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一副很是勉为其难的样子。
小乔面露感动,然而果断地摇头:“夫君真的不用为了我委屈自己,夫君还是照你心意骑马好了。春娘陪我同坐,我不会闷的。”
她说的可是真心话。和春娘一起坐马车,她又省力,又舒服。
要是和他同坐……
一路要伺候大爷就不必提了,小乔都能想象路上要发生的那些不可描述之事。
她才不乐意呢。
魏劭目光真诚:“为了蛮蛮,我委屈些也是无妨。”
于是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那辆大马车,已经停在了大门之外。
春娘自然识趣,和侍女同坐另一辆。
小乔上了马车,先坐了进去,透过望窗,看着不远处外,魏劭和来送行的李崇张俭魏梁等人话别。
公孙羊已经提早先去了信都。
李崇张俭魏梁等人继续留驻在此。
小乔等了些时候,终于,魏劭转身上了马车,钻进来:“等久了吧?”
小乔点头:“嗯。”
魏劭冲她一笑,坐到了她边上,伸臂搂住她,吩咐出发。
在魏劭那些部下的齐声相送声中,马车朝前行去,带着小乔,离开了这座她住了大半年之久的城池。
曾经发生在这座城池里的事情,仿佛终于都有了一个了结。
苏娥皇上血书泣罪。昨夜,连夜出晋阳,回往卢奴。
马车驶出了东城门,渐渐将城池抛在了身后,小乔靠在魏劭的怀里,并没有回头相望。
她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一个地方住久了,多多少少,总是会生出些感情来。
但这座城池,她却丝毫感觉不到半点的留恋。
她只想快些离开。
……
一行车马,从晋阳出发后一路北上,往中山国国都卢奴的方向驶去。
路上走的很慢。
这行车马在南下时候光鲜无比。
如今北归,黯淡无光。
同行的随从侍女仆妇,人人噤若寒蝉,神色乃至若丧考妣。
他们都是左冯翊公夫人苏氏的奴仆随从,依附苏氏而生。
苏氏就是他们的天。
人人都知,中山国苏家的女儿,生而带天赋之异象,有极贵之命格。
“极贵”,能贵到什么样的地步,心照不宣。
他们对此深信不疑,忠心耿耿,一路追随。从十几年前苏氏出嫁洛阳开始,直到如今。
就在上月,刚从卢奴出发南下的时候,他们还是振奋无比的。
在卢奴深居了半年之久的夫人,终于再次南下,要去往洛阳了。
当年洛阳玉楼夫人最是风光的时候,享的荣华和受的追捧,他们至今记忆犹新。乃至到了今日,提起来还是与有荣焉。
夫人那时候,离那句判词,一度如此接近。
不想后来,刘利死去,夫人孀居。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失去信心。
因为夫人还在。
无论遇到什么挫折,只要看到她扬起下巴的那张永远带着令他们看不懂的,却如女王般骄傲之态的脸,他们就会甘愿俯伏在她脚下,信心再一次地膨胀,充满了力量。
到了今天,那个做了十几年的美梦,却在一夕之间,似如幻影破碎了。
人人眼前一片灰暗。
十来天后,行至常山郡,离卢奴越来越近,这队人马,渐渐地开始人心浮动了。
他们的心底里,关于夫人传说中的“极贵命格”的怀疑种子,也在慢慢地孳生,蔓延。
没有人能清楚地知道,在晋阳停留的最后那些天里,在夫人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据说,夫人因为得罪狠了燕侯魏劭,遭了他的残忍处罚。
虽然不知道到底受了什么处罚,但流言已经开始暗地传播。
夫人毁容了!
这对于一个因美色扬名于洛阳的贵族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人人都清楚。
更何况,从夫人那夜蒙头盖脸连夜上了马车离开晋阳后,一路就再也没有露过脸了。
一切消息都只靠她身边的那个苏媪传达。
她乘的那辆马车也门窗紧闭,散发着一股沉沉死气。如同一具覆着华美外表的棺椁,即便在白天,也让人入目不适。
他们开始怀疑,焦虑,惶恐。
倘若这是真的,那么他们往后,还能有什么前途和希望?
