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恶论又有一种新的表现形式。善转化为恶,恶转化为善,然后善又一次转化为恶,构成一个永不停息的生死循环。
所有碎片渐渐被拼凑起来。但是,和那个早晨一样,他仍然不知道是谁用相机定格了那些家庭时光。
随后,他在其中一张照片的背景里瞥见一辆他熟悉的汽车车头。
那是斯蒂凡诺普洛斯的大众。
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两名传道者。
一男一女。他从没想过,安眠主宰者具有善与恶双重性格。
快去找她……
这是斯蒂夫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指的是西尔维娅。确切地说,是凯鲁斯,贝里什纠正自己。
都是因为我们。是我们这些年一直在拼命追查他的下落,是我们召唤他的。而他最终现身了。
斯蒂夫是这么说的。他当时以为他在胡言乱语。
不过现在没时间继续推论下去了。面朝走廊的每一道房门都是开着的,贝里什开始一个一个检查。走到最后一间时,他发现那间是主卧。
他探头过去好看清楚西尔维娅是不是在熟睡,同时也在思考能用什么方法制服她。
然而,床上根本没有人。
他陷入沉思。问自己她在哪儿是没有意义的,她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但贝里什确信这栋房子还有别的他不知道的秘密。
他回到走廊想去楼下再找找。但警察的直觉告诉他不能忽视任何蛛丝马迹。
当他转身准备下楼时,背对着唯一一扇窗户,发现对面的墙上有一个细长的影子在缓缓地来回摆动,就像一个钟摆。
他抬起头,看见头上的天花板上吊着一根细绳。
他伸手抓住绳子往下拉。铰链上的活板门滑动起来,他面前出现了一把梯子,像一个巨人嘴里的舌头,或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舷梯。
贝里什爬上通向阁楼的梯子。
他把头伸出地板,闻到一股灰尘和蜡烛烧尽的味道。透过天窗照射进来的清冷光线在偌大的空间中央形成一个白色光池。
他四周的墙上挂着数百张照片。
那效果和“灵薄狱”前厅的墙很相似。不过,在墙上注视着他的是那些在安布鲁斯宾馆317号房间消失的人。
活着的人不知道自己依然存活人间,已死的人却无法入土为安。
他们那么悲伤,像久久不得超生的魂魄。他们如此疲倦,好像有太多无法忘却的记忆。
在那些眼神的尽头,贝里什认出了躺在一张帆布床上的身影。不用猜那人是谁,他立即跑过去,握住她的手。
“米拉。”他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没有任何反应。他把耳朵贴到她嘴边,希望能听见一声呼吸或者感受到她的气息。可他太紧张了,没办法确定她是不是还活着,于是只能听她的心脏部位。
虽然很微弱,但是还有心跳。
他本想感谢上帝,但随后看见了米拉不堪的模样。她身上只穿着内衣,头发被汗水湿透了,内裤沾了尿液发黄,嘴唇因为干燥而开裂。皮肤上的瘢痕是老的,但是赤裸的双臂上有新的瘀伤,伤口很深而且化脓了。
静脉注射麻醉剂,他们让她陷入类似于昏迷的睡眠。他心想。
她现在就像她爱过的那个男人一样。贝里什知道他们的事,也知道他们俩遇到相似的悲惨境遇。在陷入昏迷之前,那个男人让她有了爱丽丝。
但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米拉身上,绝不会发生在她身上,贝里什暗暗发誓。
他全然不顾屋子里潜藏的危险,抱起她准备带她离开。她几乎没有什么重量。转过身后,贝里什看见了西尔维娅。她正盯着他看。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忙。”她说。
那句话听起来那么正常、合理和冷静,比任何威胁都更让他胆战心惊。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精神失常的神色,语气里也丝毫没有恶意。
“我是认真的,我可以帮你一起把她送下去。”她坚持道。
“不许靠近她。”贝里什冷冷地命令她。
她没有带武器,身上还穿着那件睡衣。二十年后,她又一次欺骗了他。
贝里什抱着米拉,在墙上那些消失者的注视下走到西尔维娅面前,有一瞬间他觉得她会挡住他的去路。他们像是两个努力认出对方到底是谁的人凝视着彼此。然后,她让开了。
他保持平衡,走下扶梯。贝里什知道西尔维娅还盯着他,但他选择视而不见。他一路走到楼下,听见身后西尔维娅的脚步声,她像个小女孩一样,一直远远地跟在他后面。
魔鬼看上去是那么脆弱,那么像普通人。
在走出大门之前,他转身看着她。一个问题从嘴里脱口而出。
“你们究竟有多少人?”
