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断追兵,一过河,置身后余下残兵不顾,立刻命烧毁浮桥。
两战皆败,幸逊伤及元气,锐气顿失。
既不甘就此作罢,一时又不敢再主动兴兵,加上天气日渐严寒,遂命军士就地搭设帐篷,与魏劭隔河相对,暂成对峙之态。
这日望着对岸,眺望北营,抑郁兴叹之时,司直臧常献策:“陛下今执天下之牛耳,中原诸侯里,除郭荃杨信,余者无不俯伏。郭杨二人听命魏劭,谋逆反叛,且容他逍遥一二,待陛下定了北方大局,再拿他二人开刀不迟。袁赭恐有二心,陛下不可重用。余下诸侯里,汉中乐正功与陛下是旧日发小,陛下称帝,他亦上表奏贺,陛下何不发诏,命他速速引兵,前来应援,一为壮大声势,二可威慑魏劭。”
幸逊喜,遂派臧藏,火速去往汉中传旨。
……
汉中。
乐正功接旨,恭敬请臧藏先下驿舍。自己回到内室,召谋士张燕、罗贤齐来,变色,将圣旨投于地,怒道:“幸逊拘幼帝于洛阳西郊冷邸,僭越称帝,如今讨魏劭,两战皆败,连黄河都过不去,安敢呼我前去应援?”
谋士张燕道:“幸逊屯兵于黄河南,洛阳如今必定空虚。我劝主公,趁此千载难逢之机会,发兵夺取洛阳,占洛阳,挟幼帝,则可以幼帝之名召天下诸侯讨幸逊。到时前有魏劭,后有主公,两相夹击,幸逊必亡。幸逊一旦亡,则主公有救驾之大功,天下何人敢不奉主公为圭臬?”
罗贤也称是。
乐正功沉吟之时,忽听门口一人道:“不可!”
抬眼,见是上月刚从幸逊那里前来投奔自己的竺增。
心下不悦,皱眉道:“你有何见解?”
竺增入内,道:“蒙汉中侯不弃,收留于我。食人之禄,事人以直,我便直抒所想。我随幸逊多年,深知此人。如今刚愎自用,任人唯亲,谋多而不决,好高而骛远。从前有冯招麾下凉州羌兵可用,骁勇善战,如今冯招丢凉州,羌兵亦去,麾下将士,少有死忠,决计难成大事。反观魏劭,年少有为,剑戟森森,气势锐猛,雄不可挡,麾下又多精兵良将。此人才是汉中侯天下大计之劲敌。如今若叫魏劭灭了幸逊,则魏劭必将剑指南下,势如破竹,气吞虹蜺,天下再无人能挡!汉中侯即便占领洛阳,恐也非长久之计!”
乐正功原本表情轻慢,渐渐凝神。
见竺增停下,忙催促,又请他入座。
竺增入座方道:“以我之见,汉中侯可奉诏发兵,与幸逊一道伐魏劭。合汉中侯与幸逊之兵力,先灭魏劭。魏劭一去,剩下幸逊,不过一个僭位之徒,以汉中侯之雄才,何足惧哉!”
乐正功大喜,起身作揖道:“我得使君,如鱼得水!先前是我怠慢了,先生勿怪!”以上宾之礼待。

第135章

洛阳西郊冷邸名乌燕宫,乃从前一处皇家别苑,如今早已败落。宫里荒烟蔓草,蛛丝尘网。
可怜汉帝刘通,七岁起被扶上傀儡帝位,至今未得一天安心。从前迫于幸逊淫威,终日战战兢兢。如今被逼禅位,又转到了这冷宫,知幸逊还留着己命,不过是做给世人看的一个幌子,迟早要对自己痛下杀手,和身边几个仅存的近侍终日惶惶,愁云惨雾,来这里后没多久便病倒,又何来问医请药?不过是自生自灭罢了。
转眼次年正月,天寒地冻,刘通被囚在此也数月了,病的形销骨立,外界消息一概不知。这日和近侍宋庆相对垂泪,忽听殿外传来一阵杂乱呼喝,中间夹杂刀戟相交之声,以为幸逊派人要来杀自己了,吓的瑟瑟发抖,近侍宋庆背他往后花园逃去,没逃几步路,听到身后传来追赶之声,两人摔倒在地,闭目等着刀剑相戮时候,却听有声音喊道:“陛下勿怕!我等是来救陛下逃出牢笼!”
