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2日是许多也是太多谜团中的唯一一条线索。
首先要找出别墅大屠杀和教堂凶杀案之间的联系。得益于米拉的直觉,他们唯一发现的关联是那个老电话号码。受害者之间似乎没有关系,所以唯一可能的联系只能存在于凶手之间。
罗杰·瓦林在逃离一切的那些年里认识了某个人或者说某个女人,然后联手策划了谋杀计划?
米拉像个跑龙套的一样在警局走廊里转悠,这是她目前能够想到的唯一解释。然而,较之于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未来可能要出什么事才更重要。
现在迫在眉睫的是那个最后通牒。
随着一个又一个小时过去,警方设计了各种行动来防止或阻碍新案件发生。他们叫了许多警察回来执勤,并且增加了轮班的次数。为了让凶手或凶手们知道这座城市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他们设下路障,增加巡逻警车。常和联邦警察局合作的线人接到通知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城里大批的警察部队应该会让一些犯罪组织的老大予以配合,他们这么做也无外乎是为了能尽快撤除道路安全管控,不要再妨碍他们做生意。
为了不引起媒体的怀疑,警方发布公告声称这是一次大规模打击犯罪团伙的行动。报纸、电视和网络也热情地加入围剿队伍,殊不知这只是又一次浪费纳税人的钱、毫无意义的公关运动罢了。
与此同时,警察局总部召开了一系列秘密会议商讨对策。最高级别的会议有“法官”出席,其余会议的参会人员根据等级由高到低确定。尽管米拉对调查工作作出了贡献,但她很快就被贬为无关紧要的人员。她明显感觉到她的作用被刻意削弱了,就好像有人想要把她踢出调查一样。
快到十七点的时候,她离开警察局的高层区回到了“灵薄狱”。随着夜晚临近,不知道会出什么事的那种恐惧感越来越强烈,但米拉已经太久没有睡觉了,要想保持清醒的头脑,她必须休息一会儿。
米拉躲进曾经的杂物间,她在那里放了一张小床,每次她在过了值班时间后继续留在办公室时可以用。她脱掉运动鞋,把皮夹克当作盖毯。狭小的房间如同一个秘密庇护所般舒适,除了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微黄色灯光之外一片漆黑。昏暗的光线足以给她安全感,好像外面有谁在守护着黑暗中的她一样。她侧过身,双腿弯曲,双臂交叉,起初她无法入睡,后来,肾上腺素渐渐褪去,倦意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我们找到了。”
米拉半睁着双眼,不确定这句话来自现实还是梦境。说话的语气很镇定,以免吓到她。她定睛看了看,门是半关着的,这样光线就不会刺痛她的眼睛。斯蒂夫坐在小床边上,手里拿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杯子。他把杯子递给她,但米拉对此置之不理,而是立刻看时间。
“放心吧,现在是十九点,最后通牒的时间还没到。”
米拉坐起身,终于接过杯子,在喝之前先闻了闻里面的气味。“那我们找到了什么?”
“在菲利普斯的律师事务所的调查得到了预期的结果,现在我们有一个名字了——娜迪亚·尼韦尔曼。”
尽管是她提出了这个假设,米拉在听到队长说出一个女人的名字时还是大为惊讶。“娜迪亚·尼韦尔曼。”她重复了一遍,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杯子还举在半空中。
“她是埃瑞克·文森迪负责的最后一个失踪案。”斯蒂夫回忆起来,“他们刚打电话过来,似乎大人物们又需要你了。”
接下来的十分钟,米拉和鲍里斯通了电话。她首先要做的是打开埃瑞克·文森迪的办公桌上的电脑,把关于这个两年前失踪的女人的调查档案发给他。
娜迪亚·尼韦尔曼是一位三十五岁的家庭主妇,一米七,金发。她是9月22日结婚的。三年之后因为丈夫经常家暴和他分居。
“不用说,她丈夫是兰迪·菲利普斯的客户。”鲍里斯在电话里说道,“这是个不错的复仇动机。”
米拉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米拉,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些失踪人口都回来了?”
