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活不轻松,昨夜刚下了场大雨,院子里的水几乎都流进这个洞了,从上面看,就像打出来的井一样,积水盈盈闪光。
我们三个轮流着一桶一桶把积水排出来,后来桶舀不着了,又下去弄,都搞得像泥猴子,衣服全湿透了,一直干到晚上七点多。中间就着咸菜吃了两碗米饭,喝了几口水,累得胳膊酸痛,眼冒金星,才算是清理出来。
干完活我们在院里休息,天凉了,小曹拿了件破衣服,盖在猴三赤裸的肚子上,齐主任过来看到,一脚踢开了,“把他关到西屋里!”又问,“谁下去?”
我们面面相觑,她转动着脖子看了一圈,最后眼睛定在我身上,“周寻,”我一哆嗦,只听见她说,“你去。”
吴飞把绳子拴我腰上,叫我一有情况就赶紧拉绳,我拿着强光电筒,洞底有一层淤泥,没了脚踝,又湿又凉,像是踏在死去的动物嘴巴里。
洞壁上的那个窟窿仍在往下滴水,不时有肥大的半死不活的虫子顺着水流出来,堆积在洞边缘,恋恋不舍。
我爬进去,往里面照了照,模糊地看到一个大东西在前端蠕动,我刚想看得更清楚些,灯泡灭掉了。
我想着缩回去,脚下一滑,没用上力,两边都是腥气扑鼻的泥,特别滑。沙沙的声音更近了,我害怕了,使劲拍了拍电筒,越忙越出乱,电筒一下子掉下来了,一只冰凉的手卡住了我脖子。
我发不出声音,使劲挣扎着,那只手越卡越紧,我听到喉咙咯咯地响,我摸索着滑溜溜的地上,终于找到刚才碰掉的电筒,狠狠地砸过去。
一声惨叫,那只手松开了。
是史队长!
我倒退着出来,脖子火辣辣地疼。上面有几团光亮,齐主任和吴飞正拿着电筒往下照,史队长也出来了,他额头受了伤,一块皮还粘着,在闪烁的光下形如恶鬼,紧接着林姐爬出来了,她怀里还抱着个东西。
史队长刚上来,就遭到吴飞一顿暴打,奇怪的是他并未还手,直到被打倒在地,他脸上依然浮现着一种莫测的微笑。
林姐衣衫不整,她紧紧抱着那块用布包裹的东西,像抱着她的孩子,头发沾着几块黑泥,眼光发直,看着就瘆得慌。
我猜他俩是吓傻了。
等回到堂屋,齐主任让林姐放下包,连说了几次,她都好像没听到,眼光还是直直的。后来齐主任硬给她夺,林姐挣扎了几下,突然像是魂回来了,捂着脸痛哭起来。
没人管她,亮堂堂的灯光下,众人都盯着齐主任手里的那个布包。
齐主任似乎在犹豫到底该不该打开。
最终还是打开了。
林姐包得很仔细,一层又一层,一块黑不溜秋的石头出来了,一头粗,一头细,形状很不规则,乍一看很像一坨大便。
这就是传国玉玺?
我的心情降到了谷底。
那是块什么东西啊,随便丢到路上,都不会有人去捡的。
齐主任足足僵了两分钟,后来她拿起旁边的暖壶,一边冲洗石头一边用布擦着。石头外面的那层黑泥去掉了,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坑坑洼洼,莹白色,可看形状不会是玺,也没有兽纽。
难道搞了半天,还是被那落难鬼皇帝和老头儿耍了?传国玉玺只是个传说?
“小曹,你把挂件拿出来比对一下。”林姐不哭了。
从进了屋,小曹嘴就一直张着,现在听到林姐叫他,总算合拢了。他摘下玉来,林姐拿着和石头放一块儿,不一样,小曹的那块明显发黄。
石头细的一头有条裂痕,林姐拿起小曹的玉按在上面,又转了个圈儿,轻轻地叹了口气,众人呼吸屏住了。
合起来了,没错,这两个原本是一体的。
这怎么回事?
吴飞拿出那片所谓封印的瓦,递给林姐,她翻着石头看,又摇了摇头,估计是上面的刻纹早已剥落,靠这个辨认不出了。
空气凝固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着层油汗,看上去特别傻。
“真的。”林姐说,像是怕别人不信,又像是为说服自己,她认真地重申了遍,“真是真的。”她传给我们看。
石头有七八斤重,坑坑洼洼是被人故意凿出来,还有许多缺笔少画的古字,我认出来较完整的有“石”、“魏”、“盆”“刚”等几个。
我尝试找秦朝宰相李斯所题,咸阳玉工孙寿刻的八个鸟虫文,“受命于斯,既寿永昌”,吴飞的拓本我看过好多次,对这几个字熟极了,可翻来转去,别说鸟头了,连条弯曲的线都没找到。
“假的吧?”吴飞按捺不住了。
林姐摇了摇头,“据我所知,这上面的‘魏’全文应是‘大魏受汉传国玺’,‘石’是‘天命石氏’,晋朝的石勒,‘盆’是‘天命刘盆子’,他是赤眉军推出来的首领,‘道’肯定是奸臣冯道,‘刚’我一时想不起来,还有——这几个残留的笔画应该少数民族文字,不是汉文…”
“不会是谁得到它,都在上面刻行字吧?”我问。
林姐没回答,齐主任发了会儿呆,草草地把石头重新包起来,“都散了吧。”她像是突然间苍老了许多。
月明星稀,吴小冉房间里亮着灯。
她对这事完全丧失了兴趣,甚至连传国玉玺都没过来看。
我们几个男人坐在院门口,筋疲力尽,谁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史队长和小曹回去了,只剩下吴飞和我。
“再难看也是和氏璧做成的传国玉玺。”吴飞突然说。
“靠什么证明呢?”
