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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武道:“怎、怎么会…不!不可能…”
“我真不知道陛下怎么会选了你这么个人!”张胜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难道除了养马你真的什么都不关心吗?你不知道李夫人进宫前原是舞伎吗?你不知道卫律曾两次救过夫人,差点连命都丢了吗?你不知道夫人难产而死,卫律整个人就像疯了一样,差点杀了太医令吗?柏梁火起,石镜被盗,稍知内情者谁不是立时猜出是他干的?你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吗?”
苏武目瞪口呆。
他不是惊讶于张胜突然之间态度大变,而是张胜说出的那些事情。
世界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他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道:“有、有这种事?”
张胜道:“你要么是假清高,要么是真笨蛋!就算你苏大人是正人君子,不屑探听宫闱秘辛,外头的事也不闻不问吗?为什么他一叛逃,陛下就命徐自为北上,封锁边境,筑起千里坚城,三里一岗,五里一哨,严加盘查?为什么陛下不顾兵家大忌,命浞野侯提前出兵北伐匈奴,导致两万大军全军覆没?为什么这几年陛下一而再,再而三重金悬赏招募使节出使匈奴?陛下一直在追杀他!付出这么高昂的代价就为了一面破镜子?!你难道看不出,陛下恨他,恨到不惜任何代价也要置他于死地!我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协助一个笨蛋来杀一个疯子!”
苏武结结巴巴地道:“陛下要…杀他?!可、可陛下从未跟我明言啊。”
张胜恨恨地道:“这种事能明言吗?一个做臣子的,居然敢和当今天子争一个女人!说出去很光彩吗?”
一句话,让苏武顿时觉得自己真的像个十足的傻瓜。昏昏沉沉之中,又觉得有些地方似乎出错了,可又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
“这么大的事,你…”他想说你怎么不跟我商量,然而话未出口便咽了回去——自己难道还有资格问这话吗?
“…可、可是,要杀卫律,”他吃力地道,“谈何容易?他在这里位高权重,一旦遇刺,匈奴人岂会不知与我们有关?你贸然行事,我们这么多人,怎么全身而退?”
张胜不耐烦地道:“我们商量好了,兵分两路,虞常他们刺杀卫律,缑王去劫持大阏氏——缑王就是浑邪王的外甥,三年前跟着浞野侯失陷在此,他母亲舅父都在汉,所以一直有心归汉,想立奇功以明志。这些天机会来了,单于出猎,把精兵都带走了,单于庭就留下些女人孩子。一旦事成,我们以大阏氏为人质,谁敢轻举妄动?”
“什么?你们还打算…劫持单于的母亲?!”苏武只觉得头皮发麻,事情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远远超出了他这个平庸的小人物所能掌握的范围,“那现在呢?外面是怎么回事?他们发现了?”
张胜一跺脚道:“暗杀失手了,虞常已被生擒。那帮笨蛋,连几个死士都不会选!选了个怕死鬼在里面,连夜去通风报信,反叫那些留守的贵族子弟先发制人…唉!只怕不久就会追查到我们身上!快走吧,我们现在趁乱改装潜行,也许还有一丝机会…”
原来如此。
苏武忽然觉得一切是那么可笑。
为了一件自己都不知道的任务,他千里迢迢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而等他知道的时候,一切又都已经结束了。
那他算是来干什么的呢?
不过到这个时候,他反而前所未有地清醒。
“走?”苏武道,“匈奴铁骑追上我们,用得了多少时间?!就算走得了我们两个,那使团其他人呢?我是不聪明,可还不至于笨到那个份上!眼下这种情势,一走了之岂不正落人口实,给匈奴以启衅开战的理由?”
张胜烦躁地道:“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吧。”
苏武摇摇头,伸手拔出腰间的佩刀。
张胜脸色一变,跳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道:“你要干什么?”
