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乔一时有些茫然,想不出来会是谁在这时候给自己来信。接过竹筒,以刀慢慢撬开封口,从里面取出一卷卷了起来的羊皮纸,展开,一看到羊皮纸上她熟悉的娟秀的字体,眼睛立刻便睁大,放出了惊喜的光芒。
信竟然是大乔写来的!
大乔说,她和比彘结成了夫妻,如今夫妻二人就在灵璧。
数月前,徐州刺史薛泰征兖州,遭到杨信从后攻伐,仓促回战,如今两方彻底交恶,还在相互攻伐,淮南一带大乱,连她和比彘所居的偏远山村也不得安宁。前些时候竟来了一小队薛泰官军入山抓丁抢粮。村民哀肯放过,官军如狼似虎,竟伤了当初将她和比彘引入村里的一位年长老叟,比彘一怒,杀尽官军,收械后组织村民于入山口设卡,阻拦外人入内。村民对他十分敬服,言听计从。附近又有许多同被官军逼的走投无路的乡民听闻消息,也纷纷携家带口前来相投,恳求庇护。比彘收容。为防备官军盗贼再次来袭,择壮丁操练成军。上月比彘又亲自带人荡平了附近一个为患已久的贼寨。名声更是传扬。如今村中已经聚集千众,皆听比彘号令,秩序井然。
大乔说,原本她有些恐惧,不愿比彘聚众反官。但东郡不能回了,若再逃去别地,比彘如今身负罪名,被薛泰于城墙贴像悬赏,天下之大,他们恐也难寻一个能长久安身立命之所,且那些流离民众又都苦苦恳求,实在不忍抛下,如今也就只能先这样圈地自保。她知小乔人在渔阳,十分想念,想知她的近况。
她说自己其实早就想明白了,以阿妹一向的心性,当初说想另行择嫁,不过只是个劝服自己的借口。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比彘对阿妹当初成全自己代嫁魏劭一事,更感激在心。便派人北上替她传了这信,除了报上平安,也叫她代传口信,往后若有所需,请阿妹尽管开口,比彘必定效力。
大乔的信写的很长,写满了满满一面的羊皮纸。虽有浅浅忧虑,但字里行间,小乔却仿佛处处读到了她对丈夫比彘的爱意流露。
末尾,她告诉小乔,她上月已经有了身孕,现在一切都好,请小乔不要记挂,自己多多保重,希望姐妹日后能有机会,及早相聚,到时再细述离情。
……
小乔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把大乔的信反复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双目放光,心潮几乎可以用澎湃二字形容。
姐妹分开了这么久,今日终于有了她的消息!
她和比彘不但过的很好,这样的乱世,比彘也如她所知的那样,终究还是不能泯然于众人。虽然如今在官府看来,只是一名贼首,也远未达成气候。但小乔知道,以比彘前世后来的作为,今生再逢群雄争霸,他既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将来必定不同凡响。
这些都还罢了,最叫她感到兴奋的,还是大乔怀孕的消息。
虽然她语句寥寥,并未以文字长篇大幅细述心情,但小乔却从她的叙述里,仿佛体味到了她当时写下这些字时候的那种娇羞而欣喜的幸福心情,连带的,她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这些时日以来,积压在她心头的种种阴霾,忽然间仿佛拨云见日,消失不见了。
嫁入魏家以来,虽然有魏劭祖母的爱护,但小乔日常几乎如履薄冰,察言观色,小心应对。乔家魏家天生地位的不对等和她嫁入魏家为妇的方式,决定了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也没有底气,能将自己放在了和魏劭同等的夫妻地位之上。
与其说是魏劭的妻,倒不如说是一个她需要完全压抑天性去应对周旋的上司。即便丈夫偶对她流露出了悦色,乃至和她床帏相戏这样的亲密时刻,于她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总也有一道声音在时时提醒,不可沉沦。
然而她终究也是肉胎凡身,难以定心定性,超脱一切。祖母若高山之德,引她衷心爱戴,丈夫魏劭虽时时不可理喻,然待她,终究也非绝情到底,相处久了,她不可能不带出丝毫的感情。这才难免在试图与他情感交流受挫之后,便生出了失落,乃至自疑的心思。
便如昨晚,她也知魏劭接连遭妻子被长兄觊觎,一波未平,继而又不得不面对兄弟决裂的困境,情绪难免异常。以自己如今和他相交程度,他也不可能全都倾诉于己。又恰好自己过去,机缘巧合这才引他那样对待。所以当时虽然心中不愿,依然还是尽量配合于他。
只是过后他的反应不在她的期待之内,所以那种失落再次朝她袭来,以致于心情恶劣,不愿直面。
但此刻,大乔这封犹如从天而降的书信,却忽然令小乔精神大振。多日以来的自疑,乃至可笑的自哀,尽都退去。
魏乔两家仇怨就摆在那里。她入魏家,头尾还不到一年。如今的境况,比起前世的大乔,已经不知道好了多少。
记得当初刚出嫁时,她便告诉过自己,接下来的路必定会是艰难。
既早就有了这样的认知,如今稍遇不顺,便自怜自哀,不是作茧自缚,愚蠢之极,又是什么?
