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发动,热风一吹,叶知秋马上有点昏昏欲睡了。她只能努力挺直身体瞪大眼睛看着前方,许至恒瞟她一下,觉得她那个样子颇有点稚气好笑:“放松点,我是有正当职业的良民,连身份证复印件都在你那里,不用这么紧张吧。”
叶知秋也瞟他一眼:“正当职业么?你是浙江人对吧。”
许至恒点头。
“我在浙江出差,倒是看到过不少你这样的人。”
“我还真不知道我是什么样,说来听听。”许至恒不免有点好奇。
“上面一件Armani西服,下面名牌牛仔裤,脚踏限量版运动鞋,斜挎一个LV的包包,开卡宴,据说就是你们那边放印子钱的人的标准配置。你只差个LV包了。”
许至恒听得差点吐血。他知道他的家乡的确有一批以放高利贷、开地下钱庄为业的人,而且行事相当张扬,在当地也颇引人侧目。可是他堂堂一个斯坦福的硕士,在上海混了几年外企的标准白领,居然头回被人划到那类人中间。
不过再一想,他今天的装束的确和叶知秋说的分毫不差。Armani西装上衣是在上海工作时女朋友坚持让他买的,其实他平时更钟情比较随性点的衣着风格,并不爱好欧洲的奢侈大牌,只是出门时随手拿了穿上。GAP牛仔裤还是在美国读书时置下的,穿了好几年,正是磨合得舒服的时候, 上身的频率很高。球鞋他的确买了不少限量版,完全是个爱好。至于卡宴,则是家人买给他的礼物,直接递钥匙给他,他对座驾并没特别的爱好,也就接下来了。没想到一组合下来,竟然成了这么个效果。
叶知秋看他做声不得,暗暗爽快,一个笑意忍也忍不住地在嘴边扩大,只能用力抿住嘴唇不让自己笑出声。
许至恒一瞥之下,大笑了起来:“你就别忍着了,笑吧笑吧。”
叶知秋笑倒在椅背上,一边笑一边说:“还好,你这人还算开得起玩笑。”
许至恒见她笑得开怀,一扫刚才的郁闷之色,哪里会在乎那点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车子停到了叶知秋住的大厦门前,她回头说:“谢谢你,再见。”
许至恒先伸手过来替她解开安全带,看着她,突然正色说道:“我可不是放印子钱的,我有份正当职业。”
“哎,你还是介意了呀?对不起,我开玩笑的,哈哈。”
“不,我不介意玩笑,不过一定要解释清楚,”许至恒仍然目光炯炯看着她,“因为以后我想约你出来,我猜你一定不会跟个放印子钱的人约会。”
叶知秋吃了一惊,呆了一下才说:“我好象也不会想跟自己的房客约会。”
许至恒笑了:“那个好办,如果你坚持,我先搬家再约你好了。”
“别,重新找房客太麻烦了,我没那时间呀。”叶知秋举手认了栽,“我说,该不是我刚才在露台上说的话让你误会了吧。我没找一夜情的打算,今天去喝酒纯粹就是解个闷。”
“我也没有。我说的是约会,一块吃饭、看电影,如果你爱好逛街,我也可以陪,看看有没继续发展的可能。”
叶知秋疑惑地看着他:“干嘛要约我?不会是因为那个……吻吧,那不过是两个人的的嘴唇不小心碰到一起罢了,算不了什么。而且我喝多了,不要你负责。”
“这可是我到这边来了差不多半年的初吻,你得对我负责。”
叶知秋张口结舌,只能怀疑地打量眼前这个人。他穿着铁灰色衬衫,领口敞开一粒扣子,眉目轩朗,嘴角微微含笑。这个神情过于笃定,仿佛百分百肯定她不会拒绝,让她有点恼火。然而看到他弧线分明英挺的的嘴唇,叶知秋不免马上想起刚才的那个吻,虽然被自己匆匆挣开,可是她得承认,那感觉确实不错,温暖又让她心旌摇动,如果她能做到放纵自己,那么跟他吻下去也不失为一种享受了。一念及此,她的脸马上又红了,马上提醒自己镇定。
“呃,我看我喝多了,你好象也喝得不少,我们还是说再见好了,开车小心。”她拉开车门,头也不回下车,疾步走进了大厦。
