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啪”的一声,他手里的那册简牍被重重地拍在了案面之上。
声响之大,惊的烛火也随之跳跃了一下。
“你还不走?还要我如何,你才能满意?”
他抬起头,盯着小乔,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道。
小乔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边,跪在了他的近旁。
“夫君,你其实已经知道了,是吗?”
她望着他硬朗宛若雕琢而出的侧脸线条,轻声地问。
魏劭闭了闭目,慢慢地转过头。
烛火投在他的眼睛里,令他的一双瞳仁泛出近乎半透明的冷冷的釉色。
“我在来的路上,很担心你已经攻城了。傍晚到了这里,发现你还没有。那时我就知道,不会是因为比彘。倘若你真想攻下兖州,你绝不会因为比彘而停下来。你一定是知道这其中有误会了,是吗?”
……
魏劭一语不发。
小乔望着他的眼睛:“我来之前,拜别祖母的时候,我对她说,我想来见你,并非是要为乔家撇清干系。魏梁将军如今生死未卜,和他同行的战士无辜送命,一切都和我乔家脱不了干系。乔家人便是以命偿命,也不足以抚平亲者之痛,这并非是我虚言。所以方才我赶到的时候,知道夫君并没有攻城,我除了感激,再无别念。经此一事,我也明白了,是我乔家人无德无能,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生出这许多的事端。我会让我父亲交出兖州。我知这弥补,对比已经造成的过错,实在微不足道,你或许也根本不屑一顾。但已经造成的伤害,无论是我,还是我的父亲,只要力所能及,必会全力弥补。哪怕微不足道。”
魏劭神色依旧冷淡,慢慢地摇了摇头。
“你说了这么多,有一句,倒是被你说对了。我还没攻兖州,并不是因为比彘的阻拦。”
“你知我为何决定放过兖州?”
小乔屏住了呼吸,心跳忽然加快。
魏劭视线投向帐门之外,喝道:“带进来!”
小乔抬眼,看到一个穿着葛衣的人被推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竟是乔越的谋士张浦。
他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小乔吃了一惊,飞快转头看着魏劭,见他目光冷冷地盯着自己:“这个人,你应当认识吧?”
小乔的心跳蓦然一阵狂跳,略微茫然地看着魏劭。
从进来后,魏劭转身对她说的那第一句话开始,她就觉察到了他的反常。
出了这么大的事。从魏劭的角度而言,乔家这一次的行为,如同整个家族再次背信弃义。
他却只让她回去,说,作为对她为他生了个女儿的回报,他会放过兖州。
当时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异常的平静。
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绝不是当时他真正的情绪表露。
越看似理智的平静,背后或许就是越大的愤怒。
只是她不知道,他当时为什么不对自己大发雷霆,反而要将愤怒以这种让人更加感到不安的方式给掩盖了过去。
此刻她隐隐仿佛有些明白了。
或许和这个张浦有关。
但是张浦,到底说了什么?
魏劭从案后起身,一把抓起横于桌上的宝剑,拔剑,朝着张浦走了过去。
张浦跌坐到了地上,爬行着后退,不住地哀求。
“君侯饶命——君侯饶——”
一道剑光掠过,一颗前一刻还连在脖颈上的头颅,突然飞了出去,骨碌碌地滚到了墙角,方停了下来。
一道血柱凌空喷涌而出。
溅在了魏劭的衣襟上,也溅在了他的面上。
小乔惊叫一声,惊恐地看着魏劭转身,提着那把还在滴着血的剑,朝自己一步一步地走了回来。
久违了的关于前世梦中的那最后一幕的记忆,在这一刻,仿佛突然朝她排山倒海般地再次涌了过来。
她极力咬着牙关,才不至让牙齿发出瑟瑟的颤抖之声。
魏劭到了她的近前,那张溅了几滴血的面庞微微下沉,俯视她片刻,忽然“叮”的一声,抛掉了剑。
“这个人,提乔越的脑袋来投我。兖州还是你乔家自己留着吧。你可走了。”
他冷冷地道。
小乔强行撑着两条已经软的成了棉花般的腿,勉强站了起来。
“你到底怎么了?张浦说了什么?”
