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答案都和唯一一个问题有关。”鲍里斯总结道,“这十七年里罗杰·瓦林到底去哪儿了?”

◆◆ 9 ◆◆
纵欲杀手的暴虐行为是有周期的。
每个周期持续约十二小时,分为三阶段:冷静期,酝酿期和爆发期。第一阶段发生在首次袭击行为之后。这个阶段表现为一种暂时的满足感,可紧接着的是一个新的酝酿阶段。憎恨与狂怒交织在一起。这两种情感就像起了化学反应一样,它们单个未必具有破坏力,但是一旦混合就会引发一种极度不稳定的心理状态。到那时,第三阶段就无法避免了,唯一可能的结果就是死亡。
不过,米拉希望自己还来得及。
大规模谋杀犯通常是以自杀收场的。假如瓦林还没有这么做,那么他一定有一个必须要完成的计划。
他会去哪儿犯案,这次是针对谁呢?
下午的时光渐渐逝去,傍晚就要来临了,天空开始呈现出夏末的色彩。现代牌轿车缓慢地前进着,米拉把头伸出方向盘外看着住宅的门牌号码。
小别墅的外观都是一样的——两层楼,斜面屋顶,前面有一个小花园。唯一的区别是颜色,白色、米色、绿色和咖啡色,但相同的是它们都已经褪色了。很久以前,这些房子里住着年轻的家庭,孩子们在草地上玩耍,每扇窗户后面都亮着温暖舒适的灯光守护着他们。
现在这里是老人的居所。
昔日用来划分不同住宅界限的白色木栅栏如今成了铁丝网。花园里杂草丛生,到处是垃圾和废品。快到四十二号的时候,米拉放慢车速直到停了下来。街对面就是罗杰·瓦林一直住的房子。
十七年过去了,这栋房子现在属于另外一个家庭,但那里仍然是瓦林长大的地方。他在那里蹒跚学步,在草地上玩耍,学会骑自行车。他每天从那扇门走出来去上学,然后去上班。这里上演着他的惯常生活。罗杰也是在这里不得不照顾生病的母亲,和她一起等待一个漫长的、无法避免的结局。
在寻找消失者的生涯中,米拉得到的深刻体会是,不管逃得多远,无论我们走到哪儿,家永远如影随形跟着我们。我们可以经常更换住所,但总有一个让我们情牵心系的地方。就好像我们是属于它的,并非它属于我们。好像我们和那栋屋子是由同样的材料构成的,泥土如同鲜血,木头如同关节,水泥如同骨骼。
想要找到罗杰·瓦林的下落,米拉唯一的希望是他怀着愤怒和赴死的决心不知在哪个地方度过那么长时间后,依然有一份回忆让他难以抗拒。
她把现代停在人行道旁,下车后环顾四周。风从树木间的空隙穿过,一阵狂风断断续续地传来远处的防盗警报声,忽高忽低的声音和其他背景杂音混在一起。瓦林旧宅的花园里有一辆破旧的深红色旅行车,轮子已经没了,只能靠四叠砖块支撑。房子里面可以瞥见新住户的身影。罗杰最多只可能离那栋房子这么近了。为了找到他来过的证据,米拉只能试试别的地方。她看了一下四周,锁定了对面的住家。
一位老妇人正在收起挂在两根杆子之间的晾衣绳上的衣服。她两手抱得满满的,走上门廊下的楼梯。米拉赶紧快步走向她,好在她进屋前拦住她。
“打扰一下。”
老妇人转过身,犹疑地看着她。米拉站在步道中间,拿出警察证件好让她安心。
“您好,很抱歉打扰您,我想要和您谈谈。”
“没问题,亲爱的。”她和蔼地笑着回答。她穿着毛巾布齐膝袜,其中一只滑落到了脚踝,睡衣料子上有斑斑点点的污渍,手肘那儿都磨旧了。
“您在这儿住了很久吗?”
她似乎被这个问题逗乐了,但有一瞬间她的眼睛忧郁地扫过四周。“四十三年了。”
“那我找对人了。”米拉礼貌地说。她不想直截了当地问她最近是否见过她那个失踪了十七年的老邻居罗杰·瓦林,这样会吓到她。再说,她也怀疑上了年纪的她脑袋可能已经糊里糊涂了。
“要不要进来坐坐?”