“什么证明?”他叹了口气,“唉,靠信仰吧。我说怎么找不到秦以后的传国玉玺封印了,找到了几个,一对照也是假的,原来…妈的。”
“咋破坏成这样了?”
“其实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你知道?”
“推测的,这玩意从汉朝刘邦后,被神化得多厉害啊,有了就是天命在兹。一千多年换了多少朝代,经了多少人的手?夺到它的肯定都想留点印记。贵族不说了,文化修养高,刻的字还像样,可那些农民起义领袖,土包子,自己名字都写不好,像赤眉军,还有胡人,少数民族,汉文基础本来就差,要是在上面刻字,肯定一塌糊涂。”
“某某到此一游。”
“对,他妈一个德行。一来二往,磕磕碰碰,这玉玺才多大,史载莹玉宝符,其方四寸,螭纽交蟠,四可边际,四寸也就相当于现在的九厘米多一些,上面还精工雕刻了,哪能经得起这么折腾?”
“有道理。”我想了想。
“我明白朱元璋花那么大力气拿到后为什么秘而不宣了。”
“他觉得没劲?”
“一定是的。朱元璋出身草莽,又当过和尚,要过饭,本来就心里自卑,一辈子都想找这个来证明自己,即使做了皇帝都怕别人讥笑,可是等找到了…”
“崩溃了。”
“换你呢?”
“我也得崩溃。”
“有些东西,还是留在想象里好,别挨近戳,一戳就破了。”
“唉,是啊。你说死那么多人争这坨大便干吗?”
“兄弟,你这倒把我问住了。”他皱眉想了半天,“算是给历史一个交代吧。”
我依稀记得史队长曾说过这话,心里不由得一阵子嫌恶。听他们的口气,好像历史是个女人,动不动要给一个交代。历史需要交代吗?交代了它又能怎样?自作多情!
“周寻,这事应该是结束了,你准备干吗?还回上海吗?”
“我还没想好,你呢?”
“学建文帝。”
“当和尚?”
“不一定是出家,找个地方隐居去,种几亩地。”
“养猪吗?小曹也这么想。”
“养鹅,这小子还真是曹雪芹后代,原先我以为他吹牛呢。”
“曹雪芹一定也是看了这个受打击了,几辈子追寻,找了这个破玩意儿,五雷轰顶,回去直接毁书。”
“功名富贵,过眼云烟。权也好钱也好,大便一坨,我算是看透了。”
“我的五千块钱还还吗?”
吴飞怔了下,“不就四千六吗?还!”他回答得很干脆。
回房睡觉时已经将近凌晨了,到门口时我听到叮的一声轻响,像铁钉撞击,我看了下西屋,没有异常,月光下它黑黝黝的,像一头蹲伏的怪兽。
我做了个很恐怖的梦,我因为盗窃传国玉玺,被判了死刑,立即执行,一群面孔模糊的警察押着五花大绑的我去枪毙。
到了一片荒凉的野地里,执刑的人让我站住,我跪下了,接着就是枪栓响,砰,我扑倒在地上。
可是我没死,我的意识还很清醒,只是觉得脑袋烂了,像个碎掉的鸡蛋,壳还在,蛋清和蛋黄却流出来了。
我摇晃着站起来,回头一看,拿枪打穿我头的竟然是吴小冉,我一点也不恨她,反而觉得不好意思。正想着和她攀谈几句,她又端起枪了,我吓坏了,大声嚎叫让她念一下旧情,一切都如烟一样地消散了。
可真有骇人的嚎叫,我一个激灵坐起来。
院子里有人在打架。
嚎叫是史队长发出的,恐怖至极,撕心裂肺,根本不像是人类发出的。
我衣服没穿就冲过去。史队长捂着脸,在地上陀螺似的翻来滚去,惨白的月光下状如疯魔,几个人都拉他不住。旁边不远处还躺着一个,是猴三,不知道他怎么跑出来的。
我赶紧过去扶猴三,他湿淋淋的,咕咚咕咚,像是在喝水,我低头一看,吓坏了。猴三脖子上有一道很大的伤口,他用手捂着,可从指缝里还是源源不断喷射出一种黑色东西。由于光线暗,血看起来都是黑色的。
我想大声叫喊,喉咙里却像被塞进一团纸,发不出声音。
猴三抓住我的手,似乎要说什么,但他说不出来,他只是紧紧盯着我,小眼睛瞪得圆圆的,变得特别亮,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记住了,记住了…”说了好几遍,他咧了咧嘴,手松开了,眼光像火苗一样,一点点暗淡下来。
我把他放在地上,扭头一看,史队长已经被制住了。齐主任和小曹围住他,他不再嚎叫,而是瘫坐地上。
吴小冉出来了,手里拎着件东西。她简直是在跑步,我以为她是着急过来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可没有,她直接向院门外奔去。
齐主任也看到了,她愣了一下,突然大吼一声:“追!”
