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他有些惊讶。
公孙羊是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儒雅,口才非凡。他与人侃侃而谈,绝不咄咄逼人施加强迫,而是宛若潺潺泉流,娓娓入心,不知不觉,便能让对方接纳他的观点,继而心悦诚服。
公孙羊抵达这里已有多日。
原旺渐渐也有些被他说动了。
他并未亲眼见过魏劭,对这个名声如雷贯耳的北方大军阀的所有印象,此前都是来自于道听途说。
原旺曾听说过他做下的一件事。
据说他早年,将因战而结下的杀父仇人凌迟,千刀死后,犹不解恨,剁为糜泥。
虽传言大多夸大,但既有此说,此人戾气之重,可见一斑,令人不寒而栗。
这其实也是他对魏劭去年的招抚心存顾虑的一个原因。
如此满带戾气的一个人,和陈翔之流又有什么区别?
但这些天里,他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公孙羊的人格魅力。如同见到当年深受羌人敬重的李公。
继而连带的,也慢慢消除了一些此前对于魏劭的忌惮之心。
尤其昨夜,他再次与公孙羊秉烛夜谈。回去之后,和族中几位长老商议。
长老里虽依旧有犹疑的声音,但原旺下了决心,决定归附。
却没有想到,一早忽然来了雕莫的使者,向他转达了一个令他听闻之后几乎心肝摧断的噩耗。
他于半年前失踪的唯一的孙儿爰,先是被汉人掳掠到了晋阳贩卖为奴,继又落入陈翔之子的手里,如今料已遇害。
使者又转达了雕莫的一封来信。在信中,雕莫称,冯招魏劭,俱是恶狼。冯招结交羌人豪族,是为收买驱使羌兵为其卖命。至于魏劭,更是狼子野心,不足为信。力劝原旺勿轻信汉人之诺。称自己如今虽与冯招有往来,却是利用冯招魏劭二人之间矛盾,借以夺回上郡那片曾是羌人世代栖息,如今却被汉人抢占的土地而已。
雕莫幼年时候,他的父亲被迫将他以人质身份送到了并州,被圈禁数年,后才以大量财帛牛马为交换,得以释放归乡。雕莫有大志,又骁勇坚毅,原旺一向将他视为子侄。一早方才听到失踪半年,几乎日日牵挂的孙儿的消息,言之凿凿,如何不信,悲怒交加,当场晕厥过去。
唯一爱孙,竟被汉人劫掠,死于汉地!
醒来之后,原旺虽不至于如他身边之人那样,迁怒恨不能将公孙羊戮之而与汉人彻底决裂,却无论如何,也是不能继续再与他商谈下去了,这才变脸要将他驱逐。
却不料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今早以为死去的孙儿,竟又活生生地出现了自己的面前。得知他竟是被魏劭夫人所救,派人一路护送归家,大悲转为大喜,情绪稍定后,却又想起一事,忍不住问了声爰,那魏劭夫人是否要他回来劝说归附。不想爰却不知,说夫人送他走之前,未在他面前提过半句,他分毫不知。
爰又对祖父说,他经历了这一番生死,虽亲身体味了汉人对羌人的虐蔑,却也知汉人中亦不乏善慧之众。便如羌人,良莠不齐,同为出战,有保家卫地,也有寇略郡县,不能以偏概全。
原旺讶异之余,再不犹豫,这才匆忙返身,向公孙羊表了缔约之意。
公孙羊其实还有点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何就又牵扯上了女君。但原旺既然自己回心转意,他正求之不得,岂有不应的道理?立刻接纳。原旺出帐,向围拢而来的族人宣布部族将与燕侯结盟缔约,从此休兵止戈。
公孙羊亦宣君侯约法。
原旺执头领权杖几十年,威望极高,深得族人的爱戴。况且,谁又不想过上安稳平定的日子?听到他宣布消息,无不欢呼。当下两方于神坛前歃血缔约,仪式过后,杀羊屠牛,大摆庆宴,载歌载舞,热闹情景不亚于羌历节年。
公孙羊脱身,觑了个空,寻了贾偲问究竟。
贾偲开口便道:“求军师在君侯面前为我说话!否则我无颜再见君侯之面!”