“我不知道。”她只能说。她不明白。这一切令人无法理解,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害怕。
罗杰·瓦林和娜迪亚·尼韦尔曼失踪的时间相去甚远。
“要是媒体知道了,一定会把他们叫作‘杀手夫妇’。这里所有人都忙疯了,‘法官’召集了紧急会议。”
“我知道,斯蒂夫刚上你们那儿去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娜迪亚杀的是那个律师,而不是她丈夫。”鲍里斯向她吐露自己的想法,“或许最后通牒是针对他的。”他立刻纠正道。
“你们通知他了吗?”
“我们把约翰·尼韦尔曼带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现在他在我们的监视中,你真该看看他被吓成什么样子了。”
和瓦林一样,警方没有把娜迪亚的照片公布给媒体。和瓦林不同的是,那个女人失踪的时间相对短一些,所以找出她在那段时间里去了哪儿的希望更大。
“鲍里斯,你想要我怎么做?要我去那里吗?”
“不用。我们在审讯她丈夫,尽力从那个王八蛋那儿弄明白他前妻的生活中是否有什么细节是她在失踪前没有对我们说的。然后,我们会想办法从那个女人的档案中查出她两年前失踪时有没有人帮助过她,比如一个熟人或者是闺蜜。我希望你也查查。能不能帮忙调查一下除了正式报告之外,埃瑞克·文森迪是否做过这个案件的笔记?”
他们结束了通话,米拉立刻开始工作。
她在电脑屏幕上浏览文档。埃瑞克·文森迪是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整理内容的。只有失踪案会采用这种方法。拿凶杀案来说,还原案件总是从结局也就是被害人的死亡日期出发的。
埃瑞克·文森迪在撰写报告上面非常花心思,它们看上去就像小说故事一样。
“我们必须保留故事的情感冲击,这样对它们的记忆才会历久弥新。”他总是这么说,“无论之后谁翻看档案,一定会喜欢上那个消失者。”
文森迪觉得只有这样,他的继任才会孜孜不倦地寻找真相。就像他曾经做的那样。米拉心想。
不管走到哪儿,我都在找他们。我一直都在找他们。
米拉快速翻看了文档里的照片。它们见证了娜迪亚·尼韦尔曼这些年的变化,她的双眸是衰老得最明显的。只有一个原因会导致这种结果。
痛苦的侵蚀能力,这一点米拉再清楚不过了。

◆◆ 16 ◆◆
娜迪亚·尼韦尔曼曾经是个美丽的姑娘。她是所有男生都想娶回家的那个高中女同学。田径冠军,成绩优异,学校剧团演员。她在学业上的非凡表现在念大学哲学系的头几年里再次得到印证。二十四岁的时候,娜迪亚就是一个独立成熟的女人了。大学毕业后,她念了新闻学硕士,在一家电视台的新闻编辑室兼职。她本该前程似锦,然而有一天,她在人生路上遇见了错的男人。
和她相比,约翰·尼韦尔曼一无是处。高中辍学,服兵役中途退出,还有一段失败的婚姻。他从父亲那儿继承了一家生意兴隆的小运输公司,但自从他接手后,业务就一落千丈。
一个破坏分子。米拉心想。
娜迪亚在一个派对上认识了约翰。他又高又帅,带着所有人都喜欢的那种可爱的痞子的神情。娜迪亚坠入了爱河。他们交往的时间非常短,两个月后就结婚了。
米拉可以猜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娜迪亚从一开始就知道约翰喜欢喝酒,但她以为他能够控制自己,觉得能够逐渐改变他。
这是她犯的最大的错误。