吴飞率先蹿出,齐主任、小曹和林姐紧随其后,史队长也不嚷嚷了,他捂着眼站起来,跟着快步出去,一只手里还拿着把匕首。
我怕吴小冉出事,也顾不得猴三了,从歪脖树旁顺手捞起件东西——是原先老头儿的那把刀,被史队长拿出来后,这几日一直在那放着。
路像撒了层盐,白花花的,我紧追着前面模糊跳动的人影。
我先超过了齐主任,她跑不快,直挺挺的,像是在竞走,手里提着把手枪,胳膊和腿都很有节奏地甩动,头发没有扎,被风齐刷刷吹向身后。接着又超过林姐,她像是岔气了,蹲路边捂着肚子干呕。
这条路通向铁索桥,两边都是荆棘丛,吴小冉要是沿着它跑的话,到桥边就根本没有后路可退。虽然她是齐主任的女儿,身份特殊,可这种非常情况下…史队长那把刚抹了猴三脖子的匕首在我眼前闪着寒光,我加快了脚步。
又跑了几分钟,前面有两个人滚成一团,有一个像是吴小冉。我脑子嗡嗡响了两下,过去一看正是,小曹拦腰抱住她,她奋力挣扎着。
用布包着的传国玉玺丢在一边,露出半截,月光下隐约透着寒光。
两人挨得太近,没法下刀砍,我扔掉刀,猛踢了小曹两脚,他撒手了。吴小冉爬起来,拎着布包又要走,传国玉玺滑了出来,从旁边的荆棘丛里出来一个人。
是吴飞,他肩膀受伤了,原先的白T恤被血染红了。接着出来的是史队长。我正奇怪他们怎么跑到这里面去了,两个人又打起来。
我恍然大悟,肯定是史队长对吴飞下了黑手。
吴小冉已经重新包起了玺,我拉住她的手,想一起跑,但来不及了,林姐追过来了,两人厮打起来,玺又掉了。我揪住林姐头发,把她摔到一边。
吴小冉手忙脚乱地再去捡,被史队长抢了先,他一只胳膊勒住吴飞脖子,另一只手举起传国玉玺狠狠拍在吴飞头上,这下子下手够重的,吴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就直挺挺地躺地上不动了。
看来是恨到极点了。史队长仍不罢休,俯身又要砸。我冲过去,从后面勒住他,史队长两肘用力向后捣着。
我肋骨像是断掉了,闭着眼强忍着痛想把他拖开,可突然他停下来,我睁开眼一看,他脖子上架着把长刀。
林姐披头散发,像个幽灵似的站着,手里还握着刀柄。
我松开史队长,他一下跪在地,林姐松开握刀的手,疯一般地朝他身上捶,“强奸犯,强奸犯…”
吴小冉不见了。
我一只鞋掉了,光着只脚一跳一跳地向前方追去。月亮快落下去了,狭窄的山路像条僵死的灰白色的蛇,弯弯曲曲向前延伸着。
路面很凉,我又把另一只鞋甩掉,有小石头硌得脚生疼,几只鸟受了惊吓,从两边的荆棘丛里蹿出来。
耳边是呼呼风声,我好像又回到了几个月前,我和吴小冉刚认识的时候,为躲避胖子嘴里的“小三小四”,从饭馆向外疯跑。
两条山路几乎一模一样,那种又害怕又兴奋的感觉涌上来,我想待会追上她,我们还要手拉着手,一直跑下去吧。
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去计较了,就两个人在一起,地老天荒地在一起。
我越想越兴奋,可到了桥边,根本就没见着吴小冉。天快亮了,到处灰蒙蒙的,桥上的木板没了,就剩下两根手腕粗的铁索孤零零悬在那里,被风吹得直晃悠。
“吴小冉!”我大喊,声音在山间来回飘荡着,“小冉…小冉…冉…”
没有回应。
她跑哪儿去了?
