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腰身一握,他单掌几乎便能覆住,虽不过是短暂的碰触,隔着层衣料,那种直触心底的轻盈软腻,到了此刻也仿佛依然残留在手心皮肤之上,没有退去。
……
上路后,小乔便知道了徐夫人这把年纪了还要不辞劳顿亲自去中山国的原因。
如今中山王刘端的母妃元氏,是徐夫人闺阁中的手帕交,情同姐妹。这些年虽然因为年纪大了,加之路途遥远的缘故,渐渐少了些往来,但旧日情义却依旧还在。
元氏去年起病重,如今病体愈发缠绵,昨日徐夫人收到中山国的消息,得知元氏可能快要熬不过去了,思及故人旧事,昨夜一夜无眠,今早决定过去看她最后一眼。
“衣莫若新,人莫若故。”
徐夫人望着马车窗外无边无际的一片旷野,出神了许久,最后叹息了一声。
……
数日后,徐夫人带着小乔抵达了卢奴。
中山国建于建武年,第一代国君原本是当时建武汉帝的一个儿子,起初封清河公,后进爵为王,改封地定州,国都卢奴,到如今的中山王刘端,已传十数代,逾两百年。
就和琅琊国、济阴国等一样,这些曾代表无上皇权的分封国,如今邑地虽在,封号不裁,地位却早已一落千丈。中山国还算好,定州如今实际归于魏劭,王室依旧得以保持着当初的食邑和待遇。不像其余一些封国,邑地已被掌握了实权的当地大鳄挤压,乃至完全抢占。
但即便这样,马车驶入卢奴城的时候,小乔透过望窗看出去,看到街道两旁却依旧处处带着灰暗和残旧的景象,犹如一个曾经的富贵门第,如今朱门褪尽光漆,只剩下斑驳的一点残痕,还能让人追忆时光里的往昔荣华。
中山王刘端昨日便得知徐夫人将到,今日亲自出城迎接,将徐夫人和小乔迎进王宫。
刘端辈分低于徐夫人,何况如今又仰仗魏劭鼻息而存,对徐夫人和小乔毕恭毕敬,入王宫一番繁文缛节,招待细致,徐夫人请一切就简,不过稍事休息换了干净衣裳,立刻带着小乔去探望卧床不起的元氏。
元氏和徐夫人年纪相仿,如今却已经日暮西山,躺在病榻之上,精神极差。徐夫人握住她手唤她闺名之时,元氏已经认不得她了,呆滞目光从浮肿的双目里散漫而出,定定地望着徐夫人,一动不动。
刘端说,母亲去年开始就这样了,原本还认得自己,如今连自己唤她,她也没有反应了。虽经多方调治,却也回天无力。想到母亲与徐夫人的旧交,唯恐她将责备自己不告,这才去了那封信的。
徐夫人只留下了小乔,随后握着元氏的手在床边坐了很久,自言自语般和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的话。小乔细听徐夫人的话,大多是在回忆年少时的闺阁之事。
徐夫人的口吻平和,语调轻柔,并不带半分戚色,忆到年少时于元宵灯节和元氏一道瞒着家人偷溜出去观灯,却偶遇到一位令两人都怦然心动的清俊少年的时候,她的语气里,甚至还带了那么一点欢愉的意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小乔听到后来,心里却慢慢地变的难过了起来,仿佛被什么堵住一样。
徐夫人陪着毫无反应的元氏说了许久的话,直到日将西暮,才带着小乔出来。
她出来时,眼睛微微泛红。
刘端领了王室之人一直候立在外。见徐夫人出来,急忙上前,恭请徐夫人赴宴。徐夫人并未拒绝,带着小乔入宴。席间,从刘端开始,王室陪坐之客,对徐夫人无不奉承迎合,对小乔也是恭维再三,徐夫人言笑晏晏,并无任何异色。宴毕出来,才对小乔叹息了一声:“刘室历四百余年,而今衰微至此,天运!”