苏媪数日前,严厉处置了两个被她抓到的在背后非议主人的婢女。
但依然挡不住谣言。
直到这天,他们暂停在了常山郡。
一停就是三天。夫人在驿舍里,依旧没有露面。
三天之后,就在人心变得愈发惶惶的时候,已经多日没有露面的夫人,忽然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看到夫人的时候,他们无不惊呆。
玉楼夫人高髻华服,妆容美艳,一如往日风采。
她的面上,戴了一只蝶翅形状的半面之罩。
蝶罩以赤金打造,镶以宝石,无比精致,横覆在她面庞中间,露出妙目和朱红菱唇,独独遮盖住了鼻部。
非但无损于她的容貌,反而凭添了一丝神秘气息。
她两道凌厉眸光从蝴蝶金罩的上方扫向对面的婢女仆从,人人打了个寒噤,纷纷低下了头。
“去往洛阳。”
随她在侧的苏媪,如此说道。
……
路上行了十来日,魏劭一行人,这日入了信都。
公孙羊前几日便到了。信都留将和信都令自然也知魏劭近日将抵。
但魏劭并未告知他们具体行程,更未传讯命出城相迎。
是以这日傍晚进入城池,不过是两辆马车,前后数十名护卫而已。
虽也招来了路人侧目,但并未引发多大的动静,更不知道入城的这一行人,到底是何身份。
信都民众是在当夜,仰头看到信宫里那座入夜便化为漆黑的檀台,犹如从前君侯大婚时候那般亮起了一盏一盏的明灯,这才知道,原来君侯入城。
……
魏劭前脚才入信宫,后脚,闻讯的公孙羊、信都守将裴渐以及信都令等人,便火速赶来拜见。
魏劭自然去了。
小乔早见惯不怪,知道这一见,没半个时辰别想他回来,入了从前住过的射阳居,自管安顿。
信宫里的仆妇俱来拜见。
一番忙碌,安顿下来,掌灯时分,春娘来唤,说晚膳备好了。
魏劭还没回。
小乔吩咐等他回了再一起用饭。
等着也是无事,小乔坐了下来,整理回看之前大乔写来的书信。
去年底,从她那趟南下归来,转眼大半年过去了。
小乔和大乔虽未再有机会见面,但中间通过一次书信。
路途迢迢,南北相望,中间又不知道要穿过多少块被割据的地界,信件辗转很不容易。
三月间小乔在晋阳,估摸大乔已经生了孩子,那时因记挂,也顾不得别的,曾写过一封信,叫贾偲替自己派人送去灵璧。问孩子的情况,也问淮水一带的战况。
两个月前,小乔终于收到大乔的这封回信。
大乔在信里说,她年初顺利生了个儿子,当时比彘欣喜若狂。
在她写信给小乔的时候,儿子满月刚过,可爱无比。
比彘对孩子爱若珍宝,对她更是不改初心。她过的很好。
但是关于小乔问的战况,大乔虽然语气轻松,也只是寥寥地提了几句,但透过字里行间,小乔还是读出了些大乔的隐忧。
大乔说,年初薛泰死后,薛泰长子薛庵兴兵前来复仇,起先两次,都被比彘击退了。
第三次,双方相持多日,最后战于彭城之野。就在比彘将获全胜之时,杨信忽然领兵从后攻击灵壁。
比彘被迫匆忙回兵,守住灵壁。
一向与薛泰为敌的杨信不知为何,此次竟似与薛庵同盟,南北一道包夹灵壁。
不过,大乔又说,好在比彘防守严密,杨信和薛庵一时也奈何不了他,最后相继撤兵。
淮水一带,暂时便形成了杨信、薛庵和比彘三方对峙的情况。
她和比彘都很好,大乔让小乔放心,不必牵挂。
……
如今一晃,又几个月过去了。
小乔再读一遍大乔的这封信,出神之际,忽听外头春娘唤“男君”的声,抬起头,见魏劭大步进来了。忙收起信。
“在看什么?”
