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倩一定已经回来了,我快步地跑上二楼,果然在房间里看到了她。听到我的脚步声,小倩怔怔地回过头来,她身边点着一支幽暗的蜡烛,烛火映红了她苍白的脸庞。她的眼神是如此奇怪,让我一下子愣住了:"你怎么了?"但她并没有回答,而是举起了手里的一样东西--瞬间,眼前掠过一道异样的光影,我立刻感到心头一阵狂跳。是的,我终于看清楚了,她手里拿着一支笛子。那点幽暗摇曳的烛光,照亮了这支中国式的竹笛,它大约有四十厘米长,笛管涂着棕黄色的漆,笛孔之间镶着紫红色丝线,膜孔还贴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笛膜。我知道它来自何方。小倩咬着嘴唇说:"刚才,我在整理柜子里的东西时,发现了你藏在柜子最里层的盒子,我好奇地把盒子打开来一看,才发现里面是这支笛子。"然后,她轻轻地抚摸着笛管,把它放到脸颊上碰了碰,似乎是久已相识的老朋友了。我颤抖着问:"你认识这支笛子?"
但小倩并不回答,她将笛子交到了我的手中。笛管是那样冰凉,一阵寒意立刻渗入了我的皮肤,仿佛又感受到了荒村那个寒冷的冬夜。我盯着那点烛光,在跳动的火苗里,我似乎看到了进士第的煤油灯光,看到了欧阳先生那瘦削苍白的脸。于是,在短短几秒钟之内,我把那一切都回忆起来了。是的,这是一段被遗漏了的记忆,是荒村留给我最后的纪念。好了,现在是说出来的时候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小倩,这支笛子来自荒村,是欧阳先生亲手交给我的。""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把这支笛子交给你?""那是好几个月前,当我决定要离开荒村,在进士第向欧阳先生告辞的时候。当时,他一下子变得非常伤感,他说他非常思念自己的女儿小枝,时刻都希望小枝能回到他身边,为此他愿意牺牲一切。忽然,欧阳先生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支笛子,将它交到了我的手里。他请我带着这支笛子,回到上海寻找他的女儿小枝,而小枝只要看到这支笛子,就会想起自己的父亲,回到荒村的故乡去。"
说完这些话后,我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吐出了心中隐藏的最后一块石头。然而,小倩的眼神在烛光掩映下,却显得更加异样了:"你找到小枝了吗?""我好像对你说过的,我找到了小枝就读的大学,他们告诉我小枝在一年多以前,就因为一次地铁事故而死了。我感到很伤心,便把这支笛子收藏了起来,一直放在我的箱底,不知怎么把它带到了这里。"此刻,小倩的眼睛里闪烁着一股寒光,使我感到不寒而栗,她冷冷地问道:"你会吹笛子吗?""会那么一点点。""那请为我吹一首曲子吧。"我愣了一下,已经很久都没有吹过笛子了。我缓缓地将笛子举到唇边,幸好笛膜还是完好无损的。停顿了片刻之后,我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先在胸腔里酝酿了几秒钟,便从嘴唇灌进了笛孔里。瞬间,笛管里飘出了《在那遥远的地方》的旋律。那悠扬而缓慢的音符,在这狭小的房间里飘荡着,很快就充满了整座荒村公寓。这黑夜中的笛声也刺激着小倩,她那双睁大了的眼睛不再露出诡异,而是充满了悲伤的目光,似乎笛声正为她倾诉某个伤心的故事。我想这笛声也一定飘上了夜空,飘过四周空旷的废墟,一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不知几百公里外的荒村能否听到。
当一曲终了时,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整个身心都在笛声之中,许久才回过神来。而小倩也已闭上了眼睛,似乎笛声触碰到她内心最隐秘的那根弦。我放下笛子,轻轻抓住了她的肩膀说:"你怎么了?睁开眼睛啊。"小倩的嘴唇颤抖着,似乎灵魂已经随笛声而飞出躯壳。终于,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幽幽地直视着我,这副样子让我的心跳又加快了。"我认识小枝。"她用喉咙深处的气声说出了这句话。瞬间,我像是被这句话击中了似的,立刻摇了摇头说:"不可能,你不可能认识小枝的,她不是早就死了吗?""