西尔维娅笑了。“一个影子军团。”
跨过门槛后,警车的灯光闪得他睁不开眼睛。警局的同事们在屋子前排成一队,不过他们并没有敌意。
他瞧见鲍里斯神色紧张地朝他走来。“她怎么样?”他问的是米拉。
“她需要立即治疗。”
急救人员抬着担架跟在鲍里斯身后。一名男护士从他手中接过毫无生息的躯体,在那之前贝里什轻轻抚摸了一下米拉。他们把她抬上救护车,车子拉响警笛离开了。
他沿着街走,目光跟随着那辆救护车。
“谢谢你打电话过来。”鲍里斯对他说。
然而贝里什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他也没看见警察给西尔维娅戴上手铐然后默默地把她带走。
西蒙·贝里什——一个被视为边缘人的警察——只想人间蒸发。

安布鲁斯宾馆317号房间
2121-CLLT/6号证物
××××年2月29日23点21分录音文字整理
主题:安布鲁斯宾馆夜班门房致紧急救助电话××××来电。接线员:克莱夫·欧文探员 备注:来电日期距今已有三十年。
接线员:警察局,请说。
门房:(声音焦虑不安)这里是安布鲁斯宾馆,我是门房。有个女人死在了我们的客房里。
接线员:死因是什么?
门房:她身上全是刀伤,是被杀死的。
接线员:您知道是谁干的吗?
门房:不清楚。
接线员:没关系,先生。凶手会不会还在酒店里?
门房:……
接线员:先生,您听见我的问题了吗?
门房:是的,我听见了。
接线员:那么您能回答我吗?
门房:房间里有个小女孩,我们听到叫声后赶到那儿,是她帮我们开的门。
接线员: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门房:听着,我不想失礼……可您没明白我刚才跟您说的吗?我们赶到的时候,317号房间是从里面锁上的。
接线员:明白了,我马上派巡逻警车去你们那儿。
录音结束。

◆◆ 70 ◆◆
他为她买了鲜花。
经过十天在生死线上挣扎的重症治疗和十天普通的住院治疗,米拉准备出院了。
贝里什不想错过机会。他几乎每天都去看她,夜里他会站在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外观察那具熟睡中的身体的每一个细微变化。在被囚禁的短短几天里,米拉摄入了药力很强的麻醉剂,这让她出现了药理性昏迷,医生唤醒她的时候贝里什也在那儿。当时米拉情况非常危急,阿片制剂放慢了她的呼吸,在没有氧气的情况下,她在慢慢地走向死亡。
不过,医生最终还是成功地把她救了回来。检查报告显示,缺氧并没有造成太多损伤。
米拉有一些肌肉运动障碍,特别是一条腿有些问题。但除此之外,她恢复得不错。
米拉在苏醒后被送回普通病房,之后贝里什的探病次数少了很多。米拉成了被媒体捧上天的女英雄,他不想撞见蜂拥而至、挤在她病床前探望的市政府官员和警察局要员。
凯鲁斯事件引起了轩然大波。
贝里什是唯一一个没有从中得益的人。不过,总的来说,作为警局之耻的他躲开了所有麻烦事,比如,他不用像个被人操纵的木偶曝光在麦克风和镜头前。
继续做个边缘人其实也有他的好处。
不管怎样,有些事情还是起了变化。再也没有同事在中餐馆里找他麻烦了。几天前,有个警官甚至还跟他打招呼。当然,这都是微不足道的事,他知道。就算真正受贿的人是古列维奇,在他们眼里,他永远也无法彻底恢复自己的名誉。不过,现在他走进餐馆时,至少能安安静静地吃完早餐了。
贝里什手里拿着一束剑兰,走向医院大门,他觉得自己看起来一定非常可笑。花店的人说服他买下它,但现在他不太确信这是否是最适合米拉的礼物。她身上真的没有什么娇柔的女性特质。不是说她男性化,只是她体内隐藏着某种狂野不羁的东西。正是这一点吸引了贝里什。
快到自动玻璃门的时候,贝里什在吸烟区看到一个大烟灰桶,于是把那束花塞了进去。
随后,他走进了医院。
米拉的房间是私人病房,位于警方管辖的那栋楼。贝里什恰好赶上最忙乱的时候。走廊里站着一群警察,他们刚护送某人进入病房。
贝里什认出了克劳斯·鲍里斯,前一天晚上他打电话到他家,叫他今天过来一趟,这会儿他正友好地伸出手朝他走来。
“她今天情况怎么样?”贝里什边回握他的手边问。
“比昨天好多了,明天还会越来越好。”
贝里什指指房门。“我们现在进去?”