魏劭不语。
“夫君——”
“来人,把她给我送出去!”
魏劭忽然仿佛就爆发了出来,扭头朝外咆哮了一声,接着一掌,便将两人中间隔着的那张案桌上的东西全部扫到了地上。
简牍、文书、笔墨,连同令箭和虎符,掉落满地,狼藉一片。
雷泽慌忙入内,迅速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张浦的无头尸身,急忙要亲手托拉出去。
“把她给我送走!”
魏劭又咆哮了一声。
雷泽一愣,这才明白过来,错愕地看了眼魏劭。
他神色阴沉。
雷泽迟疑了下:“女君——”
“烦请雷将军先出去,我还有话要和君侯说。”小乔道。
雷泽急忙弯腰,将张浦尸身连同头颅一道弄了出去。
“夫君——”
“不要叫我夫君!”
小乔顿了一顿:“张浦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他双唇依旧紧紧闭着。
小乔心乱如麻,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她感觉的到,魏劭对于自己的愤怒,似乎不仅仅只是出于这次兖州的事情。
似乎还掺了别的。
到底是什么?
她闭上了眼睛,极力地在脑海里回忆。
忽然,整个人像是被什么重重地抽了一下。
她猛地睁开眼睛。
“在我刚嫁给你的次年,那次我回兖州的时候,我曾劝我父亲图强,招兵买马。”
她望着魏劭眸光阴沉的眼睛。
“那时候,我劝服我父亲的一个理由,便是为了防备你。”
她慢慢地说道。
父亲当时在劝服乔越的时候,自然不可能说是自己的提议。
但兖州有所行动,恰便是从自己离开之后。
应该便是张浦为了在魏劭的面前表他投效忠心,说了兖州当日强兵的目的,便是为了提防他复仇的这件事。
张浦或许并没有提及自己。
但魏劭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她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唇也褪去了颜色。
默默地看着他。
她并不想落泪。
从那天拜别徐夫人上路后,直到前一刻,她一直没有掉过一滴的眼泪。
并不想哭。
只是一心盼着事情还未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盼着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直到这一刻。
眼睛忽然发热。
她极力忍着,终于将那阵意给逼退了回去。
“我知你在恨我什么。你恨我嫁你便是为了算计你。但是你我结合,起始本就是一桩各有所图的联姻,犹同床异梦。当时我怕你,不敢相信你,是以才如此劝我父亲。我不敢说我没错,但我也不能违心地说那时候我做那种决定便全是错。毕竟,我们谁也不能预知往后,更看不清对方心里到底想的为何,是不是?我错在我只劝我父亲图强,却未对我乔家隐患加以足够重视和提防,这才铸成了今日恶果,令魏梁等人无辜受害,辜负了你为我而承担的压力和做出的承诺……”
魏劭忽然冷笑了起来,笑容有些诡异。
“我记得清楚,那时我为了早些接你回来,我一路是如何追你南下的。你在乌巢渡口和我卿卿我我,原来心里……”
他忽的停了下来,目光里,流出厌恶之色。
“你也不必再说了!往后更勿在于我面前提任何有关你乔家的事了!乔家处心积虑把你嫁了过来,你也委屈自己,如此侍奉了我三年之久,时日不算短,如今还生了个孩子。我便满足你,放你乔家生路。你转告你乔家人,往后莫再犯我手里,否则下次,便不似这回了。莫以为我会因顾忌名声而一忍再忍。我若想杀,我便会杀。世人评说,于我又有何干?”