不,小枝没有死。"小倩的眼神又变得异常诡异,而语气也冷静得让人害怕,"她一直都活着,活在地铁里。""小枝活在地铁里?不,她是死在地铁里的。"烛火又是一阵摇晃,小倩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再加上那副奇怪的眼神,简直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她直视着我的眼睛,幽幽地说:"你还不明白吗?小枝是不会死的,她一直都在地铁车厢里,她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留着披肩的黑发,发丝里散着一股淡淡的幽香。她拉着扶手,站在靠窗的位置,当地铁在黑暗的隧道疾驶时,车厢里柔和的光线洒在她脸上,这张白皙的脸庞会映在车窗上。
此刻,除了小枝自己以外,没人会注意到那张脸的存在。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脸,在车窗上时隐时现,那眼睛那嘴唇都是那样迷人,就像从聊斋故事里走出来的女主角。"我颤栗着听着小倩的话,眼前似乎浮现起了她描述的那一幕幕场景。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似曾相识了,我似乎也经历过那样奇特的体验。是的,当我站在地铁车厢里时,小枝就站在我的身后,她静静地看着车窗里映出的脸庞,时而是我的脸,时而又是她的脸,宛如一场梦幻…"别说了--"刹那间,我打断了她的话。"不,你让我说下去。"小倩仿佛已失去了神智,完全进入了被催眠的状态,似乎回忆已是她惟一的欲望了,"小枝一直在地铁车厢,伫立、徘徊、等待--她在等待哪一个人呢?是的,有时她会发现那个人的存在,这个年轻的男子就站在她身前,低垂眼帘看着车窗里映出的自己。他看上去略微有些疲倦,或许是因为昨夜未完成的小说而使他烦恼。有时他的目光会与小枝的撞到一起,然而他却看不到小枝,他们甚至已经在拥挤的车厢里面对面了,眼睛只相隔几厘米的距离。可惜,他还是看不到小枝,但小枝却已经从他的眼睛里爱上了他。""那个人是谁?"
我已经隐隐猜到了,但却不敢让自己相信。但小倩已经听不到我的声音了,她自言自语地说下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铁中,小枝一直跟在那个男子身后,他坐到哪一站,她也跟到哪一站。有时她会跟着他走出车厢,在空旷的站台上徘徊。他喜欢去一家地铁中的书店,而她也跟着他步入书店。在书店里摆放着这个男子写的书,他常会来看看自己的书卖得如何。而她也会在书架间漫步,在四周无人的时刻,悄悄翻动他写的书。当夜晚地铁停止运营,书店下班关门以后,她就会独自留在书架前,彻夜阅读那男子写的小说。无数个这样的夜晚过去,小枝常常被他的文字所感动,有时会悄悄地流下眼泪,在书本的扉页上留下一滴嫣红的眼泪。"在这凄凉的夏夜,烛光摇曳的斗室内,小倩委婉叙述着一个忧伤的故事,仿佛被某个幽灵附体了一般。泪水悄悄地从小倩脸颊滑落,在烛火下发出晶莹的反光,她含着嘴角的泪珠说:"直到有一天,她在那家地铁的书店里,看到了他在《萌芽》杂志上发表的小说,那是一部关于荒村的小说,男主人公深深地爱上了已化为幽灵的小枝。虽然,那只是一篇虚构的小说,但小枝的内心却感到了深深的悲伤,她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然而他却只能在小说里寻找对方的幻影。不,小枝一定要让他见到自己,使他在小说中虚构的感情,成为现实中的爱。"此时,我已被小倩深深地打动了,情不自禁地问道:"他见到小枝了吗?"小倩忽然睁大了眼睛,她盯着我说:"当然,他当然见到小枝了,而且还彼此相爱了。"
沉默,烛光下的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不,我不敢相信她刚才说的话,那究竟是小倩的臆想,还是真的幽灵的自述?我缓缓伸出手,为她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她的泪珠是那样温热,如果放到嘴里一定是苦涩的。小倩终于闭上了眼睛,像是浑身虚脱了般倒在床上,嘴里却喃喃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支持不住倒在床边,耳边总回响着小倩刚才说的那些话。然后,我吹灭了蜡烛,上三楼睡觉去了。这一晚,我终于梦到了小枝。