许至恒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内,才发动车子。他当然不是心血来潮,那个匆忙的吻浮上心头,他嘴角微笑加深。回到家,他走进书房,拉开书桌最下面一个抽屉,取出一个文件袋打开。
这是他的房东叶知秋遗落在这里的。他住进来安顿好以后,开始陆续添置自己的东西。过年前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无意间拉开这个抽屉,看到文件袋,随手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大迭手绘的房屋装修效果图。
看得出来,这些图不是一天完工的,纸的材质大小不一,有的用的是铅笔,有的是马克笔加彩色铅笔,有的则是钢笔,另有几幅卷在一起,展开一看,居然是水彩画。
他一张张细看着,发现铅笔、钢笔的那些有的明显是匆匆画就,类似速写,只是用大致的线条勾勒出装修构想。而剩下马克笔加彩铅的比较多,则显得十分精致。基本每一处都画了几个色调不一的备选方案,从散布角落、冰箱的绿色植物到书架的结构、厨房置物架的形状,餐桌椅的摆放,沙发、藤质摇椅、窗帘,直到从不同角度看各个房间、浴室、厨房的效果,还有封闭阳台和开放式阳台分别的效果,可说详尽至极。整个房间的装修跃然眼前,有些还在角上附加着简单的说明,字迹清秀漂亮。
那几幅水彩画,全是画的花卉风景,明显和客厅墙壁上镶框挂着的几幅是一个系列,出自一个人手笔,说不上有多少艺术性,但画面干净明快,色调柔和悦目,称得上养眼,居然被这样漫不经心卷放着,确实有些可惜。
许至恒展开一一细看着,尤其喜欢其中一幅秋色和另一幅江景。
秋色那张上面,大片的法国梧桐,树干苍劲挺拔,树叶泛黄,隐约现出红砖墙壁的楼房轮廓,弯曲的路上有几个行人背影,阳光从树叶中洒下斑驳光点,满地金黄落叶,有几片正随风而动。
许至恒早注意到这个城市路旁人行道上种的很多是法国梧桐,高大而枝繁叶茂,他来此地时正当秋天,树叶刚开始转黄,而现在已经是树枝光秃一片萧索之意了。
江景那张画面是一带江水横亘,一只轮渡堪堪将要靠到对岸,而对岸隐约是密集高楼,云层厚厚堆积江上,落日余晖透过云的间隙,照得半江瑟瑟半江泛红,远处一桥跨江而过,所有的景物全泛着点金光。
当时天气还算好,他拿了这幅画站到阳台上。无框阳台的窗子已经推开,冬日午后,有点惨淡的阳光照在小小的圆几上。他坐下,持着水彩画对照眼前的江景,发现夕阳以及桥的角度和画面正好相反,而对岸看去也没有那样密集的高楼,想了一会,他才恍然,这幅画应该是以对岸的角度画的。而自己处身的楼房则在那一片模糊林立的高楼背景之中。
所有的画右下角都很不显眼地签着小小的“知秋”两字,无疑是出自他的房东叶知秋之手。许至恒颇有点惊异,那个精明能干全写在脸上,看着世故成熟、谈吐简洁干练的女人,和前男友争执起来言辞犀利寸步不让,居然也有这样细腻感性的一面。
他将几幅画全都展平放好,将装修效果图装入文件袋放进抽屉。再看下此时自己租住的房子,发现这样的实际装修效果和那些图一样,确实精心到了极致,每一处的搭配都十分细致讲究,处处看得到主人花费的心思。
过了几天就是大年三十,许至恒请几个经理吃饭,出来时就在酒店门前看见了叶知秋。她穿着黑色大衣,肩上背着个大大的红色漆皮包,微微皱着眉,清瘦的面孔苍白,长发被寒风吹得向后飘拂,正无可奈何看着一辆辆出租车从身前掠过,那个有点惨淡的神态让他不禁心中一动,马上将车开过去请她上来。