魏劭到她近前。
小乔本不欲多说,见他两只眼睛盯着,心想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便道:“我阿姐数月前来的信而已。方才无事,拿出来再看了一眼。”
小乔说完,将信收回在了匣里。
魏劭两道目光投在她的脸上:“说什么了?方才见你出神。”
“无它,”小乔笑道,“阿姐年初喜获麟儿,如今应也有五六个月大了,想想都招人疼爱。可惜路途迢迢,否则我真想再去灵璧一趟,抱抱我的侄儿。”
魏劭微微挑了挑眉:“旁人娃娃有什么可抱的。你给我也生娃娃,不就有的抱了?”
小乔有点不满:“阿姐孩子怎是旁人娃娃?叫我姨母的!”
“好,好,我说错话了!”
魏劭笑了笑。
“我阿姐信里还提了句,说杨信如今仿似和薛泰家的儿子结成了同盟,竟两边夹攻我姐夫。杨信先前和薛家交恶已久,如今怎又结盟了?夫君你可知晓此事?”
既然已经提起,小乔便顺口问了一声。
他知道的,自然比自己多。
魏劭面不改色。
“流民首……”
他看了眼小乔,改口:“比彘杀薛泰,结仇于薛家。薛庵意图复仇,求好杨信也未可知。”
说罢,见小乔微微蹙眉,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蛮蛮,方才被他们拉住,说了大堆的事。我饿了。”
小乔知他一向看不起比彘。何况从前那次,接自己的时候,和比彘一见面就打了一架。见他此刻似乎不欲多说,便也不问了,免得他起误会,以为自己想叫他出手助比彘。便道:“正等你用饭呢。”

第120章

冀州有九郡七十八县,拱卫北面幽州,往南,直面黄河流域各州,无论从地理还是战略位置来说,对于魏劭都十分重要。
从去年年初开始,魏劭就忙于并州之战,又西征,一直没再亲莅冀州。如今平西完毕,暂无别事,回幽州之前,自然要过冀州。
他此行的目的,便是巡地,会冀州各地太守、县令,以及守将。
到了后的次日早,他忙碌了起来。白天小乔几乎见不着他的面。
各地太守陆续赶来,拜会君侯。
除了到的第一个晚上,小乔和魏劭一道吃了顿晚饭。后来接连数日,小乔都是一个人吃的晚饭。
信宫里每晚夜宴,魏劭回来都很晚。
小乔也没指望过魏劭带自己来这里是为了度假,或者制造什么惊喜的。
最多也就刚开始上路的时候,她还稍稍那么地暗自憧憬了一下。
毕竟这里是两人初次见面、成婚的地方。
但到了这里后,她就掐灭了这个念头。
也算不上有什么失望。
反正她也习惯了自己一个人打发时间。
白天有时候像从前那样登檀台,看着各色人等在信宫里进进出出,步履匆匆。
或者,也出去逛逛。
当然,边上必定会有贾偲护卫着。
贾偲到了如今,和她渐渐也已经熟悉了起来。
他最多应该也就二十五六岁,以前却总给小乔一种老气横秋的感觉。
大抵是因为他年纪轻轻就担任虎贲校尉,而且,沉默寡言。
对着小乔,他绝不会多说一句不必要的话。
也极少会正眼看她。
但现在,护送小乔外出的时候,他的态度虽然依旧恭恭敬敬,但遇到小乔问他什么,他也会和她搭上几句话了。
……
时间过的颇快,仿佛一转眼,七八天就过去了。
终于这天天擦黑的时候,魏劭的身影出现在了射阳居里。
他说他的事情完毕了,明天就回渔阳。
两人一道吃了顿晚饭。
饭毕,回房,掌灯。魏劭忽然想是想了起来,道:“这些天我只顾自己忙碌,一直没陪你。你没怪我吧?”