第51节:幽灵会来找我们报复
上午,我很晚才醒了过来,发现小倩已经离开了荒村公寓,应该是去冰淇淋店上班了。吃完早饭,我独自坐了一会儿,昨晚小倩对我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说她认识小枝,会不会是在小枝死以前,她们就已经认识了。或者,小倩具有某种特别的能力,可以看到过去时空的事物?不对,那不就和这玉指环一样了吗?我记得刚认识小倩的时候,她总是在地铁中出现,所以才会对地铁中的感受,描述得如此详细吧。我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但又被我一一地推翻。最后,我决定去追查一下有关小枝的情况。当几个月前,我刚刚从荒村回到上海时,曾经去小枝就读的大学找过她。结果却被告知小枝早在一年多前,就死于一起地铁事故。据说是在地铁列车进站时,她掉下了站台,不幸当场身亡。但那次因为时间仓促,我只问到了学校的教务处,而现在我要去找小枝的同学。下午,我赶到小枝读过的那所大学。
几经打听,我找到了小枝生前住过的女生寝室楼。但楼下看门的老太太不让我进去,幸好我认识那所大学的一个老师,在他的帮忙说情下,我找到了小枝生前的寝室。寝室里有三个女孩子,一个长发,一个短发,还有一个染着金发。我先向她们作了自我介绍,她们立刻嚷了起来,原来她们也看过今年四月份发表的《荒村》。长发女孩先叫了起来:"你真的见到过小枝的幽灵吗?"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那只是小说而已,你们不要当真。"接下来,她们又问了许多有关小说《荒村》的问题,我只能全都解释为虚构。最后,我实在等不及了,便打断了她们的问题:"好了,我今天来是想打听关于小枝的事情的。"短发女孩问道:"你真的不认识小枝?""我已经说过了,我只知道小枝的名字,我甚至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好吧,小枝是我们的同学,也是我们的室友,对于她的死我们都很难过。"
说话的是将头发染成金色的女孩,她低头回忆着说,"记得在三年前,我们大一开学,刚来学校报到时,就发现我们中有一个很漂亮的女生。虽然是从偏僻的乡下来的,但身上却丝毫没有土气。她说她的名字叫欧阳小枝,真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名字啊。""能不能说得详细点,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呢?"长发女孩接过了话题:"也许,是因为小枝天生的气质就与众不同,她给人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很多男生都暗暗喜欢她,说实话这让我们都很嫉妒,但好像没有一个男生能被她正眼看过。在面对男生的时候,她总是冷若冰霜的样子,还把好的机会让给我们,这可不是一般的女孩能做到的。""那么,平时她和你们是如何交往的呢?""小枝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她的善解人意常常让我感到很惭愧。只是她总是在思考什么问题,所以看上去显得十分内向。其实,在寝室里她也尽量和我们一样说话,有时候并不觉得她有什么怪的地方,只是她的眼神确实有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不食人间烟火?这不成聊斋了吗?"我忽然想到了小倩。短发女孩说话了:"是的,她的眼神总是和别人的不一样,无论她怎么向我们靠拢,都无法去掉她身上那种气质。而且她很喜欢看古书,比如像《聊斋》啊,《阅微草堂笔记》啊,《乐府诗集》啊,《搜神记》啊、《红楼梦》啊,嘴里时不时会蹦出几句《红楼梦》诗句,我们都说她是天生的中文系学生。"