“这次他们没有请我。”督察递给他一个黄色文件夹。“看来你是唯一一位男性。祝你好运。”
“我们还要核实一些信息。”说话的是乔安娜·肖顿。“法官”坐在两张单人床中的一张上,双腿交叉着摆在身侧,好显出她穿的丝袜。房间里弥漫着她的香奈儿5号的香味。
米拉在另一张床上,她已经不用再躺着了。她脸色苍白,眼睛凹陷下去,黑眼圈很深。她身上穿着连帽运动服,但脚上还没穿鞋,双脚悬空在地板上来回摆着。她虽然坐着,不过还是要靠双臂维持平衡,身边放着一根拐杖。不远处有一个放着她个人物品的包,已经准备好和她一同回家。
“过来吧,西蒙。”
“法官”的语气很亲昵,和他们还是朋友那会儿一样。
贝里什手里拿着黄色文件夹朝屋子中间走去。米拉朝着他默默地微笑。是她提出见面的。贝里什真心希望这是个好主意。
“我刚才正在讲最新进展。”乔安娜·肖顿跟他解释,然后立刻继续刚才的话题,“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找不到罗杰·瓦林、埃瑞克·文森迪和安德雷·加西亚的下落。我们怀疑这个异教团体的其他成员协助窝藏了他们。”
贝里什觉得欣慰的是,警局高层已经不再执迷于恐怖主义这个无稽之谈了。
“正如我们所知,娜迪亚·尼韦尔曼和迪安娜·穆勒死了。”肖顿继续说,“迈克·伊万诺维奇在一家精神病院,依然宣称自己精神失常。最后,传道者,也就是我们认识的‘西尔维娅’已经入狱,她一句话也不说,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
贝里什注意到米拉的脸上闪过焦虑的神色。
“至少你们知道有多少消失者加入了那个异教团体。”米拉大胆地试探。
“他们囚禁你的阁楼墙上贴了许多照片。”“法官”承认。
米拉点点头。
“不过,还有很多没有解决的疑问。”肖顿看看贝里什,示意让他继续说。
“所以,斯蒂凡诺普洛斯自杀了。”米拉仍然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贝里什明白她的感受。“他受到良心的谴责,在我眼前自杀的。”
所有人都愿意和贝里什谈心。她想起这个来。
“斯蒂夫知道自己要为西尔维娅的所作所为负连带责任。但对他来说,在一张纸上写下一个住址,让我去找这个谜团的答案要比承认自己的过错容易多了。”
“所以真的有两个人……”米拉不敢相信地失神了片刻。
乔安娜趁着这个机会迅速和贝里什交换眼神,然后看了看时间。“我四十分钟后和罗奇市长有个会,所以得走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瓦斯克兹,贝里什会告诉您剩下的事情,然后回答您的所有疑问。”“法官”伸出一只戴着几个夸张的戒指、涂了指甲油的手,“您要快点好起来,亲爱的。我们还需要您。”
肖顿在出去的时候,再次回避贝里什的目光。门关上了,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人。
米拉到那时才注意到贝里什带在身边的黄色文件夹。“那是什么?”
“好吧。”他近乎郑重其事地说着坐到她身边,“那么,我们从头说起吧……”

◆◆ 71 ◆◆
“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邪恶论吗?”