小乔摇头:“怎会?我知晓夫君忙碌。”
魏劭道:“你想去哪里,我陪你。”
小乔微笑:“也没哪里想去……”
“我带你去檀台。许久没登了。”
魏劭已经反手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出去。
小乔也没说,自己其实傍晚刚从那上头下来,见他兴致勃勃,便陪他去了。
魏劭握着她的手,从射阳居出去。一路所遇仆妇侍女,纷纷躬身行礼。
小乔被他带着,经过前头一处开阔的大堂,要跨出去了,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当初便是在这里与你拜堂。”
他转回脸,望着小乔道。
小乔勾了勾唇角:“你竟还记得?”
魏劭没搭腔,只紧了紧袖下和她十指相扣的那只手,带着她出去了。
两人停在了檀台的台阶之下。
暮色浓重,笼罩着面前高高耸立的檀台。
魏劭仰头望了一眼。
檀台高出地面十丈有余,共有高阶八十一级。
小乔每次上去,爬一段,便停一停,权当欣赏风景。
魏劭稍稍矮身下去。
小乔看他。
“上我的背。”他说。
小乔道:“不敢以君侯为骑。”
魏劭道:“只许你一人驾驭。”
小乔抿嘴一笑,不客气了,攀他肩,跳上了他的背。
魏劭便稳稳地托住她的臀,背她一口气爬上了檀台之顶。
他放下了她。又托她腰肢,将她抱坐于一张设在檀台中央的两端雕云龙的青玉石台之上,双脚悬空。
玉台尚带几分未散尽的白日吸收的余温。如此被放坐上去,隔着一层薄薄的夏衣,暖暖地贴着小乔的肌肤,很是舒适。
彼时头顶,一汪深蓝色的星空,渐显灿烂。夏夜的风,从檀台四面吹来,掠动小乔鬓边的碎发,也袭动他舒阔的衣袂。
小乔抽出帕子,替他擦了擦额头渗出的一层微微汗光。
他单掌按于台面,敏捷地跟着跳坐到了她的身畔,捉住她的腕子,轻轻一带,小乔便靠到了他的怀里。
他拥着她,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发,问:“这几日你都在做什么?”
小乔道:“不告诉你。”
“说。不许瞒我。”
“说了你也不爱听。”
“说!”满满霸道。
小乔哼道:“还能做什么?我忍不住都在想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你是怎么对我的。”
魏劭不吭声了。
“你自己都忘了吧?”
小乔一只小手伸到了他眼皮子底下,板着指头,开始一桩桩地数。
“和我拜堂的时候,我分明看出了,你一脸的不耐烦!不但敷衍我,你还在心里讥讽我!”
“你看差了!”
魏劭的声音很镇定。
他当然不能让她知道,婚礼上刚看到她的时候,他冷眼想,乔家以为送个长的还凑合的女儿过来,就能将旧账一笔勾销了。乔家人蠢,以为他也和他们一样蠢不可及?
“洞房里你霸着床睡觉,我半夜给冻醒了,想拿一床被取暖,不小心弄醒你,你抽出剑就指我算怎么一回事?”
“不是很快就收了剑吗。我还把床让给你了。”
魏劭的声音依旧很镇定。
他也不能让她知道,她当时明明怕极了,以致一双眼睛都睁的滚圆了,却还强行要在他的剑尖之下装作镇定的那副模样,此刻想起来,他心里还是既心疼,又有点想笑。
“还有!”
小乔继续扳着手指:“第二天一大早,你就要送我去渔阳!夫君你的心真是狠啊……”
魏劭这次没有再为自己辩驳了。
他低头凝视着她,朝她慢慢地凑过去,忽然吻上了她还在说个不停的两张唇瓣。
小乔呜呜了两声,挣扎了下。渐渐便柔顺。长长的一个吻,终于结束了,四唇分开。
小乔舒展双臂,搂住男人宽阔而坚实的后背。
“夫君,你娶我,后悔过吗?”她问他。
她微微仰头,美丽双眸倒映他头顶的漫天星光,连同他的心魂也似一道被摄,挪不开视线。
“蛮蛮,你嫁我,心中可有我?”