苏武道:“我要干什么你还不明白?走不了,便只能死!难道非要到丧尽自己的尊严、也侮辱了我们国家的时候再死吗?”
张胜脸上掠过一丝不安,声音也低了下来,道:“是我连累了大人,但事情未必就…不可收拾。再说大人与此事无关,真到了那一刻,大人、大人只说不知道…”
“不知道?”苏武忍无可忍地道,“你是副使我是正使,这么大的事,我说不知道谁信?你松手!趁着我现在还有死的自由…”
张胜不松手:“只要事情没到绝境,就还有一丝希望!大人何必如此?”
苏武怒道:“真到了绝境还来得及吗?!这种事,怕死就不要做,做了就别怕死!别给自己找苟且的借口!给我松手!”
张胜只得向帐外叫道:“来人!快来人!”常惠、徐圣等使团属吏闻声而入,见状大吃一惊,忙七手八脚地抱住苏武。
苏武道:“你不想死,别拖着我苟活!我是正使,代表国家,我不能受辱!松手!”
张胜道:“如果大人引刀一快,那才真是什么都说不清了…”
“是啊,活着多好,”正在这乱成一团的时候,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了起来,“一死,就什么都没了。”
随着话语,卫律在一群侍卫的簇拥下缓步走进营帐。
“都在这儿了,”卫律扫视了帐中众人一眼,点点头道,“不错,很好。”
哐的一声,卫律把一张空弩扔到张胜脚下,指着弩机上的刻字道:“‘尚——方——造’!这世上好像只有一个尚方吧。张副使,你能解释一下这东西为什么会跑到匈奴来吗?”
张胜退后一步,道:“不,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卫律走到衣箱旁,踢了踢地上的胡服,道,“啧啧,退路都想好了,你不知道?张胜,你什么都知道,唯独忘了一件事:能用金帛收买的,还能叫死士?好了,废话少说。我想,你们心里也有数,这种事若放在汉朝,若是一班匈奴使节里有人涉嫌谋杀一位诸侯王、绑架你们太后,你们皇帝能让他活着回去?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我们单于刚刚闻讯已紧急赶回来了,得知你们的图谋,他很愤怒;好消息是,经过在下极力劝说,他愿意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当面解释一下。好好把握吧,如果你们的表现让单于满意,也许能获得赦免——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做。”
张胜嗫嚅着道:“不、不,事情跟我们没…”
“不,丁零王。”苏武缓缓地道,“我永远不会做你希望我做的事。”说完,便以令人猝不及防的速度举起佩刀,向自己的胸口猛地刺了下去。
噗的一声闷响,冰冷的刀锋深深地刺进了肉体,有一股热流溅在手上。
卫律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抱住他,气急败坏地吼道:“急什么?我说过要你死吗?来人!快!召巫医…快召大巫…骑我的马去…”
卫律后半句是用胡语对他的侍卫说的,奇怪的是,那“大巫”一词,苏武听得明明白白,发音居然和汉语一样。
他心里一阵厌恶,只想大喊:不要让那些肮脏的巫术碰我!
但他只是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一阵空前的剧痛迅速袭来,卫律的吼叫声和营帐内的混乱离他越来越远,他的眼皮慢慢合上,眼前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
◇◇◇◇
极度的痛楚消失了,他的身心进入了一种宁静无比的状态。没有疼痛,没有烦忧,他感到身心脱离了世间所有的束缚,轻松而安详。
他悬浮在所有人的头顶,平静地看着底下那具毫无知觉的身体,胸口插着一把短刀,衣衫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他知道那是自己,可现在就像看着一具别人的身体,既不恐惧,也不悲伤。
这就是死亡吗?