“善与恶无法被分割开,它们同时存在,甚至交织在一起。”
“正是如此。斯蒂凡诺普洛斯是这件案子中的善。正如你所知,大约二十年前,队长决定利用证人保护计划的资源帮助人们消失。在他看来,那些人值得拥有第二次机会。根据他的思维,解决这些人的问题的方法就是重新开始……他为他们准备了新的身份和足够的钱,让他们可以在一个没有人知道他们过往罪孽的地方生活。”
“斯蒂夫是个好人。”米拉替他辩护,好像任何对老队长单纯的质疑都会让她受伤一样。
“他觉得自己是在行善,可是他对现实的看法是扭曲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本加厉。”贝里什并没有说斯蒂夫的心理很可能出了问题,但他就是那个意思。“我想,他最后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吞噬了。其实,当他发现他创造的这套体系出了问题后,他没有站出来说出真相。与此同时,像瓦林或文森迪这样的人能够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大开杀戒。为了不让更多人被杀,斯蒂夫唯一采取的实际行动是叫你来找我,让我们俩认识。”
米拉叹了口气,算是赞同他的说法。“他想要我们侦破这个案子,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了确信这一点,他跟踪我们来到凯鲁斯的藏身地。在我们发现后,他便放火灭迹。”
米拉带着疑惑的眼神望着他,然后开口问:“斯蒂夫当年失算的地方在哪儿呢?”
“在他那个乐善好施的计划里有一个邪恶因子。这还是能用邪恶论来解释。”贝里什停顿了一会儿,“有两个传道者,一个行善,另一个作恶。西尔维娅就是这个案子里的邪恶元素。”他仍然需要花很大力气才能说出那个名字。“为了误导调查方向,斯蒂夫选择她作为关键证人,证实凯鲁斯是真实存在的。斯蒂夫很信任她,所以把小迈克交给她照顾。但西尔维娅并不像她看上去那样善良。她把继子养育成一个纵火犯,而且还利用了那些斯蒂夫帮助过的人。她是他的影子,在他全然不知的情况下背着他行事。就这样,她和斯蒂夫自以为救助过的人取得联系,说服他们加入异教团体,因为对一个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的人来说,仅仅是再给一次机会是不够的。这也是斯蒂夫真正的错误。他们是疲于生活的人,想也知道,这些人没办法应付新的环境,他们会心怀怨恨。对他们而言,这种改变最终只是一场令人痛苦的白日梦。”
“所以西尔维娅成了他们的领袖,斯蒂夫其实是为她招募了这些人。”米拉总结道,“那个女人和队长从一开始就有联系。不过,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贝里什吸了一口气。“安布鲁斯宾馆317号房。”
米拉将信将疑地挑眉看着他。
“我们第一次去那儿的时候,门房跟我们提过三十年前的一起血案。因为那起案子发生在最早一批失眠者消失的十年前,所以当时我们没有在意。我们错了。”
“在凯鲁斯出现之前,317号房间发生了什么?”米拉迟疑了一下,然后问。
“一起谋杀。”贝里什努力保持镇定,不让米拉看出自己有多焦虑,“酒店刚开业没几天。一天晚上,一个女人被人刺死。但真正引起众人注意、轰动一时的是,被害者的女儿目击了谋杀,她一直躲在床底下,所以逃过了一劫。”
“西尔维娅。”她几乎不假思索地说。
贝里什点头确认她的直觉是对的。“因为她可以辨认凶手,小女孩立刻被交给了证人保护计划。当时的负责人就是斯蒂凡诺普洛斯。”
米拉似乎吓了一跳。“他们找到凶手了吗?”
“没有,一直没有找到。”贝里什对她说,“但事情并没结束,还有一件事不太合理……有人听见女人的尖叫声,但急救人员赶到的时候,房门是从里面锁上的。”
“难道是她的女儿……”她没有问完。
“谁知道呢。也许是杀人犯逃跑后,那个小姑娘害怕他又回来杀她,所以锁上了门,恐惧会让人做出各式各样的事来。不管怎样,警方认为她是无辜的,还有,凶器一直没有被找到,而法医确定,尸体上的伤口很深,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似乎这就是事情的全部了,然而,米拉注意到贝里什的异样,他忧心忡忡的,欲言又止。“还有别的事情,对吗?”
