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漆碗啊,拐杖啊,席子啊,说不定都是真货。”齐主任笑完后说,“就是人不承认,不承认就一钱不值,空留笑柄。像这个传国玉玺,即使咱们找到了,想获得世人认可,也很难。”
我心里说既然这样,还费劲找它干吗?
“主任你放心,”林姐近乎谄媚地说,“我研究了这么多年,确信它没有被毁掉,真的还存在,建文帝走时带走了它。如果他最后几年在这里度过,传国玉玺没理由不藏在附近的某个地方。”猴三脚在桌子下碰了碰我的脚,一脸鄙夷。
“不好说啊,两千年来这东西造假的多了去了。”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小曹挺有诗意地来了一句。
“这话有水平。”齐主任赞叹道。
“小曹,你那刻字的玉佩拿出来给主任看一下。”林姐说。
小曹小心翼翼地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齐主任。她接过来后,看了看,又还给了小曹,“哪儿弄的?”
“祖先传下来的。”
“这就是西汉王莽篡权时,孝元太后从传国玉玺上摔下来的一个螭虎角,小曹清时的祖先就是那个写红楼梦的曹雪芹。”林姐介绍说。
“哦。”
“你们看。”林姐从小曹手里拿过来那块玉,举到电灯泡下。这个红绳系的小手指大的东西,随着林姐手的转动,它的颜色也在发生着变化,从纯白色一点点转为青色。“注意到了吧?”
“有点意思。”齐主任来兴趣了。
“唐代《录异记》里描述说:岁星之精,坠于荆山,化而为玉,侧而视之色碧,正而视之色白。是不是这样?”
“这有什么稀奇的,好多玉石都这样,有的还夜里放光,五彩环绕呢。”猴三说。
“你知道它的来历吗?”
“秦始皇用和氏璧做的,字是宰相李斯写的,刻工是孙寿。”猴三撇了撇嘴,鼻子里哼了一声,像是认为这问题很低级,不值一提。
“和氏璧从哪儿来的?”林姐不依不饶。
这下子把猴三问住了,他眨巴着小眼睛,半晌才说:“是一个姓和的人拼了老命献的?以前我都记得,让一禽兽砸了一板凳,脑子不好使,忘光了。”
林姐没理他,兴致勃勃地继续往下说。她说的比较专业。这女人是有点书呆气,一涉及自己的研究专题,就两眼放光,滔滔不绝,一会儿古文韩非子一会儿现代语的,跟小曹提他的远祖曹雪芹时有得一拼。
为了省事,我用自己的语言把她的话简略复述一遍。
那是两千多年前了,楚国一个叫卞和的年轻玉工,在湖北荆山勘察时,发现一块石头,里面含着一稀世宝玉。
当时正是楚厉王当政,卞和拉着板车去献宝了,宫廷里的玉师研究了半天,说这不过是块凡石,厉王一怒之下,斩了卞和左足,轰他回老家了。
到了楚厉王儿子武王即位,卞和拄着单拐蹦跶着又去献宝,结果这下子拐杖都用不着了,武王截了他右足。
等楚武王死了文王登位,卞和贼心不死,还想着再去献。他找人用木头做了个滑板车,一只手抱着石头,另一只手扶着地,一路乞讨,风餐露宿,一点点滑着去宫廷,到门口哭了三天三夜,泪尽继之以血。
文王听说了很诧异,把他召进去问:“天底下被砍了两腿的多了,你为何哭得这么凄惨?”
卞和说:“我不是哭我自己,我是哭好好的一块宝玉被认作石头,我是哭好好的一个忠臣被认作骗子。”
文王虽早已耳闻卞疯子的事,但看着这位老人抱着块破石头哭成那个样子,还是深受震动。他为让卞和死心,就又找来玉工,把那块璞石剖开,出乎意料的是里面果然有一块晶莹宝玉。
这就是天下所共传之宝和氏璧的来历。
后楚文王封卞和为零阳侯,经历了一番大悲大喜的老卞和顿悟了,看透虚名,坚辞不就,后入深山修道,不知所终。
“傻逼一个。”猴三评论说。
“你说什么?”林姐显然发怒了,史队长冷冷地盯着猴三。
“卞和。他要认定那石头包着块无价之宝,干吗不自己剖出来?他是玉匠啊。非得让人把自己砍成陀螺?”