倒也不坏。
昏黄摇曳的羊油灯下,人们围着自己的尸体忙忙碌碌,有胡卒进进出出叫人,使团的一些小吏在啜泣,还有人在周围窃窃私语,那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遥远而隔膜。
卫律半跪在地上,伸手搭那具尸体的脉搏,过了一会儿,忽然焦躁起来,回头朝闹哄哄的人群怒吼了一声,众人一下安静了下来。
真是个奇怪的人。
现在死的,不是一个他本来就讨厌的人吗?从第一次见面以来,他就冷嘲热讽,处处刁难自己,现在看到自己死于非命,他应该高兴啊,焦躁什么呢?
◇◇◇◇
胡巫终于来了,是一个身着黑色长袍,以黑纱蒙面的人,腰系一条五色彩带,头发上斜插着三根鸟羽。
胡巫一进营帐,帐中所有匈奴人包括卫律都立刻躬身退到一边,让开一条道来,显然,这胡巫在此地有着极高的威望。胡巫径直走到那具尸体旁边,蹲下来伸指探了探那尸体的鼻息,又拿起尸体的一只手搭脉。卫律问了那胡巫几句,那胡巫不答,只拿出一把小刀,熟练地割开那尸身伤处周围的衣物。卫律忙命人在帐中添几盏灯,不料那胡巫只看了一会儿,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站起来。
卫律焦急地对那胡巫说了几句话,似乎是在恳求。胡巫先是摇头,后来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犹豫了一下,复又蹲下身去,伸手取下插在头上的一根羽毛,放到那尸体鼻下,仔细看着,忽然目光一动,站起来快速地指挥众人做事:在尸身旁的地上挖一个大坑,运来干燥的白羊粪,在坑中生起火来。那胡巫小心地调节坑中的火势,将干羊粪盖上,让坑中的煴火慢慢燃着,又拿来几根结实的木条,架在那大坑上,命人小心地将那具尸身面下背上平放于木架上…
这胡巫在干什么?
救他吗?
何必呢?生是如此疲惫的事,他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他轻飘飘地升起,进入了一个黑暗无边的隧道。然而他并不感到恐惧,相反,在这无尽的黑暗中,他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静谧和愉悦…
在这前所未有的宁静里,生前千万往事,突然一起涌进他的脑海。
…他的元儿,刚刚会走路,摇摇摆摆张着小胳膊向他扑来。
…昆明池,凌波殿,皇帝说:朕要你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妻整理着他的衣物,忧心忡忡地道:那里远吗?你要多久才能回来?
…石渠阁中,太史令沉思着道:他似乎特别关注跟商朝有关的典籍…
无数事情,从久远的过去到现在——甚至有些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的细微琐事,顷刻间同时呈现。
那不是一眼瞥见无数片段景象,而是同时看到无数事件发生的整个过程!多么神奇的感觉!在生前,就算回忆,难道不是一件结束才能想另一件吗?
也许人在活着的时候,只能亦步亦趋跟着时间的脚步前进,只有死后,才能获得如此超然的自由,高居于时间之上,俯瞰一切吧。
时间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呢?
◇◇◇◇
卫律精疲力竭地走出穹庐,扫视了汉使团众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张胜身上。
“张副使,”卫律慢慢踱到张胜面前,道,“现在轮到我们好好谈一谈了。你今天可给我添了足够多的麻烦!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张胜浑身一颤,后退着道:“不!你不能…你、你敢碰我一根毫毛,陛下不会放过你的!”
“我不能?哈!”卫律冷笑一声,道,“你不妨试试看!拿你们皇帝来威胁我?我全家上下三十余口都已经被他杀光了!告诉你,你现在不幸落在了这世上最不怕得罪汉朝皇帝的人的手里,他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了!所以,你最好收起一切幻想,好好合作。否则,我保证你会后悔活在这个世界上!”
卫律的目光如刀锋一般,里面有一种深深的寒意,以致张胜竟看得恍惚中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卫律手一挥,立刻就有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执住张胜押了下去。
张胜这才醒过神来,惊恐地挣扎道:“不,你不能这么做!我是大汉使节!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不能…”
两名侍卫押着张胜向远处丁零王的营帐走去,张胜的叫声越来越远,最后终于消失。
卫律指着使团剩余的人,向自己的近侍下令道:“把我的亲兵都调过来,加派人手,把这帮汉人全数关押起来,一个也不能让他们跑掉!”