回到下榻之所,徐夫人似乎还沉浸在白天里与弥留前的元氏相见时的情绪,一直坐于灯前,身影一动不动。小乔在旁默默陪了许久。
钟媪入内,请徐夫人更衣休息,徐夫人也是没动。
小乔想她前几天路上辛苦,今天一个白天又在应酬,正也要开口同劝,忽见徐夫人望向自己道:“白天我与元氏絮叨,恐怕你要见笑了吧。如今年纪大了,反倒爱回忆少年时的种种。一晃白发,种种譬如梦境。”
小乔道:“何敢言见笑。只是祖母,虽说镜里朱颜消磨,年华更是不留,但也有巢成雏长大,相伴过年华之说。祖母不过是念旧,这才有所感慨罢了。”
徐夫人重复了一遍“巢成雏长大”,笑了,抬手轻轻拍了拍小乔的手背,转头对钟媪道:“这孩子说的话,总是能入我心。”
钟媪笑道:“女君是怕老夫人过于伤心不惜身体,这才哄老夫人两句的,老夫人就这么高兴了。”
徐夫人道:“罢了,今日劳累,都去早早歇了吧。”
钟媪应了下来。与小乔一道扶起了徐夫人。
当晚无话。
次日,徐夫人问过太医,得知元氏时日无多,便决定多留几天。当天有许多徐夫人的族人纷纷前来拜望,言语之间,多阿谀奉承。转至小乔,见她貌若天人,举止庄雅,无不油然倾倒。
魏家如今扶摇直上,她虽年轻,却是魏家未来的主母,看似又颇得徐夫人欢心,出入必定带在身边,不由对她更是高看,瞒着徐夫人在背地向她赠礼示好的无数。小乔自然不收,全部原路退回,也不私下应人请求与人会面。如此过了三两天,这日傍晚,小乔随徐夫人探视元氏归来。
元氏今天呼吸已经困难,看太医的意思,也就是这一两天了。
徐夫人回来,心情难免低落。小乔陪在一旁开解,这时外面忽然有仆妇叩门:“老夫人,苏家长女左冯翊公夫人知道老夫人到了中山,前来拜见。”
小乔眸光微动,但迅速就掩了过去。
她知道,前世大乔的生活轨迹里,一直是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的。
只是之前一直存留在自己的记忆里,是个模糊的,没有生命的名字。如今忽然活生生的,就要出现在自己面前罢了。
徐夫人仿佛一怔,自言自语般地道:“她去年新寡,不是还在洛阳?怎也来了这里?”沉吟了下,便叫请入内。
小乔急忙起身告退,徐夫人道:“你留下吧,无妨。论辈分,我是她母亲的姑妈,她也叫我一声外姑祖母,算是沾亲带故。”
小乔垂下双眸,应了声是,如方才那样坐回到了徐夫人的手边。
片刻之后,她听到门外一阵环佩叮咚由远及近,起先轻微,渐渐清晰,犹如音乐的韵律美感,可以想象,走路女子的姿态,应该是如何的弱柳扶风,摇摆生姿。
门口出现了一个服素的年轻妇人。
小乔看去。
这个少妇,比魏劭看起来要大些,二十四五的年纪,青丝梳成堕马之态,容貌甚是美丽,尤其双目生的出色,视人犹如夺情。身段极好,一身素服也掩不住呼之欲出的丰熟,又额外替她添了几分不同味道。
少妇到了门槛之前,微微提起裙裾,在仆妇引领下行走到徐夫人面前,恭恭敬敬下拜。行过礼后,道:“侄孙女娥皇,前两日便听闻外姑祖母到了,多年未曾拜见,十分欣喜。原本想早早前来。只是想到外姑祖母必定忙碌,娥皇怕扰了外姑祖母正事,这才忍了下去。今日实在思慕心切,不顾天色已暮,贸然前来,惟乞未扰到外姑祖母的清静。”
说罢再次叩首。
她一开口,小乔便有些意外。声音略带嘶哑,仿佛受过什么损伤似的。
只不过,她吐字富于韵律,所以听起来,非但不刺耳,与一般女子的声音相比,反而带了别样韵味。
徐夫人似乎也有点意外,独目看向她:“多年不见。我记得从前你声音颇好,怎成了这样?”