他沙哑声,也问她。
两人都没作声,只是望着彼此的眼睛。
魏劭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一语不发,将她仰面便摁在了身下那张散着日头余温的玉石台上,仿佛一头猛兽般,朝她扑了上去。
……
两人整理好凌乱衣衫,终于从檀台下了。
小乔双腿有些发软,被他臂膀圈住了腰肢,一路慢慢地回了射阳居。
有仆妇立刻上前传话,说方才公孙先生寻君侯有事,请君侯得信后,一见。
魏劭面露微微不快,只是很快便消去了。抱小乔躺在床上,亲了口她红扑扑的面颊,嘱她先睡觉,不必等自己了,低头理了理身上衣衫,开门而去。
……
公孙羊正在议事堂里等着。等了已经有些时候。
他先前过去寻,得知魏劭与女君同登檀台去了,便叫不必去催。留话后,自己来到这里,耐心等待。
他双手背后,慢慢地踱来踱去,思虑重重。
忽听一阵矫健脚步声,转头见魏劭已经大步而入。急忙迎了上去。
魏劭进去入座,径直道:“先生久等。不早了,还有何事寻我?”
公孙羊道:“本不该此时打扰君侯清静。只是方才,杨信信使连夜赶到,传了消息过来。我想着,还是尽快报予君侯知晓为好。”
魏劭听到是和杨信有关的事,神色立刻变得凝重了起来,微微倾身向前,问道:“出了何事?”
公孙羊呈上了一封战报。
月前,杨信照魏劭之授意,驻兵崤地,薛庵在夏丘,一北一南,夹击流民首比彘。
比彘被困。
杨信原本以为流民军已如瓮中之鳖,难再脱困。却没有想到,比彘精选人马,将旗帜服色仿成薛庵徐州军的样式,主动开往了崤地,最后与杨信汇合与野。
杨信做梦也没想到,比彘竟敢迎自己而来。起先误以为确是薛庵人马,只是吃不准薛庵领兵到这里是何目的,犹豫之时,便贻误了战机,被突然发起进攻的比彘杀了个措手不及。
此役杨信大败,失了崤地。
比彘如今不但握有灵璧,连崤地也收入手里。
杨信局面不利。一时吃不准下一步该当如何,遂派信使前来相告。
魏劭一目十行地扫完了杨信送来的战报,脸色骤然阴沉,“啪”一声,重重掷在了地上,怒道:“杨信无能至此地步!区区一个流民之首,他竟都拿不下!”

第121章 2

“杨信多少兵马?十万!流民首多少人马?充其量不足半数!且是些乌合之众!夏丘还有薛庵的徐州兵!如此都能败仗!”
魏劭霍然起身,双手背于后,在案前来回踱步,步履踏过地面,橐橐入耳。
“去问他,到底要我再给他多少兵马,他才能给我把那流民首给打下来!”
他猛地站停回头道,语气森怒。
公孙羊心中有些诧异。
杨信未能如君侯所愿那般压制住比彘,反而丢了崤地。得知战报后,公孙羊也料到君侯对此会有所不快。
但令他意外的,是君侯的反应竟然如此之大。
从君侯十七岁起辅他至今,大小阵仗经历不下百,攻城略地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挫折。
但即便遇到再大挫折,公孙羊也罕见君侯发如此阵仗的怒气。
何况,崤地位置虽重要,但即便丢失,只要薛庵那边不再出大的变故,对如今淮南一带的大格局,暂也不会有大的改变。
君侯的反应,实是过了。
公孙羊忙道:“主公息怒。杨信也是一时大意才令比彘走脱。且比彘虽是以流民群聚而起家,但我也有听闻,不但悍勇世所少见,治军也是有道,如今在淮水一带颇得民望,闻风投靠者无数。主公不可小觑。”说罢望向魏劭。
魏劭背影凝对公孙羊,右手本按于剑柄,已拔剑出鞘数寸,剑身寒光闪烁,片刻后,“伧”的一声,将剑插了回去,慢慢松开抓握剑柄的手指,转过了身。
“你代我去信,告杨信,不惜代价,尽快夺回崤,将那流民首制于灵壁……”他略一停顿,“灵璧亦不能落入他手!务必将他驱出!有物力人力之需,告我!”
