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梅南嘉和贺佩芝眼中,她一无是处,如果不是因为骨髓移植,她们完全不会正眼看她…如今连骨髓的价值都消费掉了,她不觉得自己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段赫濯惦记的。
“久安,你不要这样妄自菲薄。”他的车速越来越慢,难受地听着祝久安自我贬损。
“那你说你喜欢我什么?我改行不行?”
祝久安哼声,她不想在转头的时候就能看见他的存在,好像他一直就在她身边关注着她一样…这样让她压力很大,还能感受到梅南嘉的怨念。
“或许就是喜欢你对我别无所图吧。”段赫濯认真想了想,为什么他的目光会被祝久安吸引了,“在你眼中,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无关我的家世无关我的职位无关我的价值…我在你面前可以完全放松。”
他自己都讨厌的阴暗面,都会在她面前放弃伪装…只有在她面前,大概不用戒备,不用算计。
“我对你别无所图?”他喜欢的理由让她无法改变,“段赫濯,我若图你的人,你会对我幻灭?还是不顾一切成全我呢?”
这是祝久安第二次连名带姓地称呼她,他听得出这般称呼和“段先生”的不同,她叫他名字时,代表着她最真实的心情。
“…”
他一时却沉默了,凌云川曾说她想要的是他给不起的,所以祝久安才避他唯恐不及。
“看吧?你所谓的感情就是这么肤浅,我让你感到放松,你却给我带来压力。只想索取,不想付出,说到底,你们还是利益至上——”
“那你要我吗?”段赫濯猛地打断她的话,车紧急靠边停了下来,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重复道,“那你要我吗?”
他的眼睛,幽邃如深潭,瞧不见底,却能感受到一种疯狂的涌动。
她没有立刻回答他,眼睛眨也不眨地与他对视。
这个男人,认识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他:利落飞扬的剑眉,深幽黑亮的眼睛,深刻如雕的鼻子,微抿下垂的嘴角,凸显着他的面目立体而且清晰,如同青山绿水,一清二楚,在她心间烙在无法磨灭的印记。
然而,在她一言不发的注视下,正经严肃的青年变成情窦初开的少年,脸上慢慢浮起一层唇色之绯,染红了他的眼角眉梢,黑幽幽的深瞳,仿佛被随风飘落的桃花,荡起阵阵春风似的涟漪。
他在等待她的答案,紧张而局促,不愿移开的视线却害羞了。
初识时被欠二百五的臭脸,现在她面前忐忑脸红,□□裸地昭示着他对她的青睐,她的一言一语就能决定他脸色的变化。
他是个商人,在商场上会为利益厮杀的人,怎么可以在她面前表现出毫无防备的模样呢?
他完全不会算账,直接袒露自己的心意,就等于亲手向她奉上可以伤害他的武器了。
“我不要属于别人的东西。”祝久安对着他缓缓摇头,她不会幻想现实因她改变,“虽然比起你们,我一无所有,但我从来不贪心,我想这是我最大的优点。”
段赫濯颓然耷拉下脑袋,眼睑微含,剪断了与她对望的视线,脸间的红潮因为她的回答瞬间冷却褪去,眼神晦暗无光,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发颤。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我对你越在意,你的负担就越重。”他很清楚他和祝久安没有可能,“可我还是想知道,你究竟怎么想我的?真的只是可以舍弃的阑尾吗?”
“不然呢?”祝久安反问,“现在,我只想拜托你,不要让我成为可以报复你的棋子,我不想当你的软肋。所以,希望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
这是她决定上他车的目的,彻底说开,让他放下执念。
“嗯。”段赫濯的声音有些哑,垂头趴在方向盘上,不想让祝久安看到他此刻被甩的脸,一定非常非常地难看。
“那么,再见了,段先生。”
祝久安解开安全带,伸出右手去开车门,告完别就该离开了。
但是,段赫濯拉住了她的左手,死死地攥住不愿意松开,抬起头看着她,一脸欲说还休的纠结,绷着下巴在忍耐,无法说出“别走”的话语。
他知道这一放手,祝久安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彼此就真的成了陌路人。
他还是放不下啊…
感受到他掌中的热度,祝久安心底百味杂陈,为什么他的脸上会出现被抛弃的表情呢?
