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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青灰色的镜子,被小心地放在达乌面前。
达乌看了一眼,淡淡地道:“要我做什么?”
卫律道:“帮我跟单于说几句话。”
达乌道:“丁零王还有需要托别人进言的事?要我说什么?”
卫律道:“大阏氏病重,单于必然请你去治病。请你对单于说,大阏氏之病,是因为先单于在天之灵发怒。先单于且鞮侯在时,出兵祭祀,总是发誓要擒住李广利,用他的人头祭旗。如今真的擒住了李广利,为何不但不杀,反而奉若上宾?”
达乌注视着卫律,又看了眼那镜子,道:“你和他的仇深到什么程度?”
卫律一字一句地道:“不共戴天!”
达乌沉默了一会儿,拿起那石镜,闭上眼用手轻轻按在那镜面上,似乎在感受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睁开眼,把镜子向前一推,道:“我可以让他的头颅出现在祭坛上,但我不要这个。这面镜子是宝物,可惜,使用它的人必然会受伤。”
卫律微微一震,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道:“那…你要什么?”
达乌道:“答应我一件事:那个牧羊的囚徒,你别再为难他了。”
卫律心中一动,道:“怎么,达乌,你在同情他?”
达乌道:“我不是同情他,你这样做毫无意义。”
卫律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达乌道:“我知道,在我们的传说中,‘引路者’是神鹰最忠实的子孙,知晓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如果他死了,那些秘密恐怕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卫律盯着达乌,道:“只是为了这个?”
达乌转过身去,背对着卫律,淡淡地道:“我说过,他是我救活的,不想看着他再被你折腾死。那种伤势,能活过来不容易。上天不想让他死,你非要一再锉磨摧折,对你自己也不利。”
“是吗?”卫律若有所思地看着达乌,忽然微微一笑,道,“我可以不再折磨他,但也不能放他。你若怜悯他,到丁零来,帮我照料他、看着他,行吗?需要任何饮食、衣物、器具,直接跟我说,我都会提供。”
达乌猛地回身,黑色面纱后那双幽深的眼睛里,有冷冷的寒光一闪:“你知道你在要求什么?!”
卫律道:“我不敢冒犯达乌,我知道达乌法力高深,心性孤高,向来目无余子。但在这个世界上,他或许是最配得上你的人。你们是一类人,只有你,能真正了解他,也只有他,能真正了解你。他与乌尔根家族渊源极深,况且,就算没有这些,只凭当年那一刀,难道不足以将大多数凡夫俗子比下去吗?”
又是一个天寒地冻的时节,北海上千里冰封。天空中没有一只飞鸟,海面上没有一艘渔船。没有人声,没有岛屿,没有一丝人间的味道。仿佛万物都静止了,甚至连时间也停止了。
海边一处山坳里,三个人围坐在火堆旁,默默地烤着火。
李陵注意到,这次苏武衣裘整洁,鬓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是神态依然恬淡如常。
“我想,我有点明白你为什么要等到这个时候了。”许久,卫律打破了沉默,“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他疯了,查巫蛊查到自己儿子头上。李广利投降时说,皇后、太子都被他杀了,那边已经人人自危,局势动荡。是时候了,帮助我吧,拯救这个国家,也成就你自己的功业,光复成汤天下!”
苏武轻叹一声,道:“卫律,我敬重你的执著。虽然你不是玄鸟族,但仅仅靠那些支离破碎的史料传说,居然能拼合出整件事的大体真相。但是,有两件事,一直以来你都弄错了:第一,‘受命者’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无所不能;第二,我的祖先,也不是天外来客。”
卫律道:“你们来自天狼星!你的祖先骑乘着神鸟从天而降,圣山石刻上简狄指着天狼星,就证明了这一点。”
苏武道:“简狄从来没有说过,玄鸟来自天狼星,她只是指向天狼星。”
卫律道:“那有什么不一样?!”
苏武长叹一声,道:“卫律,你现在耿耿一念,就是要找到玄鸟族。可是你想过没有,当初玄鸟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世上?”
卫律一怔,道:“我…没想过。”
苏武道:“关于世上第一位玄鸟族人,你又知道多少?”
