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我!”史队长使劲拍了下脑袋,哎哟一声,想是碰到伤处了,他偷看了林姐一眼,林姐嫌恶地往床另一边挪了挪。
“墙上画的是什么?”
“看不清楚。”
“你们至少困了六七个小时吧,他光帮你打虫子了?”话虽然是齐主任问的,可史队长立即瞪大眼睛,耳朵支棱起来。
“太黑了,即使他干了别的,我也看不见,不过,他真没有…”林姐羞得满脸通红,低头没说下去。
“那等一会儿,猴三你再下去一趟,还有,”她转向史队长,“以后做事情别太冲动,这回念你是为小林,就算了,要下次还这样,我不饶你!”
下午两三点钟,吴飞回来了。
他穿的还是我的黑裤子,不过上身套了件白T恤衫,刮了胡子,下巴上都是青黑的胡楂,头发也理了,看上去神清气爽。见到林姐,他笑了笑,林姐也不好意思地回笑了一下,旁边的史队长脸都气歪了。
“传国玉玺一定在这里,只是我们没找到。”吴飞说。
“哦,那你再去找找?”齐主任态度很冷淡,眼皮都没翻。猴三和小曹下去过几次了,除了带上来几个破碗,啥都没有。
“不一定是埋地下。”
“那挂树上了?”史队长恶声恶气。
“那么小的东西,这么大的地方,随便往哪里一塞,都够找的。”
“干脆墙角老鼠洞都搜一遍?”史队长话里有话,“屎壳郎窟窿里也挖挖看,说不定当粪球推走了。”
“那倒真有可能,山里的屎壳郎个大。”吴飞沉吟着,“还有老鼠,前几天我见过一只像猫一样大,嗖一下跑房里去了。”
“你的意思是扒房子?”猴三剔着指甲里的泥,抬头说,“我祖上留有遗训,饿死不盗地上之物。拆迁可不是我强项,给多少钱都不干的。”
“那个石室你们重新勘察过了?”
“嗯,去过,”齐主任倒也诚实,“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我再去看看,我的衣服还都在里面呢。”说完他一咧嘴。我瞥了眼史队长,他面无表情,似乎踩着什么,用脚尖一圈又一圈蹍。等蹍完了挪开,我一看差点没吐出来,那是只黄褐色的小癞蛤蟆,都成肉泥了。好好一个七尺男儿,没想到嫉恨心会这么重,怪不得林姐瞧不上他。
“周寻,你去不去?”吴飞走了几步,扭头问我。
“好。”我真想看看那画是什么样的。中午吃过饭,跟猴三下去过一次的小曹偷偷告诉我,他怀疑那也是他的远祖曹雪芹先生的墨宝。
“注意点儿。”吴小冉扯了我一下,不大放心,我拍了拍她的手。
我们脱了上衣,我又让吴飞脱掉裤子,那是我挺喜欢的一条,要被他在下面爬一遭,就别想再穿了。他仅仅穿了条红三角裤,屁股后面还缀着个蓝补丁。
我们把绳子一头拴在树上,脖子上挂着强光电筒,吴飞拉着绳子一点点先下去,等到了洞底,他叫了声好了,然后轮到我。
夏天还没过去,外面很热,坑里却冷飕飕的,像是从周边的土层沁出丝丝凉气。往下滑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棍子似的东西从一侧土里凸出来,电筒的光照在上面,我头皮直发麻,竟然是黑子的腿。
绳子滑溜溜的,勒得手心生疼。足足下了十几米,才着了地,一侧有一个不大规则的坑洞,看大小刚好能爬进去一个人,斜斜地向下延伸着,应该是猴三新挖的,边缘的泥土还很新鲜,一条小指粗细的肥大的蚯蚓被斩断了,滴着黄水,绕圈似的来回晃动。
从下面往上看,天就剩了一个青蓝色的圆圈,我想起以前学过的坐井观天,青蛙应该也是这感受。吴飞先钻了进去,我跟在后面,有两三米的距离。
石室里有一股子热乎乎的腥臊味,应是那些屡被打扰的虫子分泌的,吴飞的裤子背心在床上铺着,还有个白色的乳罩。
“你真光帮她打虫子了?”我照了一圈儿,静悄悄的,并不像林姐叙述的那么夸张,虫子铺天盖地而来,顺着腿爬。
“嗯。”吴飞没听出来我话里的意思,只是继续看石壁,由于太潮湿了,加之虫子类的东西侵蚀,那画迹斑驳不堪,早已辨认不出。
“没别的?”我实在不相信。
“像不像曹雪芹的那幅画?”吴飞问。
“孤男寡女,脱光了在一起几个小时,你骗鬼啊?”