根据她对社工所描述的,婚后没几个月,问题就出现了。他们为了那些交往时就有的琐事争吵,只不过这个时候的争论中出现了一些娜迪亚无法明确定义的东西。她一时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主要是约翰的某些态度给她的一种感觉。比方说,他会对她破口大骂,而且每一次都比上一次靠得更近,一次接近一厘米。但是他会在最后一刻退后。
然后有一天,他打了她。
他说是无意的,她相信了。可是她注意到他眼中有一种从未见过的目光。
一种邪恶的目光。
埃瑞克·文森迪在阅读娜迪亚这些年来在警局的报案记录时获得了大量的私密信息。所有报案都在数天后准时撤销。或许是怕亲友们知道了尴尬,或许是羞于面对审讯,又或许是因为约翰清醒后请求她原谅时是那么令人心悦诚服,以至于娜迪亚愿意给他第二次机会。几年来,发生过好几次这样的事情,和她身上的乌青一样可以被细数过来。一开始的时候都是一些淤青,用一件高领毛衣或者多涂点粉底就能轻易掩盖。娜迪亚觉得只要没见血,就没什么好担心的。米拉知道有些女人就是靠这种心态过日子:只要不断提高自己能够容忍的底线,她就能继续生活下去。如果她受伤了,她会庆幸还好没有骨折。而当她骨折的时候,她又会说服自己事情本可以更糟糕。
然而,还有比挨打更伤人的。无助和恐惧感一直纠缠着娜迪亚·尼韦尔曼。她知道暴力一直蠢蠢欲动,随时会因为微不足道的事情爆发。只要她说错话或者做错事,约翰就会惩罚她。比如多问了一个问题,即使是像几点回来吃晚饭这样再正常不过的问题。或者仅仅是因为丈夫发现她对他的态度或语气不太好。任何一件琐事都有可能变成他的借口。
米拉觉得,任何一个没有类似经历的人看了那份报告后,都会感到讶异,为什么娜迪亚没有立刻逃走?他们可能会得出结论,认为如果她能够接受这种事,那么事情或许并没有那么糟。但是米拉清楚家暴的过程,他们各自扮演着明确的、不可改变的角色。正是恐惧把受害人紧紧地拴在施暴者身边,这是因为它会产生一种矛盾的影响。
在娜迪亚受创的心灵中,唯一能够保护她不受约翰伤害的就是约翰本人。
只有一件事情是娜迪亚坚守住立场没听丈夫的。他想要孩子,但她却偷偷服用避孕药。
尽管她确信约翰时不时地在醉得毫无意识时迫使她与他发生的性行为不构成危险,但她还是非常谨慎地吃药。她绝不可能把她愿意忍受的一切强加给一个新生命。
然而,三月的一个早晨,她从超市回到家后觉得肚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的妇产科医生告诉过她,就算服用避孕药,仍然会有非常小的几率怀孕。娜迪亚的直觉马上告诉她自己怀孕了。
测试结果证实了她的想法。
她本想把孩子流掉的,但始终无法说服自己这么做是对的。
不知怎么了,她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约翰,没多久她就惊讶地发现,得知这个消息后,他突然变得沉稳多了。她怕他的愤怒会积攒在一起爆发。虽然酒后争吵继续发生,但是他不管多愤怒都不会出手打人。她的大肚子变成了防身的盔甲。她不敢置信,渐渐地,她又变得幸福快乐了。
一天清晨,娜迪亚准备去妇产科医生那儿做超声检查,因为开始下雪了,约翰提出陪她一块儿去。他带着刚醒的酒鬼特有的那种心不在焉和些许忧伤的神情,行为举止中没有一丝愤怒的迹象。娜迪亚穿上大衣,拿好包,站在楼梯的顶端正要戴手套。那是一瞬间的事情。背后突然有一双手猛地推过来,世界顷刻消失在她脚下,她再也分不清哪儿是上哪儿是下。她先是撞上了一个木阶,两手本能地护住了肚子。接着是一个比前一次更猛烈的翻滚。她的脸撞到墙上,颧骨磕在扶手角上,双手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再也无法护住腹部。然后是重力支配下的第三次撞击,这一次是在肚子上。终于,跌落停止了。没有痛苦,也没有喧闹的声响,但最可怕的是,约翰没有任何反应。屋子里的一切看上去是那么平静,太平静了。娜迪亚还记得站在最高一级楼梯上的约翰的脸,那是一张无动于衷的脸,然后他扔下她转身离开了。