公孙羊本就不清状况,被他来了这么一出,更是一头雾水。道:“到底出了何事?女君怎会对族长之孙有救命之恩?你这话又是何意?”
贾偲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番,最后道:“别的也罢了,我甘领君侯之责,责过便也罢了。唯因我疏忽,放了陈瑞回到晋阳,他借从前所知的一条水下暗道于深夜潜入衙署,意图劫持女君……”
公孙羊的头皮发麻,后脖颈唰的竖起了一层汗毛:“女君可出事了?”
贾偲忙摇头:“所幸无事。陈瑞也被当场射死。”
公孙羊仍不放心,又再三追问。最后得知女君别的无大碍,但受了不小的惊吓,小病了一场。好在贾偲出发前,她精神看着便已恢复如初了,这才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
君侯对娶的乔家这个女儿的态度转变之大,这一年多来,再没有人比公孙羊更是清楚了。
公孙羊记得当初一开始,君侯不愿意娶,还是自己得了徐夫人的授意,在他旁边好说歹说,最后总算将他劝的点了头。
新婚夜后,他就把乔女给送走了,当时甚至还不愿送她出城,又是自己费了一番口舌,他才勉为其难地送她出了信阳。
当时一幕记忆犹新。谁知才不过一年多过去,如今的君侯,变得让公孙羊都吃惊了。
是真的吃惊。
不久前君侯受伤,才三天过去,他人刚下地能走路,就惦着要回晋阳了。
以他当时的身体,自然不宜长途奔走。公孙羊起先照旧,劝他打消主意。
第一次的时候,君侯被他顺利劝住,最后打消了念头。但公孙羊却看得出来,他答应的很是勉强。
而且,君侯嘴上虽没说,但从他的话里话外,公孙羊分明听了出来,他所以这么急着要回晋阳,大约就是为了要去见他那个已经抵达晋阳的女君。
公孙羊当然装作不知。
第二回,君侯又提回去。再被他劝住。
到了第三回,公孙羊劝的时候,分明就感觉出来了,君侯盯着自己的那两道目光,大约就是类似于“你为何如此多管闲事惹人生厌”的意思。
公孙羊只好把女君给请来了。
他直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女君到了大营的次日早,他打着哈欠从自己的帐中出来,与同出的李崇张俭,三人相遇于君侯大帐外的时候,各自那副分明心照不宣,却又要作出若无其事的表情的尴尬一幕。
最后三人不约而同,打着哈哈,掩饰了过去。
也怪自己考虑不周。只想让君侯安心留下养伤,才将女君请来作陪。却忘了君侯正当血气方刚,如何禁得住“小别重逢胜新婚”?
出于禁窥伺防窃听的目的,扎营之时,主帅大帐周围历来要空出至少十丈见方的空地。
当晚距离君侯大帐最近的,就是自己和李崇、张俭。
虽然中间已经隔了十丈之远,但因为夜深人静,公孙羊还是听到了些不合他听的发自君侯的杂音。
起先他以为很快就过去。故充耳不闻。不想断断续续,每次当他以为就要好了,预备安心入睡的时候,君侯的那种不可说的杂音就又钻进他的耳朵,听的他一把年纪了竟也心浮气躁,没法入睡。
不知同入耳的李崇张俭那晚上是怎么睡过去的。反正他后来是不睡觉了,起来点灯,坐看鬼谷子兵书十四篇。
终于翻到第七篇的时候,耳边才彻底安静了下来。
……
公孙羊辅魏劭多年。本以为对君侯的脾性,摸的差不多了。
他暴躁、易怒、少仁慈,却也知错便改。随着年岁渐长,克制力愈发坚定,人也变的愈发深沉。
军营是个地地道道的肃杀之地,规矩多如牛毛,便是喧哗奔走、回头妄视,也有可能要遭受责罚。
但这些规矩,都是针对军士和下级军官而设。军衔越高,享的特权便也越多。
何况是像君侯这样地位的主帅?