我又朝下面看,芦苇掩映的河水很平静。
很快齐主任他们几个人也跟过来了。吴飞赤着上身,肩上插着把匕首,绑着染成血红色的T恤,头也裹着件衣服。齐主任浑身都是泥,想是路上摔了几跤,小曹搀着她。林姐拎着把大刀,刀背上都是血。
看我站那里直愣愣地盯着河水,齐主任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抓着头发,凄厉地长嚎一声,像突然被人抽去了骨头,委顿在地。
49
猴三死了。史队长也死了,他用林姐的刀了结了自己。
埋葬完猴三和史队长,我们从外面运土,把西屋的坑填死,院子里的那个洞也用废砖填了。
风和日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齐主任彻底垮了,我猜是夜里给摔的。她那条假腿坏了,安上去怎么也动不了,她干脆扔到一边,头也不梳了,长发纠结成一团,躺在床上,一阵又一阵地低声咒骂,骂吴雄河,骂姚桂琴,骂老头儿,骂抢了传国玉玺跳河的吴小冉。
她的词汇很丰富,尤其是说吴小冉时。一会儿陈述着怀她的种种辛苦,被救出后伤口溃烂,做处理时怕伤及孩子,麻药都不敢用,又是刀又是锯,像是受凌迟,牙都咬碎了,极凄惨,听之让人泪下。一会儿又捶着床大骂,吴小冉竟然丢下她跑了,吴家的种都是孽种,早知道生下来就掐死,按尿盆里淹死。
她风度全失,和以前完全判若两人,那种冷静和干练完全消失不见了。
我怀疑她疯了。
林姐愈加冷漠,除了齐主任外,她谁也不理。有一天我看到她蹲在已经填实的西屋里哭,捂着嘴。见我来了,她连忙起来,眼神很惊惶,像受惊的兔子,随即那种惊惶散去了,她又恢复了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样子。
我和吴飞、小曹每天都去看桥,另一边已经有工人在铺木板了,相信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重新过去。我时常想起吴小冉在上面健步如飞的样子,她说哪怕只有两根绳子,她都能如履平地。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
桥修好了,小曹决定回去。
我送的他,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到了桥边,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兄弟,你多保重。”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嗯。”
他从包里掏出来一张纸,“我在北京的地址和电话,你要有空就去找我。”
“放心吧,会的。”
“咱们认识的时间不长,可咱们是生死之交。”
“快走吧,别赶不上车。”
“等我回去,会写一本关于传国玉玺和《红楼梦》的书,来专门说这事儿。”
“好,我会买来读的,走吧。”
“多保重。”他又说了一遍,眼眶红了,弄得我心里也酸酸的。
小曹一边走一边回头,招着手,“兄弟,回吧,回吧。”我站着没动,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直到转了个弯儿,消失不见。
回来后我问吴飞什么打算,他说等头上和肩膀的伤好了,他也要走,找个地方隐居。我说这里不挺好嘛,远离城市,有现成的房子。他说不行,这里不愉快的记忆太多了,他老是会想,过不安稳。
齐主任是疯了,她每天半夜都要号啕大哭一番,吵得我们根本睡不着。也就是几天,对她来说,却像是过了几年,她迅速地老掉了,头发变成鸟窝,原先白皙的脸上都是黄斑,鼻子没有再安上去,那只胳膊也被她卸掉。
林姐伺候着她,端屎端尿,喂饭穿衣,但依然是除了齐主任外谁也不理。好像有一层隔音的玻璃罩子,她和齐主任在里面,我们在外面。
又过了几天,我也走了。收拾行李的时候,林姐突然进来。我停下来,看着她。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一个袋子递给我,里面是那只差点让猴三丢掉性命的金碗,还有老头儿留下的那个盒子。
“去找小冉吧。”她迈过门槛,回头说。
我先回老家,父母看到我很是欢喜,说我胖了,又说了些我走后家里发生的事。
那个骗我的假文物贩子抓到了,钱退回来大部分。他们顶下了镇里一家小超市,比家里的杂货店大好几倍,打算等我回来后再去好好经营一番。
还有我青梅竹马的恋人反悔了,和她爸妈几次登门,想跟我重修旧好。
我说我在外面新交了个女朋友,还有好多事要做,这次只是暂时回来看看,过几天就得回去。父母虽不大乐意,但看我心意已决,也未多加阻拦。
我要去找猴三的女朋友王美丽,把猴三托付给我的东西亲手交给她。按照猴三留给我照片后面的地址,火车上颠簸了一夜,我到了那个城市,那片破败的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小区,那坑坑洼洼的楼道安着防滑橡胶的水泥楼梯。
门铃刚响了一下,门就打开了,一个瘦瘦的五十多岁的男人出来,一把接过我背包,脸笑成一朵花,“是记者吧?快请进。”还没等我解释,又冲里面喊,“美丽她妈,记者来了,快去倒茶。”
房里有炖肉的香气,但看得出他们的日子过得很窘迫,墙壁上一块块霉绿色的水渍,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但墙上却挂满王美丽的照片,有大的,有小的,或颦或笑,摆出各种诱人姿态。
“记者同志,您喝茶。”一个女人从厨房里出来,“鱼好了,咱们就开饭。”
“美丽从小就喜欢唱歌,”男人还没坐稳,就像背台词一样滔滔不绝起来,“三岁的时候,就能唱一百首儿歌了…”
“一百三十首。”女人小声纠正着。
“对。小学三年级时,就开始读《红楼梦》,以后每年都重读两三遍,可以说她对里面的每个人物…”
看得出他们夫妇专门打扮了,皮鞋锃亮,男人衣服上的商标还没撕掉。破沙发旁的茶几上放着盒还没开封的中华烟。
“记者同志,抽烟抽烟。”男人突然意识到了,站起来撕烟上的塑封。
趁这个空当,我说明了身份。男人的脸色立刻变了,那支本来已经殷勤递过来的烟一点点僵硬地跟着手缩回去了。女人像收窗帘似的收起笑,转身进了厨房,门砰的一下子关上了,声音很大,震得墙上的一个相框掉了下来。
“那个人坐过牢,是流氓,以前老缠着美丽。”
“我知道,我是来…”
“美丽跟他没任何关系。”
“我是给她这个的。”我掏出来几沓钱。
“哦,哦。”男人尴尬了,搓着手,又有些警惕,“他是不是要来找美丽?”