米拉没有共情能力,所以无法理解娜迪亚的感受。唯一能够触动她的是愤怒。她当然为那个女人感到难过,但她怕自己其实更像约翰那样的人。
娜迪亚从楼梯摔下去之后,不管她报不报案,警方都不能无视这又一次的攻击行为。发生的事情太像谋杀未遂了。探员明白地告诉娜迪亚,如果她为了让约翰得以脱罪而撒谎,比如宣称自己是绊倒的,那么他肯定会再犯,而到时候死的就不是孩子而是她了。
于是,她鼓足勇气。报案之后她做了该做的事情,在受虐待妇女收容所住下,以免被他找到。约翰被逮捕了,他因为拒捕而无法获得申辩的自由。娜迪亚最大的胜利并不是多年忍受那个禽兽,而是立刻获判离婚。
然后,兰迪·菲利普斯出现了。
这位律师只要在法庭上展示几双高跟鞋就足够了。不需要证人或是其他证据证明她是怎样的母亲。她是一个在孕期不愿放弃穿高跟鞋的女人,即使这么做在一个下雪的冬日会带来走不稳路的危险。一个不知道为肚子里的小生命考虑的女人。
约翰在那天被无罪释放,而娜迪亚也在那天失踪了。
她没有带走任何一件过去生活中的衣服或物品,或许是为了让所有人相信她被前夫弄死了。事实证明,约翰有好一段时间一直垂头丧气的。但兰迪·菲利普斯认为没有证据能定他的罪。就这样,娜迪亚第无数次输掉了比赛。
看完档案后,米拉开始思考案情。她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把对此案的愤怒之情抛到一边。在经历了那一切之后,娜迪亚不该被当作一个普通的罪犯遭到追捕。或许瓦林应该被这样对待。即使他母亲的死给他带来的愤怒是真实的、情有可原的,他本该克服一切继续生活。罗杰有十七年的时间做到这些,天哪。
事实上,鲍里斯所定义的“杀手夫妇”是由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组成的。在亡命天涯的某个时刻——米拉是这么看一个从施暴的丈夫身边逃走的妻子的——娜迪亚遇到了罗杰,他们告诉对方彼此的经历,然后发现他们有一个相同的秘密,也许,他们对这个世界也怀有相同的仇恨。他们分享了自己的怨恨,一起行凶。
“我不明白为什么娜迪亚杀的是那个律师,而不是她丈夫。”鲍里斯不久前在电话里说,“或许最后通牒是针对他的。”他立刻更正道。
对此米拉持保留态度。如果娜迪亚真的想杀他,他应该是先被杀的那个。用如此引人注目的方式杀死兰迪,她的前夫肯定会被警方保护起来,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反过来,那么没有人会怀疑菲利普斯也会被杀害。
最后通牒不是针对约翰·尼韦尔曼的,米拉对此十分确信。鲍里斯曾说,那个男人被吓得魂飞魄散。娜迪亚报复菲利普斯的方式是给他的手指戴上婚戒,让他在一座专门给新人举行婚礼的教堂里痛苦地死去。而她对前夫的报复是让他处于恐惧之中。她不想给约翰一个干脆痛快的了断。他必须经历她经历过的一切,让他有一种持续的危机感,让他意识到随时会轮到他,尝尝等待一个必然的命运是多么难熬。
埃瑞克·文森迪写字桌上的电话响了。米拉吓了一跳,愣了一会儿才接起电话。
“你还在那儿干什么?”打来的是斯蒂夫。“晚上十一点已经过了,最后通牒到期已经有一会儿了。”
米拉看看墙上的时钟,她之前并没有意识到。“现在怎么样了?”她焦急地问。
“什么都没发生。只有两个家伙在一场酒吧斗殴中被刺伤,还有一个家伙偏偏在今晚想干掉他的生意伙伴。”
“你见到‘法官’了吗?”
“她十五分钟前离开了,我知道你还在那儿,所以打电话给你。回家吧,瓦斯克兹。好吗?”