我也有这疑问,看着林姐,等她说出什么。她嗫嚅了半天,才说:“古人的想法跟现代人不一样吧?或许他没工具。这个记载最早出现在《韩非子》里,大多是借寓言说事,不排除有夸大改编的成分…”
“不对。”小曹插了句,“这东西有邪气。”说完他阴恻恻地直吸冷气。
我们都把目光转向他。
“国之重器,往往是不祥之物,接触过它的人都会倒大霉。我数过,除了老卞和外,后来的,秦始皇是死在路上,跟一车臭鱼一起拉回家;王莽事败后人头做成酒器;孙坚被乱箭穿心;石勒父子相残;李从珂携家属登楼自焚;建文帝披发入山;还有我的远祖曹雪芹先生,本来已经写好的书,非要焚烧掉不可。”
“恋什么就死什么上。”齐主任说话了,接着长叹了口气,似乎陷入到回忆里了,眼睛盯着虚空中的某处。
“也有根本对此没兴趣的聪明人,比如曹操,人家要献给他,他拒绝了,说你们要把我架火盆上烤啊。还有赤眉军的首领刘盆子,他本来是个放牛的,后来被推举为皇帝,人家硬把玉玺挂他脖子上…”
“你们把爷爷放哪儿了?”一直闷头不响的吴小冉突然发话。
“不是说送医院了吗?”齐主任正听得来兴致,不大耐烦。
“怎么送的?”
“我和猴三把他放到医院挂号处,就回来了,医生看到不会见死不救的。”史队长停顿了一下,接着解释说,“他身上有枪伤,我们不能留那儿。”
吴小冉低头不说话,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
夜里我们几个男的睡一起,趁史队长出去方便的空儿,我问猴三老头儿的确送到医院了吗,他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说:“别问了。”
“你可别耍我。”
“死了活了,跟你没多大关系。”
“这是什么话?”
“以后你就知道了。”
“猴三我…”
正说着史队长进来了,冷冷地扫了我们一眼,然后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我们便都闭口不再讲话。几只灰蛾子围着昏黄的灯泡飞,扑啦扑啦撞得直响,不时有一只被烫伤掉下来。我盯着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半夜下起大雨,房顶被打得啪啪直响,满山的蛤蟆兴奋地狂叫起来,像鼓锣齐鸣。每隔几分钟便有一道闪电,把外面照得亮如白昼。
史队长还没睡,在门口抽烟,香烟头一红一暗的。窗外扫进细沫似的雨水,打在我身上一阵阵的凉。
我坐起来,抱着膝看着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在院里已积了很厚的一层水上,那棵死掉的歪脖树黑黝黝的,枝杈直直指向天空,如一团剧烈燃烧的黑火,看上去张牙舞爪,特别狰狞。
猴三和小曹也醒了,他们学我的样子,盯着窗外看。不知过了多大会儿,猴三轻轻叹了口气,“睡吧。”
天亮时雨停了,院子里的水能淹没脚脖子。房子虽是建在山坡上,可这儿正处于坡上的一块洼地,又无地下管道,一下大雨照样会积水。
我来的这两个月曾碰到过一场,那时天不亮老头儿就叫上我和他一起拿着铁锹疏通。现在他去医院了,我也懒得去管,都他妈淹死才好呢。
齐主任对西屋特别好奇,她钻到里面,叮叮咣咣,不知是搞什么,迟迟不见出来。
我仍和小曹一起出去。
他穿着双人字拖鞋,一路上东张西望,甚至还掐了根小草,悠闲地衔在嘴里,我看了很是不爽。
“你以为是郊游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能去哪儿?”
“知道又有何用?”
“救人啊。”
“你不觉得齐主任在故意耍你?”
“知道。”
“她要想杀人,不早杀了?会和你谈条件?有这必要?”