他若愿意,便是在大帐中夜夜笙歌,也无人会觉不应该。
但君侯一向以身作则,尤其是营中最易生出龌蹉的“禁女”一条,他更从无越界。
公孙羊至今还记得,三年前,在一次出征的路上,魏劭得知有军官往辎重车内私藏女子一路同行,当即命人将所有女子搜出,当场杀死,几个涉事军官也遭鞭笞,受责后还被降级。
自此无人敢再犯令。
这样的一个君侯,如今竟会在大营里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不会是有意为之。
正因为是无意乃至于情难自控,所以才更显如今这位女君对于君侯的特殊之处。
这也是公孙羊方才听到贾偲说陈瑞夜闯衙署之时,头皮立刻发麻的原因。
倘若万一女君折于陈瑞之手,公孙羊没法想象君侯会是如何反应。
万幸,有惊无险。
公孙羊方放下了心。见贾偲说完,望着自己,便笑道:“贾将军放心。女君既然都不怪你了,君侯那里,自然也是无事。”
……
次日,公孙羊结束了此次湟中之行,被原旺领人,亲自送出了地界。
半个月后,魏劭与冯招会战于上郡的离阴。
冯招军中数万羌兵,于大战前人心思变,不愿再被冯招驱使作战。
冯招怒,杀了一批领头之人。
羌兵在冯招军中毫无地位,动辄克扣伙食军饷,作战被驱赶在前,平日也不得空闲,修路筑房,开矿采盐,无所不用,十分辛劳,升迁更是艰难,早就心怀不满。此次大战前夕,羌兵里私下开始传话,说原旺率部归附魏劭后,湟水一带的另些部族也纷纷效仿。魏劭与羌人约法。不但如此,魏军也愿招自愿投军的羌人,允诺一旦入伍,待遇升迁与汉人无二,诸如此类,消息越滚越大。
这些羌兵,全都是好战逞勇之徒,本就对现状不满,人心骚乱,又岂会被冯招杀人给震慑住,反而群情涌动。到了大战前夕,双方汇合,开战之时,被驱在最前的羌兵忽然起了哗变,倒戈杀向冯招。冯招阵脚大乱,虽奋力抵抗,却如何抵得住趁势大举而上的魏劭军队的全力攻击?溃不成军。
冯招大败,最后领了一支数百人的残兵南下逃到弘农,方稳住了阵脚。无奈派人去向洛阳幸逊请罪,等待后示。
……
离阴之战大胜。魏劭忙碌了两天,将战后之事一一交待,打算先回晋阳一趟。
公孙羊从湟水回来的当天,就把女君救了原旺之孙,助自己最后顺利结成盟约的事告诉了魏劭。
但从贾偲那里听来的陈瑞夜闯衙署一事,当时却没说。
直到此刻,才一边看他脸色,一边慢吞吞地说了出来。
他说完,便看着魏劭。见他脸色骤然变得僵硬,目光也似露出狰狞之色,忙道:“君侯放心,据贾将军所言,女君安然……”
“军师!你当时为何不说与我?”
魏劭忽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也和他脸色一样,十分的僵硬。
公孙羊一惊,解释道:“君侯勿动怒。当时大战在即,我是生怕君侯分心……”
魏劭本坐于案后,不等他说完,大怒,一下便直立而起,不顾公孙羊在后呼唤,一语不发,大步朝外走去。
第108章
冯招虽暂退弘农,湟水的其余羌人在卑禾的带动之下,也相继传来愿意归附的消息,但这一带形势复杂,冯招在此盘踞多年,背后又有幸逊,随时可能重集人马反扑。还有烧当羌伺机在旁。
魏劭非常的忙碌。
首战毕,他虽打算尽快抽个空子回一趟晋阳去看看小乔,毕竟,他有些想她了。但原本也没计划立刻便动身的。
此刻从公孙羊那里听来这个消息,却立刻叫他变得怒不可遏,以致于片刻也无法再拖延下去了。
出了这样的事,竟对他隐瞒不报!
乍听到的方才那一刻,倘若对方不是公孙羊,而是换成他帐下的任何另外一个人,他恐怕已经当场掀翻桌案,大发雷霆了。
差不多一个月前,他曾收到过她发来的一封信。
现在他才知道,就在她给自己写那封信的几天之前,她还刚刚经历过如何的一场惊魂和危险。
但是就连她在信里,竟也丝毫不对自己提上半句。
她只用轻淡的口吻告诉他,她无意间救了卑禾族头领的孙子,已经送他返家了。
全都瞒他一人!连她也不对自己提半句!