卫律道:“他叫契,帮助过大禹治水。”
苏武道:“就这些?”
卫律道:“是。”
苏武道:“但是,上古为什么会发生那场离奇的洪水?《尚书》说,‘浩浩怀山襄陵’,水势之大,竟将大地尽数淹没,洪涛之中,昔日的山陵成了一座座岛屿。这是怎样的水势?!鲧治水九年,禹十三年,如此巨量的洪水,竟然持续二十余年不退,这是多么异常的事?!后来治水成功,据说是禹以疏导之法,可疏导总也要有个去处,那些来路不明的大水后来又去了哪里?你看了那么多史料,就从来没有对此发生过疑问?哦,对了,你大概以为,这跟玄鸟族无关。所有与玄鸟族无关的事,都不在你关注之列。你只关心那个神祇族的来龙去脉,你只是盼望着有一个强大的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力量来拯救一切,是吧?”
卫律道:“那场洪水…跟玄鸟族有关?”
苏武叹道:“那场灾难,正是你执著寄望的神祇族带来的。事情的起因,来自很久以后的未来…”
“什么?”卫律大叫一声,有些不敢相信地重复着那个词,“未…来?!”
苏武道:“是的,未来。你没有听错,我也没有说错。”

第七章 天命

阴不胜阳,导致四时失序,气候反常,谷稼不熟,饥馑蔓延。饥荒不但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警惕,反而加剧了各国的争夺。或者说,不是不知道原因,然则万国并竞,不进则退。当时的情形,就好像身处一艘即将沉没的大船,众人不是想着如何合力堵漏补缺,同舟共济,而是争先恐后抢拆船板,好争取在船沉后多一丝存活的机会。
从这里,再往北走数千里,便是这个世界的最北端。那是一个寒冷到难以想象的地方。在那里,没有一丝人声,没有生命的迹象,只有终年不化的积雪和千万年的积雪层层叠压而成的玄冰,冰雪之下,便是永恒的冻土和寒冷的海洋。一年之中,半年为冥夜,半年为纯阳。然而,正是这阴寒到诡异的地方,却成为数千年后大国相争的目标。
我们一直以为天圆地方。但在未来,人们发现,其实大地浑圆如鸡子,南辕北辙,亦可殊途同归。以致这极北之地,反成为通往东西方最便捷的通道。谁占据此地,就等于控制了别国的后门。早先因为严寒所阻,无法利用。而当未来气候变暖,海冰解冻,航道大开,那片本来绝无生存可能的酷寒绝域,一下子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加之那极北之地,其下埋藏着大量能制造出光和热的物质,那是驱动后世文明运转最重要的宝藏。于是,在那里的冻土甚至洋面冰盖之上,各国争相建立基地,打造平台,假勘察之名,行瓜分之实。
发展到后来,为了一片有争议的领域,最强大的两个国家间终于爆发了战争。
这场战争,就是在胡巫中传唱的那场天庭之战。东方神与北方神争夺极北冰天。争夺中失败的一方,那北方神,其实就是一个北方大国。其国中一些极端之辈,不甘失败,竟动用了那个时代最凌厉的武器,就是传说中那种‘十日并出’的死亡之火!