“你还在念叨这个?”吴飞笑了,“也干别的了。”
“那史队长撵着砍你不冤。”
“想什么呢?不是那事,当时光想着如何逃命了,哪有这心情?就是手吧,不经意地碰着了她几下。”
“哦,啥滋味?”
“挺滑的,”吴飞停顿了下,像是在品味,接着回过神来,“你小子变态啊?”
“你刚才说也干别的了,指干啥?”
“聊人生,又聊了会儿童年。”
“胡扯!她肯和你聊这些?!”我觉得吴飞肯定故意隐瞒,他咬过林姐的喉咙,头几天一板砖又破了她的相,林姐这么爱美的人,不恨死他才怪。
“都觉得活不了,这点事不算什么了。我伤她都出于不得已,手里留着劲呢,她心里也清楚。那天夜里扔砖头,是凑巧了,本来我是想砸一下窗户,吓唬吓唬你们,谁知道她突然走动,正好挨着。我给她解释了,她也不是睚眦必报的人。”
“和好了?”
“她身世比我都惨,我还有个疼我的妈,她五岁时父母就离异了,谁都不愿意养她,她流落街头当小乞丐,后来被收留到孤儿院,在那里长大。你知道后来谁资助她读大学吗?齐主任的父母,她和那女人的感情特深。”
“那她一定也恨你吴家人,你爷爷把齐主任的爹砍死了。”
“别乱说,她不清楚二十多年前的那段事。她从大学毕业,一直在研究所做学问,偶尔才出来野外考察一下,非常单纯,比那个说话像羊叫的齐主任好多了。”
“脸上单纯,心地不一定单纯。”
“那你说吴小冉单纯吗?”吴飞反驳道。
“你指什么?”
“算了,”吴飞有些烦躁,“我只是猜测,说了你也不信。”
我没吭声,过了一会儿问他:“你不想报仇了?”
吴飞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斟酌怎么回答才好,“周寻,有的事别想那么简单。”
“你们好像是在合伙做生意。”
“你想过没?即使我现在就杀了她,除了泄一己之恨,又有什么用呢?何况我不一定能打得过她。既然大家都为一个目标,不如暂且合作。”
“你还装得挺像的,还五五分。”
“大丈夫能屈能伸。”
“东西找到了再继续翻脸?”
“肯定会。齐主任这么精明,一定也清楚这一点。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于她于我都一样。行了,看画吧,我怎么老觉得有些古怪呢,你瞧这儿。”
我凑近认真看了一下,别的地方涂的都是颜料,那儿却用刀刻着个东西,虽然刻痕里满是虫屎和黑泥,可笔画还是能模糊辨认出。
吴飞让我帮他照着,他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脏物清除掉,那个东西显露出来了,手电筒橙黄的光圈在墙壁上摇摇晃晃,那是一株盛开的荷花。
咚咚,吴飞用手指在上面敲了敲,突然一拳头捣过去,那个图立刻凹陷下去,露出一个碗大的洞,他把手伸进去,一点点向里摸索着,后来停止不动了。
“什么?”
“空的。”他收回胳膊,似乎很不情愿。
“噢。”我倒没觉得失望,古人不可能傻到这程度,藏个宝贝还做上记号,此地无银三百两,生怕别人发现不了。
“那弄这个洞干吗?”吴飞满脸疑惑。
“是装饰吧。”
“不像,你懂不懂风水?”