苏娥皇垂目,面露微微戚色:“回禀外姑祖母,从前生过一场病,人好了,声却毁去。”
徐夫人点了点头:“可惜了。”又道:“左冯翊公去岁不幸去世,我也听闻过。你须得节哀,勿伤心过度以致于伤身。”
苏娥皇向她深深纳拜:“娥皇多谢外姑祖母关爱。必定谨记长辈之言。娥皇原本随先夫定居洛阳,先夫去后,怕睹物思人,年初回到中山国,深居不出。前些时候外姑祖母大寿,娥皇未出孝期,恐冲撞了,故只能遥拜外姑祖母寿吉。思及娥皇小时,外姑祖母对娥皇的照拂,至今难以忘记。盼能有机会能再孝事于外姑祖母膝下,方能报答恩情。”
徐夫人露出一丝淡淡笑容:“你这番孝心,外姑祖母心领了。如今外姑祖母身边有孙媳服侍,很是周到,你不必牵挂。”
苏娥皇终于看向坐于徐夫人手边稍后位置上的小乔,双眸在她面庞上定了一定,随即露出亲切笑容:“她想必就是仲麟弟的新婚夫人了?我前两日便听闻,城中人都在传,云燕侯夫人有喻日摛华之容。一见之下,果然令我倾心。方才只顾陪外姑祖母叙话,是我的不是。阿姐这厢向妹妹赔礼。”说完朝小乔行了时下妇人初次见面的礼节。
小乔微微欠身,还了个礼。
按理说,这会儿徐夫人当为小乔引见她的这位外孙侄女,但徐夫人却没说什么。只面带淡淡笑容,看着苏娥皇和小乔相互见礼。
苏娥皇道:“今日有幸见到仙人一般的妹妹,我心甚慰。往后若有机会,盼能与妹妹多些往来,才不负我之一见倾心。”
徐夫人既然不为自己引见她,小乔便也不照她自己刚才口风叫她“阿姐”,只微笑:“夫人谬赞。我亦同心。”
苏娥皇面上笑意半点也没少,目光在小乔脸上最后掠了一下,朝徐夫人道:“终于得见亲慈之面,娥皇心满意足,外姑祖母今日想必也是乏了,娥皇不敢再叨扰,先行告退,择日再来侍奉。”
徐夫人道:“你有心了。”说罢看向钟媪,让她送出去。
苏娥皇朝徐夫人最后叩首,起身离去。
环佩之声渐渐消失。徐夫人出神片刻,对小乔微笑道:“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去休息吧。”
……
小乔回到自己的下榻之处。坐在浴桶里沐浴。
春娘在她身后,帮她轻轻地揉搓长发,慢慢地打出了细腻洁白的泡沫。用水冲淋,泡沫便漂浮在了水面,仿佛一朵朵正在慢慢变小的洁白莲花。
小乔有些出神,忽然转过身,两只藕臂趴在浴桶的边缘之上,下巴撑在手背上,望着春娘问:“春娘,咱们到这边也有些时日了,你可听说过苏娥皇这个名字?”

第43章

春娘一怔。
这个名字她确实听说过。
早几个月前初到魏家,为了郑姝之事,她私下打听,当时无意从一个在魏家做了多年事的老媪口中听到了些蛛丝马迹的事。后来在女君面前说完郑姝之后,她正要说起这个人,正好被打断。
春娘原本打算过后再找个机会告诉小乔的。但是接着,她发现男君回到渔阳后就开始和女君同房,两人的关系似乎也有越来越融洽的迹象,所以春娘就又犹豫了。
那个叫苏娥皇的女子,毕竟是很久之前的旧事了,早嫁为人妇,如今又远在天边,既然男君和女君处的融洽,她似乎也没必要再特意在女君面前提及,免得凭空令她增添了烦扰。所以春娘后来就一直没再在小乔面前提了。此刻忽然听到她问自己,抬眼,见她一双被浴汤雾气浸润的朦朦胧胧的明眸望着自己,迟疑了下,试探道:“女君怎突然提这个名字?莫非是听说了什么?”