“不会的,他死了,让我把这些给你女儿。”
“死了?”男人张着嘴,十多秒才合拢,“要不,放我这儿,我替你转交?我是她爸。”
我想了想,说:“猴三交代过,我必须亲手给她。”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给我一个手机号码,“她在湖南参赛,现在是晋级的关键时期,我们明天就乘飞机赶过去支持,你可别…”他没说下去。
我说我明白,又坐了片刻,男人不安了,一直看表,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周同志,十一点的时候有个记者要来,约好了,你看…”他又看了看表。
我起身告辞,去火车站买了卧铺,去长沙。
在旅馆安顿好后,我给王美丽打电话。她犹豫了半天,最后说能不能过段时间,马上要决赛了,每天的日程都排得很满。
“半小时就够了。”
“我实在挤不出啊。”
“那十五分钟。”
电话那边沉默了几秒钟,“你下午四点左右在赛区出口等我,你见过我照片吧?”
我看到了王美丽,虽然穿着和照片上完全不一样,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头发剪短了,染成红色,有几绺故意耷拉下来,穿着黑色长裤,像个男孩子。她挽着一个五十多岁男人的胳膊,身边还有几个戴墨镜的保安。我叫了下她名字,她没吭声,我过去,那几个保安凶巴巴地把我推开了。
我看着她上了一辆加长的黑色豪华轿车,又过了一会儿,我收到一条短信,写着见面的时间和地址。
那是一个咖啡馆,在一个偏僻的小巷里,出租车东转西绕才找到,我进去后在门口的沙发上等着。她迟到了差不多半小时,她道歉说刚才不好意思,林总没打招呼就过来接她去吃饭了。
我们坐在一个两人包间里,关上门,绿绒窗帘紧拉着。即使如此,她还是半天才摘下头巾和大蛤蟆镜,不时四处张望——这点倒有些像猴三。
听我说到猴三临死前的嘱托,她眼圈红了,非常伤心地哭了一场,手捂着脸,泣不成声,泪水从指缝里透出来,把淡蓝色的眼影都冲没了,脸上涂的粉也划成一条条的。她说了声抱歉,然后去洗手间补妆。
那三万两千块钱她没要,说送给我好了,她现在不缺钱了,有林总支持。
“这个碗呢?”
“也给你,不过有个条件…”她踌躇着,“你能答应不把这事说出去吗?”
“可以。”
她拿出一只小巧的包,从里面掏出来一沓钱,数了数,“这是八千,我只带了这么多,回头我再给你三万,买你手里的那张照片…”
“不用了,给你做纪念吧。”我把那张她和猴三的旧合影递过去。
她脸涨得通红,刚想说什么,手机铃声响了。
她站起来,背对着我,像是怕我听到,诚惶诚恐的,声音甜得发腻,尾音像葡萄须一样绕着圈儿,“林总,你别急呦,我真是有事,对,一个老朋友,我马上就来嘛!”
我并没有难为她,只是觉得猴三太不值了,他那点钱能有什么用呢?
我们就这么分开了。
后来在候车室内等火车时,我在电视上又看到了她,不过不叫王美丽了,叫王菲菲,更让我哭笑不得的是她竞选的角色是那个满腹愁怨的林黛玉。
在表演里面的经典段落黛玉葬花时,哀怨的音乐中,她挑着个小筐,泪光盈盈,声声如泣血,可不知怎么回事,我眼前老浮现出猴三那张瘦脸,尤其是她唱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时,我突然很伤感。
都说人生如戏,戏里落花她都会怜惜,挖香冢哀悼,一唱三叹,那种投入的感情也不像是假的,可真实人生里到死都念着她的猴三呢?被孤独地埋在冷冰冰地底下的猴三呢?怎么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
空不异色,色不异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后来王菲菲又晋了级,接受采访时她哭着感谢了国家,感谢了老师,感谢了父母,感谢了林总,唯独没有感谢猴三。
我不想再看了,但最后的才艺展示部分还是吸引了我,她深情款款地唱了首歌,是猴三经常哼唧的《你好毒》,我又坐下来,竖着耳朵,第一次完整地听完了它:
你说我耍赖,才让你离不开,你说我自私,只顾着自己爱。一阵阵暴雨随狂风吹过来,我左右摇摆差点就倒头栽,幸好我仍然有一点功力在,你触碰不到我致命的要害,卯上你只好自认倒霉活该,拽拽的样子你真的心太坏,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呜呜呜,你越说越离谱,我越听越糊涂,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呜呜呜,打死不肯认输,还假装不在乎,你好毒…
她的声音低沉婉转,模仿张学友惟妙惟肖。唱到“你好毒”的时候,场里场外的观众全都挥舞着手里的荧光棒和印有她头像的海报,跟着大声尖叫。
但所有这些都跟死去的猴三没关系了。
我又到了上海,去了福州路的博古斋,一个专门收购古物的场所,把金碗、猴三先前给我的几块填死尸的羊脂玉一起拿给一个管鉴定的。
他拿着金碗看了半天,突然神色大变,让我先等一等,他去叫个人。十几分钟后又来了一个留山羊胡子的戴黑框眼镜的老人。
老人客气地请我到他的书房里细谈,问我金碗是从哪儿弄的,确定要卖吗。我说是祖传之物,现在急需钱。他捋着胡子沉吟了半天,最后伸了两根手指,“二百万如何?”