叶知秋很是爽快,上车后却并没和他搭讪的意思,只不停摆弄着手机,接了一个电话后就怔怔出神,到下车时却突然回过神来一样,对他微微一笑,那个笑容温暖而开心,整个人面目顿时明朗起来。
许至恒承认,自己的这个房东远比头两次见面看上去要讨人喜欢得多。他不知道是那些精致的画还是她那个动人的微笑让他有了这个看法。
站在喧嚣的酒吧里,看到她独立在露台上那个单薄孤独的身影,灯光照到她的脸上,那张妆容精致的面孔有掩饰不住的寂寞。他的心蓦地一动,走到她身后,听她声音低哑地自嘲,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吻住她柔软的嘴唇。
她已经回应了他的吻,他能闻到她发丝传来的清香,能感受到她纤细的身体无力地靠到他的手臂上。她却猝然后退挣脱了他,还真是个自控能力很强的女人。
许至恒知道自己是动心了。
此时他坐在书房,再次端详着那几幅水彩画,决定改天去把它们都配上画框挂起来。书房有一处墙面明显留白。看那些手绘装修效果图,他知道这里本来是打算弄成照片墙挂各类纪念照片的,显然主人没来得及完成这个构想就改了主意将房子出租,用来挂这些画应该不错。
他放好画,出了书房准备去洗澡,看看自己随手放在客厅沙发上的Armani西装上衣,想起叶知秋带着调侃说的关于他职业的推断,不禁再度失笑。

第 9 章

叶知秋走进大厦,想了想还是停住脚步。站门厅里回头看着那辆卡宴发动开走,她很有点发晕,也不知道是朗姆酒作怪还是被这朵突然的桃花砸的。可是老实讲,这感觉还真不坏。她摇摇头,决定不胡思乱想,先去睡觉是正经。她掩着嘴打个呵欠,穿过门厅走去按电梯,突然身后有人叫她:“秋秋。”
她一惊回头,只见门厅一角沙发上站起一人,那边光线昏暗,但还是一眼看见正是白天才见过面的范安民。他俯身将手里的香烟按灭在烟灰缸里,然后走了过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叶知秋皱眉看着他,他看上去神情黯然,头发也有点凌乱,眼睛里泛着红丝。
“我们找地方坐坐吧,秋秋,我想和你谈谈。”
叶知秋苦笑了:“又有什么好谈的呢?千万别是为白天女朋友来我面前示威道歉,我不喜欢那场面,不过也算了,反正下周找个时间去银行把手续办完,以后你们就是想到我面前炫耀,只怕也没什么机会了。”
“我的确是想来道歉的,可是坐这坐了两个小时,提不起勇气跟你打电话,我已经跟你道了太多次歉,你也说了很多:算了,算了。我在想,一切真的都能算了吗?”
“不然怎么样?”叶知秋呵呵笑了,“你别在我面前扮情圣,我这会喝多了,你要硬拉着我陪你怀旧,可留神我借酒装疯。”
“秋秋……”
叶知秋摆一下手:“真的还是那两个字:算了,我不想听。恋爱快六年,在准备结婚时分手,回忆的确不少。可是我还想放自己一条生路,以后好好生活下去,你愿意追忆随便你,不要扯上我,更别指望我对你的心事负责,我们都自求多福好了。”
电梯驶了下来开了门,她正要走进去,只听身后又是一个女孩子不大不小的声音:“安民。”
她和范安民一齐回头,范安民的女朋友正站在大门那里,紧盯着他们俩。叶知秋禁不住摇头大笑:“你们俩还真是逗呀,是排练好了的吧,总这么一前一后出场。”
电梯门在她面前徐徐关上,她连忙伸手去按也来不及了,只能看它上行而去,不禁恼怒,转头看着他们。
范安民转头看着那个女孩,声音疲惫地说:“小静,你又来干什么?我真的不喜欢你这样跟着我。”
那个女孩子走过来,挽住范安民的胳膊,眼睛却看着她,十分诚恳地说:“对不起,叶小姐,白天是我不好,你不要怪安民,他已经责备我了。我决定亲自来跟你道歉,请原谅。”
“忽然之间,都来求我的原谅了。”叶知秋讥诮地笑,“我的原谅对你们来说很重要吗?我如果不原谅,你们会不幸福吗?”