“猴三懂。”
“他?他在下面待了多久?”
“来回好几次,还有小曹,运出去一些破碗。你该不是怀疑东西让他藏起来了吧?”
“咱们走吧。”
“床底下不看看?”
“那可是个整体,你能搬得动?”他拍了下头,恍然大悟,“天,整体,我怎么没想到这点,这石床当时是怎么运进来的?”
我们围着研究了好一阵子,才发现床是用一条条青石堆积起来的,由于切得像豆腐块一样平整,又用沙子砌过,接缝非常微小,组合后单从外部根本看不出来。
“要不砸开?”我非常不屑,他们老吴家处理东西都喜欢玩这套,先是把一颗人头砌到西屋水泥台里,老头儿的远祖又弄出来这个。
“动静太大了,这些虫子胆子小,一有大动静就到处瞎爬,搞不好咱俩还得光屁股上去,转着圈儿丢人。”吴飞犹豫着,“再说也不一定藏这里。”
墙一侧的那个进出的洞响了下,猴三钻进来了,“有情况?”见我们都没应声,他贼溜溜地四处照了照,发现了墙上的那个新洞,“找到了啊?”
“屁。”我说。
“那快上去,老太婆等不及了。”
齐主任在院子里站着,看我们上来,“这么久?”
“我看看还有没有有用的线索。”
“有吗?”
“没。”吴飞摇了摇头。
“你能不能先穿上衣服?”齐主任不满地打量着吴飞,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给人添堵,他还穿着那条缀蓝补丁的红三角裤。
我们提了些水,到堂屋去洗身上的泥。史队长正躺床上想心事,看我们进来,他马上脸拉二尺长,趿拉着鞋出去了。吴飞褪下来那条裤衩,顺手往椅子背上一搭。
“好风骚。”
“剩这一条了,扒半天才找到。”
“那你平时?”
“平时谁穿内裤啊?”
“有品位。”我向他竖了竖大拇指。
等我们换好干净衣服出来,发现扔在门口的脏衣服被收起来了,林姐在井边忙活着,晾衣绳上已放了条裤子,往下滴着水。
吴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嘴张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谢谢啊。”
林姐回头嫣然一笑。
史队长斜倚着墙,微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猴三搬着把椅子从西屋里出来,看了看,明白怎么回事了,兴冲冲地:“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呜呜呜,每次都被欺侮,小心我一定报复…”
我有些担心,这么搞下去,就像猴三唱的,史队长一定报复。后来事情的发展,证实了我的猜想,只是当时我没料到他会采取那种方式。
43
林姐认定这个地下避难所是姚广孝派人给建文帝造的。
姚广孝是明初的一个天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黑衣宰相,他十四岁那年当了和尚,不好好蹲庙里念经,天天琢磨着造反,结交权贵,想干一番大事。
机会终于来了,姚广孝跟了燕王朱棣,为朱棣夺天下立了汗马功劳。
到他八十四岁那年,发生了件奇怪的事。
当时他已经重病在身,不能上朝了,仍然住庙里。朱棣来探望他,两人正谈到高兴处,突然姚广孝沉默下来,朱棣觉得奇怪,问他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姚广孝说:“溥洽已被关了好久,希望陛下能赦免他。”溥洽也是个和尚,因为曾藏匿过逃亡的建文帝,被朱棣抓起来,在牢里蹲了十多年了。
朱棣恩准了姚广孝,并赐了金唾壶。八十四岁的黑衣宰相姚广孝颤巍巍从床上下来,抱着朱棣的脚痛哭流涕,连磕了十几个响头,不久后便死了。
“姚广孝为什么提出这个要求?当年要不是靠他帮忙,朱棣还不一定能打赢他侄儿,是晚年良心发现了?”林姐像是在提问,但脸上却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唯一合理的解释是他想试探下朱棣对建文帝的真实态度。”
“那直接问不行了?”小曹不是很理解。
“皇帝家事,大臣过问属于大逆不道。再说了,建文一直是朱棣的最大心病,只要建文还在,他这个皇位就名不正言不顺,坐不安稳。”
“是不是姚广孝知道了建文帝下落?”