“操!”
“你就做个姿态好了。到时即使找不到,她也不会难为你女朋友的。”
“她为什么这么做?”
“女人跟蚯蚓一样,她想什么你永远不会知道。”小曹想了想,“你不觉得你女朋友有点儿不正常吗?”
“哪儿不正常?”
“她不爱理人。”
“吴老头出事了,她心里难受。”
“我们主任对她挺照顾的,每次做饭,还争取她的意见。”
“哦。”我的不安稍微减轻了些。
到了后山,我们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天还是阴沉沉的,欲雨未雨,小曹把上衣脱下来,露着脖子里的那块玉。
“你真是曹雪芹后人?”
“啥意思?”小曹恼了,小眼睛瞪得溜圆。
“我以为你瞎编的。”
“祖宗的事,能乱编吗?”
“那这块断玉是怎么到了曹雪芹手里的?”
“说来话长了。”
“简单点说好了,咱们现在有时间了,总比呆坐着强。”
当时小曹讲得并不完整,我也没能记住,为写这个故事前段时间我专门去了趟北京郊区,他又给我一些资料,详细地重述了一遍:
还得从曹雪芹的高祖曹振彦开始。
早在努尔哈赤的八旗军攻占沈阳时,曹振彦一家老小就一起被俘,沦为后金国四贝勒皇太极府上的家庭奴隶。
皇太极将曹振彦赐给弟弟多尔衮。曹振彦年轻机敏,勇猛善战,很快赢得多尔衮的信任,被提拔为旗鼓佐领,这属于八旗中的正四级,地位很高。
当时大明王朝气数已尽,皇太极早想入关称帝,但没有传国玉玺,又是少数民族,汉人眼中的夷狄之徒,他怕被人耻笑为白板皇帝。他怀疑玉玺还在被朱元璋赶到漠北的元后代手里。
清天聪九年(1635年),皇太极为夺回传国玉玺派多尔衮西征察哈尔,曹振彦贴身跟随。几番激战后,察哈尔国王林丹汉之子额哲不敌,派出使臣议和,当时多尔衮这方的谈判代表就是曹振彦。
在多尔衮的授意下,曹振彦不仅索要了大量土地、财宝,还逼迫察哈尔国交出传国玉玺,额哲无奈,最终献宝投降。
多尔衮将这一消息报于皇太极,皇太极乐坏了,当多尔衮班师回朝时,他破例步行百里之外,到辽河以西的阳石木迎接,举行了隆重的接宝仪式。
获得这枚玉玺,天命在斯,为皇太极立国称帝提供了契机。就在这事后不久,他正式改国号为大清。
1644年,吴三桂投降,摄政王多尔衮率军入关,清王朝开始了对中国二百六十八年的统治。曹振彦入内务府,曹氏家族“赫赫扬扬,将及百年”的历史从此揭开了序幕。
这儿就出现了两个问题:
一是皇太极得到的传国玉玺是真的吗?
二是曹振彦在这个事件里,除了随多尔衮打仗和那次谈判外,他没再干别的?
第一个已经解决,皇太极得到的那个是假的,乾隆时已经被鉴定其为赝品,“好事者仿刻之”,此玉玺现仍藏于故宫博物院。
关键是第二个。据小曹讲,其实谈判结束后不久,额哲派来的使臣曾私交给曹振彦一件东西,并附有额哲的一封密函。
信里额哲先恭维了曹振彦一番,然后又打抱不平,说曹将军既是大明臣子,即使不做忠臣,带一家老小上吊投河殉国,也该做遗老,去山里种地赏菊花,后代子孙永世不入新朝为官。大不应助蛮夷夺天下,何况曹将军再英勇神武,在满人眼里也只不过是个“包衣”,干活的家奴而已,何必呢?大丈夫宁做鸡头,不为凤尾。不如咱们里应外合,在关外搞掉多尔衮。
信尾额哲又玩隐喻,说要献的那个玺是伪造的,真正的传国玉玺已经被朱元璋拿走,我们这些北元的后代,为了面子才没把这事传出去。给你的这个东西是西汉时从玉玺上面摔下的螭虎角。大明江山摇摇欲坠,曹将军不愿与我等为伍,不知有没有信心将此角重新安回?