就像雨天里可怜兮兮蹲在纸箱里的小狗,眼睛湿漉漉地看着她,等待被领走。
可他不是被抛弃的小狗,他有很爱他的梅南嘉,无论如何都会抓紧他的梅南嘉,何必对她这样不干不脆呢?
祝久安本想挣脱手走人,但想到梅南嘉,她就想起那天那个送给她的胜利笑容…她突然改变了主意。
她对着段赫濯扬起笑容,倾近他,抬起他渐渐放松的手,捧起他的脸,温柔地亲吻下额头,微笑地再作告别:“再见,保重。”
最后的吻别,就当做她对梅南嘉的报复。
段赫濯怔住了,呆呆地抚着被祝久安吻过发烫的额头,整个人仿佛被施加了定身术,眼睁睁地看着她头也不回地下车,离去的背影。
如同梦境再现,她渐行渐远,并入行走的路人中,在来来往往的十字路口,消失于人海之中。
好像陷入梦中,他完全回不过神来。
直到严续打来电话,才将他拉回了现实。

第十三章 到底能放下什么
(1)
安良儿童福利院。
祝久安在这里当志愿者有一个月了,从最初的手忙脚乱到如今的游刃有余,成了福利院保育园内的大红人,孩子们一见她就变身考拉,争先缠着她这棵尤加利树了。
安良儿童福利院内有近百名十六岁以下的孩子,六岁以上的孩子会安排到院外的公立学校或者特殊学校就读,六岁以下的就在福利院自设的保育园生活学习。
保育园又分婴儿部和幼儿部,婴儿部基本是两岁以下的孩子,由两名福利院经验丰富的保育员负责照顾。幼儿部则分两岁到四岁的小班和四岁到六岁的大班,有二三十名孩子,但固定的保育员只有三个,来福利院的志愿者一般会安排到幼儿部,当小老师照顾孩子。
八月底,祝久安以志愿者身份来福利院报到的第一天,婴儿部刚收了三名有残疾的弃婴,婴孩人数突破个位数达到十二名。恰巧那天还要安排两名先心病孩子做手术,需要一名保育员陪同去医院看护,不得不从幼儿部抽调一名保育员去婴儿部帮忙。
结果,本来人手紧缺的幼儿部完全乱套了,只有两名保育员根本忙不过来,祝久安原本只打算做短期志愿者,看到那些不同于外面的孩子:有身体残疾的,有智力障碍的,有心理自闭,有性格乖僻的…他们眼巴巴地看着保育员,渴望保育员的抱抱,明明很委屈很害怕却不敢大声吵闹撒娇。懂事的总在忍耐,帮忙哄更小的孩子,给他们擦眼泪鼻涕的。不懂事的抱着玩具部撒手,跟其他小朋友争先起来,但保育员的一个责怪眼神,立刻变得安静乖巧,默默地在角落里自己玩。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梁品贞那么渴望给她爸爸,那么渴望拥有一个家庭,至始至终都不曾打算将她送进福利院…她不想她的童年和她一样吧?