话音未落,染头发的女孩抢着说道:"但更奇怪的是,小枝经常说她能梦到一些奇怪的东西。有一次,我们寝室楼后面在施工,她就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对男女殉情自杀。果然,几天后从地下挖出来一对男女的骨骸,据说已经埋了七十多年了。还有啊,她经常说她梦见一个女孩,躲在女生厕所里哭泣,害得我们半夜都不敢上厕所。后来我们才知道,几年前有一个女生在厕所里自杀了。""也就是说她能够在梦中见到幽灵?那你们害怕吗?""当然害怕啦,想想在自己身边躺着一个能见到鬼的女巫,你能不害怕吗?所以,到后来我们都躲着她,每次上厕所都只有她一个人,因为别人都不敢跟在她旁边。我们有时甚至不敢回寝室睡觉,就连她用过的东西也很忌讳。有一回她翻了翻我的一本书,后来我不敢再看那本书了,便把它悄悄地烧掉了。小枝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很伤心,偷偷地哭了好几回呢。哎,现在想想我真对不起她,可再内疚也没有用了。"我也叹了一口气,为小枝感到伤心。"没错,你们这么排斥她,把她当成女巫一样的怪物,一定会使她很伤心的。"长发女孩插话说:"就在她出事之前的几天,她说她每晚都会梦见地铁,梦见她穿梭在地铁车厢里,随着地铁一直飞驰下去。可没想到几天之后,她竟然真的在地铁里出事了--"说到这里,她忽然哽咽了。短发女孩搂着她的肩膀说:"是的,我们从来没想到过她竟然会死,想想她活着时候受的气,我们当时都吓呆了,也都感到深深的忏悔。
在她死后最初的几个月,我们每晚都开着灯睡觉,生怕她的幽灵会来找我们报复。当然,不会有什么幽灵的,而且小枝也不可能是这种人。她是那样善良而温和,从来不会伤害到任何人--除了她自己。"看着她们伤心的样子,我只能安慰着她们说:"你们不要再自责了,小枝也不想看到自己室友们难过的样子。也许,这一切都已注定了吧,小枝与这个世界是格格不入的,悲剧的种子早已种下了。对了,你们有小枝的照片吗?""我还有几张。"染发女孩回头从包里翻出了一沓照片,好不容易才找出了几张。我接过小枝的照片一看,瞬间就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似的。--她分明就是小倩。我立刻揉了揉眼睛。不,我绝对没有看错,照片非常清晰,小枝(小倩)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裙,苗条细长的身材,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她那迷人的脸庞、下巴的线条、面孔的轮廓,还有那双幽幽的眼睛和闪着一种淡淡忧伤的目光,都和小倩没有任何差别,她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难道小枝有双胞胎姐妹吗?不,孪生姐妹也没有如此相像的。我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的小枝(小倩),双手都在颤抖着,甚至那枚玉指环也隐隐收紧了起来。三个女生都看出了不对劲,她们问我:"怎么了?"我只能尴尬地笑了笑说:"没什么。我能把这张照片带回去吗?"染发女孩耸了耸肩:"好吧,没问题。""谢谢。"我立刻把照片塞进了包中,在谢过了她们之后,便匆匆跑了出去,离开了这所大学。当我赶回荒村公寓时,已经是满天星斗了。我一路小跑着上了二楼,重重地推开房门,才发现小倩已经在等着我了。房里依然亮着幽暗的烛光,她回头冷冷地看着我,却一个字都不说。我就这样与她对峙了片刻,然后从包里掏出了那张小枝的照片。我把照片交到了她的手里说:"这个人是谁?"她低头看了看照片,面无表情地回答:"这个人就是我。""让我来告诉你--她的名字叫小枝,在一年多前就已死于地铁事故了。"然后,我向前跨了一步,面对着她的眼睛问,"那你又是谁?"她的眼神终于柔和了下来,轻声道:"我的名字叫欧阳小枝。"欧阳小枝?尽管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我还是一下子愣住了,我不敢相信这个可能性会真的成为现实,也不敢相信眼前这女孩早已经香消玉殒了。"不,不要这么说,这只是你的臆想而已,你的名字叫聂小倩,你是从蒲松龄先生的聊斋里跑出来的。"