其实,何止十日!那种情形,仿佛千万个太阳同时在洋面上闪耀!瞬时之间,冰消雪化,海洋蒸腾。无与伦比的巨力推动着汹涌的波涛向四方扩散开去,海啸在极短的时间内,自北而南,席卷天下。一时死者亿万、伤者无数。
灾难并未就此而止,天火引燃了地底那巨量的可燃物质,烈火不可遏止地形成燎原之势,天下至寒之地,竟成了火的炼狱。冻土化为沼泽,继而焚为焦土。更多的冰雪持续不断地融化,源源涌入海洋。弥天塞地的水汽又化为暴雨,倾盆而下。海面抬升,山洪暴发,洪水泛滥,无数海滨河洲、膏腴之地,顿化汪洋。
而天空之中,又满布着死亡之火形成的尘埃。天地晦暗,日月无光,气温骤降,草木在严寒黑暗中日渐萎死。北方冰天雪地,南方洪水滔天。
死亡之火迸发时,许多生物都受到波及,而幸存下来的,多变得形体怪异、性情凶恶,这就是什么修蛇、封豨之类怪物的由来。
为了驱散漫天阴霾,人类向高空大量播撒一种能沉降尘埃的物质,总算得以重见天日。然而这又加剧了暴雨洪灾,使更多地区陷于滚滚波涛之中,化为一片泽国。
旬月之间,天下死者过半。大战所造成的种种灾难中,最致命的是洪水,不仅仅因为洪峰来袭的那一刻夺去了大量人的生命,也因为它夺走了人类赖以生存的大部分最膏腴的土地。那里有最密集的人口,最繁荣的城市,最发达的文明。
幸存者苟活于冰山高原之上,可食用的食物迅速吃光,然后就是食腐鼠,饮冰雪,乃至人相食。每天都有大量的人死于饥饿、瘟疫和自相残杀。
人类已处在灭亡的边缘。
在这样的穷途绝境里,人们冒险动用了那个时代刚刚掌握的技术,在滚滚波涛中制造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将洪水导引到一个异样的空间中去储存起来。
那洞穴就是传说中的“归墟”。归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深洞,事实上,它只是一个斗大的空间陷阱,它可以容纳无穷尽的物质而永不满溢,它可以吞噬周围所有的物质,包括光。所以,它甚至不是肉眼可以看得到的东西。
用归墟紧急泄洪,实在是万般无奈的办法。有些学者甚至怀疑,启动归墟,可能会使整个世界毁于一旦。然而如果大水再不退却,人类同样将走向灭亡。
归墟果然发挥了奇效,洪水迅速退去,人类终于得以重返大地,迫在眉睫的灾难过去了。
但是,归墟在运行中发生了失误,那个空间陷阱,变得极不稳定。人们无法测算它到底把那些洪水导引到了哪里。
这使人类又陷入了另一重恐慌。
大自然需要那些水源!如果这些水一去不复返,那对回暖后的世界是一场灾难!
归墟本不是人类能涉足的领域,那是上天才能制造的最奇异的幽深之地。
无中不能生有,存在的不能归于虚无。在这里湮灭的,必然在那里滋生,宇宙正是因此而保持平衡。生死存灭,往复不息。
仓促行事的人们依仗小智逾越了天地大限,他们不知道,这无底陷阱不但能凿出空间,也能凿通时间!
在遥远的时间的那一头,他们的祖先——刚刚才步入文明的先民陷入了一场灭顶之灾!
洪水铺天盖地而来,先民们在第一轮死亡高峰后,竞相往高处迁移,并以简陋的耒耜石器筑堤抗洪。可惜,那脆弱的土方堤坝,根本不足以抵御不断高涨的洪水的冲击。
一片又一片高地失守,越来越多的族群消亡。
那不是人力可以抵御的普通天灾。
为什么世传尧之时,水逆行?因为那水不是天上降下的雨水,而是从海中倒灌上来的无名之水!
当洪水渐息,水位不再上涨,居住在高高的四岳之上的幸存者才开始探讨,如何使洪水回落。
他们推举了鲧。
鲧是那个时代少有的绝顶聪明的人,他是一个以捕鱼为业的方国领袖——这从他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凭着多年和江河湖海打交道的经验,他竟然隐约猜到了洪水的来源。他受天下方国之托,带领族中水性最好的族人,用了数年时间,追踪到东海。最后,在一个小岛上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物体。
当时,那物体像是一个圆环,浮在空中,发出奇异的光芒,在它的中央,源源不断喷出泥浆沙土,洒落到这小岛上。从小岛的土质看,这小岛正是那奇物喷射出的泥土所堆积而成!
鲧立刻想到了这奇物的用处——治水!