刘通睁眼,认出来人是左都侯王霸、长丞董成二人。
幸逊去岁篡位称帝,屠刀大举,王霸敢怒不敢言,只能随众俯首臣称。随后又知废帝被囚禁于乌燕宫,身边只剩三两近侍,朝不保夕,心中更是抑郁。他与长丞董成一向交好。数日前获董成秘约,二人见面,董成称己获悉,幸逊不日便要戕废帝,涕泪交加,恳求王霸救出废帝,以保汉室微光。王霸遂下决心,暗地悄悄先遣散了家人,今日领了忠于自己的数十卫士,闯入冷宫,杀了冷宫看守,前来救驾。
王霸董成二人跪地拜道:“幸逊老贼逆天倒行,人神共愤!获悉老贼要害陛下,趁次机会,杀来救陛下出牢笼,可先去往雍地投奔宗室,再发檄文召天下诸侯勤王,护我汉室江山!”
刘通才不过一个十岁少年,此刻手脚发软,哪里还走的动路,更无什么自己的主意,被王霸背负出了冷宫,见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十几具看守自己的宫卫尸首,血腥扑鼻,知王霸董成是汉室忠臣,确在保着自己,心方稍稍定了些。
未想没出一箭之地,洛阳方向便来了追兵。竟是消息被走漏出去,北宫卫士丞许健亲领追兵两百,前来追赶。
王霸董成护着刘通沿野径往西逃亡,逃出才数十里,身后追兵已至。王霸随行卫士虽拼死抵抗,奈何寡不敌众,最后被堵在了荒野地里,眼见无路可逃,许健提刀,杀气腾腾而来,王霸倒也不惧,将嚎啕大哭的刘通护在身后,怒斥许健甘为走狗,又泣道:“我汉室四百年江山,竟如此亡于老贼之手!今日我虽命丧于此,也算是全了一片孤臣之心!”
许健哭泣之时,董成面带焦虑,左顾右盼,似在等着什么人。
许健哪里管那么多,提刀便上,捉住了王霸衣领,举刀下落之时,身后忽然射来一支燕翎羽箭,正中了许健后心,许健当场倒地毙亡。
王霸本以为今日命丧于此,忽又遇转机,看见斜向杀出来一队不打旗号的兵马,当先一人,二十四五的年纪,头戴一顶红缨盔,身穿八宝驼龙铠,身下一匹健马,面若冠玉,神采英拔,朝这方向疾驰而来。不禁呆住了。
那些随同许健追来的南宫卫士,眼见许健被射死,斜旁里又杀出这样一支人马,抵挡一阵,便纷纷逃走。
那人下马,朝着王霸董成大步而来。
王霸死里逃生,犹不敢置信,更不认得此人,惊疑不定。见那青年将军到了近前,对还瘫坐地上的刘通行跪拜之礼,道:“臣琅琊刘琰,救驾来迟!令陛下受惊,罪该万死!”
王霸怎么也没想到,琅琊王刘琰竟这般宛若天神横空降世,救自己一干人于危难。
忙上前拜见。
刘琰道:“左都侯为汉室折冲之臣,我虽偏居琅琊,却也早有耳闻。勿折煞我了。我本只想苟且偷安,奈何幸逊逆天倒行,民怨沸腾。我又得知陛下被囚禁冷宫,实是悲愤,身为汉室子弟,焉能视而不见!趁这机会前来救驾,老天有眼,竟这般相遇在此!”