我呆住了。
“二百二十万。”他又说。
我耳朵里嗡嗡直响。
“这样吧,加上你那几块玉,二百三十万。”
看着老人殷勤的眼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的祖先在明朝做过大官吧?”
“嗯。”
“怪不得有这东西,这是旧时皇宫之物。”老人意犹未尽,又拿出放大镜仔细赏玩着,“看这花纹,保存得真好,三四百年了,你们一定都挺爱惜的。”
“嗯。”
“如果转让,我们还有一套法律程序要走,你不急的话,先在上海玩几天如何?”
我咬了咬牙,“对不起,我不想卖了。”
老人的长眉毛往上扬了扬,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你嫌钱少了?”
“不是。”我不晓得该如何解释,被他盯得面红耳赤,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不知过了多大会儿,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小伙子,别说原因了,不卖就不卖吧,还好碰到我了,我不勉强你。不卖是对的,换我宁愿砸锅卖铁、去卖血卖器官,也不会转手。这是传家宝,应该世世代代留存着。”
我在上海待了半个多月,和这位通情达理、知识渊博的老人也成了朋友。他告诉我那金碗是明朝皇宫御品,燕王朱棣特制的心爱之物,一共有两只。一只清末时被外国人抢去了,目前在大英博物馆,那只破损得很严重,比我这个差多了。
“不就是一小金碗吗?做成实心的顶多二十万。”
“小伙子,这你外行了,贵的不是材料,是里面蕴含的历史意义。”
我想着要不要把在山里关于传国玉玺的那段故事告诉他,后来又罢休了,他不会信的。
对了,我还让他看了看吴小冉送给我的那块鸡血石,他说是真的,而且是鸡血石中档次最高的品种。
山里几个月的生活,让我很不适应城市了,在旅馆睡不着,霓虹灯似乎能穿透窗帘,街上噪声特大,震耳欲聋,奔驰的车流让人胆战心惊,尤其是走路,走习惯了山路再走平地,老觉得两腿一高一低。
我还是回山里的好。
等我回来时,铁索桥边有几个戴红帽子的工人在拿着仪器测量,我过去问了问,其中一个领头的说要修盘山公路,建大桥,清溪村有个出去发了财的齐老板,投资了一大笔钱,还要种茶园。我问齐老板是男是女,领头的说不知道。
老头儿的大门口放着两个花圈,我想起吴小冉曾说过,这是村里的风俗,有花圈,亡魂可找到回家的路,房子就可不倒。
我站在院门外,第一次发现这三间石头房子竟是如此狰狞丑陋。
两个月不见,院子里的杂草都繁茂起来,从墙角向外扩展,蔓延得到处都是,我想如无人打理,再过不久,草就会把这里全吞了。
在堂屋床上,我发现了吴飞留给我的一封信,说他去江西某禅院了,他认识里面的一个有修行的和尚,曾是中国第一神童。还有吴老汉现在的地址,他把他送到了县城的一家敬老院,让我有空的话去探望一下他。
齐主任和林姐都不在,也许是回去了吧。吴小冉的那间房空荡荡的,床上的灰尘积了一层,木桶上有蜘蛛结了网,像是根本没人住过。
吴小冉的箱子还在,我打开看了看,是她的衣服,还有几本书,我想找找有没有关于我的东西,没有。
从屋里出来我听到草丛里有动静,过去一看原来是那只曾越过墙头逃走的母鸡,它又回来了,还领了只有着火红冠子的大公鸡,见到我公鸡立刻做出一副战斗的姿势。
我赶紧躲开,去了山下。
原先塌陷的路修好了。
齐主任和林姐在鬼婆婆家,那间破房子重新收拾了一遍,她们留在了山里。
齐主任坐在木床上,左右摇晃,头发绾着,目光痴呆,已经认不出我来了。林姐说她有时清醒,有时糊涂,不过脾气变好了。
我问林姐她是不是捐钱了,林姐笑了笑,不置可否。
桌上有个木制的相框,是她年轻时的照片,鬼婆婆曾给我看过。那半截干掉的口红,泡在碗里,齐主任不时拿出来,抹抹嘴唇。
风铃洗过了,虽然颜色暗淡,可风吹来,还能哗啦哗啦响。
像是…
像是在召唤着什么。

第九章 尾声

50
三年过去了,茶苗蹿高了,满山郁郁葱葱。
许多在外打工的又拖家带口重新返乡。
我的清溪学校也建好了,就在半山腰老头儿那里,从县城找的工程队,原先的三间石头房子全被我拆掉,重新盖了五间敞亮的砖瓦房。建学校的钱是林姐给的,她说是齐主任的意思。不管怎样,学校建起来了。
院子里我从后山移植了几棵香樟树,都活了。
开始就十几个学生,渐渐人越来越多,从三岁到十五岁都有,我有些照应不过来。林姐时常推着齐主任过来帮忙,她教历史和语文。