曹振彦当时正值盛年,又颇受重用,一家老小均在皇太极手里,他斟酌权衡一番后,自然不会同意额哲提议。他看完后就把信烧了,东西却留下来了。
不管怎么说,这个事在他心里还是留下了阴影。他给自己已经十二岁的大儿子改名叫曹尔玉(后因康熙把尔玉连写作玺,故又改名玺),字完璧。
就这样过了十多年。
到1648年,山西大同汉人姜襄打着反清复明的口号暴乱,曹振彦与长子曹玺一同随军作战,左冲右突,所向披靡,很快打败了贼寇。本以为此事到此为止了,谁知道多尔衮为了杀鸡儆猴,下令屠城。
面对着五万多赤手空拳的降卒,七八万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一衣同胞,如何下得了手?
但军令如山,曹振彦最终还是血洗了大同。城内血流成河,横尸遍野,一座本来人丁兴旺的千年旧城顿成废墟。
无论如何,大同都应该是曹振彦一生都摆脱不了的噩梦,加上后来他虽富贵累世,但因其包衣身份,根本无实权,又屡遭清朝贵族鄙视,他后悔没有听额哲的话。
临死前,他把额哲给他的螭虎角转交儿子曹玺,曹玺后又传于曹寅,曹寅后又传于曹颙,曹颙后传于曹雪芹。一百多年,几代传承,曹家也从鼎盛走向没落,但一直都在秘密寻找真正的传国玉玺。
到了曹雪芹,玉玺终于被他找到了。
至于他怎么打听到玉玺是被建文帝拿走,藏在清溪村,这就不得而知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之前,他已经写完了《红楼梦》,在这之后,他突然要把这部书焚毁,要不是有个女子挡住,历史上也就没有这部奇书了。
挡他的女子别号叫脂砚斋,曹雪芹的妻子,小曹的远祖母。
虽然《红楼梦》已经烧掉了后半部分,毕竟前八十回留下了。
但从此后曹雪芹一蹶不振,终日以酒浇愁,画一些怪石头,四十几岁就泪尽而逝。他再没提找传国玉玺的事,螭虎角由脂胭斋留着,仍一代传一代。
“为什么非要找这个东西?”
“遗愿吧。”
“不明白。”
“大同屠城事后,我的远祖曹振彦虽然再次被封官加爵,心里却一直很痛苦,清朝虽宣称满汉一家,打骨子里还是瞧不起汉人。”
“嗯。”
“要是真找回这个东西,还是能成就一番事的,冷兵器时代,当时的人又迷信。”
“曹雪芹找到后又耍什么疯呢?”
“我也想不通。”
“你早知道玉玺藏在这里?”
“哪能呢,我也是听林姐说的。”
“曹雪芹没说过他来过这里?”
“没有。”
“那万一假的呢?”
“假作真时真亦假。”小曹苦笑了一下,“我宁愿相信是真的,吴老汉不也说,曾经有个姓曹的中年男人来过吗?”
“你见到又能怎么样?”
“我想看看这到底是块什么东西,竟让我的远祖曹雪芹先生下决心毁掉他花了半生心血的《红楼梦》。”
“是有点诡异。你说可能是像水晶头骨之类的东西吗?我看过一则报道,说那玩意儿是玛雅巫师的法器,有神秘力量,谁沾染谁倒血霉。”
“也说不定。”
“一定是的,能控制人的思维。”我来了精神,“要真是块破石头,历朝历代死那么多人争这玩意儿干吗?没必要啊。”
“见到就了解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我还有件事挺好奇。”
“什么?”
“还是别说了。”
“我最恨说话说半截了。”
“你口口声声说是曹雪芹后代,除了这块玉外,还有没有别的证据?”
小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兄弟,不瞒你说,我曾拿着螭虎角拜访过几个知名红学家,跟人家诚恳地说这事,人家差点把牙笑掉,胭脂斋是最早批阅《红楼梦》的,可学术界现在连她是男是女都没定论,遑论其他?”