王霸大喜。那边董成也起来拜见刘琰。几人匆忙商议。
刘琰沉吟,道:“老贼于洛阳留有守兵。知陛下逃走,必定还会追来。此地不宜久留,不若随我速速上路,先去琅琊落脚,再从长计议。”
王霸董成无不应允,负起刘通,一行人匆忙往东而去。一路乔装打扮,躲避追兵,又餐风宿露,迂回改道,免不了诸多的辛苦。
刘通本就病了许久,又一番惊吓,上路后便病势沉重。
这日终于到了阳都,离琅琊不过数日之程了,一早,刘琰王霸董成等在房外等着刘通起身上路,久等不出,入内才见幼帝昨夜不知何时,呼吸断绝,已经死去。
众人惊骇,面面相觑,嚎啕大哭。
阳都令梁济,祖父辈起,便是汉室忠臣,听闻消息,亦赶来奔丧。
举哀过后,众人一番商议,一致推举刘琰继位。
刘琰起先拒不接受,称无德不能坐此尊位。王霸董成梁济等人纷纷下跪,苦苦恳求,刘琰方无奈首肯。
当下定琅琊暂为陪都,祭皇天,设省台,发诏书,公告天下。
消息传出,附近牟平、东莱、下密等地太守纷纷来投。洛阳朝廷当中,趁着幸逊举兵未归,又有太史窦武、大夫邓勋等共计二十余人,陆续投奔琅琊,拥戴刘琰称帝。
琅琊所立之小朝廷,一时被天下视为汉室正统,洛阳沦为逆都。
这日群臣见刘琰,商议征讨幸逊之事。
王霸窦武等人极力主张,趁着幸逊正在大战魏劭,尽早出兵,光复洛阳。
说到激动之处,个个涕泪交加。
刘琰口头应承,安抚众人。
等人都去了,留下董成问:“卿有何见解?”
董成两年前起,暗中便成为了刘琰的死士。
道:“王霸窦武,不过是在逞口舌之能。陛下如今虽有各处太守来投,只都是些小股势力,当不得大用。陛下手头能用之兵力,实为有限。即便光复洛阳,万一幸逊回兵,如何抵挡?陛下不可听!”
刘琰出神片刻,问:“幸逊与魏劭此一战,卿如何看胜负?”
去年底,幸逊两败之后,得到乐正功发兵助力。年初趁着黄河封冻,联军大举过河。
当时双方大战高唐。魏劭审时度势,将防线退至牧野,随后反攻,利用先前构筑的犄角防线,压制住了联军气势汹汹的攻击。
随后天气恶劣,遭遇几十年一遇的暴风大雪,双方士兵军马,冻毙无数,暂时停了正面交战,双方于牧野,各自构建阵营,如今正在对峙。
董成沉吟了下,道:“老贼本就以五十万对三十万,兵力占优,如今更邀得乐正功联合出战,獠牙大盛,大军又过黄河,以我之见,魏劭并无多大胜算。我所愁烦者,乃此獠若得胜班师,必定引大军来攻陛下,以陛下如今之势,恐怕难以抵挡。”
刘琰沉吟不语。忽问:“袁赭那边,可有消息?”
刘琰称帝不久,便遣人去往青州面见袁赭。
袁赭迄今并无回复。
董成正要摇头,忽刘扇疾步入内,手捧一封信筒,跪称袁赭使者已到,正在殿外等待陛下接见。
刘琰接信,匆匆浏览一遍。
袁赭在信中称,袁家历代深受皇恩,向来恨思报无门。如今汉室另起中兴之帝,欣然以致涕泪,愿领麾下二十万军马投效,听凭驱策,匡复社稷。
刘琰看完,目光微动,将信转给董成。
董成看罢,先是狂喜,复又担忧,道:“陛下,袁赭前来投效,恐怕另有所图,陛下不得不防。”
刘琰走到窗前,眺望窗外远处,背影看似淡然,一动不动。
他握于窗棂之上的双手,却渐渐地抓紧,越抓越紧。骨节泛白,青筋毕露。
如他此刻的内心,掀出了一片惊涛骇浪。
袁赭前年败于幸逊后,名声扫地,一直韬光养晦。
但即便如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如今的实力,依旧是自己再如何苦心经营,也远远无法比及的。
现在他接受了自己的游说,愿意前来投靠,必定另有所图,他心里自然清楚。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如今围绕在他身边拥他为帝的这么多人,哪一个又不是各自怀了自己的心思?
或者为了博一个千古忠烈之名,或者为了荣华富贵,更少不了见风使舵、依草附木之徒。
他急需袁赭,就像袁赭如今需要借用他的身份重拾威望一样。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用?