“是的。”贝里什带着沉重的口吻承认,随后把黄色文件夹递给她。
米拉盯着文件夹看了很久。
“没关系,慢慢来。”贝里什安抚她说。
她终于打开文件夹。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是在凶案现场拍的。”他解释。
米拉认出了317号房间,深红色的墙纸,地毯也是相同的颜色,不过上面装饰着巨大的蓝色花卉。那张床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墙上钉着一个十字架,其中一个床头柜上有一本《圣经》。唯一缺少的是历经岁月的那种暗淡破旧的气氛,他们拍下这张照片的时候,还鲜有客人踏上那儿的地板,睡在那张床上。一切看起来都是崭新的,完好无缺的。几名酒店员工在门口站成一排:一个黑人行李员,身上穿着白色和酒红色条纹制服,两个女佣,扎着头巾穿着雪白的围裙。照片里的房间装饰一新,安布鲁斯宾馆当时还不是艳遇或幽会的场所。
就像贝里什说的,照片拍的是凶案现场,所以上面有忙着工作的警察和科学鉴证人员。被害者躺在床上,从头到脚盖着一张被鲜血浸湿的床单。不远处,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抽泣着,一名女警官正陪她离开房间。那个小姑娘应该就是西尔维娅。她们身边站着年轻的斯蒂凡诺普洛斯,好像在叮嘱同事要好好照顾她。
米拉继续仔细观察那张照片。所有人似乎都专注于自己的工作或者惊恐地看着床上那具尸体。
只有一个男人看着镜头。
他在房间的角落,也是照片的角落,手里拿着挂着317号房间钥匙的黄铜球形吊坠。他身上穿了一件深红色制服,是酒店门房的工作服。脸上隐约露出微笑。这个刻意摆出照相姿势的男人,就是低语者。
米拉盯着他看。
贝里什握住她的手。“为什么要去安布鲁斯宾馆?为什么吞下床头柜上留给你的安眠药?”
米拉将目光从照片上移开,抬起头。“因为我从黑暗中来,也必须时不时地回到黑暗中去。”
“你想说什么,米拉?我不明白。”
她注视着贝里什。“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知道这一点,他了解我。”
贝里什猜她指的人就是低语者。
“他知道我会这么做,因为这种召唤的力量太强烈,我无法抵挡这令人痛苦的诱惑。”她停顿了一下,“要是你不明白这一点……”
她没有说完,但贝里什猜到了她的意思。如果他不理解是什么促使她接近未知世界,他就不可能走进她的内心。
不过,米拉又继续说了下去,像是在安慰他。“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是在七年前。他对我说的唯一几句话,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那就像是一种预言,或者它只是他随口乱说的,却正好被他言中了。实话说,我不认为那是什么邪恶的魔法。在这件事上,道理也是一样的。因为就像你说的,总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米拉合上放照片的文件夹,“他和其他人并无不同,他要吃饭,睡觉,和所有人一样有相同的需求。他有他的弱点,也终究会死。我们要做的只是抓到他罢了。其余的只是对邪恶的幻想,是毫无意义的。”
最后这些话让贝里什稍稍放宽了心。“你被关在西尔维娅家阁楼那几天的事,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我已经说过了,我一直在昏睡。”米拉边把放着照片的黄色文件夹还给他边说,“我没事。”她笑着向他保证,“现在我只想去看我女儿。”
贝里什点点头,准备离开房间。
“西蒙。”她叫住他。
他转过身。
“谢谢。”
10月22日
她妈妈要回家了。
为了用最隆重的方式欢迎她,外婆让她穿上她最漂亮的蓝丝绒裙子和亮晶晶的鞋子。不过爱丽丝不喜欢。只要她一坐下来,腰线就会往上缩,害她不得不一直往下拉。而且,她穿着它的时候也不能好好玩耍,因为伊内丝每一分钟都在提醒她别弄脏了。
那件衣服就是一种可怕的惩罚。
外婆说,那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她说米拉刚经历了可怕的事,所以她们必须待在她身边。爱丽丝同意乖乖配合,但是她没想到这会带来那么巨大的变化,没有人告诉过她,也没有人征求过她的意见。伊内丝给她准备了一个小行李箱,跟她说她要搬回妈妈家住,因为米拉想和她多相处一段时间。
目前她只能带上三件玩具。这实在很难选,因为她最爱的红头发洋娃娃肯定要在她身边,所以,她要在所有剩下的洋娃娃、玩偶和毛绒玩具里选出两个,而她不愿委屈它们中的任何一个。
没有她在,它们怎么在外婆家的房间里睡觉呢?她又会不会因为没有它们陪伴而感到寂寞呢?