“好的。”米拉早就在等这句话了,她立刻回答。
老妇人在前面带路,这时一阵恼人的风吹乱了她稀疏的头发。
沃尔科特太太拖着羊毛拖鞋在地毯和老旧的木地板上小步移动,在笨重的家具和玻璃小摆设、有缺口的瓷器、放着老照片的相框这些不同材质的物件之间沿着精确的路线行走。她手里拿着一个茶盘,上面有两个茶杯和一个茶壶。米拉从沙发上起身帮她把茶盘放到茶几上。
“谢谢您,亲爱的。”
“您不用这么客气的。”
“我很乐意这么做。”她边说边倒茶,“我这儿不常来客人。”
米拉观察着她,自问是不是有一天自己也会像她一样孤独。唯一陪伴沃尔科特的估计只有一只在沙发上蜷成一团的红毛猫,它时不时微睁着眼睛查探一下情况,然后又继续打起盹来。
“萨奇莫对陌生人不是特别友好,但是它很棒。”
米拉等着她在她对面坐下来,然后拿起茶杯,开始切入话题。“您可能会对我要问您的事情感到奇怪,因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知您是不是还记得住在对面的瓦林一家?”她指着街对面的房子,然后立刻发现沃尔科特太太变得忧伤起来。
“可怜的人啊。”她轻声说,显然她的确记得他们,“我和丈夫亚瑟买下这栋房子的时候,他们也刚搬来不久。他们和我们一样年轻,这个街区刚建好,是个可以和睦生活、让孩子们成长的好地方。房地产中介是这么对我们说的,这话没错,至少头几年是这样。不少人从市中心搬到这儿,大部分是上班族或是商人,完全看不到工人或者移民。”
对沃尔科特太太这一代人来说,会说出这种政治不正确的话并不令人意外。米拉听了很不舒服,但她仍旧保持彬彬有礼的态度。“请您和我说说瓦林一家吧。他们是怎样的人?”
“他们很有教养。妻子照看家里,丈夫是店员,一份不错的工作。瓦林太太是个大美人,他们看上去很幸福。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每个星期天一起准备烧烤,一起参加弥撒。亚瑟和我新婚不久,而他们已经有一个儿子了。”
“您还记得罗杰吗?”
“我怎么会忘了他这个乖孩子呢。他五岁就能在街上来来回回地骑自行车了。亚瑟真的非常喜欢那个孩子,他甚至为他盖了树屋。之后没多久我们确信不可能有孩子,可我们俩谁都没有怨天尤人,尤其是不想让对方伤心。您知道吗,亚瑟是个好男人。如果上帝给他机会,他会是最好的父亲。”
米拉点点头。和许多老人一样,沃尔科特太太快要跑题了,需要时不时地把她重新带回谈话的主线。“之后罗杰的父母怎么了?”
“瓦林太太得了重病。”女人摇着头说,“医生们一开始就讲得很清楚,她不可能痊愈。但他们说上帝不会那么快带走她。在这之前,她必须忍受疼痛和疾苦。她丈夫大概是因为这事才决定抛弃家庭的。”
“瓦林的父亲离开了他们?”米拉没有在档案里找到这个信息。
“对,他再婚了,然后再也没有出现,就连看看他们在这儿过得怎样都没有。”沃尔科特太太用责备的口吻说道,“而罗杰,他开始慢慢地把自己封闭起来,不久以前,他还是个活泼好动的孩子。我和亚瑟看着他和别人越来越疏远,之前他从来不缺朋友。他连着好几个小时一个人待着或者陪在妈妈身边。真是个有责任心的孩子。”
沃尔科特太太为此感到发自内心的悲痛。要是她知道罗杰·瓦林昨天晚上做了什么,可能会很难过。
“我丈夫很同情那个孩子,也很生他爸爸的气,我常听丈夫说他的不是,说他们曾经是那么要好的朋友。但他从来不当着罗杰的面说。亚瑟和他的关系很特别,只有他才能让罗杰走出家门。”
“他是怎么办到的?”