“其实朱棣也知道,在这之前几天,胡濙向他报告过。”
“朱棣不是表明不再继续追究了吗?”我想起老头儿曾给我讲过这段故事。
“皇帝的心谁能摸得准,万一他哪天又反悔呢?姚广孝的潜台词是,我这几十年跟你出生入死,高官厚禄、金银财宝都可不要,但这是我死前唯一的要求。”
“放了建文帝?”
“对!我推测是这样的,虽然朱棣答应了,但姚广孝还是不放心,他跟朱棣朝夕相处大半生,知道主子是什么样的人。为防万一,又让人修建了这个避难地道。”
“他态度怎么转变得这么快?不单是良心发现吧?”
“史书上说他晚年回老家,本来以为父老乡亲肯定敲锣打鼓夹道欢迎,没想到乡民一见他就吐唾沫,连亲戚都骂他背叛故主,狼心狗肺。”
“受刺激了?”
“应该是的,古人看重这个。”
“他知道传国玉玺藏哪里吗?”齐主任问。
“这个就难说了。”林姐的好兴致立即没了,苦笑了一下。
“我还以为是条找传国玉玺的线索呢。”齐主任不大高兴,站起来挥挥手,“都散了吧,又不是做学问,花时间讨论这个,真是浪费!”
夜幕降临后,空气变得凉爽,吴小冉拉着我出去散步。天上弯月如钩,一个大大的圆圈围着月亮,看来明天要起风了。
“我想去看一下爷爷。”
“不是说了桥垮了吗?”
“绕路走嘛,有你陪着,只要你不嫌累,走一个月也没事。”
“咱们睡树上喝西北风吃水果啊?”
“那也没什么,到那时候就秋天了,山果都熟了。”吴小冉想了想。
“你又不知道他住哪儿。”
“问吴飞嘛。”
“他不会说的。”
“求你了。”
“不行。”我想了想,“齐主任要知道了,她一定会派人过去补几刀,你爷爷还能活吗?再说你去了有什么用?一点忙都帮不上。”
“我就是担心他。”
“我理解,等这边事完了,咱们一起去,现在真不行。”
“看样子是找不到了。”
“谁知道。”
“说不定早丢了,或者藏别处了。”
“可总得试一试,按照吴飞分析,这片地方最有可能了。”
“你一说我想起来了,那个吴飞和林姐是不是有点什么?她帮他洗衣服。”
“也帮我洗了啊。”
“周寻,你知道我意思。”
“管他呢,你们女人心里是不是都藏着个鬼,做事没脑子?天生受虐狂?林姐读书读糊涂了,竟然会对吴飞有好感?”
“这有什么奇怪的呀,平时越封闭保守的女人,越容易爱上亡命之徒。有人总结了一句很经典的话,说每个女人内心深处都想做压寨夫人。”
“贱!”
“说谁呢?就像我吧,名牌大学,年轻貌美,这么好的女孩儿,不也是跟你一个初中毕业蹬三轮的进城民工好上了,我图什么呀?”