小乔见她这样,便知她此前必定也听说过什么,一颗螓首歪靠在白嫩肘臂上,笑道:“我是知道了些。春娘都知道什么,先说给我听听。”
……
苏娥皇是中山国宣平侯苏家的长女,苏家也是中山国王室外戚。她出生时,据说满室异香,馥若芝兰,她母亲便找方士为她卜命,方士说,此女有极贵之命。
苏家本就列侯,已经富贵逼人,生个女儿有极贵之命,隐含之意,不言而喻。全家十分欢喜,对她爱若珍宝。苏娥皇也不负家人期待,渐渐长大,姿容出众,且擅律吕,歌喉婉转宛若百灵,不但在中山国人尽皆知,苏家女的名气,渐渐也传到了洛阳。
苏家与徐夫人沾亲,十几年前,魏劭父亲魏经还在世的时候,两家时常走动,苏娥皇与魏劭小时认识,对小了自己两岁的魏劭很是关照。
当下婚姻除了讲究门当户对,亦流行求娶大妻,以女方比男方大个三两岁为宜。等苏魏渐渐长大,两家见二人十分般配,一度曾起过联姻的念头。不想天有不测风云,魏劭十二岁的时候,魏家出了重大变故,魏经和长子双双阵亡,魏家失去了顶梁柱,长达数年的时间里,魏家全靠徐夫人独立支撑,局面艰难。头一年里,两家依旧还有所联络,渐渐地,两家往来便稀落下来。三年后,魏劭十五岁,在徐夫人的栽培下开始初掌军事的那一年,十七岁的苏娥皇出嫁,丈夫是当时的宣帝之弟左冯翊公刘利,婚后苏娥皇随丈夫定居洛阳,出入宫室,没多久,就得了一个名满洛阳的称号“玉楼夫人”。
据说她的丈夫对她很是宠爱,特意在洛阳骊台之北为她修筑一座华楼,名为玉楼,她便也就此有了这个称号。
……
春娘从魏家老媪口中探听来的关于苏娥皇的往事,未免一鳞半爪,大约也就这些东西了。
春娘并不知道,天妒红颜,汉室衰微,苏娥皇到洛阳不足三年,宣帝暴病而死。宣帝无子嗣,有两兄弟,一为苏娥皇丈夫刘利,另为河东王刘哀,二人争斗,朝廷百官也各有所站,相持不下之时,当时势力最大的河南刺史幸逊率大军入了洛阳,称刘哀鸩宣帝,以勤王为名杀了刘哀,另从宗室择了七岁的刘同为帝,自己把持朝政至今。又对刘利严加监视。刘利郁郁寡欢,去年病死,苏娥皇文君新寡,不知为何,如今又回到了中山国。
……
“除了那些,夫君少年时,和玉楼夫人可还有什么渊源?春娘你要是知道,别瞒我,一定要告诉我呀!”
小乔撒娇追问。
春娘显然不想再多说的样子,只是经不住小乔撒娇,只好又道:“……婢并不曾听闻别的多少了……只听那老媪言,当年男君虽然与家将杀出了重围,却也身受重伤,养了半年才好,那些时日,苏女一直留在魏家照料……”
小乔眼睛眨了一下,雾气凝在她眼睫上的一颗碎钻般的水珠倏然滚落。
“水全凉了,起身穿衣吧,再泡下去仔细冷了。”
春娘说了出来,又仿佛有些后悔,急忙停下来,改口催小乔出来。
小乔哦了一声,冲春娘一笑,接过递来的浴巾,起身从水里出来。
……
当夜元氏去世。次日中山国举哀。七日后发丧。徐夫人一直留到丧事结束,多日疲乏加上哀痛,发丧后的隔日清早,原本要动身回去的,自己竟爬不起来了。刘端十分惶恐,延请太医联诊。幸而诊出徐夫人只是染了小恙,吃药后,小乔日夜服侍在侧,过了几日,慢慢便也调养了回来。刘端松了口气,侍奉愈发用心。
徐夫人再养几日,病体痊愈,算着这一趟出来,前后已经将近一个月了,心里记挂着魏劭战事,择日动身启程回返。
回程前夜,刘端于王宫再次设宴送行。徐夫人体倦未露面,让小乔代为出席。当晚钟媪陪侍在侧,小乔华服盛容,艳光灼灼,端坐于贵客主位正中,周围是王室及一众男宾女客,酬酢得体,气度流露。
宴毕回来,徐夫人私问钟媪。
钟媪答:“婢观女君,质茂仙仪,四座皆服,有老夫人当年风采。”
……
徐夫人结束这趟将近一个月的远行,带着小乔踏上回往渔阳之路时,远在太行的魏劭和陈翔两军已经有过了数次迂回的试探和交锋,各有进退,昨日,两军最后遭遇在了太行北的乐平。