“好的,队长。”

◆◆ 17 ◆◆
一阵冰冷的薄雾宛如一条冥河幽幽飘过街道。
快到午夜了,米拉去警察局外面的停车场取车。当她走到现代边上时,发现有两个轮胎没气了。这个意外让她立刻警觉起来:在她的头脑里,所有出乎意料的事情都是一种潜在的威胁。两个瘪气的轮胎可能意味着一会儿有人想利用这个机会在街上袭击她。但是米拉很快克服了恐慌,都是这起案子害她紧张兮兮。其实,她只需看看四周就会发现附近的汽车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这肯定是小混混报复警察的杰作。上个月就发生过一次。
于是米拉决定坐地铁,动身朝最近的地铁站走去。
街上没有一个人,橡胶鞋底因为潮湿发出了呻吟般的声响,她的脚步声回响在一栋栋大楼之间。到地铁入口的时候,一股列车进站产生的气流朝她扑面而来。她赶紧跑下楼梯,希望能赶上。她把车票插入闸机口,却被挡在了外面。她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她听见列车驶离的声音,于是决定放弃。
过了一会儿,她来到了自动售票机前,准备买新车票。
“有多的可以给我吗?”
米拉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去。她背后是一个穿着连帽衫的小伙子,正朝她伸出手要零钱。她第一反应是一拳朝他的脸挥去,但她还是把售票机退出的零钱全部放在他的掌心,看着他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终于,她成功通过了闸机口的栏杆。她走上自动扶梯,只要有人踏上第一级台阶,扶梯就会自动运转。她走到站台上,一群乘客正从停在对面站台的列车上下来。几秒钟后,车厢空了一半的列车又开走了。
米拉抬头看着显示屏,还要等待四分钟。
整个地铁站只有她一个人。但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很久。她听到一声机械声响,于是转过身,看到自动扶梯又动了。另一名乘客随时都会出现。可是米拉并没有看到他。扶梯如同一个不锈钢瀑布般继续往下滚动,但是没有人在上面。他太磨蹭了。她对自己说。就在那一刹那,她想起在低语者一案中学到的教训。
敌人永远不会立刻现身,他会先分散你的注意力。
米拉一只手握住佩枪,转向另一边的站台找寻是否有埋伏。就在那个时候,她看到了她。
她面前的铁轨另一侧的人行步道上,娜迪亚眼神空洞地盯着她,苍老的面容像是一个刚从长途旅行归来的人。她的双臂疲倦地耷拉在身体两侧,身上穿着一件尺码过大的露营大衣。
两人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仿佛永无止境。然后,娜迪亚把右手举到脸旁,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保持沉默。
铁轨上的几张废纸像是挂在隐形提线上的木偶一般飘了起来,为她们表演了一场短暂的舞蹈。米拉一时没有发现其实这股把它们吹起来的微风过后还有一阵冰凉的疾风,但她马上意识到另一边正有一辆列车驶来。
它已经很近了,马上会在两个站台之间形成一道屏障。
“娜迪亚!”她喊道。当她看到那个女人向前走了一步的时候,她害怕了。她的内心知道她必须做些什么,但头脑一片空白。她想也没想就准备跳下站台,打算穿过那条尘土和劲风形成的隐形河流。隧道里出现了列车的灯光。它的速度很快,太快了。她不可能成功的。“等等!”米拉对那个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的女人说。
列车距离她们五十多米了。米拉感到一阵气流迎面扑来。“求求你,不要!”她的恳求声消散在金属的疾驰中。
娜迪亚笑了。她又往前走了一步。


第一节车厢开始刹车时,她优雅地纵身跃下站台,那是米拉永远也忘不了的。顷刻一声闷响淹没在刺耳的刹车声中。
米拉愣了好一会儿,望着挡在她和案发现场之间的那堵金属幕墙,然后从楼梯跑了上去。不一会儿,她从另一边下来,来到刚才娜迪亚站的人行步道。
一小群从列车上下来的人聚集在隧道出口附近的站台尽头。米拉推搡着挤出人群。“警察。”她边出示警察证边说。
列车司机怒不可遏。“妈的,这是我今年第二次碰上这种事了。他们就不能去另外一边跳吗?妈的。”他毫无同情心地重复着。