“高中。”我纠正她。
“区别不大,总之凤凰找野鸡。”
“你就臭美吧。”虽然我听了不舒服,可我承认她说得有道理。
“感情的事,不好说。你不觉得齐主任可怜?被男人害成那个样子,一身病。”
“史队长更可怜。”
“哦,那倒也是。”
“你说齐主任那癫痫病是被害出来的?她告诉你的?我们村子里有几个,都先天的啊,说是在胎里时,后脑勺上的一根筋没长好。”
“受刺激过度也会这样。”吴小冉深吸了一口气,“赶快结束吧,无论找到找不到,结束了我好去看爷爷。”
我们又手牵手各处走了走,好久没有这样了。我有种很奇特的感觉,希望这个夜晚永远延续下去,时间就在这一刻定格,希望我所有预感都出自神经过敏。
从半山腰往下望,可以看到几点稀稀拉拉的灯光,又黯淡又萧瑟,微弱地闪动着,好像一阵风刮来就能全吹灭。
这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等老的死光,小的全接走,桥再无人去修,就变成一与世隔绝的荒村了,房子禁不住雨打风吹,肯定全倒,荆棘和野草几年内就会把这里生活过的痕迹完全吞没。我想起吴小冉曾谈起过的盖学校。
“你还打算在这里当老师吗?”我试探她。
“一直在想啊。”
“我以为你忘了呢。”我攥紧她的手。
“嘿,不会,只是要等这事结束,他们走了以后。”
“你还说要尽快一起离开呢。”
“暂时的啊,暂时躲他们一下,这群人我看见就恶心,一天都受不了。等过段日子咱们还会回来的,周寻,你说好要陪我,可别反悔。”
“我说话算数。”我默默地看着她,月光下她的脸温润如玉,我轻轻地吻了她一下,她把头温柔地靠在我肩上,“小冉,你知道小曹的理想是什么?”
“他没告诉过我。”
“跟林妹妹结婚,然后去北京西郊农村找块地,盖几个墙头,种地养猪。”
“那他现在就能去啊?”
“没到时候,他不是自称曹雪芹后人嘛,想亲眼看一下传国玉玺,了却一下心愿,他说这玩意儿跟《红楼梦》有很大关系。”
“也许是真的。”
“想必传国玉玺真有魔力。据他讲《红楼梦》本来是写完定稿了,曹雪芹过来看了传国玉玺,回去就恍惚了,把书稿投到火炉里,还亏一个女的,叫什么胭脂的抢救及时,要不前八十回也留不住。”
“大学时候,我老师就讲过,说《红楼梦》是写完的,要不怎么会批阅十载,增删五次?这可是重大轰动性新闻,他该去红学研究所哪儿的说呀!”
“去过,人家都当他是疯子。”
“哦,是有点传奇色彩,天不早了,回去睡吧。”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吴小冉的房间里还亮着灯,不过窗帘拉着。我想这真怪,不会是又在开什么会吧?那也不用拉窗帘,三更半夜,野外深山,又没找到传国玉玺,蚊子这么多,让听都不一定有人愿来,故弄什么玄虚?
吴小冉去厕所了,我放轻脚步,来回走了几趟,歪脖树旁边的黑黢黢的坑,在昏黄的月光下像张大的嘴,阴森可怖。黑狗那条翘起的腿还在我心里堵着,如果它满身湿土从里面爬出来…我赶紧截住了念头。
门上有条细缝,露出一道狭长的光线,我忍不住凑近往里面瞄了瞄。
林姐在帮齐主任梳头,齐主任穿着碎花睡裙——这比较罕见,平时哪怕天再热,她都是长裤长袖,一副保守打扮——坐在镜子前,她的头发又黑又长,白天大多时候都绾着,现在则像绸缎一样垂在背后。
那头发看上去很顺滑,可林姐板着脸梳起来没完没了,齐主任也没流露出丝毫厌倦。我觉得挺没劲的,打算不看了。突然齐主任动了一下,她动得不太自然,像被人狠捣了下肋骨,猛地向一边斜去,林姐按着她肩膀,一副见惯不惊的样子。
等身子扶正,从镜子里我看到齐主任的脸,五官扭曲,泛着青色,一只眼睛像上次那样骨碌碌直转。她鼻子似乎在发痒,她伸手揉了揉,鼻子掉了,林姐平静地帮她捡起来,对着镜子又安上了。
一只手拍了一下我肩膀,我嗷的一声跳起来,是吴小冉。
门打开了,林姐手里还拿着梳子,诧异地瞪着我,“周寻,你在这里干什么?”