魏劭以手掌,重重擦去了面颊上的血滴。
却留下了一道暗红色的拖痕,令他面容愈显狰狞。
他转身离去。
第144章
南窗半敞,有微风拂过窗外植着的美人芭蕉,绿的滴油似的蕉叶丛里,发出细微的簌簌风响。
屋里漂浮着清苦的药味。
小乔从父亲手里接过碗,搁在一旁,要扶他躺下。
乔平微微摇头。
“燕侯不愿收兖州吗?”他问。
“他已经走了。”小乔轻声道。
“是为父拖累你。从前未能及时察觉你伯父异动,酿成了此祸不说,此次出事,他因怒发兵围城之时,我处置也是不当。”
“并非为父舍不下郡公之名。兖州不过一块死地罢了。你曾祖为刺史前,兖州也非归我乔家所有。乔家祖籍洞庭,先祖遗骸均葬洞庭。你祖父去世,那时你还小,为父曾带你和你母亲归洞庭守陵了数年。潇湘洞庭,楚天阔处,至今如在眼前。为父为繁牍琐务困了半生,从前也曾想过,等有朝一日你和慈儿各成家立业,我能放下此间事了,我便扶你母亲归灵,于洞庭终老此生。”
小乔怔怔地望着父亲。
“当日他引兵而来,我若开门迎降,他怒气过后,未必也就真会为难城中军民。只是我却不敢冒险。我死不足惜,家将军民,不该因我乔家之罪而遭连责……”
“父亲勿再自责了。人非尧舜,谁能尽善。事已经出了,自责也是无用。如今当做的,应是尽力弥补。”
小乔扶乔平靠在了床头,往他身后垫了一个靠枕。
“我知父亲心里过不去的,便是魏梁将军和那十数位遭难的从卫。遗躯均殓,他已带走。等我回去,我会尽我所能对军士家人予以抚恤。父亲目不能视,不宜行路,阿弟会代父亲去洛阳向魏将军负荆请罪。”
乔平抬手摸索,握住小乔的一双手。
窗外阳光明媚,惠风和畅。
小乔指尖却触手冰凉。
乔平握住女儿的手,喟叹:“女婿如今可是迁怒于你了?”
父亲虽然看不见,小乔却依旧面露微笑。
说道:“父亲放心,他并非这样的人。此次虽确实和我起了些生分,却并非因为兖州之事。”
她略迟疑了下,提了句张浦提乔越人头欲投效,反被魏劭所杀的事。
“他曾许诺于我,说往后不再计较魏乔两家旧仇。能如此放下前事,我知于他而言十分不易,忽然却得知我曾为提防他而劝父亲图强,冷了心肠要和我生分,也是人之常情。”
她反手紧紧地握住父亲的手,说道:“父亲请安心,我一切都会好的。我只是不放心父亲……”
“蛮蛮放心,尽快回去。”乔平说道,“我无大碍。何况你阿姐也回来了。有她在,便似你陪我身边一样。”
……
丁夫人前次事后,被怒火三丈的乔越关押,每日只冷水稀粥果腹度日。
乔平掌权的第一时刻,便将丁夫人接了出来。
丁夫人见乔越死状凄惨,虽恨他无情无义糊涂透顶,终究夫妻一场,当时也滴了眼泪。
昨日,大乔带着鲤儿,终于被接到了东郡。
母女阔别数年之久,如今方得以见面。
丁夫人当时重重拍了女儿一把,随即便将她搂入怀里,泪流满面。
比彘向她下跪,被丁夫人双手扶起。
家人终于得以团圆。
小乔当时在旁,欣慰之余,看的也是眼眶发热。
树以前因,报以后果。
至少这一刻,丁夫人和大乔比彘他们的相聚是值得欣喜的。
犹如慢慢汲取回了力量,已霾暗了许久的心情,穿云破雾,终于露出了一角阳光。
即便只是一角的阳光,也足以能够支撑住她的意念,让她踏上归途,再次去面对她这一世因夙缘而嫁的那个丈夫了。
……
数日之后,小乔到了洛阳。
这是她第一次踏上洛阳的土地。
八方之广,周洛为中。
洛水沸沸,邙山岿岿。
千年前的武王定鼎之地,汉室数百年江山的都城。
频繁的战争和易主,并没有令这座古都萧条下去,它有着别于任何其余城池的因了千年漫长历史而化在了骨血体肤中的厚重煌煌。
就连洛河方向吹来的风,也带了一丝软红香土的气息。
小乔一路接近,从东而入,沿途所见,人烟阜盛。
唯一还能寻的到战争疮痍痕迹的,便是她远远经过传闻中的莲花台时,隔着洛河看到的那处灰黑色的坍塌废墟。