愤怒、心疼、后怕,还有一丝隐隐的失落,魏劭就是带着这样的一种心情,当天便动身上了返回晋阳的路。
……
数日后。星光灿烂的这个夜晚,一行人快马纵入晋阳城门,往城北的衙署径直而去。
正在衙署门前值岗的虎贲守卫,惊讶地看到一行人马分开迷离夜色,朝着这个方向疾驰而来。
距离不过剩下数十丈了,那行人马竟还丝毫没有转向的迹象。
十夫长一声号令,虎贲立刻列成弓阵,正要放箭逼停,那一行人马转眼已卷到了近前。
十夫长认了出来,当先的马上之人,正是君侯。急忙下令开道。
衙署的双扇红门随之大开。虎贲以军礼相迎。
魏劭胯下的那匹战马,终于得以停了下来,马身一片汗淋,打着沉重的连续响鼻,一被松开马缰,便支撑不住,两条前膝弯跪在了地上。
从湟水回来后的这半个多月,贾偲每天晚上都亲自带人值守。今夜如常那样,他巡到通往内院的那扇内门之外,忽有手下飞快来报,君侯已入大门,正往二门而来。
贾偲一惊,转身疾步迎了出去。刚赶到二门,远远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朝里大步而来。
贾偲立刻单膝跪于五层阶下,口中大声道:“末将贾偲,恭迎君侯归来!”
魏劭起先便似未闻,连停都没停一下,大步便从他身前走过,转眼就出去了十来步远。
贾偲起先不敢抬眼看他,只觉面门一阵被他袍角带起的微风掠过,方敢抬眼,目送他背影匆匆入内而去。
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些下去。
他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气,刚从地上爬起来,忽看到前头君侯身影一顿,停了下来,接着转身,又朝自己大步走来。心口又是一提,慌忙再次跪了下去。
魏劭回到贾偲面前,冷冷地道:“女君可在里?”
“禀君侯,女君在。”
“我临走之前,是如何吩咐你的?”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块石头,硬邦邦的。
贾偲不住地叩头:“君侯吩咐,以护卫女君为第一要务!全是末将的失职!请君侯责罚!”
魏劭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更冷了:“那晚上详细经过如何,你给我如实道来!一个字也不许遗漏!”
贾偲是林虎贲的顶头上司。那日起先继续往前误追陈瑞,次日见状不对,醒悟过来折返,知道出事,等事情过去后,自然向林虎贲详细盘问过当时的详情。因涉及女君私密,当中细节,那日对着公孙羊自然不便启齿。如今被君侯这样发问,哪里敢再隐瞒,一五一十地从头道了起来。
公孙羊对那晚的所知,本就只是个大概。经由他口传到魏劭的面前,更是简单。
魏劭就只知道陈瑞通过后院池里的水道半夜潜入内院,意欲劫走小乔,后被阻拦,当场射死。其余细节,一概不知。
正是因为不知,所以才更不放心,日以继夜地赶了回来。此刻,等他渐渐听明白,竟是陈瑞半夜闯入小乔寝室之内,小乔拖延了他一些时刻,故意惊起旁边耳房里的春娘,继而被陈瑞强行挟走之时,奋力将他拒在门外,当时的值夜守卫才涌进来射杀陈瑞的这一番经过,手心里涔涔的全是冷汗,惊怒简直难以言表。
贾偲讲述完,心里迟疑了下,犹豫该不该讲那最后一幕。一抬眼,撞到君侯盯着自己的两道阴仄仄的目光,便打了个颤。心道我此刻便是不说隐瞒了下去,旁人却未必不说。旁人便是不说,女君自己必定也会告诉君侯当时遭遇……
想起他片刻前那句“一个字也不许遗漏”的话,贾偲再不敢做别念,心一横,又道:“最后还出了点意外……”
魏劭身影一动不动。
贾偲硬着头皮,低声道:“末将当时也不在,并未亲眼见到。只是听林副将言,那陈瑞身中十数箭,被射在了地上后,女君从房里出来,到了他的近前,大约是想问他话,见他业已气绝,女君慈济,便叫林副将掘坑将他埋了留个全尸。不想就在这时,陈瑞竟又活转了回来,旁的人一时不备,竟被他扑过来捉咬住了女君的脚,说了句话,这才死绝……”
“说了什么?”