魏劭之可恶,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冰山之坚,她又非大火熔炉,怎可能顷刻化水。何必为此要与自己过不去?
如今当务之急,第一是照顾好病中祖母,绝不能让她如前世那样有失。等祖母康复之后,她再寻个借口回往东郡一趟。若再能与比彘大乔夫妇见上一面,则更完美。
至于魏劭此人,太过可恶。他爱作,让他自己作去便是。她也懒怠再小心奉承于他了。
小乔想妥,顿觉心胸大开,郁闷全舒。仔细将书信藏好,对镜照了照,便出门去往北屋。
昨夜男君未归,一早起床,春娘见小乔面容憔悴,神思不定,心里也是牵挂。忽然来了一信,她将自己关于屋内,出来便容光焕发,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春娘也是松了口气。忍不住问信的来历。
在春娘面前,小乔也没什么可隐瞒。略思忖了下,便将大乔比彘的消息说了。但只说他二人安好,大乔有孕。旁的未提。
小乔从前也曾告诉过春娘大乔随比彘而去的事。听了这消息,欢喜异常。一路伴着小乔,快到北屋,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道:“婢昨日得了个东屋那边的消息,说夫人前几日在老夫人跟前得罪大了,当时老夫人怒的将桌案都掀了,赶走了夫人。夫人这几日惊惧,这才一步路也不出。至于到底何事触怒老夫人,一时却还打听不到。”
东屋朱氏身边近身服侍的人里,有个也算体面的老人黄媪,因与姜媪不和,姜媪常在朱氏面前进言,渐渐就被朱氏所厌。黄媪心里愤愤,被春娘看了出来,渐渐以恩惠相诱,如今便似春娘安插在东屋那边的耳目,时常会有些消息出来。
春娘这么一说,结合这几天出的事,小乔便猜到应是和魏俨身世有关。只是此事过于隐秘,虽然魏俨人已经走了,魏府中的下人却还分毫不知。朱氏也只敢在儿子面前说了出来,连她身边姜媪她也不敢提半句。内情传不出来,也是正常。
小乔便不语。北屋也到了,加快脚步入内。
徐夫人早上还未下榻,但醒了。小乔见她脸色虽然还是不大好看,但精神看着比头两天倒好了些。钟媪正在旁服侍进药。那只猫咪蹲在窗台角落打着瞌睡。听到小乔进来脚步声,睁眼看了一眼,伸了个懒腰,纵身越下窗台,奔到小乔脚边蹭了几下。
徐夫人吃了药。小乔从钟媪手中接过空碗,正递下去时,徐夫人仿佛想了起来,问道:“劭儿昨傍晚回家,看了我后,说去衙署有事,回来的可是晚了?早上怎不见他来?”