于是,祝久安改变了注意,成为幼儿部的常驻志愿者,和其他保育员同吃同住,一起工作。在明年一月开始耿放歌和郝如菲那边的工作之前,差不多有四个月,她都打算留在福利院帮忙…为梁品贞尽一份心吧。
因为,安良儿童福利院的前身是私人孤儿院——安良之家,那是梁品贞十六岁之前的家,收养她和其他孩子的是无法生育的梁氏夫妇。
梁品贞考上高中之后,不得不离开安良之家自食其力,拼命打工赚学费和生活费,努力考上大学成为安良之家其他弟弟妹妹的榜样。而大学彻底改变了梁品贞的命运,她认识了梅廷均,学业爱情未来期望全部毁灭,她带着私生子离开梅家,剩下的骄傲和尊严让她无法向安良之家求助,直至香消玉殒。
与肥水圈划清界限之后,祝久安明白很多事情已经不需要去逃避了,她才向东家贾赢问起梁品贞出身的孤儿院,想要多了解一点梁品贞,也想替她去做点什么,毕竟这里还有她的故人。
安良儿童福利院现在院长梁品仪,与梁品贞就是安良之家同期的孤儿,她比梁品贞年长四五岁,是当时安良之家的大姐。梁品贞离开安良之家读高中时,梁品仪已经在医院当护士,那时她介绍梁品贞到医院打工,做一些保洁工作赚生活费,每年还会帮梁品贞凑齐学费。虽然梁品仪工作后,大部分工资会寄回安良之家做贴补,但她还是打算攒钱供梁品贞读大学,毕竟安良之家出个大学生不容易。
可惜,梁品贞在大学二年级时跟她失去联系,她最后写给她的信中,提到她认识了个有钱人,他们很快就会结婚,她会过上幸福的生活。
梁品仪去大学找过梁品贞,打听到她未婚先孕退学大为震惊,她的同学用鄙夷的口气说她不知羞耻倒追豪门少爷,终于攀上高枝当凤凰,至于她攀的是哪棵高枝,众说纷纭。
放弃学业只为嫁入豪门的梁品贞,让梁品仪非常失望,觉得她贪慕虚荣忘恩负义,断掉联系是将她和安良之家当累赘,怕他们的存在影响她的荣华富贵…至此之后,梁品仪就再也没有梁品贞的消息了。
直到年初《纸醉金迷》杂志的大爆料与引起社会大讨论的骨髓事件,指名道姓点出梁品贞和梅廷均之名,梁品仪才知道梁品贞早已过世,才明白她当年为何不跟她联系,也不回安良之家。
“我一直将品贞当成值得骄傲的妹妹,我了解她有苦就往心里咽的性格,当初就应该发现她突然失联的蹊跷。可惜我误会她了,一时置气变成了阴阳两隔,等到二十多年后才知道她过得一点都不好,但什么都来不及了,真是个让人生气的妹妹。”
年近五十的梁品仪,绾着发髻,慈眉善目,声音特别的温柔,好像随时都能把孩子哄睡。她坐在窗边有些老旧脱漆的木制靠椅上,抚摸着发黄的老照片,那是安良之家曾经的全家福,梁品贞才十一岁,而她十六岁,即将离开安良之家独立。
照片里的梁品贞,秀丽小巧的面容稚气未脱,眼睛就像会发光的珍珠,闪烁着暖暖柔柔的光芒,这种光,是直至她人生终点都没有消失的少女梦幻之光,仿佛天真的她从未改变。
祝久安从来不觉得梁品贞的人生有多好,可仔细想来,梁品贞似乎从未抱怨过,她一直都对未来充满希望,直到希望变绝望,她放弃了自己都没有怨恨。
“我想她选择了那样的人生,大概想自己负责到底吧。”
祝久安凝视着梁品仪的眼睛,在她眼中,她似乎看见了爱做梦的梁品贞,原来她一直被家人记挂着。
梁品仪真的将梁品贞当妹妹,即使对她又气又恼,可从来没有忘记她…梁品贞确实让人生气,她走得干脆,却给她们留下难以释怀的伤痛。
其实,在来福利院之前,东家就告知她梁品仪和梁品贞的关系。她来报到时,主动要求做长期志愿者时,梁品仪很惊讶,打量了她许久,踌躇不定,好像在考虑着拒绝她。但碍于福利院缺人的现状,她还是欢迎她来当志愿者,亲自带她熟悉福利院的环境,为她示范各种工作。
在福利院这一个月,她和梁品仪除了第一天的接触后,之后并没有单独相处,她每天照顾幼儿部的那些小鬼,忙得脱不开身,梁品仪院长的工作也很多。
今天因为国庆将至,梁品仪特地叫她来办公室,对她这一个月的志愿者工作表示感谢,送她一枚福利院专门表达谢意的向日葵徽章。同时,她还向她介绍国庆节福利院的一些活动,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很多爱心人士和团体来福利院做慰问,而且在外寄宿上学的一些孩子也会回福利院,现在就要开始做一些接待的安排。
正事谈完之后,梁品仪拿出老照片,跟她说起梁品贞的过去,满脸的遗憾和痛惜,祝久安隐约觉得她可能发现自己和梁品贞的关系了。
“我知道你是年初新闻里为梅家小姐移植骨髓的人,上个月见到你时,我有种见到品贞的感觉,自己都吓了一跳。”
梁品仪将照片放在茶几上,看了看坐她身边的祝久安,话题却又转到了福利院。
“其实品贞离开安良之家后,当初照顾我们的梁氏夫妇也退休了,单靠他们的退休金,安良之家的维持非常艰难。而我当护士的工资也不高,当时还有十来个弟弟妹妹,当时真希望品贞能有出息,安良之家的弟弟妹妹他日出社会也能有个好依靠。可惜啊,安良之家和品贞终究没能互相扶持下来。十年前,梁氏夫妇过世,我决定回安良之家接替他们的工作,那段时间到处去跑捐助跑政府的补助,勉勉强强地熬下来。两年后,安良之家有了固定的爱心人士捐助,在这位爱心人士的帮助下,安良之家转型成国家公办的福利院,日常运行有了保证。虽然人手还是很紧缺,但至少不用再担心孩子们的基本生活了,他们也能正常升学,出社会独立就职,这是我最欣慰的事了。”
“这位爱心人士听起来是个非常有社会责任感的人,他是什么大人物吗?”