公孙羊一怔,随即迟疑了下:“主公,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先生有话,但讲便是。”
魏劭片刻前的怒气似乎已经褪去,复又端坐回了案后。
“徐州一带,通扬州豫州江夏,自古为兵家争夺要地。比彘虽横空出世,但不可小觑,为主公日后天下大计,如今自然不能养虎为患。只是以我之见,倒未必定要主公大动干戈……”
他看了眼魏劭。
“我听闻,女君有个姊妹,似嫁了比彘。女君去年底南下,贾将军也曾护送她去往灵璧与那比彘夫妇会过面。女君不顾路远迢迢也要前去相会,可见与比彘夫妇情谊不浅。冤家不宜结,况沾亲带故?主公何不考虑以抚代战?非但如此,若能将那比彘收入主公帐下,主公无异如虎添翼。既是裨益之事,主公何乐不为?不若先停战事。主公可与女君商议。我料女君应也不愿见到主公与那比彘剑拔弩张。若得女君去信,或是从中转圜,挟以主公如今海内之威名,料比彘当会欣然来投……”
“军师!你当人人都值得我用抚计?”
没等公孙羊说完,魏劭便打断了他的话。
神色冷漠。
“不过区区一个占了弹丸之地的流民贼首而已!何至于要我如此容忍?你不必再多说了!我意已决,绝不更改!你照我方才所言,传信至杨信手中便是!”
说罢撩起衣摆从案后再次起身,头也不回大步而去。
公孙羊目送君侯背影离去,眉头不解。
公孙羊十分清楚,君侯定北方,又平西之后,接下来与幸逊,必定会有正面大战。
只是个时间迟早问题而已。
若胜,天下势如破竹。
若败,鹿鼎前途未卜。
不是说淮水和徐州的局面不重要,而是这个节骨眼上,和幸逊大战才是节点,需君侯全力应对。
公孙羊不信君侯不知这个道理。
他来冀州召见各地郡守留将,前些时候,信宫里夜夜设宴,自然不是为了寻欢作乐。
为的是归纳人心,未雨绸缪。
如今淮南战局,分明可以先试着以不战而解。
照公孙羊的思路,比彘若是不肯受抚,再打也是不迟。
但是,倘若能够以不战收了比彘,以比彘之力,加上杨信,吃掉已经死了薛泰的徐州,易如反掌。
如此,淮水一带大片美地,不战便入君侯囊中。
非但得地,还能得比彘这样一个日后或能与李典大将军比肩的大将。
这等便宜好事,君侯为何一意孤行,偏要节外生枝,定命杨信将他打掉?
听君侯口风,似乎是他看不起比彘出身,这才不屑用他。
但公孙羊知道,君侯性虽高傲,在礼贤下士这方面,做的还是令人称道的。
否则他帐下,也不会聚汇如此多甘心受他驱策的良臣猛将。
譬如李典,早年出身亦是贫寒,如今却成他帐下第一大将。
偏他竟如此敌视比彘,实在有些反常。
公孙羊久久沉吟,心里其实隐隐有一种感觉。
他疑心君侯迁怒。
君侯仇敌乔家,偏又似乎沉迷于乔女,竟隐有不可自拔之兆。
虽然已经有些时日,公孙羊未再见君侯在自己面前提及乔家便露咬牙切齿之状,但以公孙羊对君侯的所知,料他内心,应不可能如此轻易便放下家仇。
比彘也算半个乔家人。
若抚比彘,在君侯看来,大抵与抚乔家人无异。
他如何肯轻易松口?
也只能作如此想了。否则,公孙羊真的是想不通在此事上,君侯的态度何以如此刚愎,不合常理。
议事堂里,公孙羊捻着胡须,慢慢来回踱步。
他也想过,可否将消息转给女君。
由她出面劝,或许比自己磨破了唇皮,效果来的还要好些。
但他很快就否决了这个念头。
显然,君侯命杨信驱比彘,此事应还瞒着女君。
他在军中平日虽得君侯礼遇,君侯对他所言,几乎无不听,将士也尊他地位。
但他的官职是军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