那个女孩顶不住她的注视,移开了视线,但还是小声说:“你怪我可以,不要怪安民,他心里已经很难受了。而且我觉得两个人如果真的相爱过,就算分手,也应该祝福对方,何必非要让对方觉得负疚。”
叶知秋看看她,再看看范安民,微微笑了:“这位小姐,你的大度谦卑、天真善良给我印象十分深刻,可是你真的错得离谱。我不爱看这种戏码,更别逼着我参演。直接讲就是,我不想要你们的祝福,也不打算祝福你们,你们的生活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以后可以省点事别出现在我面前了。”
另一部电梯下来,里面走出两个人,叶知秋走了进去,按了关门键,再按27楼。电梯门合上,偏白的灯光照射下来,电梯门上的镜面里印出她,面孔上那个无奈的苦笑如此惨淡,让她自己也有点不忍心看了。
好象这段时间来她经常这样在笑,嘴角努力上提,不过总是提了一半就气馁般放弃,于是那个没法最终完成的笑就似笑非笑挂在了嘴角,看着很有点讽剌的味道。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实并没讽剌谁的打算,她只是想表现得若无其事,可是装没事比她想象的要难多了。
叶知秋走进自己租住的小房子,这里原本属于张新。开发商送的精装修他基本没动,房间陈设到了极简,她住进来以后,尽量按自己的爱好做了简单的布置,床上铺的杏黄色床罩,小小的沙发罩了白色亚麻布,靠窗子的地台放了块花色繁复的羊毛地毯,看着总算有了点家的感觉。
她扔下小手袋,脱下皮靴,坐倒在沙发上,将双腿架上茶几搁着,钝钝地看着面前没打开的电视机,一个念头浮上心头:还真不如跟自己的房客去一夜情的好,省得回来看这场面。
她已经没力气谴责自己这个有些无耻的想法了,反正那点本来可以帮她一场好梦的酒意被这么一闹,现在完全没了。
站在楼下门厅里的那个男人,和她恋爱将近了六年。
他们同龄,住在同一个厂区宿舍,应该说得上青梅竹马。可宿舍区的规模实在太大,要追溯的话,两人只在幼儿园有同学之谊。范安民小时候上的不是叶知秋上的子弟小学,中学时他考上了市重点学校住读,然后考上了外地大学,他们以前最多能算个见面脸熟而已。
真正走到一起,是叶知秋毕业后最彷徨的日子。她实习了几家服装公司,但工作始终没着落。本市服装企业多半集中在江北,她选择最经济的出行方式,每天坐轮渡过江往返。
已经将近秋天,可是天气仍然炎热。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天色还是明亮。走下长长的石阶,穿过趸船上了轮渡,听起航时汽笛“呜……呜……”的长鸣,倚着栏杆坐着,看浊黄的江水腾起白色的浪花,带着江水气息的风迎面吹来,并无多少凉意,但还是让人觉得爽快。她郁闷地看着渐渐逼近的对岸,只想着自己的工作,如果这次在索美仍然不能转正,恐怕是不是该考虑放弃做服装设计师这个想法了。
叶知秋的父亲喜欢美术,从小就开始让她学画画,但她也说不上有多爱好这个,上了美术学院后,看多了大师的作品不说,光看看有天份的同学,她就知道,自己幸好填志愿时坚持选的是服装设计专业。因为有比较就知道,自己在美术方面功底算是可以,但天资和灵感就只能说是普通了。
然而服装设计一样需要灵感,她有点气沮地承认,自己懂得欣赏,但设计出来的作品始终没有让人激赏的地方,这方面有她的好友辛笛做对比,她不能不服。
船靠了岸,她起身随着人流穿过趸船再走上跳板上石级,身子突然一歪,凉鞋细跟陷进了跳板缝隙里,身后一双手臂及时扶住了她。她没顾上回头,扶住身边的栏杆,说声“谢谢”,急忙用力抬腿,居然脚抽了出来,鞋子留在原地没拔起来,一时大窘,身后那人蹲下身去,握住凉鞋一拔,抽了出来,然后将鞋子放到她脚边,仰头看着她笑了,那是一张英俊而明朗的年轻面孔。