她未曾见过,就在不久之前,这块废墟之上还曾立着如何的高楼玉梁,金玉珍玮。
她也无心将注意力放在这些事上,入洛阳的第一件事,便带着乔慈到了魏梁的面前。
入城时,公孙羊派了人来接她。
她得知了一个对于此刻的她来说,犹如是福音的消息。
就在数日之前,一直陷入昏迷的魏梁终于苏醒了。
救了他的,是一个自称白石叟的游方医者。
……
乔慈疾步而入,到了魏梁的榻前,一句话也无,朝他双膝跪地。
魏梁是个硬朗的汉子,虽身体还虚弱,撑着立刻要起来将他扶起。
被小乔阻止了。
乔慈愧道:“魏将军请受我的拜,本当时我父亲亲自来请罪的,只他出行不便,才由我代父而来。全因我乔家之过,令将军蒙受生死大劫,害了同行一十六名英士。便是引颈请戮,也不足以抵消我乔家之责!”
深深叩头。
魏梁惊,忙道:“乔公子快起来!我怎能受你如此大礼!我等武夫,上马便如提头,非我杀人,便是我被人杀,生死自有命数。何况此次兖州之事,我也都知道了,乃刘琰从中兴风作浪,蓄意离间所致。我要杀,也是杀他罪魁,提他头颅为我死去兄弟祭奠!你快起来,往后切莫再言请罪二字!”
小乔感激,在旁亲向魏梁行礼,道:“魏将军大义,请受我一拜。魏将军话虽如此,乔家终究还是难逃其咎。那些无辜牺牲军士,等我回去后,必叫家人老有所养,小有所依。我知这远不能抵消亲者之痛,但也是如今能想到的唯一补救了。往后若还有另用之处,将军尽管告我。”
魏梁更是不肯受礼,忙让道:“我代那些兄弟,诚谢女君!女君快叫公子起来,勿再折我!”
乔慈这才起来,向魏梁道谢。
魏梁哈哈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这是后福之命,乔公子谢我作甚!”
乔慈起先心里其实惶惶,见魏梁对自己态度和从前一样,豪气干云,丝毫不见半点芥蒂之色,心方慢慢安定下来。
魏梁打量了下乔慈,笑道:“乔公子比我前次所见,愈英姿勃发。李大将军至今还记乔公子从前于鹿骊大会上的英姿,前些时候与我提及。乔公子此番既来了,记得去拜见一番。”
乔慈忙诺声,见魏梁说了一会儿的话,精神虽看起来还好,脸上血色却还不足,忙上前扶他躺了下去。
小乔道:“魏将军伤好后,不知要去何处?”
魏梁笑道:“主公许我归假探亲,若无意外,随后再归凉州。”
“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将军能否应允?”小乔临辞前,忽然说道。
魏梁忙道:“女君请讲。只要魏某力所能及,必无不应。”
小乔望了眼一旁的乔慈,含笑道:“兖州如今有诸多家将同心合力持护,又有绿眸将军应援,我阿弟可有可无。我怕他在家懈怠懒惰了,荒废青春光阴,冒昧想求将军,若不嫌他愚笨,下回去凉州的时候,可否带他同行?若能在将军麾下历练,则是我阿弟难得的际遇。”
兖州虽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剧变,如今乔平目也失明,但诸多家将同心合力持护,又有比彘在旁应援,乔慈便是不在,也不影响大局。
从前在兖州,乔慈虽也随父亲经历过数次战事,但终究格局有限。若能随魏梁这样真正身经百战的勇将去并州凉州那种地方历练一番,不但能与魏梁等人建立起真正的关系,对乔慈自己,也是大有裨益。
乔慈没想到阿姐忽然给自己做了这样的安排,又惊又喜,急忙看着魏梁。
魏梁微微一愣,便要点头,忽又迟疑了下。
小乔微笑道:“君侯那里,我去跟他说一声。”
魏梁大笑,道:“不瞒女君,李大将军从前就曾有意要走乔公子,只是一直没机会开口。如今女君自己先把公子交给了我,他休想再和我争了!公子若不怕西塞风沙之苦,我是求之不得!”