还有鬼婆婆,除了跳神外,她还会唱儿歌,想是经常练习的缘故,虽然岁数大了,嗓子却依然保养得很好,逗得一帮子小孩哈哈大笑。
每当这个时候,齐主任都坐在轮椅上,专注地看着,一脸平和安详。
我想着再扩建一下,招几名老师,分三个班。
我去县城教育局申请过,他们派来几个工作人员调查了一下,拨下来五十多套课桌椅,还有篮球架、乒乓球台,几大包书。
但人没有。
这么偏僻,没人愿意来。
第二年的暑假,我去了趟江西,吴飞说过的那座禅院。
我打算把那个放剃刀、度牒、木鱼和折扇的木盒还给他,还有僧服,我留也无用。我觉得冥冥中他们吴家人和这个有缘分,他现在又进了寺院,或许会用得着。
在那儿的大殿里果然碰到了他,他正给佛前的长明灯添油。
他没出家,说是带发修行。他胖了,肚子腆起来,走几步就气喘吁吁。他在后山上看管经书,偌大的三层楼里就住他一个人,楼后面是参天柏树。
山中太阳落得早,下午四点天就黑了,楼前一盏昏黄的灯,夜里我们坐在下面乘凉。他说他经常几个月不与人说话,舌头都生锈了。藏经楼前有个水塘,他养了几只白鹅,都肥疯了,见人就伸长脖子叫唤。
我问他闲时做什么,他说赌博,吓我一大跳。随后他又笑嘻嘻地解释,说不过是赌庭前那棵千年桂树哪天清晨开花,哪只白鹅下蛋,或自己跟自己下象棋。
他早已不练功,他说身体不过就那么回事,百年之后,同为朽骨,传国玉玺那样的东西都成那样了,何况血肉之躯,人生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去想。我问他想通了没,他摇头说:“没有,想通我就成佛了。”
他也学着写诗了。他让我留下地址,诗整理好后寄给我看。但我至今都没收到他的诗集。我想他是忘了,也可能他寄过,但在路上遗失了。
他提到了吴小冉,他说不久前他看电视上直播云南彝族的泼水节,吴小冉在镜头里一闪而过,“没错,是她,我眼神特好。”
“她有没有和你联系?”
“没。”
“她会回来的。”
“我也这么想。”
“对了,我前段日子看报纸,说美蒙联合考古队发现了成吉思汗墓,在那儿找到了传国玉玺,然后在纽约展览了,专家估计能值七亿多美元。”
“是真的吗?”
“不清楚,”吴飞笑了,“换在过去,我一定会拿着秦时的那块封泥去找他们验证,可是,现在我想通了,万法唯心造。”
“什么意思?”
“你说真就是真,假的也成真了;你说假就是假,真的也变假了。就像六祖《坛经》里讲的,是幡动,风动,还是仁者心动?”
我不懂他的话。
“林姐呢?”过了一会儿他装着漫不经心地问。
“和齐主任一起,留在清溪村了。”
“哦,她说起过我没?”
“说你干吗?”
“没事。”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终于闭了口,脸上灰扑扑的。
他没有提还钱的事。
幸运的是我在那里遇见了几个大学生,是来参加什么巴利语学习的。
吴飞给他们讲了我在山区办学的事,他们特别感兴趣,跟我要了地址,纷纷表示要来。我开始以为只不过是年轻人心血来潮,顺口说说,可回去后不久,果然有两个人背着行李铺盖过来了,说要在这里支教一年。
我要给他们发工资,我并不缺这点钱,齐主任给的那笔钱不少。可他们说什么都不要,拗不过勉强收了些也都花在孩子们身上,买零食,买玩具,买书。后来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我又增盖了两间房子,把学校扩大成五个班级。
他们都叫我周校长。
逢年过节,我都会去县城,探望一下老头儿。
他在的敬老院里,几排旧房子,种满了花,还有个池塘,环境清幽,又有一帮子差不多岁数的人,很适合养老。就是护工不太好,又老又阴郁,散发着一股鱼腥味。
我把金碗还给了他,这本来就该属于他的。我说是在建文帝陵寝里发现的,我本来以为老头儿会饶有兴致地问问他走后发生的事,可他什么都没问,接过来看了看,惨然一笑,塞在了贴身口袋里。“皇帝爷说得对,当年我祖宗吴继美要真听了,拿去换了钱,就好了。”
我没说话,我能感觉到老头儿这段日子想了很多,他内心里有件东西突然崩塌了,那东西也许是他一生坚守捍卫的,我不知道这是好事坏事。
最后一次能正常交流,是今年冬天。他坐在房门口,看上去十分肮脏,裤子上全是油垢。里面的管理人员说他脾气突然变怪了,又抽烟又喝酒,不许任何人挨近他。
我提着几盒子礼品,坐在他身边。他没说话,痴呆地凝视着远方,一股浓重的酒气。香烟蒂头扔了一地,漂浮在积雪融化的脏水里。
“小冉回来了吧?”他突然问。
“没有。”
“燕子呢?”