◇◇◇◇
丁零王的大帐中,火盆里的炭火熊熊燃烧着,旁边摆着一把铡马料用的铡刀,显然刚刚磨光,在火光的映照下,明晃晃的刀刃一亮一亮,显得异常锋利。
卫律道:“张副使,你的老朋友虞常可已经什么都招了,不过,我想要你的亲供。”
几名匈奴侍卫上前架起张胜,将他拖到铡刀旁。
张胜挣扎着叫道:“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
卫律道:“你是左撇子吗?”
张胜脸上显出惊恐之色,道:“你、你想干什么?”
卫律叹了口气,道:“我想留着你的舌头答话,又想留着你的手写供词,那就只能打你暂时用不着的那只手的主意了。你不是左撇子吧?好,那就行。”
说着手一挥,两名侍卫立刻强拽着张胜的左手放到铡刀下。
张胜拼命挣扎着要往回缩手,却被按着死活动弹不得,急道:“不、不要…”
卫律走过来,轻轻弹了弹闪亮的刀刃,温和地道:“你见过这里铡草料吗?牧人都知道,铡草料的诀窍是,越短越好。‘寸草铡三刀,不喂料也长膘’。所以,我们会从手指开始——别怕,很短的,一点一点地来,直到你愿意招供为止。这是一个简单方便的好办法。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失去,那种感觉是很奇妙的。一般最多到手腕,都愿意招了,也有体质强壮的,能挺到臂肘,总之很有效。哪像你们的廷尉府,大动干戈几天几夜,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好了,你自己决定吧,是现在就招呢,还是等短上一截再招?”
张胜冷汗涔涔,道:“不,你、你杀了我吧…”
卫律道:“不要左手?那左脚也行,或者右脚?随你选。怎么样,想好了没有?”说着手摸着铡刀刀柄,忽地一紧,作势欲按下。
张胜大叫起来:“不!”
卫律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道:“怎么?”
张胜的表情几乎要哭了:“我、我招。”
卫律满意地挥挥手,做了一个“放人”的手势,道:“不错,你是聪明人。早晚要做选择,晚做不如早做。我见过一些蠢材,非要让自己短掉一截才痛快——手脚又不是指甲,切掉还能长出来!”
侍卫放开张胜,张胜一下瘫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地长出了一口气。
◇◇◇◇
隧道的那头,有一道明亮的白光透出,他向那边飘然行去。
他看到,他去世的兄弟、好友、亲戚…许多人都在那里等他,他们微笑着,向他招着手。就是一贯不苟言笑的父亲,此时也站在那里,神态温和地看着他。
这一刻,他心里无比宁静。
有一个陌生的女人,也在那群人里,用一种慈祥的神情看着他。在那群熟人中,显得有些突兀。
她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更奇怪的是,她对他做着一个手势。那手势温和而坚定,以致他绝不会弄错其中的含义。
那手势的意思是:回去!
回去?
为什么?
她是什么人?
她要他回哪里去?
这女人的眉眼之间有一点什么东西让他感到眼熟…
他在哪里见过她?

一丝喃喃的吟唱声从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游出来。那声音飘忽不定,像幽灵一般,一会儿极远,一会儿又极近。仿佛蚊蚋绕耳,细微得难以捉摸,那声音撩拨得他渐渐生出一些焦虑。
他明白,那声音要引他回去。
不!我不想走!他的心在回答。那里太累了,放过我吧!