小乔正要应话,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门口仆妇道:“男君到。”
小乔微微回头,瞥了一眼,见一个身影在门口晃了下,果然是魏劭来了。

第72章

魏劭目不斜视到了徐夫人床前,俯身下去,询问她今早的病情用药。
一旁钟媪代应,说老夫人前两日的胸闷头疼已有所好转,早上也方吃过药,稍晚会有医士入府复诊。
魏劭观祖母气色,看着确实精神还好,便转头向钟媪道:“有劳阿姆费心。”
钟媪微微笑道:“不敢居功。男君这几日不在,女君早晚服侍老夫人于榻前,昨日煎药都她亲自在炉前守着。很是用心。”
小乔见他自入房后,这才抬起眼皮,看向了自己。
她对了眼他的目光,视线便投向床上的徐夫人。
徐夫人道:“我已爽利不少,你无需牵挂。衙署里既然事多,尽管忙去。”又看向小乔,微笑道,“这两日你也跟着受累了,见你早上一来,张小脸儿便白白的,眼窝子也凹了些进去,想昨夜也未睡好。我这里暂且不用你了,你回去歇歇。”
小乔其实心里并不想走。
徐夫人病体没痊愈前,她恨不得搬过来同住,早晚日夜守着才放心。只徐夫人都这样开口了,今早精神看着也还好,自己若再坚持留下,未免刻意做孝之嫌。想了下,便道:“我并不累。多谢祖母的垂爱。如此我先回房了。等医士到,孙媳妇再来。”说完便与魏劭并肩告辞。二人一走出房门,她双目便望着前方,没看边上的魏劭,更没像平日那样等他先行,径直朝前而去。
魏劭起先在门口停了一停,和候着上前搭讪的春娘说了两句话。一扭头,见小乔竟没等自己了,她微提裙摆,下了台阶,竟撇下自己便走了。盯着她背影,不禁一怔。
小乔很快出了北屋,不紧不慢地走在那条甬道上。春娘见男君也在,自己便慢慢走路,落在了后头。
魏劭紧走几步,追上了小乔,和她并排,看了她侧脸一眼,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小乔道:“是我的本分。且我也实在没做什么。”
魏劭见她双目始终望着前方,虽然也与自己说着话,却未曾转头看自己一眼。心里便觉得遭到她的冷落,未免感到没意思起来。闭嘴也不再说话了,加快脚步越过了她,自己走在前头。行到那个三岔口,本想直接再回衙署,略略迟疑,还是拐往了西屋。
小乔进了房,见魏劭站屋里,面无表情道:“且替我更衣。”
他身上穿的,还是昨晚出去的那套便服。白天衙署面众,确实不妥。
最近一直都是小乔亲自替他做这种事。他去衙署要穿什么,平常要穿什么,以致于内外靴袜腰带搭配,小乔早已经了然在心。见他站那里一动不动又充大爷的样子,心下厌烦,转身欲叫仆妇一道入内,却听他道:“我不要旁人。头油气味太重,冲鼻!”
西屋里林媪,包括春娘,以及另几个年轻侍女在内,都喜欢用一种散着浓郁香气的发油。她们洗头洗澡也不似小乔那么勤快,发油混合了皮脂,靠的近了,香气确实有些冲鼻。只不过小乔早晚和她们处在一起,闻惯了,也没觉得什么。他挑剔。小乔盯他一眼,自己过去取出他一套玄端素裳制服出来。
小乔到他身前帮他换衣时候,魏劭一直低头注视着她,忽道:“一早起便未见你笑过。”
小乔冷脸道:“祖母身体欠安,我何来心情调笑?”
魏劭一顿。
小乔命他转身。魏劭便依她转身。转回来后,看了她一眼,又道:“你昨晚何时走的?我醒来便不见你了。”
他这回说话声音却放低了,带了些小心似的。
小乔依旧没抬眼看他,淡淡道:“你睡了,我不走,还留那里等你醒来再继续伺候?”