至于到了最后,鹿死谁手,那就看个人的本事了。
他为了这一天,已经隐忍等待了许久。
他绝对不会放掉这样一个一旦错过,或许终此一生也不可能会第二次降临的机会。
家国之恨、夺妻之辱,还有那张每每彻夜难眠之时,便会从心底里浮现而出的心爱女子对着自己说往事不可再追的绝情面庞,在这一刻,仿佛齐齐地化作一团烈火,从他的心底里开始燃烧,烧的他血脉贲张,灵魂几欲成灰。
“拟旨,封袁赭为大司马、大将军,金印紫绶,速来勤王。”
他缓缓地转身,用平静的语调,说道。
……
牧野的荒原之上,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扎于军营帐顶上方的旄旗,被狂风吹的摇摇欲坠,犹如下一刻就要挣脱而去。
就在这片距离朝歌不过七十里地的地方,曾有过白旄黄钺,赤鸟流屋的传说。
而今天寒地冻。
一望无际,入目皆是皑皑白雪。
这是几十年难遇的一个寒冷严冬。
虽然时令已经入春,进了二月,但天气却丝毫没有转暖迹象。
恶劣的天气,令战事的进度受到了严重的阻滞。
每天都有士兵和战马冻毙的消息报上来。
冻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这样的状况,令魏劭无法再顺利组织起对幸逊乐正功联军的正面作战。
困扰着他的问题,也同样困扰了幸逊乐正功。
是以上一次高唐大战之后,双方便没有再进行过大规模的正面交战。
只是陆续打了几场不痛不痒的遭遇战。
谁也不再轻易主动发起进攻,但也不愿就此后退。
如今隔着黄河故道,各自安营扎寨,遥相两望,等着天气好转,也等着可以抓住能给予对方致命一击的机会。
这样的对峙,已经持续了大半个月。
……
才酉时,天便开始黑了。
魏劭足靴踩着厚及小腿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雪地里留下一个一个深深的足印。
他从黄河故道巡察地形回来。快入辕门,借着最后仅存的一点天光,远远看到一个士兵笔直地靠站在营寨栅墙的角落里,手里抓着一根长枪,一动不动。
他的头盔和肩膀上,落了一层落落的积雪。
魏劭停下了脚步。
雷炎飞快地跑过去。
回来后,他的神色沉重,低声道:“已经死了。”
魏劭注目那个站着死去了的士兵,沉默片刻,转身入辕门。
他入了中军大帐,刚脱下沾满积雪的兜鍪和大氅,听到帐外一阵脚步声,公孙羊和卫权来了。
公孙羊最近咳嗽又厉害了。
魏劭怕他捱不住严寒,特意吩咐往他营帐里多加可一倍的取暖炭薪。
见他进来,话未开口,先又咳了几声,便道:“天气严寒,先生有事,着人传个话,我去先生营帐便可。”
公孙羊摆了摆手,道:“白日来了个消息,废帝驾崩,刘琰被王霸董成等人拥戴称帝,袁赭投效,被封为大司马。”
魏劭端坐于案后,身影未动,只是一双眼眸,微微眯了一下。
卫权道:“按理说,刘琰称帝,既得到袁赭二十万兵马助力,当趁此机会发兵占洛阳才合乎常理。只是探子回报,他却并无动静,似乎无意攻占洛阳。”
魏劭淡淡道:“这有何不解。刘琰此时若发兵攻洛阳,幸逊必定回兵自救,如此岂不是给我以可乘之机?他所想的,不过是我与幸逊乐正功先两败俱伤,他再图渔翁之利罢了。”
卫权道:“主公所言有理。如今天气虽严寒,但一旦止住暴风雪,便可开战,料最多不迟于月底。刘琰袁赭之流,不足为惧,主公当先全力应战幸逊乐正功联军才是。”
魏劭从座榻上起身,于中军大帐内踱步片刻,停下道:“如今对战之局,先生和长史有何见解?”
公孙羊和卫权对望一眼,道:“幸逊得乐正功之助力,如今人马远胜于我,兵骄将傲。此一阵仗,更非夺城,强攻绝非上策。”
魏劭沉吟,道:“先生所想,与我不谋而合。今日我去黄河故道,登高远眺对面敌营。幸逊与乐正功两军军帐,虽密布遍野,却壁垒分明,中隔藩篱。又探子消息,数日之前,还曾出了两军军士斗殴之事……”
他停了下来。疾步走至案前,取筷往酒樽蘸了酒,于案面划出一道痕迹,又从中一截两断。
“幸逊能和乐正功联合,我便要他二人离心!”
卫权抚掌笑道:“主公英明!我与军师来见主公,也正是为此。听闻乐正功得了一个名叫竺增的谋士,颇受他器重,此人从前却是幸逊幕僚。这个竺增,大有文章可做!”