鲧认为人类之所以无法与洪水抗衡,只因为筑堤坝的速度赶不上洪水的增长。而这奇物能源源不断地制造土壤,取之不尽、用之不绝。利用这件宝贝,就能筑起最高的堤坝、阻遏洪水。
鲧牺牲了数百人命,才捕获了这奇物。事实上,只是因为那奇物的能量正处于逐渐衰减的过程中,否则,以当时人类的能力,永远也不可能获得这奇物。
那是归墟的出口。
归墟泄洪最为宏大的场面他们没有看到,也不可能看到。他们那时看到的,只是洪水倾泻完之后,归墟残余的力量在运作,将那个世界水下的土石也吸到了这一头。
鲧把这东西带回人类栖居的高原,他称这东西为“息壤”,他相信,这是能平息洪水的土壤,是能拯救天下的至宝。
可是,当鲧用此治水,却发现毫无成效。
息壤完全停止了运作。
所有人都指责鲧牺牲大量人命换回了一件废物,甚至有人怀疑他根本就是在捏造谎言,欺骗民众。
鲧百般尝试,也无法使息壤重启。
世人的指责,他无从辩解。他被部族判以驱逐流放。
在一座北海孤岛上,鲧孤独地面对着他千辛万苦带回的息壤,那个飘浮在磁石窠臼里的光环。他亲眼见过这件不属于人间的奇物是怎样发挥惊人的作用的,可他不明白是什么力量使它开启,也不明白是什么力量使它关闭。
在绝望中,鲧试图拆解息壤,他要用毁灭的方式解开这奇物的谜底。当然,也许你们猜到了,他被那物体突然发出的巨大能量殛死。从死状上看,他肢体完好,只有几处烧灼的痕迹。所以民众传说,他是被天帝派的火神祝融处死的。他们说,他偷窃来自天庭的宝物,遭到了天谴。
鲧的尸体和那不祥的息壤被一起投进北海。
鲧是那个蛮荒时代最优秀、最聪慧的人,只因为试图盗取远远超越了他的时代的宇宙间最为深奥的秘密,落得不幸的下场。
他的所作所为,至死都无人理解。但他对息壤的破坏性拆解,向黑暗通道的那一头,送出了信号。
未来的人们明白了,归墟把洪水导引到了一个有生命存在的所在!这是一个可怕的失误。为了纠正这个失误,他们决定,再次冒险启动归墟。
这次,他们要导引的,不是洪水,而是一个导引者!
他们无法确定,在这漆黑的时空陷阱的那一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所在。归墟只能传递无生命的物质,生命本身是无法承受那传递过程中巨大的压力的。所以,他们精心构筑了一个蕴含了海量信息的卵形物,用当时最坚实的材料做成一只黑色的大鸟,携带着那枚“鸟蛋”,穿越了归墟,来到了过去。
鸟蛋的形状是自然界中最能承受压力的,而燕子的体形恰好能最大限度地减少飞速穿越时产生的阻力。
黑色的大鸟携带这那枚“鸟蛋”,冲破时空的障碍,来到这个世界。
它不是从天而降,而是从海底冲出来的。
因为它来的通道,正是和鲧一起葬身海底的息壤!
玄鸟从海底飞起的那惊人图景,被记载在一些志怪传说中,就是庄周后来所写的鲲化为鹏的景象。
玄鸟在第一时间找到了传承者,一个正在水边沐浴的女子。
它选择了简狄,不是因为简狄的美貌或什么特殊的身份,而是因为它感应到简狄已经有孕在身!