叶知秋脸涨得通红,将脚穿进鞋子里,再度道谢。他站起身,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笑着说:“别客气,走吧。”
两人一起踏上石阶上岸,再朝同一个方向走。叶知秋才发现两人居然同路,住一个宿舍区,说起来父母都是同事,还有共同认识的朋友。
范安民大学毕业后回了这边,他学的机电专业,顺利进了一家外资公司,从技术人员做起,每天一样赶轮渡去江对面上班。两人时时会在船上碰面,慢慢熟识起来。叶知秋讲起不会说给父母听的职业上的苦恼,范安民能够理解,也能风趣地开解她。
她渐渐放松了心情,没那么患得患失想求表现,反而在店面布置、货物陈列上发挥出了才能,得到老板的赏识,签下了宝贵的正式工作合同。
她在轮渡上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范安民,他也由衷为她开心。
再到接下来的相恋,就实在太顺理成章了。
她忘不了那些美好的恋爱时光。范安民上班时间比较有规律,总是坚持在轮渡码头等她,两人一块往返。到了冬天,轮渡上寒风剌骨,范安民会解开自己的外套,将她搂进衣服里,让她靠里面站着,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风。
休息时,他们一块出游,她有时会背上画板写生,他说他最爱看她画画时专注的神态。她偶一回头,都能看到他爱恋的眼神。
两人在一起,总有讲不完的话,直到进厂区宿舍,才依依不舍分开。双方父母知道他们恋爱时,都持了鼓励的态度,觉得相互知根知底,两个孩子看着又着实般配,算是不错的选择。
再后来,叶知秋不断升职,工作越来越忙,再没什么闲暇画画自娱了。为了节约路上的时间,她到江北租了房子,有时范安民下班,会过来和她一块做饭。当第一次他留宿时,两人一样紧张。他们是彼此生命中的第一个。曾经她以为,他们也会是彼此的唯一。
想到这里,她紧紧闭上了眼睛,阻止自己想哭的冲动。自从那次接了父亲电话,在异地商场楼梯间大哭以后,她就告诉自己,不可以再为这事流泪了。
等这一阵酸楚过去,她起身拿了睡衣去洗澡卸妆,对着镜子再度审视自己的脸,这张脸看上去仍然年轻、光洁。可是她自己知道,她不再是当初范安民爱上的那个爱娇的女孩子了。
她的神态日益冷静,笑容越来越礼节性,谈吐越来越大方,言辞越来越犀利。公平讲,这些都不能归罪于失恋。几年职业生涯下来,不得不和不同的人打交道,不得不摸索着成长,怎么可能不变得成熟。
其实在失恋以前,范安民已经不止一次半开玩笑地抗议过,说她变得比以前世故,不再天真。她没当一回事,只觉得这个年龄还天真的话,倒是有点可耻了。而且她想她至少在范安民面前是不用伪装自己的,还扑进他怀里,笑嘻嘻问他有没变老变丑,他抱着她认真端详,然后摇头:“在我眼里,你永远最美。”
那样的情话,他现在讲给一个天真女孩在听吧。
叶知秋抬手,就着浴室未散的水蒸气涂抹着镜子,抹去对自己的注视。她想永远天真得可耻,大概才是幸福的。如果可能,她也愿意象楼下那个女孩一样,保持那样清纯的笑容,保留那样对爱人依赖的眼神。可是她哪里有选择的余地呢?
也许在那个女孩子出现之前,他们之间就已经有了问题,只是她没正视,她实在是对那份感情太过于有信心了。她头一次这样想,同时嘲笑自己:被那么年轻温柔家境又好的女孩子寸步不放地跟随,换了你是男人,大概也要动心吧。
相比之下,一份快六年的、进入疲劳期的感情算得了什么呢?