第136章

深夜,竺增思虑战事,迟迟难以入眠。
披衣出营帐,见雪已停,穹顶漆黑如泼了碗墨,营寨连绵数十里,一眼望不到尽头。
万籁俱寂,幸逊营地那顶中军大帐方向传来的急竹繁丝之声便格外的入耳。
即便隔了这么远的路,也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大战一触即发的吹角连营里,如此杂音,格格不入。
竺增侧耳倾听片刻,心内五味杂陈。
既庆幸自己及时脱离了幸逊阵营,改投乐正功,心内又隐隐有些忧虑。
大战临头,幸逊如此轻敌傲慢,夜夜笙歌不说,乐正功对接下来的大战,似乎也持着保留实力的谨慎态度。
他虽未明说,但竺增看出了这一点。
联军数量,虽号称双倍于魏劭军,呈实力碾压之态,但联军的最高统领,一个自大,一个暗怀私心,观望保留。
倘若他们的敌手是普通人,或许并无大碍,光是排出来的士兵,就能压死对方。
但如今,他们面临的敌手,却是北方霸主魏劭。
竺增虽未与魏劭谋面,但关于此人的种种传闻,他却一清二楚。
倘若魏劭是个容易对付的敌手,便决计不可能以区区二十四五的年纪,便达到了今日之地位。
没有谁的地盘是唾手得来的。即便仰仗先祖余荫,仗,也要一场一场地打赢。
魏劭决计是个可怕的对手。
幸逊就罢了,乐正功这边,竺增决定寻个机会,好生提醒下他。
既参与北伐,那就必须全力以赴,抓住这个良机一举歼灭魏劭的有生力量,避免再给他任何东山再起的机会。
竺增虑罢,转身回营帐,熄灯登床。
他为战局挂心难眠之时,与他相去不远的另一顶帐房里,还有另一个人,今夜也是无眠。
作为乐正功的谋士之一,张燕虽称不上有运筹帷幄之智,但多年以来,为乐正功出谋划策,在从先谋取汉中的几场关键战事中,立下过不少功劳,一直颇得他的重用。
但如今,他感到自己地位的岌岌可危。
竺增正在迅速地取代他,俨然成为乐正功最为器重的谋士了。
此次北伐之战,从他的立场来说,他自然希望乐正功赢。
但他也知道,倘真的击溃魏劭,那么从此以后,竺增在主公面前的重要性,将再也无人取代了。
他感到有些焦虑。
深夜依然秉烛,读着手里一卷兵书。忽帐外响起一阵踏过雪地的咯吱脚步声,亲随撩帐入内,说方才辕门守卫来报,称一自称荣延之人,深夜奔赴来此,求见于他。
张燕一怔。
荣延是于他多年前同在洛阳为官的一个旧日相识。
当时荣延官至廷尉,因得罪了幸逊,被迫弃官逃亡。
张燕与他不算知交,但因同有金石篆刻之好,平日也偶有往来。
当时为他境遇,还感叹了一番。
后自己也改投乐正功。一别多年,没想到他竟然于此深夜前来造访。
沉吟了下,便叫人带他入内。
荣延入帐,欣笑道:“与益良兄洛阳一别,倏忽多年,兄一向安好?”
张燕打量虚应,心里隐隐猜到,荣延应来自魏劭的敌营。
迟疑了下。
踌躇是否当叫人入内,将他给绑了。
“故人到访叙阔,莫非兄意欲将弟给绑了,好送到汝主面前邀功?”荣延坦然笑。
张燕脸一热,忙道:“长路弟误会了!”
以二人旧日交情,如今虽各为其主,但确也做不出绑人的举动。便道:“长路弟怕是效力于魏劭了。如今两军交战,不知你这般深夜来寻,所为何事?”
荣延一改方才笑颜,神色郑重,向张燕深深行了一个大礼。
张燕忙扶直他,道:“弟何以行如此大礼,折煞我了!”