四月暮春,乐平无边无际的旷野之上,芳草萋萋,乱花迷眼。就在这样一个暮春的清早,魏劭和陈翔的三十余万人马厮杀在了一起。
这是最近十年以来,北方交战双方人数最多,厮杀也最激烈的一场野战。幽州魏劭和并州陈翔这两个北方最大的军阀在相持了这么多年之后,到了现在,双方似乎都已经等的不耐烦了,各自渴望着这最后一场能够将对手彻底消灭,继而实现自己一统北方的勃勃野心的决定性胜利。双方步兵马兵全数投入,阵法战后,当两军真正厮杀到了一起,最后就只剩下了你死我活的肉搏,计谋、策略,在这片平坦的旷野里全部没有了用武之地。
大战从清早开始,原本寂静美丽的乐平原野变成了人间炼狱。到处是死人和挣扎在血泊里的伤者。到了最后那些交缠着倒下去的血人堆里,已经分不清哪些来自并州,那些来自幽州了。
兵戈持续了数个时辰之后,陈翔军士终于支撑不住,有人开始后退逃跑。
陈翔的并州基业虽也传自祖父辈,可谓根深蒂固,但陈翔为人心性狭窄,用人多以亲信,又喜听谗言,法度不清,治军松弛,战斗力与魏劭军本就不在一个等级,两军厮杀到了这种非死即活的地步,一旦出现军心涣散,便如羊群受惊,很快陈翔军士便争相逃命而去,陈翔大将连斩数名带头逃跑的稗将也止不住颓势,魏劭军趁机擂鼓猛攻,一口气追击出去二十余里,陈翔军丢盔弃甲,沿途辎重也丢弃无数,陈翔大败,最后在亲信拼死保护下逃了出去,逃往晋阳路上时,又得到消息,晋阳已经被魏劭另一路兵马攻破,绝望之下,举刀自裁,被边上的亲信阻拦,一番商议之后,仓促往南前去投奔故交河东曹瑾。数次欲要复仇,奈何实力不济,一蹶不振,次年旧伤复发,抑郁而死。
……
第二天,魏劭大军入晋阳。李典接手城防,卫权安抚百姓。捉住陈翔阖家上下两百余口人,男尽杀,女投为奴。魏劭入晋阳使君衙署,副将檀敷来报,说方才在一群押解的女俘中留意到有一女子身形高大异于旁人,走路举止扭扭捏捏,心里起了疑窦,上前察看,认出是陈翔之子陈瑞。陈瑞见被识破,杀了两个押解的军士逃跑,后被活捉,问魏劭如何处置。
魏劭昨夜一夜未眠,此刻身上还穿染血战衣,双目熬的通红,听到陈瑞名字,厌恶万分,想也没想,立刻让斩首。檀扶要走,又恨恨地道:“陈瑞这厮,方才被捉了,还满口污言秽语辱骂君侯,斩首实在是便宜了他!”
魏劭本已往里去了,忽然听到,又停下脚步,让檀扶将人带来。檀扶得令,很快就将陈瑞押解了过来。
……
年初石邑一战,陈滂被俘,陈瑞侥幸借着坟堆逃脱,狼狈窜回到晋阳后,在陈翔面前绝口不提自己指挥失当,将失城之责全数推到了陈滂身上。
陈翔与陈滂并非同母所出。陈滂有多年牢守石邑的功劳,又得人心,连晋阳民众提及陈滂,也时常有夸赞之辞,陈翔心底早就对这个兄弟暗怀嫉妒,如今石邑丢失,本就迁怒于他,再加上陈瑞一番颠倒黑白的告状,非但不责陈瑞,反而全都信了,一心想要夺回石邑一雪前耻。之前联合薛泰,用心良苦,筹谋将魏劭一击而溃。乐平大战,为留后路,命陈瑞领一万兵马防守晋阳。没想到一败涂地,乐平惨败,晋阳也被攻下了。破城之时,陈瑞无路可逃,见到一群营妓,灵机一动,把自己也扮成女人混了进去。他相貌阴柔,扮成女人,乍看倒也像,只是临时抱着佛脚,学的走路姿势实在怪异,反倒引起檀扶注意,被抓给绑了过来。
陈瑞此刻身上还穿女装,头上插朵花,乍一看也算标志女子,只是身上五花大绑,嘴巴刚才早被檀扶扇的红肿了起来,此刻到了魏劭面前,丝毫不肯显软,依旧直挺挺站在那里破口大骂:“魏劭你个幽州贼!爷爷落你手里,若皱一皱眉,爷爷就做龟爬!前次坏人好事,今又夺我陈家城池,我化作厉鬼也必生啖汝肉!”
魏劭朝他走去,目光阴戾。
“来,来!杀我!”