魏劭顿时想起昨夜衙署书房里的狂乱,咽了下唾,便无话了。
小乔帮他换好衣裳。取了条黑色皮弁腰带,嵌上镶了五颗蓝、赭、褐、红、绿宝石为饰的带钩,再取代表身份的金质鱼符,装入一条玄色绣金丝的鱼袋,连同他日常所佩的那柄宝剑,悬于腰间。
“妥了……”
小乔说道,最后捋了捋剑缨,却见魏劭忽然抬起了一边的臂膀,手掌托起她下巴,将她脸抬了起来朝向他,拇指轻轻摩擦她一侧的面颊皮肤,俯身下来,将他的脸靠近她些,用低低的磁嗓儿道:“昨晚上是我不好,教你吃苦。你脸都白了,眼窝儿也凹进去了。祖母都瞧出来了。北屋那里跟前也有人,你白天不用再去,自己好生再睡一睡。”
小乔终于抬眼,见他两只眼睛俯视自己,里头黑黝黝的目光看着似乎倒挺关切的。把脸稍稍扭了扭,离开他的手,这才笑了笑道:“谢夫君。我自己也晓得的。”
魏劭憋了又憋,终于伺机将方才一番酝酿了些时候,自以为很是柔情的话说出了口,却见她不冷不热,无甚大反应,便如热脸贴到冷屁股,心里又感发闷。此刻衣裳也换好,没理由再留房中了。且他数日不在,今日衙署一早便有多人在候,也确实无暇再耽搁,正了正色,恢复成平日那张君侯脸,转身便出去了。
小乔送了他几步,出房门后,目送他背影出了院,自己便回了屋。
……
魏劭打马去衙署。
他在渔阳城里时候,平常日常几乎是魏府与衙署早晚两点一线的往来,如无特殊,早上路过在这街的辰点也准的很,一般辰时初,上下不会超出一刻钟。是以街道两旁居民和商贩都认得君侯,见他今早又这时候高坐马背,身后跟了左右随行,远远来了,纷纷便停下手边的事情,站于街道两旁行礼致意。
魏劭情绪不高,心不在焉,没催马,一路这样不紧不慢地过去了。快走完这条街,离衙署没多远,对面忽然一阵清脆叮当声响,渐渐驶来一辆华丽的轻便马车。车前以紫色烟纱笼罩,左右双角悬着一对别致金铛,离的近了,隐隐可见烟纱内仿佛坐了一位女郎。马车前行,金铛发出不断的叮叮当当悦耳声音,吸引了路上许多的注视目光。
魏劭身为君侯,在渔阳行路,自然习惯走中央。那马车也行中道。等近了些,便要相遇在道中。
魏劭一缕飘荡到不知哪里去了的君侯英魂,终于被那金铛声给唤了回来。抬头看到迎面是辆马车要挡自己的路了,感到不悦,皱了皱眉,忽见那辆马车停了下来,一只中指戴着枚硕大宛若鸽蛋鲜亮红宝石戒指的玉手从那面紫色烟纱侧探了出来,轻轻掠起轻纱,接着,马车里露出一张鲜艳的少妇面孔。但见她绿鬓翠眉,唇点朱丹,一张芙蓉美面,双眸如水含情,鬓发侧插了一支精致步摇,随她探头动作,金玉乱撞,发出窸窸窣窣的相撞之声。
这少妇打扮美丽,风姿出众,头一探出来,道旁许多目光便投向了她。她的眸光却独独望向对面马背之上的魏劭,面上露惊喜,竟脱口唤了一声“二郎!”
魏劭的视线落向对面少妇,目光顿了一顿,略露诧异之色,一时间停下了马。
甫唤出了口,这少妇随即仿佛又意识到不妥,忙改口:“多年未见,不知今日竟如此遇到了故人,实是万幸。妾身不便下车,只能在车中一拜,望君侯勿怪失礼。”
她说话时候,早有行于马车旁的侍女过来将轻纱打了起来。少妇果在车里,朝马上的魏劭虚拜了一拜,旋即盈盈起身,一双明眸再次投了过去。
美且艳的一个少妇,却有这样一把和她外表极不相称的沙音,仿佛流露着欲说还休的一段憔悴沧桑。大凡男子听到了,总是难免会在心底里情不自禁地怜惜起来,想要知道她这憔悴沧桑背后的那些遭遇故事。
魏劭望着面前这个和他少年记忆深处里的那个影子仿佛已经重合不起来的美艳少妇,片刻后,点了点头,道:“夫人何时到的渔阳?我竟不知。”
苏娥皇道:“便是数日前的鹿骊大会,妾有一内侄名苏信,亦前来参会。妾同行而来,本是为他助威。”
魏劭听到苏信二字,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蹙了蹙眉。
苏娥皇微微仰脸,望着他又道:“妾的侄儿因了求胜心切,当日风度全无,竟出手伤了乔小公子。我当时坐于观台,见的一清二楚,这几日心下惭愧,原本想次日便带了侄儿前去致歉,不巧那两日我头痛旧疾发作,只能停于驿舍静养身子。及至昨日,人方好了些,才得知乔小公子已经回了兖州,心下更是愧疚难安。昨夜竟一夜无眠,今日登门,一是拜望外姑祖母,二来,要向女君致歉。”
马车后跟随着的一匹马上,下来了一个青年,正是那日的苏信。
苏信面带惭色,到了魏劭的马前自责认错个不停,貌极忏悔。
魏劭瞥苏信一眼,淡淡道:“致歉免了罢,我夫人也未放心上。”
“多谢君侯大量,妾身甚是感激。”
苏娥皇眸光微动,落于魏劭面上:“如此则我去拜望外姑祖母。”
魏劭道:“祖母这两日小恙,恐不方便见客。夫人可择日再来。”
苏娥皇露出关切之色:“外姑祖母染了何恙?可要紧?如此妾身更要去探望老人家了。犹记从前小时,妾身在渔阳的那几年里,多蒙外姑祖母照看,出入贵府,便如己家。从前种种的旧事,犹如昨日,妾时常记挂于心头。如今既到了渔阳,又知她老人家体有不适,妾身岂能过门明知而不入?”