祝久安忍不住好奇起来,感觉梁品仪提到爱心人士时的口气有点微妙,有种她说不出来的违和感。
“他是个企业家,前两天他还跟我商量,若孩子们愿意,他可以安排去专门学校就读相关专业,毕业后直接去他的企业工作,让孩子们未来的就业有保障。”
梁品仪目光微微闪烁,语中带有感慨,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又瞥了眼祝久安。
“我们约好下午三点谈这事,看时间他也要到了,久安感兴趣的话,可以一起见见这位爱心人士。”
“我的荣幸。”
祝久安确实好奇,话音刚落,院长办公室的门被敲响,秘书带来了客人。
梁品仪起身迎向来者,祝久安却僵坐原位,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位爱心人士,心如潮水,汹涌澎湃。
他和她四目相对,表情微愣,眼中有惊喜之色。
梅廷均。
梁品仪口中的爱心人士,积极为安良之家谋福利的人,就是那个毁了梁品贞的人。
他…这是在赎罪吗?
祝久安慢慢地晃过神,起身,向梁品仪点头示意:“院长,不打扰你们议事,孩子们的点心时间到了,我去保育园帮忙。”
她不愿多看梅廷均一眼,与他擦身而过时,他突然喊住她:“久安,我们谈谈,好吗?”
她和他陌生如斯,有什么好谈的?
祝久安没有回应他,直接走人,梁品仪却拉住了她。
“久安,你替我招待下梅先生。”她拍拍她的肩膀,表情有些回答,“我想起来了,今天有对夫妇想要/领/养/孩子,我得带他们去看下孩子吧。”
祝久安讶异地瞅了瞅梁品仪,又看了看梅廷均,恍然大悟。
她呀,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呢。

(2)

梁品仪和秘书离开后,院长办公室的气氛变得十分尴尬。
梅廷均伸手示意祝久安,在茶几旁的靠椅坐下,他拿起梁品仪刚刚抚摸过的老照片,神色有些落寞。
“《纸醉金迷》曝光时,梁院长才知道品贞的死讯和我的身份,无法谅解,一度拒绝我的捐助。”在祝久安明显不愿的表情中,梅廷均主动坦白,“这么多年,我为安良之家做的一切不过是在赎罪,梁院长不能原谅,我也能理解。但因为你的存在,梁院长才放下对我的芥蒂,我很感谢她,让我能继续为孩子们做些什么。她告诉我,你在这里当志愿者时,我很高兴,可也害怕你知道我和福利院的关系,大概会觉得别扭。”
“确实别扭,你一直记得梁品贞让我很意外。”祝久安见他姿态放低,言语坦诚,稍稍能听进他的话,忍不住问,“你说在赎罪,那当初为什么要抛弃她呢?”