“还在,跟鬼婆婆一起。”
“小冉来看过我了。”
“什么时候?”我的心咚咚跳起来。
“前几天。”他低下头,擤了把鼻涕,抹到鞋上。
“再来时,你告诉她,学校建起来了。”
老头儿颤抖着抽出一根烟点燃,我注意到他拇指上戴着那个“万国咸宁”的玉扳指,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又恢复了原先的凝视姿态。
本来我想问他吴小冉真的是他捡的吗,可是最终我还是没问。这不重要了,我知道与否,没多大区别。又待了一会儿,我就回去了。
不久后他中风了,住在原先待过的那所医院里,脑子彻底糊涂,变得六亲不认,嘴角流着口水,也再不会开口说话,看人来只会傻笑而已。我请了个护工专门照顾他,依然每隔一段日子过来一次。
空闲时,我常一口气跑到山顶,坐在石头上,看着炊烟袅袅升起,像幔布一样盖住这块浸透了往事的土地。我有种冲动,把那段经历写出来。
这几年我自己看了很多书,多是关于传国玉玺的,都是北京的小曹寄给我的。
有的说是假的,根本就没有传国玉玺,“琢璧为玺”的故事完全子虚乌有,不过是北魏学者崔浩在公元5世纪时,凭空捏造出来的一个没有文献根据和事实根据的说法而已,可惜的是,这个故事被以讹传讹地流传了两千多年。
有的说即使有,也不是和氏璧做的,璧在古代是圆环,中间是空的,怎么可能截成方圆约十厘米的方形玺?
还有个留洋博士,出了两本书,引用无数资料,洋洋洒洒论证说传国玉玺是一超级大钻石,看得我差点没吐血。
无论如何,我坚信吴小冉带走的那个是真的。
在写到关于曹雪芹的章节时,我去了趟北京,有些问题信纸和电话上不好讨论。
小曹没有去北京西郊盖墙头种地,他住在昌平一间普通的民居里。
房间很小,光线昏暗,一股油腥气,厨房里的门虚掩着,有人在忙活。
屋里肮脏不堪,没有他信里所夸耀的书卷气,也不见添香红袖。小曹白了,可憔悴了不少,双颊鼓腾腾的,像是浮肿了。不过提起曹雪芹时,他依然激动。
“你的书写好了没?”
“还在打草稿。”他脸红了红。
“我也想写一本。”
“关于什么的?”
“传国玉玺。”
“好呀,到时我给你找出版社,北京是中国文化中心,我认识好多…”
厨房里那个女人嘿嘿嘲笑了几声,小曹转身冲她气呼呼地尖声嚷道:“闭上你的嘴,不然我敲掉你的牙!”
门顿时开了,出来一个穿着睡裙,胖得不成样子的女人,手里还端着个煎锅。小曹又骂了一句,她顿时挥舞手臂,把煎锅朝他脑袋扔了过来,小曹一侧身,没打着,锅撞在墙上了。墙上、地上、家具上,都溅上了新的油渍和鸡蛋黄。
小曹杀气腾腾地朝她冲过去,我一看不妙,这要打起来怎么得了,于是伸脚绊他,他一个趔趄,跌倒在地,那个女人已抄起一把切菜刀。
我赶紧拉着他朝外跑。
在一家饭馆里,小曹告诉我那女人就是他原先嘴里的林妹妹。“兄弟,你也看到了。可别这么早结婚,哥哥这辈子算是完了。”
“怎么成这样了?”
“我也纳闷。”
“离婚吧。”
“她会杀我全家,再说,她现在又怀孕了。”
“怪不得这么胖。”
“以前可瘦了,亭亭玉立,脾气也不是这样的。”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帮我妹妹看店。”
他告诉我曹慕芹不研究《红楼梦》了,在北京仿造的大观园旁开了家摄影店,服装都是按书中描述设计的,赚来旅游的,想过把红楼梦中人瘾的钱。经常有贾宝玉左搂林黛玉,右搂薛宝钗,在大红门前惺惺作态。
“对了,兄弟,你知道我在那放了什么吗?”
“什么?”
“传国玉玺,找人用拉长石做的,跟真的一般大小。还有我这件通灵宝玉,也专门防刻了几件,供顾客选戴,还挺,”他咧了咧嘴想笑,可那笑像哭一样,“还挺受欢迎的。”
“你知道猴三女朋友吗?她去参加新红楼梦中人了,进全国二十强了。”
“她叫什么名字?”
“王菲菲。”
小曹一下子跳起来,“真的吗?我最看好的就是她。”接着他又感慨了,“周寻,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啊,咱们几个人,命运这东西,唉。”
“去我那里做老师吧。”
“我想想。”
“你说你这种日子。”
“猪狗不如啊。”他激动了,“兄弟,我把家里的事处理好,就去找你。”
但他始终没来。我给他写信,也再不见他回,电话拨过去,那边提醒是空号。我想他搬走了,去西郊种地也说不定。
后来我在书店见到一本新出的书,《石头印红楼之传国玉玺传》,作者是逗红轩,我买了本,发现他的观点和小曹几乎完全一致,我怀疑逗红轩是小曹的笔名,如果确实如此,希望这书的作者看到这篇小说后,联系我。
我叫周寻,我还在清溪村,我在清溪小学里做校长。
这本书写到这儿也该结束了,如果还有需要补充的,那就是吴小冉。
我没有主动去找过她。
有时想想挺残酷,你明明知道她还在这个世上活着,穿衣打扮,四处走动,可就是见不着她,这种生离之痛,更甚于死别。
但我想,她会回来的。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