魏劭仿佛迟疑了下,终于还是道:“你若实在要去探望,去一下也好。只不必停留过久。免得扰了祖母休息。”
苏娥皇仿佛松了口气,忙应下,又向他深深地致谢。
魏劭向她略微颔首,打马从马车旁经过去了。
苏娥皇转头,透过望窗目送魏劭身影远去,放下轻纱,吩咐了一声。
马车继续往前,在金铛叮叮当当的伴随声中往前而去。
快到魏府门前,苏娥皇取出座下的一面铜镜,对着铜镜以帕擦去面唇之上的一层胭脂。又拔去发间那支耀丽步摇。对镜端详一番,方放了回去。

第73章 9

医士于辰时中如约来到魏府。
医士本姬姓,乐陵郡人,数年前为避战祸奔至渔阳,医术出众,又有仁心,在城中渐渐扬名,人以乐陵医而称之,本名倒渐渐不显。数日前被请至魏府,得知徐夫人体有不适,精心诊治。
徐夫人原本身体康健。只是毕竟年事高了,遇到此番伤心大怒,邪火攻心,人便一下倒了下去。好在经过数日调治,病情渐渐有所缓。
乐陵医此刻复诊,一番望闻问切后,于旧方做了一番增删,叮嘱照方吃药,随后离去。小乔亲自送出,乐陵医忙称不敢,女君止步。
小乔又送出了几步,见近旁无仆妇侍女,低声问他关于徐夫人的病情:“确无大碍乎?”
乐陵医答道:“老夫人郁火滞心,血脉不调,是故一病不起。此番虽病势汹汹,但照我的方子慢慢调理,十天半月,应能痊愈。女君但请放心。”
乐陵医语气笃定,态度也颇实恳,不像信口漫言,小乔终于觉得稍放了些心。表过谢意让仆妇带着医士出去,自己返屋,这时一个仆妇入内,称左冯翊公夫人苏氏来拜望老夫人。
徐夫人卧于枕上,小乔见她闭目片刻,缓缓道:“说我睡着,不便见客。请她回罢!”
仆妇喏声,正要走,徐夫人忽然又睁开眼睛,改口道:“叫她进来罢!”
仆妇去后,徐夫人便叫小乔扶自己坐起来。小乔扶好她,往她身后垫了腰垫。钟媪取骨梳,将老妇人的头发梳通,在脑后绾了整齐的发髻,小乔服侍换了外衣,妥当后,小乔正欲退,徐夫人的手搭住小乔一只手,命她坐床边,道:“你留下陪我吧。”
小乔依言坐于床榻之侧。钟媪命仆妇传唤。稍顷,随着一阵轻悄步声,门口晃出紫色身影,小乔抬目,看到苏女入内。
她今日装扮甚是简素,到了徐夫人床前,跪叩道:“侄孙女叩请外姑祖母金安。”
徐夫人让她起来。苏娥皇起身道:“那日鹿骊台别后,侄孙女因侄儿苏信莽撞失礼伤了女君之弟,心中难安,早想前来致歉。奈何次日因路上颠簸,头疾又犯,在驿舍留了几日,今日方得以出门。方才路上不期偶遇君侯,拜见之时,方知外姑祖母体有不适。侄孙女牵心,想来探望,又恐打扰外姑祖母静养。幸君侯允了,侄孙女这才贸然而来。也不知外姑祖母体况如何了?可延医请药?”