贾偲勇气不足,一时不敢说出口。
“说了什么?!”
冷不防听到君侯咆哮似的恶狠狠一声,贾偲额头热汗滚落了下来:“听林副将言,似乎是说……女君美……那厮便是死在她……身下……也是……心甘情愿……”
贾偲终于结结巴啊酢貊了这句他自听了后,便就没法忘记的既羞耻又无比冒犯的一句话,自己心也是砰砰的跳,一阵面红耳热,低下头,根本就不敢再看君侯的表情了。
魏劭身影僵立了片刻,忽然猛地拔剑出鞘,贾偲只觉一道凌厉剑风扑面,耳畔响起几乎要刺痛了耳的一声宝剑劈入异物的尖锐响声,刹那间火星四溅,那只立在二门一侧用以镇内宅的石头祥兽的头,竟被他手中宝剑,硬生生地从中劈斩而断,“砰”的砸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出去了七八步远,最后才停了下来。
四周再无半点声息。
暮春夜的空气,似乎也凝固住了。
贾偲跪在那只被斩去了头的石兽的近旁,不敢大口透气。
“去把那厮给我挖出来!等着我亲自将他碎尸万段!”
一字一字,似从魏劭的齿缝里挤了出来似的。
贾偲应是。
魏劭转身,大步往里而去。
贾偲方才还在流着热汗,此刻冷汗却不住地往外冒,早已经湿透了内衫。直到君侯背影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望了眼地上那只石兽的断头,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
已是四月底了。
距离那件事,过去也差不多一个月了。
小乔直到现在,晚上睡觉还是春娘陪着。
先前她被吓出来的那场病,起先因为找到了爰,心情愉悦,再吃几天安神的药,本已渐渐地好起来了。不想就前些日里,因天气乍暖还寒,邪毒最易侵人,她晚上睡觉又发了梦魇,以致于尖叫不醒,当晚便又烧了起来。急的春娘又是请医又是照料,方这两日才好转了些。只是人依旧没利索起来,恹恹的也不大想动。春娘更是不敢离她。晚上睡觉也在她床边铺了床铺,亲自陪着。
小乔这日傍晚吃了药,因药性发了,早早地睡了下去。
春娘起先在房里做着护膝的针线活,一边做着,不时回头看一眼躺床上的她。
夜渐渐地深了。春娘叫侍女都去歇了。自己做完了一只护膝,放下针线,捶了捶腰,正也预备睡了,忽然想到明日给她煮银耳喝,起先却忘了吩咐厨娘提早隔夜泡软。回头再看了她一眼,见她睡的很沉,便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出去,亲自去小厨房,择了银耳泡好,回来进房,关上门,正要上闩,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么晚了,除非有紧急事项,否则不经传唤,内院是不可能有人进来的。何况,听这脚步声,似乎是个男人。
春娘心里疑虑。虽觉有贾偲他们这样日夜守卫着,不大可能再会出什么乱子了。但想起月前的那场意外,也是后怕,便停了一停,微微打开一道门缝,往外看了一眼。
走廊上挂了灯笼,照出了一个正快步上了檐阶的身影。
正是魏劭。
春娘又是吃惊,又是欢喜,回头看了眼小乔,见她依旧睡着,便轻轻打开房门,迎了出去,朝迎面而来的君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即引他到了稍远些的地方,这才告罪道:“女君睡着,我怕惊动了她,这才委屈男君,往这边说几句话。男君勿怪婢无礼。”
魏劭看了眼亮着灯火的门窗,低声问:“她如何了?”