“不会吧?”我傻眼了。
“你知道《百家讲坛》里那个讲揭秘《红楼梦》的吗?出好几本这方面书了,姓刘,六十多岁,以前写小说,挺火的。”
“不清楚。”
“这都不知道?”
“我平时看书只看《知音》和《故事会》。”
“我去找过他,他听了后劝我去安定医院,还好心推荐了一位精神科医生。”
“唉,也难怪。”
“是啊,换谁都会认为我脑子有病。我听我爸说,以前还留有几件遗物,可惜‘文革’时都被烧毁了,所以我要证明自己,只能找到传国玉玺。”
37
等我们黄昏回去,发现院子里的水已经流光了。
地面上多了两条窄窄的沟渠,一看就是人铲出来的,弯弯曲曲地通向外面。原先水覆盖的地方只留下了层黑泥。
西屋外面凌乱地堆放着前几天砸烂的断砖、水泥块,被那场大火熏得乌黑,几只鸡站在上面。吴小冉房间上着锁,林姐坐在门口椅子上发呆。
嘎吱嘎吱,一阵阵刺耳的刮擦声。
这群疯子肯定是在西屋发现了什么。
我有点担心吴小冉,趴到她窗口看了看,她侧着身子躺床上睡觉。
齐主任从西屋里出来,额头上都是汗,除了鼻子外,脸上的其他部位全红彤彤的。那身挺保守的衣服也灰尘遍布,肮脏不堪,但她看起来特别兴奋。
“找到吴飞了?”齐主任捋了捋头发。
“哪儿找去?”
“明天继续。”
“我们整座山都找遍了,一点线索都没有,”小曹说,“会不会是早吓跑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可能去报案了。”我吓唬齐主任。
“哈哈,这个不会。”齐主任很有信心,“你们不进来看一下吗?”
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进去后还是大吃一惊。
那真是名副其实的掘地三尺。
屋里的灰烬都清空了,墙角几个高土堆,散发着腥气,中间一个足足有三米深直径两米的大坑。史队长仍汗流浃背地在那里挖掘,猴三拿着把刮刀,小心地清理着一边的土壁,渐渐一个门的轮廓显现出来了。
“古墓?”小曹问。
“一会儿就知道了。”齐主任目不转睛地盯着猴三,屋顶上新扯了盏一百瓦的灯泡,挂在一根弯曲的铁条上,把本来昏暗的房间照得亮如白昼。猴三瘦瘦的脊梁沾满灰,和汗水粘在一起。
坑边放着几件挖出来的旧兵器,长矛和大刀,矛头成了铁疙瘩,大刀锈得几乎光剩个刀柄了,还有块被抬上来斜断掉的石碑,上面糊着层青泥,小曹蹲下来擦拭着。
“我的天!”他突然一哆嗦。
石碑上的字已经出来了,两个大的,“此”,我也激动了,这是后山那块残碑的另一部分,上面的字连起来就是“建文帝殉国于此”,大字旁还有一行小字,我坐下来凑近看,虽是繁体,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悼红轩主人曹雪芹敬题”。
“操!”我大叫。
小曹还在那里哆嗦,他的手在发抖,嘴唇抖得更厉害,连着那颗扣子大小的痣,小眼睛急促地眨动着,不知道是悲是喜,连那缕遮疤的头发掉下来都不知道。
“他真来过!”
“那还有假?”林姐不知什么时候溜进来了,兴奋地搓着手。
“你和小曹去外面守着。”齐主任说,林姐虽然不大情愿,还是出去了,小曹沉浸在突然而至的幸福中,仿佛没听到,我踢了下他屁股。
“啊?”