“手表。”沃尔科特太太一边把空茶杯放到茶盘上一边说,米拉意识到她刚刚才尝了一口自己的茶,“亚瑟有收藏手表的爱好,都是他从旧货店或是拍卖会上买来的。他会一整天坐在一张小桌子前拆卸或者维修它们。他退休后便进入废寝忘食的状态,每次都要我提醒他。真是难以置信,他周围都是手表,可他就是不知道时间。”
“罗杰也和他一样有这个爱好。”米拉已经知道瓦林的嗜好,于是敦促她继续说下去。
“他把他知道的所有东西都教给了他。那孩子为了那个充满嘀嗒声的精密世界疯狂。亚瑟说他真的是很有天分。”
郁郁寡欢的人都向往沉浸在微小至极的事物之中。米拉对自己说。这就有点像在别人的视线中消失,但在这个世界上还发挥着某种作用,比如计算时间这样的重要作用。然而,到了最后,罗杰·瓦林还是决定就此消失。
“这上面有个阁楼。”沃尔科特太太解释道,“本来是想当作儿童房的,但我们没能有自己的孩子。我们总说要把它租出去,可后来它变成了亚瑟的工作室。他和罗杰把自己关在上面,有时候一整个下午都四处看不到他们。后来我丈夫病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那孩子不再来这个家了。亚瑟还为他辩解,说所有青春期的孩子都有点冷血无情,罗杰这么做并非出于恶意。况且他已经不得不每天看着他妈妈慢慢走向死亡,他不能指望他愿意目睹另外一个人的生命终结,即使这个人是他仅有的唯一一个朋友。”她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擦干眼角上的一滴眼泪,然后把它握在拳头里放在膝上,以备不时之需。“但我确信亚瑟当时很难过。我想他心里每天都在盼望罗杰会再次走进这个门。”
“所以之后你们就失去联络了。”米拉下结论道。
“并没有。”沃尔科特太太有些讶异,否认道,“我丈夫死后,罗杰连葬礼都没来,之后过了大概六个月,一天早上,他出乎意料地出现在我家门口,问我能不能上阁楼给手表上发条。自那天起,他就经常一个人来我家。”
米拉本能地抬头往上看。“来这上面?”
“当然。”老妇人确认,“他从学校回来以后马上去照顾母亲。要是她没有别的需要,他就来这上面待几个小时。在找到会计的工作后他还是继续这样,不过,从某一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米拉知道她说的是他消失的那一天。“根据您对我说的,除了她母亲和同事之外,您是最常见到他的人。可是向警方报案的并不是您。非常抱歉,我就直接问了,罗杰再也不来了,您不感到惊讶吗?”
“他一个人进来,一个人出去。上阁楼的唯一办法是走屋子外面的楼梯,所以我们有时候根本不会打照面。”女人说道,“他总是很安静,可奇怪的是,只要他在上面,我一定能知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是一种直觉。我能感应到他是不是在这个屋子里。”
米拉发现老妇人眼中和脸上的不安。她担心没有人相信她,担心被人当成一个发疯的老太婆。但还有别的什么。是恐惧。米拉靠向她,握住她的双手。“沃尔科特太太,请您跟我说实话,最近这十七年来,您有没有感觉到罗杰和您一起在这个屋子里?”