陈瑞知今天是彻底没了活路,心一横,只想讨个口舌之快,哈哈大笑:“你当乔女还是你妻?她心早我这里了!前次被我带入城中,当夜我便与她做了一对快活神仙!我陈瑞生平御女无数,她可算是所遇第一尤物!豆腐似的脚掌,咬上一口也是销魂!乔女被我御的如痴如醉,直说魏劭无能,不曾给她半点快活,在我这里方尝床笫之欢!哈哈!睡过了美人儿,我陈瑞便是死了,也是花下风流鬼,值了……”
魏劭五指紧握成拳,骨节青筋暴凸而起,猛地一拳,重重击在了陈瑞胸口。清晰的“喀拉”骨裂声中,陈瑞数根胸骨齐齐断裂,人也飞了出去,砸到身后墙上,又掉落在地。
陈瑞口中不断呕出鲜血,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嘴里还在含含糊糊地嘟囔个不停。
魏劭额头的青筋依旧暴着,赤红双目盯着地上的陈瑞,对着檀扶道:“把他子孙根割下,堵进他的嘴里!”
……
临动身的前夜,苏娥皇也曾再次来向徐夫人拜别,只是最后并没见到徐夫人的面。钟媪出去,十分客气地对她说,老夫人病后身体困顿,明日又要早行,这会儿已经歇了下去。苏娥皇便问小乔,钟媪说,女君宫宴归来,有些浅醉,也不适宜见客。夫人心意,她会各自代为转达。苏娥皇当时面带微笑,并不见任何异色,与钟媪又闲谈两句,这才离去。
第二天,小乔随徐夫人启程上路。中山王刘瑞带着一干文武,将徐夫人远远送出了城池。一路顺利,在数日之后回到了渔阳。
再过了两日,一个很寻常的午后,小乔被徐夫人唤了过去,发现朱夫人也在。
朱夫人面上带笑,显得十分高兴。这么久了,这是小乔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徐夫人手边的案几之上,放着一张卷帛。她用很沉稳的声音告诉小乔,她的夫君魏劭,日前已经攻下了晋阳,此役大获全胜,不日便会归来。

第44章

与朱氏不同,祖母说着这句话的时候,语调听起来和平常并没什么大区别,也看不出应该有的兴奋的样子。
倘若说真有什么与平常不同,那就是小乔看到她那只独目中放出的光芒里,流露出了一种近乎骄傲的神采。
这些英雄或枭雄,造就了这个乱世,也是这个乱世,又成就了新的英雄和枭雄。
魏劭的祖母确实当得起骄傲,有魏劭这样一个以弱冠之年便跻身于一方霸主的孙子,小乔在心里想道,何况他现在又攻下了晋阳。从军事的意义来说,晋阳绝不仅仅只是一座城池,晋阳并入魏劭手中,也绝不仅仅意味着他只是真正统一北方,成为名副其实的北方霸主,最重要的是,他获得了有着天下粮仓称号的这块宝地。
有了足够的粮草供应保证,才是日后图谋中原腹地的最大保证。陈氏父子坐拥宝地,最后却为他人做嫁衣裳,也只能怨自己无能了。
从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就反复困扰她的那个可以称之为噩梦的将来,随着那个名叫苏娥皇的女人的出现和魏劭统一北方的步伐,正在按照预定的轨迹,一步步地便为现实。
如果不出意外,她的丈夫魏劭最后应该还是会称帝的。
下这种论断,并不仅仅只是出于自己的那个噩梦,或玄之又玄的天命之说,而是到了魏家之后,在魏劭这个男人的身上,她亲眼看到了勃勃的野心、充沛的精力、目空一切的舍我其谁,以及坚韧不拔的步步推进。
这样的一个男人,能在乱世的交伐合纵中走到最后,绝不会是因为偶然。
所以小乔心中难免也更加的疑虑了。这一世的魏劭之妻不再是大乔。妻既易,那个随着这趟中山之行终于活生生地出现了自己面前的苏女,究竟是否依然还会沿着前世的轨迹,如她所知的那样,最后与他并肩站在一起,成为这秀丽江山的开国帝后?
自己对于前世的所有认知,就在魏劭称帝、大乔自尽、苏女立后,刘琰城破后戛然而止。
她忽然很想知道,前世的那个魏劭,在如愿称帝,携手爱人,并且也终于将他恨之入骨的乔家彻底摧毁了之后,当他偶然想起那个被他冷待了一生,就连死后也不能入魏家陵寝的可怜女人,他的铁石心肠里,究竟会不会有那么一丝的怜悯和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