乔慈世家公子,生长于兖州,早听闻凉州边塞羌兵如何悍勇,民风如何彪悍,沙场点兵之时,又是如何的场面壮阔,心向往之,从前也没机会能亲走一趟。见魏梁答应,欣喜不已,急忙再次朝他下拜。
小乔微笑道:“如此我就把阿弟交给将军了,劳烦将军,只管捶打,莫有所顾忌,他皮糙肉厚,耐得住。”
第145章
南宫宣室。
汉室国运昌隆的时候,距离太极殿不远的此处宫殿,曾被用作几代帝王下朝后处理政务的日常起居之所。
后来荒帝耗费巨资,前后花费十数年的时间大建北宫。建成之后,其华丽奢侈,远胜南宫。
从荒帝之后,汉室帝王的日常理朝和起居活动便转移到北宫。
南宫渐渐被弃用,宣室也改成了太常署。
魏劭占洛阳后,将宣室重新启用,作他暂时的落脚之处。
小乔知道,从兖州回来的这些天里,魏劭非常忙碌。
乐正功北伐无功而返,途中吐血回汉中后,神郁气悴,以致于旧伤复发,不久遽殒。
汉中缟素。举丧完毕,就在不久之前,长子乐正恺称帝,建号大梁,追尊乐正功为先帝,随后发檄痛骂魏劭,誓要为大梁开国始帝复仇。
乐正功在汉中经营数代,以梁州为中心,从函谷关以西,广占秦州、荆州、益州等地,兵多将广,又有华山、蜀道地势为天然屏障,如今他虽身死,但几个儿子都非庸碌之辈,借势称帝后,广集兵马,大有要和魏劭决一大战的势头。
小乔在宣室外的甬道之侧,等了很久。
胸前隐隐又起了胀乳的不适之感。
再一次提醒她,女儿腓腓此刻还在家里,等着她回去。
终于传出一阵脚步声。
她看到李典卫权等人从里疾步而出,行色匆匆。
几人见到小乔,微微一怔,停了下来,接着走来向她见礼。
李典道:“女君何时到的洛阳?”
“今日方到。”
小乔看了眼前方那扇红色宫门:“君侯可在?”
“在里。”
小乔微微点头,往里而入。
……
公孙羊随魏劭最后出来,想起件事,对魏劭道:“我恩师本已归山,又听闻南方有疫,便南下,路过洛阳附近,得知张榜求医,这才入了城。魏将军已无大碍,恩师今日一早便走了,我苦留不下……”
魏劭迈出门槛,忽看到对面小乔走来,脚步一顿,目光落到她的身上,定了一息,随即沉下了脸。
公孙羊抬头,忙迎了上来,道:“女君路上辛苦,今日刚到洛阳,怎不先去歇息?”
小乔步上了台阶,停在两人面前,含笑道:“多谢军师派人接我来此。我不累。”
目光转到魏劭身上,道:“夫君可否暂时停步?”
魏劭冷冷道:“你不回渔阳,来这里做什么?”
