界仿佛被按了定格键,周围变得好安静,她听不见那些惊呼和尖叫,耳朵嗡嗡嗡地响着,眼前重复着他摔下楼梯的慢镜头。
她呆若木鸡,看着躺在地上的段赫濯,视野里只剩下大片大片惊心的红色,那身与她配套的燕尾服渐渐地不见了洁白。
她眼中最大片的红色,来自段赫濯脑袋下,那里开出一朵硕大的红花,似乎要将他吞噬了。
她说失去段赫濯比死还可怕,她不知道原来更可怕的事,他会死,被她亲手…杀死。
铺天盖地而来的红色,令她昏眩,她的世界,随即崩塌。
谁来救救她?
黑暗取代了她眼中的红色,她听不见看不见,是不是就能假装眼前只是个噩梦呢?

(2)

最近福利院来了个十岁的男生,是警方端掉某个扒手团伙解救出来的孩子。
他的经历颇为复杂可怜,听说是个弃儿,最初跟着拾荒老人生活,拾荒老人过世后,他就成了流浪儿童,一直靠捡垃圾为生。五岁时,他被扒手团伙控制,训练成了小偷,专门在车站广场人流多的地方行窃,作案手法相当熟练利落。
院长梁品仪给他取了个新名字——梁振,希望他和普通孩子一样去学校,读书升学,忘记过去的事,开始新的生活。
可惜梁振对此并不领情,天天想着从福利院逃走,似乎已经习惯那种流浪偷窃的生活,没法在福利院安定下来。
梁品仪对此很苦恼,梁振并非顽劣不堪的孩子,但个性早熟不逊,根本不听她的话,又抗拒和其他孩子在一起。而且,他对自己的偷窃技能十分自满,反而怪警方多管闲事,害他没法自由自在生活。
面对这样过早在社会中摸爬打滚的孩子,梁品仪实在束手无策,祝久安主动请缨,她有自信驯服他,保证不再留恋“江湖”了。
梁振是个长相非常机灵的男生,两只眼睛贼亮贼亮的,不过大概长期营养不良,个头比同龄人矮很多,只有一米二左右,又瘦又小又不安分,简直就是不受教的野猴子。
“野猴子,我们来打个赌。”祝久安对他的身高非常满意,她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拿出她的手机对他比划,“在一天之内,你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我的手机,我就帮你说服院长,放你离开,让你重新去闯荡江湖。”
“矮女人,你输定了!”梁振不屑地对祝久安放话,“我出道这么久,可从来没有试过手。”
“没礼貌的野猴子,我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祝久安敲着他的脑袋,敢乱给她取外号,她会让他明白什么叫做“天外有天人外人”,对付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头,她有的是经验。
于是,祝久安带着梁振一起去幼儿部照顾小朋友,她专心地陪小朋友玩,手机就放在牛仔裤后面显眼的口袋里,露出种种破绽,引诱梁振。
梁振的技巧确实非常好,虽然她是他的目标,但他完全没有盯着她的感觉,而是和他一起跟小朋友玩,拿小朋友口袋里的东西练手,将他们口袋里的东西玩弄于股掌之间,偷来偷去换来换去,那些小动作娴熟得让她忍不住想竖起大拇指为他点赞。
在一片和乐融融的玩乐中,梁振总是有意无意地靠近她,可惜她“擦身而过”的技术比他更厉害,轻轻松松地化解他的攻击,又不让梁振意识到她发现他的小动作…在虚虚假假的防守中,祝久安玩得很开心。
终于在多回进攻无果之后,梁振开始变得急切,对她采取紧迫盯人的办法,时时刻刻都在寻找机会,就这样跟着她团团转了一天,到约定时间结束后,梁振才发现他不但没有偷到在他眼前一直晃的手机,反而他私藏的“回归江湖启动资金”全落入祝久安手中。
梁振不服,认为祝久安故意隐藏实力,害他以为她是普通人才轻敌了,他向她发起挑战,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重新考虑战术从她那边收获战利品的。
祝久安接受他的挑衅,可惜连续一个星期,梁振都没有赢过她,她用他引以为豪的技能打败他,输得他恭恭敬敬地叫她“大姐头”,然后开始缠着她传授经验精练手艺。
“野猴子,输了就给我乖乖当良民去,少做你的江湖梦!”
祝久安直接弹他的脑门,禁止他叫她“大姐头”,却毫不客气地将他当小弟使唤。
梁振还不愿意忘记江湖去学校当个安分的小学生,她只好带着他当保育员,负责小朋友的吃喝拉撒。就像此刻,幼儿部的午后点心时间,她懒懒得坐在一边,指挥梁振给小朋友喂点心,他恭恭敬敬地听从,乖得让其他保育员倍感欣慰。
“大姐头,你为什么放得下?”梁振大概在她身上感觉到同类的气息,对她崇拜之余,便多了好奇,“以你的本事,我们片区的伙伴肯定都不是你的对手。”
她为什么放得下?
她为什么放不下呢?
“梁振。”
祝久安正色,凝视着他的眼睛,拉过他的手,摸过那些因为训练或者惩罚留下的疤痕,那种生活他怎么可能真的留恋呢?
“梁振,认真听我说,你现在有容身之地了。即使不完成任务也会有饭吃有衣穿,没人会因此再责打你逼迫你去做危险的事。梁振,你也不喜欢那种提心吊胆的生活,对不对?不要害怕,放下过去,将这里当家,相信我,你不会再被抛弃了。”
她太清楚梁振在想什么害怕什么,因为小时候的她有着和他相似的经历,只要能有她容身的地方,让她干什么她都愿意,她相信只要她做得好有利用价值,她就能仰赖那些被称为坏蛋的大人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