荣延方低声道:“实不相瞒,我来,欲投汉中侯。”
张燕一愣。
“兄有所不知,我多年前弃官投奔魏劭,本想遇高世之主展我生平抱负。奈何魏劭空有其名,短见薄识,不肯用我,到如今我也不过区区一个行军从事。这便罢了。如今他自不量力,竟想以三十万兵马对阵幸逊与汉中侯联军,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所谓识时务为俊杰。如今幸逊不可投,汉中侯却如日中天,他日必定凤鸣九天,我心向往。恨身无涓埃之功,又投效无门。好在叫我得知,益良兄如今是汉中侯左臂右膀,不可或缺,若茅塞顿开,是以趁夜从魏劭营中潜逃而出,投奔益良兄而来!盼看在旧日知交面上,代我引荐。”
取出一张羊皮纸展在案面,道:“我为行军从事,得以进出主帐。此为我暗中复制而来的魏劭作战方略舆图。上详细列有黎阳、范津以及黄池粮草库的军力驻扎及调拨路线。愿献图,表我投效决心!”
张燕看图,标注翔实。大喜:“长路弟从前明珠暗投,如今转坦途正道,我家主公求才若渴,怎会拒之门外?”收了图,立刻便要带他去见乐正功,却被荣延拉住。至帐门口,撩开悄悄看了一眼,回身附到他耳畔耳语道:“我另有一绝密要告知兄台。数日之前,我于军帐之外窃听魏劭与军师祭酒公孙羊之密谈,听他二人言语间,提及竺增之名。当时侧旁有亲兵行来,我怕被发觉,是以匆匆离开,并未听全,只听了个大致。那竺增不容于幸逊,逃出洛阳后,似是先奔魏劭而去,被他留用,复又到了汉中侯帐下。我疑心他是魏劭派去的细作!”
张燕先是震惊,复又狂喜,捉住荣延衣袖:“此话当真?”
荣延正色道:“我不敢笃定,因当时并未听全他二人谈话。但确有疑虑。我本也不想说的。但此事干系重大,是故踌躇再三,还是悄悄先告知兄台为好。兄台可先密而不宣,暗中留意竺增举动便可,免得万一我有所耳误,凭空坏了人的清白。”
张燕的心情,比方才看到那张舆图还要激动。在帐内快步绕行数圈,似下了决心,右手握拳,猛击左掌,毅然道:“如弟所言,此事干系重大,不可存半分犹疑!我须得立刻禀报主公,叫主公多加提防,免得万一中了魏劭奸计!”
说罢领荣延,秘密去往中军大帐。
乐正功被唤起身。
张燕引荣延到他面前说明来意,极尽溢美之词。
荣延上前拜见。
大战在即,双方各派细作往来探听。乐正功自也有搜集到过一些关于魏劭行军布局的战报,只是大多零零碎碎罢了。
就着烛火,细看荣延献上的图舆,暗比自己所知之情报,重合处完全相符,知非作假。
荣延改投自己的理由,也是合情合理。
本当场就信了。
不想张燕接着又告竺增之事。顿时半信半疑。沉吟了半晌,忽然变脸,将手中图舆掷地,道:“魏劭当我三岁小儿可欺乎?分明你是受他指派,佯装投降,欲施离间之计!此等伎俩,岂能瞒的过我!”
大声喝令,唤人入内将荣延绑了,推出去于辕门外斩首。
张燕大惊失色,急忙在旁百般为他求饶。
乐正功却一语不发,神色阴沉。
荣延被乐正功亲兵捆绑推了出去,竟不自辩,一路狂笑,推到辕门,刽子手刀斧已架脖颈,还在笑个不停。
乐正功又叫人将他带回,冷冷道:“死到临头,还放涎至此!汝当我军威何在?只是我向来敬铁骨硬汉,你虽是细作,也算能入我眼。你若从实招来,我可饶你一命!”
荣延方止住笑,昂首冷冷道:“既不信我,我还有何话可说?只是可惜了,我听闻你虎略龙韬,蜚英腾茂,乃不世之主。男儿生而在世,当以建功立业为首务,才心向往,冒险窃魏劭图舆前来投名。不想你狼顾狐疑,徒有虚名罢了!竟还远不如魏劭!我看错了人,悔之晚矣!你要杀便杀,当我惧怕?”
“主公!我可以性命担保,长路弟绝非魏劭细作!方才他也只在我面前道出疑虑,还极力阻我不要告于主公,免得误伤竺增清白!我可为长路作证!”
张燕在旁,激动溢于言表。
乐正功盯了荣延片刻,霾色渐消,忽哈哈大笑,从地上捡起自己方才掷了的图舆,上前,双手紧紧握住荣延臂膀,喜道:“方才不过是我试探罢了!长路乃真英雄,豪气叫我心折!往后我又多一良臣,此上天眷顾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