然而那歌声依然执著地存在着,并渐渐清晰起来,仿佛一根细绳,一圈圈套绕在他身上,拖着他一点一点往回走。
◇◇◇◇
卫律耐心地听着,等张胜说完,沉默了许久,忽然笑了,道:“张副使,你真是太聪明了。”
张胜一愕。
卫律道:“你们皇帝给你密旨,叫你暗中监视正使,你便以为你比你们正使更受皇帝信任?便以为自己有权便宜行事了?他叫你去找石镜,你找不到,怕无功而返,便自作聪明揣摩上意,以为杀了我比找出那面镜子更重要,于是冒险一搏杀人放火,对吧?”
张胜战战兢兢地道:“大王,我、我也是各为其主,我和大王…并无私人恩怨…”
卫律摆摆手,道:“不不,我不是说你不该暗杀我,而是说你实在太‘聪明’了。你们皇帝的密旨,是有他的深意的。可惜,交给了你这么个‘聪明过头’的能干人——你的小聪明,坏了他的大事了。你以为,他要找我算账,真是为了李夫人?你以为,他是那种会被一点儿女情仇冲昏头脑的人?张胜啊张胜,你错就错在,拿自己那点市井算计,去猜度一个绝世枭雄的心理!”
张胜愕然。
卫律挥挥手,道:“罢了,也是他有意给你们留下这样的印象,难怪你误会。他是多情天子,我是秽乱宫闱的淫贼叛臣。哈!多么吸引庸人的肮脏事。先泼上一盆污水,千夫所指,便说什么也不会有人信了。好了,我也懒得跟你废话,先把你刚才供述的都写出来吧。”
哗啦一声,侍卫将一堆笔墨木牍扔到张胜面前,张胜如见蛇蝎,往后一缩,道:“不,我不能…该说的我不是都已经说了吗?”
卫律道:“你是怕落下证据,毁了你的前程?”说着,俯下身去,同情地看着张胜道,“张胜,你在有些事情上太聪明,在有些事情上又太笨。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指望留条后路,将来好回去继续你的荣华富贵?动动脑子吧!他叫你监视你们正使,不是因为他更信任你,而是因为他谁都不相信!对于他,我远比你更了解。”说着将一支笔塞到张胜手中,“这件事情如果你真的办成了,你前脚把东西奉上,后脚等着你的,就是一杯鸩酒。你应该感谢我,在这里给了你一条生路。你现在归降,以后就在这里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
张胜的手颤抖着拿着笔,看着眼前的简牍,一颗颗细密的汗珠从他额头渗出。终于还是无比艰难地伸手拿过简牍。
卫律满意地点点头道:“这就对了。相信我,这是为你好。”
◇◇◇◇
归来吧,
迷路的人。
你没看到吗?
你的马也在思念,
你的牛也在流泪,
你的狗也在呼号。
归来吧,归来吧。
家中的火塘熊熊燃烧,
万年的火焰永远不灭,
直到你回家的那一天。

不,我不要回去!
让我静一静吧。
停下!停下!
但歌声持续撕扯着他陷于阴阳两界之间的魂魄。他身不由己,离那女人越来越远。
他向那遥远的已经面目模糊的女人伸出手:救救我,求你…
轰然一声,周围世界所有的真实一下袭来,鼻中闻到一股刺鼻的羊粪燃烧的味道。他俯卧在地上,身下架了几根木条,一股热力从木条下不断传来,熏得胸腹间炙热难当。有一只握成拳的手在轻轻叩击着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每叩击一下,便能感到胸中的窒息稍稍舒缓了一点。他渐渐恢复了呼吸。
他闭着眼睛,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一口淤血随即吐出。胸口的窒息之感大大减轻了,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强烈的疼痛感,那剧痛之猛烈,几乎叫他又昏厥过去。他不敢再开口出声,甚至不敢稍稍用力一点呼吸。他能感觉得到,任何轻微的对伤口的震动或牵扯,都会叫他痛得死去活来。
背后的叩击停止了,吟唱声也停止了,一根纤长的手指勾起了他的下巴。他慢慢睁开眼睛,迷离昏暗的烛光中,一双面纱后的眼睛正看着他。那眼睛幽深澄澈,似乎能看到人内心深处。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后,眼前黑色的裙幅一旋,便从眼前消失了。
◇◇◇◇
即将燃尽的牛油巨烛被侍从一一换上了新的。室内又亮了几分。
卫律站在张胜身后,满意地看着张胜擦了把额头的汗水,伏身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
卫律忽然目光一跳,指着那木牍末尾道:“这…你这写的是什么?”