当时,简狄和她的女伴看着那万顷碧波中飞出的巨鸟,都惊呆了。黑色的巨鸟悬停在她们上方,迷离的五色光环将简狄环绕起来,旋转不休,简狄抬起头,向那巨鸟望去。那巨鸟的腹腔打开,一枚白色的酷似鸟蛋的东西缓缓下坠,仿佛是被一只无形之手放下的。当那“鸟蛋”降到简狄面前时,被奇幻的光环控制了心神的简狄,不由自主张开嘴,吞下了这枚“鸟蛋”。
简狄的同伴们惊奇地看着这一幕。她们怀疑简狄会死,但没有。很长一段时间内,简狄毫无异状,直到她被人发现怀了身孕。从那时起,人们怀疑她腹中的孩子是那神鸟的,但其实,孩子是高辛氏的。在那段特殊的洪水期,有许多避难北方的华夏大族和北方戎狄通婚。简狄腹中的孩子,就是这样一次通婚的产物。
那玄鸟蛋的作用,是影响受者腹中的胚胎,制造出一个未来的治水者。那个孩子,脑海里将与生俱来就铭刻着关于洪水的所有信息。同时,他还会拥有异乎常人的体能和力量,以免在陌生的环境中轻易夭亡。
临产之时,简狄看到了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事。此时的简狄和她腹中身怀异能的孩子血脉相通,所以也获得了部分异能。她看到了未来的战争,看到了归墟,看到了玄鸟的制造,看到了孩子的出生导致自己的死亡。她感到巨大的恐惧。但她没有选择,她知道自己将要生下的,是能拯救世界的生命。
简狄生产之时,经受了无比巨大的痛苦,在濒临死亡之际,她让人剖开了自己的腹部,用自己的生命保住了孩子的生命。
临死之时,有人追问这孩子的来历。简狄不会说中原话,她能用手势比划出玄鸟的形状,却不能比划出玄鸟的出处。她用生命中最后的力量,指向天狼。
星相,从中原到北狄,含义都是一样的。天狼,象征战争!她想说的是,玄鸟来自一个充满战火的时代。
这个带着前世的战火和母亲的死亡而来的孩子,就是契。
契的使命,是打开洪水返回的通道,将洪水导引到该去的地方。所以他长大后,开始参与当时的治水工作。
他能驾驭玄鸟,他会使用息壤,他从玄鸟的体腔内,获得了一些极其珍贵的材料,用来制造洪水的传输管网。但他需要世俗权力的帮助。
契找到了当时负责治水的大禹,给了他一幅地图,告诉他,只要把洪水引流到图中标注的地方,洪水就可退去。禹官居司空,执事多年,对这个出身离奇的异人,也有所耳闻,所以,他对契的话半信半疑。
但实践证明,契的指示是对的。只要把洪水导引到契指定的地方,那洪水便倏忽打着巨大的漩涡转下去,再也不见冒出来。
禹立刻全力以赴地投入治水工作中,迅速成为人们心目中的英雄。在人们看来,他做的事是很令人称奇的,他手持一些被称为龙图玉版的东西,走遍五湖四海,勘察地形,测绘距离,开渠引流。而那可怕的洪水,就像能听他的调遣,驯服地退了。
谁也不知道那些水去了哪里,他们以为禹知道,但事实上,禹也一无所知。
禹开始对契产生怀疑。他追踪到契的祖居地——北海,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些难以想象的事情。
从数十里以外,他就听到连绵不绝像雷又像鼓的巨声,走得越近,声音越响,当他穿过一道狭窄峡谷,步入一片开阔空间时,轰轰作响的水声猛然增大了好几倍,震得他的耳朵几乎失去了听力。而眼前是一片水雾弥漫,透过白茫茫的水雾,隐约可以看到远处从空中倾泻下来的“瀑布”。
他呆呆地看着这瀑布,无依无傍,没有山川丘陵,直接从高空中轰然冲下,那宽度无法想象,连绵一片无边无际,左也望不到头,右也望不到头。
禹惊恐地望着这一切,他怀疑是天上的巨龙在喷水。透过茫茫水雾,他向天空望去,但这巨瀑溅起的水花如暴雨般不停地从空中落下,阻碍了他的视线。这时,一只身形线条流畅的黑色巨鸟穿越重重水雾出现在他视野里。
黑色巨鸟降落在他身边,契从玄鸟体内走出,他似乎对禹的到来一点也不惊讶,坦然地邀请禹登上玄鸟。
契驾驭着神鸟飞回到天上,禹居高临下,这才看清整个惊人而壮观的景象:北海四周,是源源不断凭空冒出来的巨量洪水,像瀑布般轰然冲下,海底最深处是一个一泻千里的巨大凹陷,就像一个吸力巨大的魔洞,将天下洪水吸纳进去。
那惊天动地的异象,直到今天还在北海留有残迹。比如海中那许多奇怪的、来自遥远的江河湖泊之中的水族;比如海边许多土地像经过猛烈的洪水冲刷似的,只剩下贫瘠的沙土,三里之内寸草不生,只有一些最为顽强的松树能扎根生存…
契通过玄鸟,熟练地控制着海底的息壤,片刻不停地运作,把全世界的泄洪通道导引来的洪水尽数吸纳进去,转输到另一个遥远的空间。
眼前的一切,远远超出了禹的认知能力。
他面如死灰。
禹本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十余年辛劳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不是没有图谋。然而此时,面对着这非人间的巨大力量,他所有的雄心壮志尽皆化为乌有。
契好像能看穿他的心意似的,坦率地告诉他,自己对权力没兴趣。洪水消退之后,他将功成身退。
禹并不知道,契的全知全能,是要付出代价的。
简狄的死,是因为孩子那容纳了海量信息的头颅,远远超出了母亲的承受能力!在契之后的许多玄鸟族人,都是带着母亲的鲜血和死亡来到世间的。所谓先商屡迁,自契至汤,十四代人,八次迁徙,只因为他们不能在一个地方居住超过两代。
连续两代人出生时母亲都难产而死,会引起当地部民的警惕,无法找到愿意与之婚配的女子。
卫律,这就是你认定能拯救这个世界的神祇族的真相。
这个神祇族拥有异能的代价,是与生俱来犯下弑母的罪行!