女人的眼眶满是泪水,可她绷直着身体,紧闭着嘴唇,试着不让眼泪流出来。然后,她仿佛下定了决心,果断地点了点头。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看看那个阁楼。”

◆◆ 10 ◆◆
刚到这个街区时听到的防盗警报还在远处响个不停。
踏上通往阁楼的室外楼梯时,米拉本能地把一只手放在手枪枪托上。她并不觉得罗杰·瓦林会出现在她面前,但年老的沃尔科特太太对她最后一个提问的反应让她觉得这也不无可能。那或许只是一个独居老太婆的无稽之谈,可米拉确信,恐惧绝不会是毫无根据的。
这个家可能来了一位安静的不速之客。
这是米拉今天第二次搜查别人的居所了。清晨她去了康纳一家,在地下室找到一个幽灵女婴。计算一下可能性的话,她现在应该不会有相同的命运,不过这种事也很难说。
阁楼的门上了锁,但沃尔科特太太把她的钥匙给她了。在她忙着开门的时候,防盗警报声变成了一种恼人的警告,那声音好像在守卫这扇门,又好像在捉弄米拉。
米拉把手掌放在门把上满怀希望地朝下按。她以为会听到咯吱咯吱的响声,可门却随着一声轻响开了。她面前是个夹在屋顶斜坡下的长条形小公寓。里面有一个五斗柜,一张弃置的床,床垫被卷起来放在一边,一个带两个煤气灶的小厨房,还有一个壁橱改造的小厕所。公寓的最里面,日光穿过天窗照射到靠墙的工作桌上,上面摆放着一个布满灰尘的玻璃柜。米拉松开手枪缓缓走过去,觉得自己好像闯入了某个私人空间。
这是某个人的藏身地。她心想。
没有罗杰·瓦林来过的迹象。所有东西似乎一动不动,多年来不曾受过任何惊扰。她在工作桌前坐下。一个夹钳被固定在桌角,桌上有一个台灯,一盏中间配有放大镜的圆灯。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整齐有序的小工具。她认出了螺丝刀、镊子、一把用来打开表壳的小刀和一副修表匠专用的单片眼镜,许多装满了零部件和齿轮的小盒子,一个装配用轴承,一把木槌还有一个油壶,还有其他她不认识的精密器材。
如果不是那该死的警报一直在疯狂地响着,那些东西的寂静应该会引起她的注意。米拉抬头望着面前的玻璃柜。里面有两层,整齐摆放着沃尔科特先生收藏的手表。
所有手表都定格在唯一能够打败时间的力量——死亡的魔咒中。
大约有五十来块,有腕表也有怀表。米拉隔着玻璃检查了一遍。她认出几块浪琴、一块天梭、一块放在银质盒子里带蓝色皮表带的梭曼和一块非常漂亮的钢质芝柏。米拉不明白,在她看来,沃尔科特太太的丈夫给她留下了一小笔财富,而她似乎全然不知。她只要卖掉几块表就能过上更富裕的生活。但米拉转念一想,一个孤身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最期许的是什么呢?她只需要一只猫对她慵懒的爱以及陈旧的装饰物和老照片承载的无数回忆就够了。
透过阁楼的天窗可以看到对面的小别墅。米拉试着和罗杰·瓦林的思想交流。你可以看到你的家,这样你就会觉得从没把母亲一个人扔在那儿。但同时,坐在这儿可以给你一个逃离她的机会。她死后你为什么消失了?你去了哪儿?为什么现在又回来了?你那迟来的复仇有什么意义?现在你又要做什么呢?
这些疑问和防盗警报铃声交织在一起,让人越来越无法喘息。为什么罗杰·瓦林在贝尔曼家进行大屠杀前穿上了他失踪时穿着的衣服?为什么那个晚上他打电话给一家自助洗衣店?为什么没有人接听电话?罗杰,向我证明你来过这里吧。你的心灵深处还是眷恋这个你逃离的世界的,你想要回来看看你从前的老巢。
突然,警报声停了。但那个声音仍然回荡在米拉的脑海中。要让阁楼和她的内心恢复平静还需要一点时间。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滴答声。
这声音像加密讯息一般规律,又像是一种无休无止的秘密召唤,仿佛在重复叫着她的名字,也引起了她的注意。就在那时,米拉打开了玻璃柜寻找那块发出含糊信号的手表。
那是一块不值钱的旧兰柯,仿鳄鱼皮印花表带,表壳生锈了,玻璃碎了,象牙表面因为时间久远变黑了。
靠着发条的机械功能,即使过了许多年后,一块手表或许还能重新走动。但米拉把这块表拿在手里时,却发现它并非在沉睡多时的状态下缓缓醒来。
有谁最近给它上过发条,因为表面的时间是准的。

◆◆ 11 ◆◆
“毫无疑问,他来过这儿。”
米拉坐上停在沃尔科特太太家门口的车。晚上十点刚过,直到这会儿她才和鲍里斯联系上,他整个下午都忙着在各种会议上讨论是否向媒体公布大屠杀事件以及凶犯的身份和照片。鲍里斯觉得这样做有助于孤立罗杰·瓦林,说不定有人认出他,至少可以帮助警方解开他消失十七年的部分谜团。但古列维奇非常强硬,他认为散播这个消息正合瓦林的意,搞不好会促使他再次犯案。最终警局的幕后掌权者占了上风。
“干得漂亮。”鲍里斯对她说,“不过我们目前有其他要事。”
罗杰·瓦林在大屠杀后完全销声匿迹。他们手里没有任何线索。夜幕又要再次降临。这次他会闯进哪户人家?他会对谁宣泄他的仇恨?