小乔道:“我有话想和夫君说。”
魏劭抬脚便走。
小乔伸手,一把捉住了他的衣袖。
魏劭低头,看了眼她紧紧捉住自己衣袖的素白小手,随即抬眼盯她,露出恼色。
但那两只小手,依旧紧紧拽着他衣袖不放。
“只占用夫君片刻,不耽误事。”她说道,声音不高,但很坚定。
公孙羊吞了口唾,忙转过脸道:“主公何妨听听女君之言。我先行告退……”
朝两人匆匆行了个礼,转身便走。
魏劭便僵立在门槛边,一动不动。
四下空无一人。唯殿前那株硕大香木,冠盖匝道,一阵风过,发出沙沙的树吟。
小乔慢慢地松开了手。
“我方才去探望了魏梁将军。阿弟和我同行,代父亲向魏梁将军请罪。”
魏劭的视线,落于殿前甬道旁的那株香木上。
小乔凝视着他岩石般的面容:“所幸魏将军不予怪罪。临辞,我对魏将军说,希望他能收我阿弟于帐下历练。承蒙魏将军不弃,答应了。只是没你的点头,他不敢擅自做主。”
魏劭猛地转头。
“这也是你能擅做决定的?”他的语气很重。
“所以我来告夫君知晓。”小乔说,“并无别意。只是如今家里事情过去了,料接下来一段时日应无多少事了,阿弟年少,不当虚度光阴,我家又有愧于魏将军,让阿弟到将军面前听用,无论牵马,抑或扶鞍,都是应当。”
魏劭盯着她。
小乔迎着他的目光:“自然,留或不留,留他多久,最后一切,都凭你的心意而决。”
魏劭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脚,衣袖拂风,疾步下了台阶,人已走到那株香木之下。
小乔追了上去,停在了他的对面,挡住他的去路。
魏劭终于停下了脚步:“你还要做什么?”语气带着质问和不耐。
他比小乔高了大半个头。两人这样面对面站着,小乔微微仰脸,凝视着他的面容。
“我知你恨我乔家屡次背约,更恨我对你虚与委蛇,名为夫妻,实暗中防备。方才我既说了,我想对你说说我的心里话,是以不管你听不听的进去,我都必须说出来。”
“我在很久之前,便重复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梦里乔魏两家联姻,我乔家嫁女于你为妻,然,并未如愿化解两家仇恨,你一心复仇,最后我家人无一幸免,或直接死于你手,或间接因你而亡。”
她闭了闭目,睁开。
“我便是带着如此一个如同前世亲历般的噩梦,嫁你为妻。婚后我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一步。渐渐你我关系终于有所破冰,然,那时候,不管你对我如何的好,你的言行举止,总是令我深感压力,便似我和我家人的生、死、福、祸,全在你的喜怒一念之间,何况还有那样我无法摆脱去的梦谶。”
“便是那样的情况之下,我希望我的家人图强。并非是要与你为为敌,而是想着万一哪一天,当你我夫妻之间的恩情不能够再维系偷安现状的时候,我的家人能够自保。即便如同螳臂当车,也好过像我梦中梦到的那样,坐以待毙。”
魏劭原本并不看她。
慢慢将视线定在她的脸上。
他盯着她,眸里目色阴暗,眉头皱了起来。
“我所求的,不过是安心两字。”她慢慢地道。
“今日你我关系到了这一步,你骂我处心积虑,原也没错。只是夫君,从前那样的情况之下,你我谈何交心?既无交心,又何来的信任,能叫我放心将自己和我母家人的性命全都交付于你?”
“即便是到了此刻,我依然不认为我当时那么做是错误。只是我那时没有想到,到了后来,夫君你会为我做出如此的退步,给了我一心想要的允诺。如今你恨我,也是人之常情。”
“我确实负了你,负那夜你追我至信都郊外驿舍的一腔赤诚。”
说出这一句话,她腔内阵阵发闷,胸前双乳,更似随她情绪,忽然间乳水仿佛汹涌而出,胀痛不已。
她侧身,长长地释出了一口气,等着情绪稍稍平复。
“我来,是向你致歉。为我从前引你真心对我,你给了,我自己却未同等付出。”
“倘若从前,我是以乔女之心入了你家,那么从今开始,我便是你的妻,腓腓的母亲。”
她说完话,周围便安静了下来。
有乳黄色的香木花絮从树冠间随风飘落,无声地沾在了她的发顶,也落于他的肩膀之上。
魏劭一动不动。
“腓腓快三个月大,极惹人爱怜,我对她日思夜想。我这就动身,上路回渔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