春娘听他这语气,便猜到他应已经知道了月前出的那事。便道:“起先女君受了不小惊吓,病了一场。原本已经好了。不想前些日,晚上睡觉又发惊梦,当夜便又起了烧。好在这两日烧退了下去,就是还有些咳嗽,人也恹恹的。晚上吃了药早早睡下去,这会儿还没醒。”
“男君何时回的?”春娘恭恭敬敬地问。
魏劭并没回答。立在那里,仿佛出神了片刻,说道:“我知晓了。这些日想必辛苦你了,你去歇了吧。”说完转身便往里去。
春娘忙叫住他:“女君当时受惊不小,到了如今,晚上睡觉都不大安稳。男君须得……须得温柔小意些,勿再惊吓到了她。”
她迟疑了片刻,心里对小乔的爱惜终究还是压过了别的,轻声叮嘱道。
魏劭并没说什么,只转过身,走到门口,轻轻推开,跨了进去。
……
小乔睡的不大稳当,朦朦胧胧间,喉咙里一阵发痒,咳嗽了几声,人便醒了过来。感到小腹有些胀。眼皮子也没睁开,下意识地含含糊糊地道:“春娘,我想小解……”
她实在是到了如今,一个人晚上入浴房,也依旧感到发瘆。连解手都要春娘陪在门口的。此刻,话说出来了半句,脑子忽然醒了过来。意识到这是深夜了。春娘这一个月来照顾自己,凡事亲力亲为,也是累的够呛了。
她便揉了揉眼睛,正要自己悄悄爬起来,忽然身后伸过来一双坚实的臂膀,便将她从被窝里轻轻地托了出来。
这绝对不可能是春娘的手臂。
她也没这样的力气。
小乔一愣,人彻底就苏醒了。心脏瞬间狂跳起来。正要张嘴惊呼,耳畔响起一个男人的低语声:“是我。我回来了。莫怕。”
这声音她非常熟悉。但这语调,却是她从未听到过的温柔。
她慢慢睁开眼睛,对上了魏劭的正俯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眸,目光便这样地交织在了一起。
第109章 27
小乔定定地望着魏劭,眼睛一眨不眨,双眸渐渐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忽然朝他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脖颈,口里含含糊糊地唤了声“夫君”,将脸紧紧地埋在了他的胸膛里。
魏劭被一双玉臂紧紧地攀住了脖颈,双臂里抱着个软软的身子。那身子蜷缩成了小小一团,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宛若婴儿般娇软柔弱。
他胸膛里的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扭住了,慢慢地紧紧纠结在了一起,他感觉自己难受极了。
他不自觉更加用力地圈住了她,贴唇到她耳畔柔声哄:“蛮蛮勿再怕了。全怪我,是我的不好,将你带来这里,又留你一人。你打我,打我便是,怎么打都行,我让你消气……”
他便如此反复在她耳畔哄着,语调温柔,似在哄孩子般。
小乔越被他这般哄,情绪便似越发的脆弱。闭目胡乱摇了几下头,鼻一酸,控制不住了,竟掉了眼泪。
魏劭见她竟被自己给哄哭了,心慌意乱,口里愈发絮絮叨叨个不停。
“蛮蛮你想我怎样做,你才不哭?”
他能想的出的什么疯话儿都说出口了。
可是他越发哄,小乔的眼泪却掉的越凶,虽不闻哭声,闭着眼睛却在他的怀里抽气个不停,两边肩膀一耸一耸的,没片刻,就把魏劭一片衣襟都给沾湿了。
魏劭呆住了,忽然将她放回在了床上,单膝跪在床边,俯身下去捧住她的脸,低头吻住了她的嘴。
他的吻和他今晚的人一样前所未有的温柔,充满了抚慰的力量。
唇舌交缠之间,小乔终于从刚开始见到他的那种不宁情绪中慢慢地恢复,渐渐停止了抽泣。
“蛮蛮你还要我做什么,才会高兴起来?”
结束了这个稍带了点咸味的吻,魏劭又一路吻到了她的耳边,含着她白玉般的柔嫩耳垂,轻轻地继续舔吻着。
小乔有点害羞,闭着眼睛,面颊在他胸前衣服上蹭了几下,悄悄蹭去还糊在自己脸上的一点残余的眼泪和鼻涕泡儿,哼哼了一声,睁开眼睛,推开他的脸,小声地道:“我要去解手。”
魏劭一愣,随即将她再次抱了起来,转身往浴房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