“问题是促使瓦林杀害贝尔曼一家的动机是真实存在的,但同时也过于随机。他屠杀了医药企业老板一家,因为救命药过于昂贵但不能说明他是有计划行凶,你不觉得吗?现在瓦林要针对谁?‘抛弃生病的妻子和子女的丈夫联合会’主席吗?”
米拉理解鲍里斯的挫败感。
“对不起。”然后他对她说,“今天实在很难熬。不管怎样,你真的带来了一个好结果。也许我可以叫人监视沃尔科特太太的房子,希望我们的嫌犯会再次出现。”
米拉转身观察街对面的那栋小别墅。“我觉得这不可能,瓦林给我们留下的那块手表只是某种暗示。”
“你确定不是老太太自己给机械装置上了发条?这个线索有点站不住脚,我不知道这对我们追查出瓦林的下落有多大帮助。”
鲍里斯没有错,但米拉觉得这还有别的含义。不过,考虑到瓦林可能再次袭击这个实际危险,她目前很难弄清个中原因。
“好吧,我们明天再说。”米拉说,和朋友告别后,她发动汽车准备回家。
到了晚上那个时间,她唯一能找到停放现代的地方离她的公寓楼有三条街远。太阳下山后,白天近似夏天的气温被刺骨的湿气取而代之。米拉只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于是加快了步伐。
这片社区是大约一个世纪前建成的,最近被雅皮士和知名建筑师重新改造,他们很快就会把这儿变成新的潮流聚集地。这种风潮越来越兴盛。大都市就是处于不断变化中的一片混乱。永远不变的是它的罪恶。各个社区被改建翻新,街道被冠上新的名字,这样,这儿的居民就觉得自己是时髦的人了,却忘了他们的生活其实和先前的住户一模一样,重复着相同的行为,犯着相同的错误。
命中注定的大屠杀,命中注定的受害者。
或许瓦林试图通过大屠杀逆转这个轮回。贝尔曼是一位重要人物,他就像个异教神,拥有治愈疾病和赐予生命的能力,但他却由着自己任性妄为地使用这种能力。米拉不解的是,为什么罗杰要让他的妻子和孩子为一家之主的罪过付出代价。
她一边继续思考一边朝家里走。她刚才在一家快餐店买了两个汉堡包。米拉在车上吃了一个,另一个还在袋子里。经过一条小巷子的时候,她把袋子放在一个垃圾桶盖上,并没有把它扔进去。然后她走上通往一栋四层高的公寓楼入口的台阶。在把钥匙插入大门的时候,如她所预料的一样,她瞥见两只脏手从暗处伸出来,拿走了那团宝贵的食物。那个流浪汉不久之后也会不得不离开这个街区,他和即将变样的环境格格不入。米拉的公寓对面那栋改建中的大楼外立面被一幅巨大的广告牌覆盖着,上面的错视画描绘了未来这一街区的幸福居民。
米拉驻足注视广告牌上那对高大的幸福夫妇,每次她都会这么做,他们微笑着。但她就是无法羡慕他们。
关上公寓门后,她在开灯前又等了几秒钟。她筋疲力尽了,她要享受什么都不用想的那份宁静,但持续的时间很短暂。
你是它的。你属于它。你知道你将要看到的东西是你会喜欢的。
确实如此。再次踏足犯罪现场直接接触罪恶留下的残迹让她产生一种熟悉的悸动。看电视新闻的人以为他们了解这种感觉,但他们根本不知道真正站在被害者的尸体前意味着什么。在警察身上总会发生一件诡异的事,它算是一种所有人都要经历的自然过程。起初你会觉得恶心,然后开始习惯,最后变成一种依赖。一开始你会把死亡和恐惧联系在一起——被杀的恐惧,杀人的恐惧,看到别人被杀的恐惧。可后来这种想法就像DNA链里的邪恶基因一样进入你的体内,不断复制直到变成你的一部分。到那个时候,唯一能让你感到自己活着的就是死亡。这是低语者一案留给米拉的,但它的后遗症还不止这点。