然而,她痛苦地摇了摇头,露出歉疚的表情:"对不起,我从一开始就骗了你,或者说是我骗了我自己。我的名字叫欧阳小枝,但我一直在努力忘掉自己的名字,忘掉自己的过去,忘掉我的故乡荒村。我想要有一个全新的生活,所以要有一个全新的名字,这个名字就是聂小倩。我希望我成为聂小倩,因为她曾经是世界上最悲惨的女子,但在她认识宁采臣之后,便成了最幸福的女人,而你就是我的宁采臣。""成为聂小倩,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聂小倩本是一个死去的女子,后来因为爱而获得重生的机会。"她终于微笑着点了点头:"是的,这就是我的梦想。""不,那只是小说而已,不可能成为现实的。""是的,直到昨晚我才明白,小枝就是小枝,小枝永远都不可能变成小倩。"说到此时,她又哽咽了。忽然,我嘴唇颤抖着问道:"你--真的是小枝?""对,我就是欧阳小枝,我的父亲叫欧阳家明,我出生在一个叫荒村的地方。我们家有一间古老的大宅子,有许多奇怪的传统和规矩。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就去世了。父亲独自把我养大,我知道他非常爱我,一直把我当做他的骄傲。可是,在我的心底并不喜欢我的故乡,荒村是如此的与世隔绝,风俗又是如此的保守,生活在那种地方是不会有前途的。我从小勤奋读书的原因,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离开荒村。终于,我考上了上海的大学,我决心来到上海以后就不再回荒村了,我要永远摆脱荒村的阴影,在城市里自由地飞翔,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地。""是啊,你完全能够做到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一度以为我的前程似锦,以为我能够和同学们成为好朋友,能够完全融入这个社会。但我很快就发现我错了,我从骨子里就和他们不一样,我是那般与众不同,无论我如何努力地改变自己,却总是与外界格格不入。于是,我越来越忧伤了,经常梦到一些奇怪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往往又会变成事实。我的同学们都说我能见到鬼,说我是个诱惑人的女巫,她们都不敢和我说话,时时刻刻都躲着我,经常让我一个人留在寝室里过夜。不管我表现得如何友善,不管我的学习成绩如何好,都无法改变她们对我的印象。""我能够理解,你一定非常痛苦吧?""当然痛苦,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并不恨我的同学们,我从不恨任何人,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生在荒村,为什么生在欧阳家!
于是,我把怨恨放在了父亲身上,父亲经常给我写信,但我却从来不回信。无论父亲怎样地哀求,每年寒假暑假我都没有回过荒村,我是那样的铁石心肠,一心一意要忘掉荒村。父亲来信曾几次提到荒村的秘密,他要我在放假时回家一次,以便将荒村的秘密全都告诉我。"我立刻着急地问:"他没有在信中告诉你吗?""没有,父亲一定要亲口告诉我,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回荒村了,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家族的秘密是什么。"她痛苦地摇了摇头,眼睛闭了起来,"后来,我渐渐发觉只有在地铁车厢里,我才能感觉到自由,当地铁列车在黑暗的隧道中狂奔时,我感到自己的心也一起飞了起来。惟有此时我才是无拘无束的,没有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没有荒凉的故乡的阴影,天地间只剩下我自己在翩翩起舞。""后来就在地铁里出事了?""我不知道那算是什么,一点都不疼,只觉得自己高高地飘了起来,然后就到了一个完全黑暗的世界。"在烛光闪烁之间,她是如此平静地叙述,就好像在说一件日常生活的事,"那只是一瞬间的感觉而已。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忽然醒了过来,发觉自己正躺在黑暗的站台下。于是我缓缓地站了起来,感觉自己还和过去一样,我在站台里徘徊着,却没有人能够看到我。