“因为,我很懦弱。”
年少轻狂时不知天高地厚,闯了祸以为家里都能替他搞定,就像有了孩子理所当然地认为父母会让他们结婚一样。当他发现他的人生大事无法自己做主时,才明白梅家当家作主的人是谁,他忤逆不了父母的决定,给不了梁品贞交代,他选择了逃避。
他记得,二十年前梁品贞最后一次来梅家时,他被贺佩芝逼着去面对她。结果,他只能看着贺佩芝奚落羞辱梁品贞,他为她说话,只换来贺佩芝更加歇斯底里的咒骂,当着他的面轰走梁品贞。
贺佩芝逼他发毒誓,若他敢和梁品贞藕断丝连的话,她就将这事告诉两家家长,他会再度被送出国,梁品贞也别想在这个城市立足。
于是,他懦弱地抛弃了梁品贞,当她和他之间从未认识,让贺佩芝相信他永远不会再去找梁品贞了。
很多年以后,他终于成为梅家的当家人,他觉得他有能力保护梁品贞,他想好好补偿她时,他只找到她和孩子早已长眠的墓地…一夜之间,他白了头发。
在那之后几年,他常常做噩梦,梦到梁品贞母女各种悲惨死去的画面,又不敢让贺佩芝发现他的异样…这般煎熬折磨,良心大概苏醒了,他找到梁品贞出身的安良之家,他想赎罪,也想做些什么来摆脱噩梦。
或许他的悔悟和补偿梁品贞看到了,渐渐地不在他梦里出现。最近两三年,他的内心变得特别平静,直到梅南嘉患病,祝久安的身份曝光…最初震撼过后,懊恼和悔恨交织着,他看着福利院里的孩子,就知道失去母亲的祝久安可能过着怎样的生活?当他发现祝久安是被人当物品典当给当铺后,想让她认祖归宗的渴望变得越来越强烈,可惜,她并不想认他。
“久安,我从来没有忘记你母亲,她一直都是我最爱的女人,只是我的爱很自私很懦弱,才害了她一生。”
梁品贞是一道留在他心上永远都无法愈合的伤痕,他在贺佩芝面前藏了一辈子,只有花白的头发见证着他的悲哀。大概只有在祝久安面前,他才敢放下戒备袒露承认,想起年少时在校园内遇见的梁品贞,仿佛散发出淡淡香味的茉莉花,不知不觉溢满他心间,她依偎在他怀里憧憬着他们未来的小家庭…念及伤情,梅廷均突然间老泪纵横,就像当初跪倒在她的墓前,痛哭流涕,不能自己。
头发白得像个古稀老头,眼神仿佛历尽了沧桑,在心防放下之时,岁月伪装的成熟和从容,抵不过失去所爱的哀痛,在她面前,哭得就像丢失心爱玩具的孩子。
祝久安默默地抽了纸巾递过去,看着梅廷均失控哭泣,憋了一辈子的泪水,如同河水决堤,让她百味杂陈,鼻子有些发酸。
“你会为她哭,也不枉她念了你一生。”
他承认自己的懦弱和自私,也不隐藏他对梁品贞的爱意和懊悔。或许她可以为梁品贞感到欣慰,至少他们相爱时,梅廷均是真真实实地爱着她,所以她才对他幻想了一辈子。
“抱歉,我失态了。”
梅廷均尴尬地擦干眼泪,可能是他的真情流露打动了祝久安,她的表情缓和许多,没那么不情愿,似乎愿意跟他好好谈话了。
“久安,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工作?”梅廷均整理好情绪,以慈父的口吻问,“你母亲以前的梦想是服装设计师,大学选择了这专业,她在设计方面很有天赋的。”
“无所谓,只要能混口饭吃就好。”祝久安记得小时候的衣服都是梁品贞自己缝制的,主要是为了省钱,“我胸无大志,没成为设计师的梦想。”
“要不选门感兴趣的专业进修?”梅廷均小心翼翼地建议,她的工作状态太不稳定了。
“哦。”祝久安恍然,挑了挑眉头,嘲讽道,“原来你这么介意我没有学历的事。”
她没有正正经经地上过学,在当铺第一年,她八岁多,东家曾送她去小学就读。不过,她只上一周就退学了,她比同班同学年纪大,又无父无母,莫名地被当成异类排挤。东家也不勉强她,心情好的时候他就充当她的家教,更多的时候她是自学,东家的小图书馆被她当消遣搞定了。