“刚…刚回来。”我结结巴巴,觉得小腹处一紧,裤子里像湿了一大摊,我使劲咬牙,生怕不小心又会喊出来。
“我们出去散步了。”吴小然也发觉了我不自然,替我掩饰。
“哦。”林姐将信将疑。
“叫周寻进来。”齐主任在里面说。吴小冉也想进,被林姐挡住,门又关上了。
齐主任已经坐在床上,头上戴着只浅绿色的发卡,她上下打量着我,“你都看见了?”
“什么?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假装糊涂,竭力控制住自己别抖,千万别抖,一抖就露馅了,可手和嗓子都不听使唤,胸膛里一阵一阵地冷,像被人塞了一簸箕冰碴。
“这个。”齐主任笑了,手指夹住鼻子,轻轻一拔,又下来了。她捏着研究了一下,又侧着头,优雅地去拽耳朵,两只耳朵也掉下来了,她把它们拢在一起,一只手轻捏着耳垂,像是在给它挠痒痒,“还有只眼睛,你要不要看?”
昏黄的灯光下,齐主任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下,一张鹅蛋脸平平的,一只眼里还有笑意,另一只向前微凸着,不转了,可看不出任何表情。原本是鼻子的位置,只剩下两个黑色的水滴状的孔,时大时小地翕动着。
吴小冉在外面捶着门,“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你不要伤害周寻,不要伤害周寻!”夹杂着林姐的劝阻声。
“看完了?”齐主任气定神闲,跷着兰花指,一一又把鼻子耳朵安回原位。她站起来,从旁边的包里拿出一文件夹子,拣出一张纸,“有空好好研究一下,我在这房里呀,发现了几张旧剪报,可上面不清楚,这个记得更清楚呢。”
我茫然地接过来塞兜里,一脚一脚像踩在棉花堆上,打开门,山风一下子扑在脸上,我晃了晃,差点没一头扎地上,吴小冉赶忙扶住我。
我跌跌撞撞地跑到院门口,扶着墙大口喘气。
“她打你了?”吴小冉焦急地问。
“没。”我不想告诉她。
“那她和你说什么了?”
“小冉,”我抓住她的手,“我听你的话,天一亮咱们就走吧,我不想看传国玉玺了。”
“你到底怎么了?”
“突然觉得挺没意思的。”我脑子里像住进去一个响器班子,鼓锣齐鸣。
“行。”她非常干脆地答应了,又狐疑地扫了我几眼,“你真没事?”
我努力稳定了一下情绪,“放心,就是刚才害怕了。”
等剩下我一个人时,我把那张纸掏出来展开,是复印的一张旧报。标题赫然跟我上次见到的一样:我县某镇清溪村发生血案。下面则是这件事的详细报道。
清溪村一放羊小孩在山后一废坑里,发现一赤身裸体重伤妇女。
该妇女年约二十几岁,凶手作案手法极其残忍,该妇女左腿和左臂均被利器斩断,耳鼻舌俱无,左眼珠被摘除,但伤处均做了细致的医疗处理。
切除的肢体和器官放在一尼龙口袋里,已腐烂,妇女周围还有牛奶、馒头、水等补给品,目前还没查出该妇女的真实身份,希知情者告知云云。
我明白过来,脑子里的响器班子吵得更厉害了。老头儿有意的遮遮掩掩;鬼婆婆疯疯癫癫的告诫;齐主任那顶黑色小轿子,直挺挺走路的样子,看人的眼神,平时的穿戴打扮,像用指甲划黑板的笑声…全涌到一起去了!
燕子,齐主任,被残忍地削掉半个身体被人如垃圾般弃之野外的女人,她们是一个人,她并没有死,她重新组装起来,来复仇了,没错,血流成河!
44
那天晚上吴小冉被林姐叫回房睡,我不想让她进去,可没办法,事已至此,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好,免得齐主任改变心意,害我们。
我偷偷告诉了她齐主任的一些事,怕吓着她,我只说她的一半手脚是假的,她并没流露出我想象中的惊惶,反而宽慰我,“都一起住这么多天了,她想害我早害了,她都是在床上睡,拉着床单,看不出什么异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