张胜道:“汉副中郎将胜,书于天汉元年…”
卫律大声道:“‘天汉元年’?!现在不是太初五年?”
张胜道:“是,今年刚刚改元。”
卫律道:“他不是六年一改元吗?”
张胜被他的神情弄得有些害怕,结结巴巴地道:“因、因连年苦旱,今上改元‘天汉’,以、以祈甘雨。”
“天汉,天汉…”卫律喃喃地道,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原来如此!‘维天有汉,监亦有光’,原来是这个意思!”又忽然一把抓住张胜,道,“是你!原来是你!”
“不,不是他。”一个人哗地掀帐而入,正是那黑衣巫师。
卫律回头:“大巫,你说什么?”
“你要我救的那个人,他醒了。”大巫道,“我从没见过这种伤势还能苏醒的。”
卫律瞪大了眼睛道:“什么?”
大巫点点头道:“所以,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引路者’的话,他倒有可能是。他是听懂了我的回魂歌,才在必死的情势下苏醒过来了。”
卫律皱了皱眉,转向张胜道,“你们正使,听得懂胡语?”
张胜茫然道:“苏大人?他一句都不懂啊。来的路上,还让我教他点日常用语,可不知怎么,他总是今天学了明天就忘,后来就索性不白费这力气了。”
大巫道:“他醒来时,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句‘母亲’。虽然声音很低,但我绝不会听错。”
张胜失声道:“不可能,他从没学过这个词。”
大巫忽地转过身来,面对着张胜,冷冷地道:“他不需要学,他本来就知道!”
大巫回过身时,那黑色的面纱被风带得一扬,张胜这才注意到,这黑衣巫师居然是一名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子,不由得一愣。他原来还以为,这位在匈奴赫赫有名的神秘巫师,八成是一位容貌怪异的老者。
卫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对张胜道:“你们正使,对巫术感兴趣吗?”
“巫术?”张胜又是一愣,“我还从没见过比他更反感巫术的人。他向来认定,世上所有巫觇之术都是假的。当初他被贬到南山养马,就是因为他在私下鄙薄方术的事传到了陛下耳朵里。”
卫律看着大巫,笑道:“一个最厌恶巫术的人,会是‘引路者’?”
大巫平静地道:“也许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着什么样的能力——我给他排出的淤血,闻起来有一股亡灵草的味道。”
卫律失声道:“什么?!”
大巫道:“而且从血液的颜色上看,药力已在他体内郁结极深。换句话说,他中毒之时,很可能还是个孩子。谁会跟一个孩子有仇?如果有仇,又何必用这样既难得又不致死的药?也许你说的是对的,这世上真的存在那种罕见的异人,只是不知何故,他很早就被别人发现了,并且用药物压制了他的异能。丁零王,我建议你查一查他的过去。”
卫律脱口而出道:“那他还有没有可能复原?”
大巫沉思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不知道。他那一刀,正好刺在毒性郁结最深之处,大量失血的同时,也疏散了毒性。我不知道他能恢复到什么程度。我施术时,感觉他在死亡之门前看见了一些东西,一些和他的异能有密切关系的东西。我拿牛骨占卜,始终得不到一个清晰的结果。凡巫卜失灵,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对方对巫术完全不信,并且意志极其坚定;二是对方的异能比施术者更强大。你就祝祷他属于第二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