米拉望着铁轨。她并不觉得会看见鲜血或是人体组织碎片。她想,发生这种事时,看起来总像是列车吞噬了那个人。
事实上,铁轨之间只有一只女鞋。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画面让她想起自己的母亲,那次她在陪她去学校的路上绊倒了。举止总是那么高贵和注重外表的母亲因为没发现鞋跟坏了而摔在地上狼狈不堪。她记得她头发乱蓬蓬的,只穿着一只鞋,膝盖处的肉色丝袜抽丝了。男人总是对她得体的美丽投来赞许的眼神,可那次她名誉扫地,他们窃笑着,却没人停下来帮她一把。米拉对那种无礼行为感到愤慨,而且觉得母亲很可怜——那是她的内心在空无一物之前,最后几次体会到的强烈情绪。
这段记忆让她想起聚集在她身后的那群乘客。“你们都走开!”她命令道。那时她才发现不远处站着那个她先前遇到的穿连帽衫的小伙子。也许他听到了混乱的声音,所以下来看看怎么回事,不过,他一直站在靠近楼梯的地方。米拉注意到那个年轻人手里拿着什么,表情很困惑。
“喂!你。”她喊道。
那个小伙子猛地转过身。
“喂,放下那个东西!”她一边向他走去,一边命令。
年轻人害怕地后退一步,随即把他那个东西递给她。“我是在这儿找到的。”他指着人行步道说,“我不想偷的,我发誓。”
他给她看的是一个丝绒戒盒。
米拉拿走他手中的盒子。“你走吧。”她只说了这一句。那人听话地离开了。米拉打量着盒子,立刻将它和兰迪·菲利普斯的死联系起来。不过,如果结婚戒指已经在尸体的手指上了,那么现在这个盒子里又装了什么呢?
米拉犹豫不决。随后,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害怕揭开它即将昭告天下的秘密。虽然她立刻认出了里面的东西,但她还是盯着它看,不明白它的意义是什么。
那是一颗沾满鲜血的牙齿,人的牙齿。

◆◆ 18 ◆◆
“我见过许多尸体上的人体组织,相信我。”
年轻的警官纳闷被害者的前臼齿去了哪儿,凶手又为什么决定要带走它留作纪念。
“有人选择一只耳朵或者一根手指。有一次,我们在一个毒贩的床底下找到了他几小时前杀害的瘾君子的脑袋。谁知道他是怎么想到要把它带回家的。”
这件轶事并没有吓到米拉和鲍里斯。如果他们没有出现的话,牙齿事件最后也不过是年轻警官午休时间和同事们调侃的奇闻轶事之一。米拉现在没心情听那些血腥暴力的小故事,因为就在此时此刻,距离她几公里外,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正在把娜迪亚·尼韦尔曼的尸体从那辆该死的列车驶过的铁轨上搬走。
所幸的是,年轻的警官闭嘴了,他们三人穿过乡村风格的厨房,然后是一间涂着灰色涂料的卧室,再是一个维多利亚式的客厅,最后是一间现代风格的厨房。在通过这间巨大的二手家具店的各个展厅时,米拉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重新想了一遍,首先是现代的轮胎被扎破了:这肯定是娜迪亚为了把她引到地铁站而想出的权宜之计。那个女人在自杀前对她做了一个保持沉默的手势,然后给了她那条线索。米拉仍然讶异为什么他们会如此轻易地找到最新的犯罪现场。只要在警察局的电脑里输入“牙齿”这个词就能找到恰巧在那天早上黎明时分发生的一件匪夷所思的凶杀案,就在同一时间,联邦警察局的精英都把精力集中在爱情教堂。
“我们完全找不到凶手的踪迹。”警官说,“现场有好多血,但一个指纹也没找到。我跟你们讲,这是内行干的。”
被害人名叫哈赖什,五十五岁男性,阿拉伯人。
“他的外号叫‘挖墓人’,他干的行当就是收死人的家当。”警官说道,然后开始简短的描述。“死者一去世,他就造访其家属,出价买走死者所有的东西。他是一次性全部买走的。有许多人是独居的,你们知道吗?作为继承人的儿孙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些家具和家用电器。哈赖什解决了他们的问题,那些人万万没想到这些旧货可以赚钱。‘挖墓人’只要看一下讣告就能找到最佳商机。所有人都知道他后来开始放高利贷。和其他放高利贷的人不同的是,当借钱的人还不出钱时,哈赖什不会马上打断他们的骨头,而是将他们的财产占为己有然后转卖出去,把收入作为预支的利息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