镜子上的蒸汽消散,镜中的她嘴角再度挂着苦笑,这个苦笑算是失恋留给她的一个最明显的印记。她知道,什么也不能改变了,只能接受现实。
叶知秋去了信和上班之后,最烦的一点是信和一周只休息一天,虽然她早知道服装行业这么做是常事,本市只有索美等少数几家服装企业做到了周末双休,而且就是在索美,她双休也经常加班。可是被这样直白地每周剥夺了一天休息,很是不爽。
不爽归不爽,情人节的第二天,失眠大半晚后,她也只好按时起床去上班。销售部门的事情一如既往的多而繁杂,刚和一个外地经销商谈换货问题谈得口干舌燥,才喝一口水,刘玉苹打来电话请她过去,她一坐定,刘玉苹就说:“小叶,你上次提议的产品画册,我觉得不错,小娜也很赞成。她刚才介绍一家广告公司跟我谈了一下,他们送来了计划书,你可以看一下。”
叶知秋接过计划书,并不翻开:“刘总,各个部门有各个部门的职责,如果您把这件事交给设计那边做,我这边就不用发表意见了。”
“不要赌气呀小叶,我知道这是市场部工作的一部分,理应和你先商量,只是我的确有点小小私心,小娜是我女儿,从来不象你一样专注工作,现在难得她主动请缨,我也希望给她一个锻炼的机会。”
叶之秋没料到她这么坦白,笑了:“刘总,工作的事我不会意气用事。只不过我已经把关于画册的构想全写进计划交给您了,本来画册属于策划部门工作范围,但信和并没有专门的策划部,只市场部有一个策划专员,所以我才做了那份计划。其实您也看得到,我眼下手头的工作确实多得忙不过来了,如果销售助理再不到位,恐怕会影响到下一步的工作安排,更不要说腾出时间去管画册。”
刘玉苹也笑:“放心小叶,我已经叫人事部尽快把销售助理招聘到位。但是画册的事,我也跟小娜说好了,必须以你的计划为基本思路,拿出更具体的策划,交你过目后才能开始拍摄。这孩子对市场根本还没找到感觉,我拿钱做画册是想帮助销售,可不是用来给她玩票打水漂的。”
老板娘话说到这个份上,叶知秋当然只有点头。她并不愿意搅进老板的家事之中,奈何老板根本没打算把家和企业分清楚,大概在她的概念里,家和企业根本是一回事,而自己必要时也得配合她的家教大计。
出了老板娘办公室,手机响了,她拿起来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你好。”
“你好,许至恒,你的房客。”
叶知秋吃了一惊,一边往自己办公室走,一边说:“呃,好象还没到交下一季房租的时间吧。”
许至恒笑出了声:“就知道你要这么说。晚上一块吃饭怎么样?别一口拒绝,因为我明天可能还会打过来。谁让你的号码就贴在冰箱上面,我只要一进厨房就能看到。”
他语气轻松,叶知秋也没法再端着了,只能含笑答应下来。许至恒提出过来接她,叶知秋告诉他,自己还得去商场一趟,不如直接约好时间地点碰面比较好。

第 10 章

叶知秋今天看的商场是中心店,这是业内人士对本市客流量最大百货商场的简称。在刘玉苹的主持下,信和去年下半年刚在这边下了大本钱装修卖场,但销售一直没什么起色。叶知秋已经分别挑了平常的日子和春节前的一天来看了两次,今天打算趁周末再看看。
果然不出她所料,周末接近傍晚的时间,商场人流如织,但信和的卖场销售依然普通。店长有点气沮地汇报,哪怕是昨天情人节,女士报复性集中消费的时间,销售额也不比平时突出。
叶知秋一边指点她调整挂样,一边说:“你不要把这情绪挂脸上,信和的目标人群比较成熟,情人节出来玩浪漫消费的肯定就不多,根本不应该有太高期望值,销售要慢慢调整,但该做的工作一样不能马虎。”
她退了几步,端详眼前的卖场,心里好不烦恼。信和在各家店卖场装修风格通通没做到统一,几年前请人做的一套CI、VI一直沿用也就罢了,偏偏没有专门的策划部门进行维护,前前后后一换人就弄得走样。如果指望先将卖场风格统一起来,就是一笔很大的重复投入。她不打算给自己找这个麻烦,但店长培训却是迫在眉睫了,眼前中心店店长在信和市内各门店里还算比较利索的,不过也存在很多不到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