你一生最大的恨事,是李夫人的早逝。然而你知道为什么李夫人会难产而死吗?她是狄人,也有一些潜在的微弱的玄鸟族血统,加上舞者的纤瘦身型,所以生产过程异常艰难。即使像我的母亲,自身精通医术,事先做好了足够的准备,也无法避免那可怕的折磨。
我从进入草原开始,就时时陷入一个雷同的噩梦,在梦里,总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迫得我快要窒息,以至当我从噩梦中惊醒后,常常感到后怕,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重复这个梦。当我死而复苏后,我才明白,踏上了母亲曾经居住的土地后,关于母亲的最初的记忆复活了——那是我在母亲的产道内挣扎求生的记忆!
我的诞生几乎使母亲死去,而我自己也在出生后全身青紫,陷入昏迷。这惨烈的一幕也使我父亲永生无法忘却。后来我的兄弟都死在我之前,他更是认定我是个天生会带来死亡厄运的孽子。
当我明白一切后,不再自伤于父亲自幼对我的种种厌憎。这是身为玄鸟族,为自己的原罪必须背负的代价。
玄鸟族的所谓异能,主要是预知。
商汤敢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自焚祈雨,是因为他预知那时必然会下雨。他用这种残酷而震撼的方式,轻而易举地赢得了天下万民的信任,巩固了他的统治。
历代商王对巫卜的迷恋令后世无法理解,人们哪里知道,商朝本就是一个靠预知力统治的朝代。
许多商王去世前,会指定一些近臣亲信殉葬,这种残酷的制度一度为后人所诟病,但事实上,那是因为商王预知到,这些看来忠诚谨慎的臣子,将会在自己死后擅权作乱,所以在祸乱发生前就将乱源铲除了。这一风俗后来随着商亡后王族北奔,也传到了鬼方。
卫律,你前两年密托达乌,以先单于发怒为由,要李广利的首级祭祀神灵。在你,只是想为李夫人、为你自己报仇。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达乌会接受你的请求?为什么这种荒唐的杀人方式能被匈奴人轻易接受、不疑有他?
李广利确非善类,他若不死,终会贻祸匈奴。乌尔根家族有这个特权,指定哪些人必须献祭神灵,哪怕那人尚无反状。每任单于去世,都会根据乌尔根巫师的密议,确定一批殉葬的近幸臣妾,有时甚至多达几百上千人。
这种被中原鄙弃的残忍习俗,就来源于你一心追寻的玄鸟族。
当年的商王,不仅根据预测杀人,也根据预测用人。在不了解内情的后世人看来,同样是无法解释的。比如,武丁从刑徒中提拔傅说为国相,没有任何理由,只因为一个梦。而这个占梦而得来的宰相却果真使天下大治。
没有诸侯割据,没有重臣弄权,没有将军谋叛,商朝享国六百年,远超过夏和西周。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几乎没几件值得一述的事情发生,以致商朝的史书只剩下“沃丁崩,弟太庚立。帝太庚崩,子小甲立”之类简单枯燥的帝位传承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