徐夫人面露淡淡笑意,道:“我无碍。你也有心了。”
苏娥皇关切地注目了徐夫人片刻,方吁了一口气,微笑道:“外姑祖母无事,我便安心了。”说完目光落向始终坐于徐夫人榻边的小乔,稍上前一步,恳切道:“那日侄儿苏信误伤了令弟,心中懊悔不已,无颜入内,此刻正负荆候跪于大门之外。若侥幸得妹妹许可,我便叫他来请罪。”
小乔道:“刀枪无眼,手一时收不住,误伤也是有的。我阿弟当时便无责怨之意,我更不会放在心上。夫人礼重,不必挂怀…”
苏娥皇眸光落在小乔面上,略停了一停,随即笑道:“妹妹不责备就好。否则我真是难辞其咎。”
小乔笑了一笑,未再开口。
“外姑祖母可允我留于榻前服侍几日?”
苏娥皇复又转向徐夫人:“多年来侄孙女奔波在外,有心无力。此番逢了鹿骊大会之机回来渔阳,心中感慨万千,更盼能在外姑祖母跟前略尽孝心,以全多年孺慕之情。”
徐夫人独目落于苏娥皇的面庞之上,静静地注视了她片刻。
从方才苏娥皇入内起,徐夫人面上便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此刻这样望着她,面上的那一缕淡笑,却开始渐渐地消失。
“我这里很好,服侍的人也不缺。你的孝心我心领了。渔阳无甚值得流连之美景。地处北边,时令渐入严冬,一场雪下,道路阻隔。我记得前回我去中山,你母亲也来见过我。我见她体况也弱。你还是早些归去中山家中罢,空滞在此,家人恐怕记挂。”
徐夫人最后缓缓地道。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隐隐的迫人之力。
苏娥皇垂下了眼睛:“谢外姑祖母的提点。侄孙女记下了。”
徐夫人点了点头。
小乔见她仿佛要躺下去的样子,忙倾身扶住肩臂,助她慢慢地躺了下去。
徐夫人躺下去便阖上眼睛。
苏娥皇道:“不敢再扰外姑祖母静养,侄孙女先行叩退。”如来时那样恭恭敬敬地叩辞。
徐夫人闭目道:“钟媪,你送送她。”
苏娥皇起身,目光最后掠过徐夫人和小乔一眼,微笑转身被钟媪送了出去。片刻后钟媪回来,徐夫人睁目问道:“走了?”
“说再去拜望下夫人。”
徐夫人道:“她礼数一向足。”语气淡淡。随即又问:“东屋那边,这两天都在做什么?”
钟媪道:“夫人这几日一直于房内卧病。打发了姜媪来过,说怕将病气延于老夫人,不敢前来服侍。”
徐夫人出神片刻,道:“她既卧病在床,家中一应中馈恐怕也难顾及周到。你去传我的话,叫她分些事出来,叫孙媳妇帮她处置。族里祭田农庄诸事,你也叫账房讲于孙媳妇听。”
小乔微微一惊。急忙站了起来,正要开口推辞,徐夫人看向她微笑道:“你进门将近一年,各处渐渐熟悉了。如今也不是要你全部接事。家里一堆的糊涂账,我年纪大不想管了。你婆母精力不济,你帮她些忙也是应该。若有不知,问钟媪便是。”
小乔只得道:“我必尽心尽力,不敢辜负祖母厚爱。”又向钟媪道谢:“我年轻不懂事,会有许多不周之处,请阿姆不吝指教。”
钟媪含笑点头:“女君言重。婢定尽力。”
……
苏娥皇来到东屋,静静立于门外。等了片刻,姜媪身边伴着个仆妇从里头出来了,冷淡地道:“夫人不欲见你。叫你速去。这里也非你久留之地。”
苏娥皇道:“多谢阿媪代传话。夫人教诲,一字一句,我必铭记在心,不敢相忘。”说罢转身,如同来时那样,不疾不徐而去。出魏府大门,候着的苏信飞奔而来,问道:“姑母,人可见了?如何说?”
苏娥皇方才面上一直带着的笑容终于消去,冷冷地道:“我本盼你能在鹿骊大会上崭露头角,你却替我丢人现眼!你道里头的人还能如何说?”
苏信面露羞惭,垂头丧气不敢应。
苏娥皇瞥他一眼,神色稍缓,又道:“罢了!事既出,再怪你也无用。我方才也是扯下脸面不要,替你在她们跟前说了好话,代你陪不是。好在还有些早年交情在,事便就此揭过了,你不必再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