后来裴尽雅来当掌柜,直接给她上大学课程,顺便教她与当铺相关的专业知识,比如鉴定当品,比如收藏流通,了解古今中外各种奢侈品知识,免得哪天掌柜像东家那样总收没价值的当品。
再后来范立哲和耿放歌也到了当铺,一个教她算账做报表如何跟银行税务打交道,一个教她打游戏看小说漫画如何当个技术宅…不知不觉积累了一堆各式各样的知识,正业依然是打扫,副业就是打各种零工,她就像一块砖,哪里有需要她就往哪儿搬。
大概在当铺跟一堆不务正业的人混久了,她对正儿八经的上班族完全不感兴趣,反正只要当铺没关门她就不怕没饭吃。
“不,我并不介意。”梅廷均忙摇头,“你不愿意我给你安排工作,我就希望你能有稳定的工作,或者术业有专攻也好,毕竟在当铺也不是长久之计。”
他私心想着她若有正当稳定工作,贺佩芝可能就会更容易接纳她,那么她回梅家的几率就更大。
“不劳你费心。”感觉到他的干涉,祝久安不悦,原本有些舒缓的气氛又变得僵硬,“当铺是我家,呆在那里才是长久之计。”
“我知道你在怨恨我,恨我抛弃你母亲,恨我为南嘉打过你,所以,你根本不打算认我这个父亲吧?”梅廷均感伤道,视线垂向手中的老照片,“我想品贞一定是希望你能认祖归宗的。”
“你和梁品贞的女儿,在二十年前就离世了。”祝久安的神情瞬间冷下来,平静道,“我不姓梁也不姓梅,我只是祝久安。”
就算知道梅廷均对梁品贞有情,就算她可能没那么恨梅家了,她依然不想变成梅家人…她那么努力划清界限,就是不想再让自己成为肥水圈的笑话,不管是解颐还是梅南嘉,或者段赫濯,她都不想再见了。
只是想起那些人,胸口就变得堵堵的,有些伤害一旦形成就无法视而不见,而她早就学会如何去消化回避了。
“我不会逼你的,只希望你能给我补偿的机会。”梅廷均有些着急起来。
“你若有心,就多跟梁品贞说说话吧,她在梅家大概很寂寞。”祝久安站起身,不愿意再跟梅廷均多扯。
“你也可以去跟她说说话啊。”梅廷均跟着她起身,“过几天南嘉就要结婚了,你来梅家看品贞,顺便参加婚礼吧!”
十月十日是段赫濯和梅南嘉结婚的日子,离现在还有十二天的时间。
心好像被射中一箭,血液从伤口漏出,不断地往下滴落,无法进入身体的循环,血管里充满了晦涩的寒意。
漏血的心脏多了个大窟窿,隐隐有传出空虚慌乱的回音,意乱情迷。
不知不觉间她从局外人变成了局中人,以为划得清的界线,反而变成了高压线,一碰触就有强烈的反应,有些欲盖弥彰的东西就会涌出来,只能靠理智来保持她的无谓。
祝久安闪烁的目光越过了梅廷均,望向窗外,幼儿部大班的孩子正围着院中的大榕树,玩起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她想起那天的大榕树下,从车窗看见的段赫濯,揪着眉头坐在驾驶座发呆,两眼放空,满脸纠结,再也找不到初识时的精明市侩。
她很清楚是什么改变了他,也很明白是什么让他迷茫。
所以,她最后要堂堂正正地跟他告别,从此无关风月,她和他只是陌路人。
“梅先生。”祝久安收回视线,正视梅廷均,强调,“梁品贞一直在我心里,我随时都能跟她说话,她知道我现在过得很好,不希望被打扰。”
她不会去梅家,更不会再见那些人,否则有些伤口永远都结不了痂。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会…尊重你的。”
梅廷均强烈地感受到祝久安的拒绝,她对梅家没兴趣,对他拥有的财富不屑一顾,假如可以的话,她连血缘都不想跟他有关系。
她的性格跟他和梁品贞都不像,比他们洒脱,也比他们坚强…比起他年轻时的懦弱,他确实没有资格当她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