“你去院门口。”齐主任板着脸又说了一遍,“别让什么人进来。”
小曹嘴里答应着,可手还在摸着那块残碑,像是粘上面了,齐主任重重地咳嗽了声,他才很不情愿地站起来。
门已经完全露出来了,看上去是木头做的,呈土灰色,几道大的裂缝里面发黑,一长溜肥硕的白虫子像装饰的花边,伏在上面,门板很厚。史队长和猴三拿着根铁杠子撬,不见有动静,猴三又在门框处咣当咣当敲了一阵子,齐主任示意我下去帮忙。
脚下都是黏湿的青泥,鞋直打滑,一使劲就一个趔趄,我脱掉鞋子,三人一起用力,我听到一阵噼里啪啦木头碎裂的声音,那道门终于缓缓打开了。
一股阴冷霉烂的气息迎面扑来,那味道太浓厚了,像有了形体,仿佛一个庞然大物。
猴三握着杠子,警惕地看着黑黑的门洞。
“进去?”我嗓子发干,像有个甲虫在里面爬。
“等一等。”猴三眯着眼睛。
齐主任递下来两个大手电筒,猴三拧亮照着里面,光圈处是一面灰墙,估计是被水浸湿了,亮晶晶地反射着光,除此外什么都没有,应该是间空屋。
光圈又照在地上,和墙一样,也是灰扑扑的。
我听到奇怪的沙沙声,像有人在用力挠头发,接着那声音更响了。
“快跑!”猴三吼了声。
史队长他们嗖的一下子就溜上去了,我没穿鞋,加上心里害怕,两手攀着坑壁,脚蹬了两下,竟没有成功。那沙沙的声音更近了。
还好猴三拽住我胳膊,硬把我拉上来了。
回头一看,我心跳都要停了,全是灰色的小虫子,比手指甲大不了多少,脊背发亮,挤压在一起,像潮水一样往外涌着。
我明白为什么以前老是有那么多虫子了。
后来我看好莱坞电影《木乃伊》,法老坟穴一经打开,就有许多黑糊糊的大甲虫出来,转眼间把人啃得光剩副骷髅,我不知道真有这事还是导演瞎编。
但那天熙熙攘攘赶集似的虫子真把我吓出毛病了,以至于过了两年,我仍常常梦到,然后一身冷汗从床上坐起来,打开灯四处找。
虫子开始沿着坑壁快速地往上爬。
猴三怪叫一声,像被鬼咬了脚后跟,率先冲出去,齐主任也向外跑了,我和史队长紧随在后面,门又被重新关上。
在堂屋刚喘了几口气,齐主任突然发了疯,把床上的被单和席子全揭了,又冲我们着急地吼道:“被子衣服全拿过来!”
我们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出去后齐主任踹开西屋门,虫子像浑水似的涌出来。林姐脸色苍白,连连后退。齐主任一边跺着脚,一边把被单点燃,我们恍然大悟,纷纷学她。刹那间被子、棉絮、老头儿的旧衣服全被引燃,甚至板凳、饭桌都投了进去。
史队长从灶房抱出一大束干木柴,扔进去后,又把门关上。
虫子纷纷从窗口逃生,模糊能看到窗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虫子蜷曲的尸体。又有些挣扎着向外爬的虫子,火苗舔过来,瞬间化为灰烬。
熊熊大火,离老远都觉得烤得脸疼。
西屋里一直不停地啪啪响,像是有人在远处放几千响的鞭炮,我知道那是虫子尸体爆裂的声音,足足烧了一个多小时,火势才弱下来。
整个房间像是被烤焦了,散发着煳味,齐主任用一根铁钩子挂住门环,一用力,门便被硬拽开了,浓烟翻滚着涌出来。
我站院子里看了会儿,就去了东边的房子,林姐赶紧跟过来。吴小冉仍被锁在里面,在窗口我们说了几句话,她还是非常担心老头儿。
“我爷爷真去医院了?”
“真去了。”
“要万一没去呢?”
“猴三他们亲自送的。”
“不会是骗你吧?”
“别乱想了。”我背上凉飕飕的,他们不会把老头儿随便往荒山野岭里一扔吧,“要不,我明天去县城医院找找看?”
“他会不会出事?”吴小冉眼一眨巴,泪又掉下来了。
“齐主任说找不到吴飞,咱俩都活不了,”我突然想起来了,“明天是最后一天了。”
“周寻,你怕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