列车飞驰着进站了,我跟随着人流走了进去,站在拥挤的车厢里,依然没有人看到我。从此以后,我就一直在地铁间穿梭着,每天都由飞驰的地铁列车,带着我穿越这个城市的地下世界。""你在地下来回旅行了一年多的时间?""是的,后来我认识了你,喜欢上了你的小说。我本来已经快要忘记我是谁了,可在读了你的小说《荒村》以后,我渐渐回忆起了一些东西。于是,我通过各种方式找到了你,而且还要让你看到我的样子。""可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我过去却看不见你呢?""因为,只要你心底想着我,那你就会看见我。""我明白了,所以你才会先给我发e-mail,然后又打电话骚扰我。"我同时也明白了,当时在地铁里为何会有被跟踪的感觉,为何一见到她就联想到了聊斋,因为她已经让我在心底想着"聂小倩"了,"是的,你做到了,当你还叫聂小倩的时候。""现在,我只能说谢谢你。谢谢你这些天来一直和我在一起,谢谢你让我感受到了一些特殊的东西。"我忽然傻乎乎地问:"那是什么东西?""你还不明白吗?"其实,我已经明白了,那是--爱。"小枝--"我终于叫出了这个名字,这两个字已在我喉咙里酝酿许久了。"谢谢,谢谢你。"小枝也点了点头,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眼睛,"对不起,现在我已经回忆起了一切,我已经不再是你的聂小倩了,而是古老的欧阳家族最后的继承人欧阳小枝。""不,无论你是聂小倩还是欧阳小枝,我都依然爱着你。我不是答应过你的吗?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永远都不会让你感到孤独。"
泪水缓缓溢出了小枝的眼睛:"那是你对聂小倩的承诺,但聂小倩已经不存在了。小枝不需要你的承诺,小枝现在已经明白了,我和你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你有你生存的空间和未来,我也有我生存的空间和未来,我们俩就像是两条平行的直线,永远都不会有交集的那一天。""小枝,现在你不是在和我说话吗?"我一把抓住了她颤抖着的手,"你看啊,你不是实实在在的吗?你不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们可以在一起的!""那只是你的感觉,这一切并不是真实的,对你来说这都是一场梦。聂小倩是一场梦,欧阳小枝也是一场梦,整个荒村都是一场梦。"刹那间我傻眼了:"梦?""是的,就当做了一场关于恐惧和爱情的梦吧。"她缓缓靠近了我,嘴唇贴着我的耳边说,"对不起,非常对不起。我现在已经明白了,欧阳小枝已不属于这个人间了,她只属于荒村的世界,而深爱着小枝的父亲,正在进士第古宅里等着她呢。""别,你别走--"不知不觉我的眼眶也湿润了。但她的语气是那样决绝:"小枝要回到故乡去了,小枝要去和父母团圆,小枝会永远记住你的。"
第52节:谁侵犯了它都会遭到诅咒
我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随后她紧拥着我说了一声--"永别了。"几秒钟后,她突然放开了我,迅速转身向门外走去。不--我赶紧跟在她后面,但黑暗的走廊里什么都看不清,我只能大声地叫着她。但我的小枝已失去了踪影。我连忙跑回房间,取出手电筒寻找小枝。我先冲到底楼看了看,又冲出了荒村公寓的后门。在外边空旷的工地废墟上,一个人影都看不到,惟有天上新月如钩。在废墟上我大声喊叫着,直到嗓子都喊哑了。我又在周围转了一圈,最后跑到了安息路上,依然什么人都没有看到。折腾了十几分钟,我终于傻傻地坐在了路边,绝望地抬起头来。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李商隐的《锦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小枝,我还会见到你吗?
小枝离开以后,我一直在废墟边坐到了半夜,才回到荒村公寓二楼睡下。上午,我悠悠地醒来,还是习惯性地叫着"小倩",直到整栋房子都传出我的回音,才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她真的走了吗?我立刻打开了柜子,但里面已找不到任何她的东西了,就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来。这时,我才发现那支从荒村带来的笛子不见了,我翻遍了房间都没找到,显然已经被她带走了。对,就是那支笛子,当我吹响笛子的时刻,她便在瞬间想起了一切。也许,这也是日夜思念女儿的欧阳先生,托我把笛子转交给小枝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