她终于把手伸向开关,房间另一头的台灯亮了。客厅里堆满了书,卧室、浴室甚至小厨房也无法幸免,其中有小说、散文、哲学书、历史书,有的是新书,有的是二手书,都是她在书店或者路边摊买的。
自从她“灵薄狱”的同事埃瑞克·文森迪消失得无影无踪后,米拉就开始囤书了。她害怕自己和他一样,被寻找消失者的执念吞噬。
不管走到哪儿,我都在找他们。我一直都在找他们。
她也害怕被那个自己拼命摸索的黑暗世界吞噬。在某种意义上,书能让她抓住与生活的联系,因为每本书都有一个结局。她不在乎这结局是否皆大欢喜,因为她每天处理的那些案件永远看不到这种东西。书也是对抗寂静的办法,因为它们用必要的话语填补受害者在米拉脑海中留下的空白。但最重要的是,书是她逃避的法宝,是她消失的方式。沉浸在阅读里,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其他一切都不复存在。在书的世界里,她可以是任何人,同样也可以任何人都不是。
每次回到公寓,迎接她的只有这些书。
米拉走近分隔客厅和小厨房的吧台,从腰间解下手枪,和警察证还有石英表一起放在台子上。她脱掉T恤衫,从一扇窗户里瞥见自己满是伤疤的瘦削身体。她庆幸自己没有丰满的曲线,不然她一定会想拿刀刺进去。这些年来,她无法体会那些承受他人罪恶的受害者的痛苦,她给自己留下的伤疤就是见证。自残是她提醒自己归根结底也是一个人的唯一方法。
上一次割伤自己已经是快一年前的事了。尽管没有对自己承诺过什么,但她的确很努力。她尝试着不断提升自己,而这是其中的一部分。三百六十五天没有新的刀伤,真是难以置信。但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对她来说仍然是一种诱惑,她赤裸的身体在召唤她。于是她移开目光,不过在躲到淋浴房洗澡之前,她还是先打开了桌上的笔记本电脑。
一会儿她有约。

◆◆ 12 ◆◆
这已经是例行公事了。
米拉身上只穿着浴袍,一边用毛巾擦干头发,一边拿起桌上的电脑,把它带上床。她把它放在大腿上,然后打开几个程序中的一个。她关上灯,等待连线。某个地方的对应系统回应了,屏幕上出现一个昏暗的窗口。米拉立刻辨认出一个声音,一个微弱但持续不断的声音,虽然来自黑暗,但没有任何敌意。
它是呼吸的声音。
米拉专注聆听了好一会儿,享受那个宁静的节奏给自己带来的安谧。几秒钟后,她在键盘上输入指令,黑色的屏幕消失了,出现了一个影像。
那是一个被绿色微光照亮的小房间。
一台微型摄像机——和之前她放在康纳家的那个类似——用红外线模式在黑暗中探视着。可以依稀看见右边有一个衣橱,中间是一张柔软的毛地毯,四处散落的玩具,卡通人物海报,一个洋娃娃之家,左边是一张单人床。
毯子下面睡着一个小女孩。
米拉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似乎一切都很平静。她又看了好一会儿,着迷于这宁静的一幕。她很自然地想起另一个小女孩——那个她几小时前救出的被关在地下室的幽灵女婴。如果凝神回想,她还能感觉到抱走她时臂弯间的重量。她无法感到一丝怜悯或者柔情。唯一残存的是触觉记忆,算是一种惩罚她没有共情能力的连带反应。然而,和康纳太太的那场偶遇却让她铭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