还好有希什在。那个名叫西蒙的警察告诉过他,他得去一个狗不能进的地方,尽管他后来并没有去那里,他还是没有把希什要回去。他每天都来看它,然后他们一起带它去公园。爱丽丝知道,她的朋友早晚有一天会回到它真正的主人身边,但她还是希望能再留它一段时间。
西蒙说,希什会留在她身边,教她学会明白什么是危险,帮她判断事情有没有威胁。等她学会了,他会把它要回去。
她喜欢西蒙,尤其喜欢他对待她的方式。他从来不会叫她做这个做那个,而是等着她自己明白。
大人总是没有耐心,爱丽丝想。但西蒙不一样。他也问了她“小姐”的事情,不过在提问时,他看她的眼神并没有让她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爱丽丝告诉他,花园里的海棠花盆下面藏了一把钥匙,所以“小姐”能进屋来。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红头发洋娃娃。
她把它藏在书包里,偷偷带去学校。老师不希望小朋友把玩具带进教室,可是对爱丽丝来说,那个洋娃娃不是玩具。它是她最好的朋友,这显然是有差别的。
然后,可怕的事发生了。
那天爱丽丝很忙,所以完全把它给忘了。下课后,校车来接她回家的时候,那个红头发洋娃娃不见了。
她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也不能告诉外婆,外婆肯定会责罚她的。她想过把洋娃娃的照片交给米拉,因为有一回伊内丝告诉她,她的妈妈专门寻找那些消失的人。
她确信,妈妈一定会找到她的洋娃娃。
但那天晚上妈妈没有来。爱丽丝睡不着,一直在想她最要好的朋友这会儿在哪里,它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外面受冷,肯定吓坏了。
在那个焦虑不安的夜里,她感到一只手搁在了她的额头上。起初,她认为自己的祈祷应验了,一定是米拉来了。可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看见另一个女人坐在她床边。大人们总是怪她没有危险意识,但那次根本没什么可害怕的,因为陌生女人怀里抱着她的红头发洋娃娃。
她是来把洋娃娃还给她的。
“你叫什么名字?”爱丽丝问她。
“我没有名字。”
所以,她就干脆叫她“小姐”。
把那个她以为再也找不到的朋友还给她后,女人问她可不可以经常来看她。爱丽丝说好。她不是每个晚上都来,只是有时候过来。她会问她在学校过得怎么样,玩了些什么。她一直都很友好。爱丽丝曾经怀疑自己是不是违反了外婆的规定——永远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过,如果“小姐”在她的家里,那么她就不算是陌生人了。
西蒙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所以,爱丽丝才会这么信任他。
但是,她有一个秘密没有告诉他。她跟“小姐”保证过,发誓的那种。那是她最后一次来看她时发生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发过誓后是不能食言的。学校的一个同学告诉过她,他最大的表哥认识一个小男孩没有信守誓言,突然有一天消失不见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父母到现在还在找他。
爱丽丝不想永远消失不见。所以,只有“小姐”才有解除誓约的能力。
不过,米拉从医院回到公寓,在家里迎接她的时候,她曾经想要把一切都告诉她。但她妈妈拥抱了她。她从来不那么做的。在她抱紧自己的时候,爱丽丝感受不到米拉身体上的任何温度。她觉得怪怪的。这和外婆抱她的时候不一样。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随后,米拉带她看了她要住的新家。那里到处是书,从一间房间走到另一间房间都费劲,甚至连浴室里也都是书。
那天晚上她们一起吃晚餐了。她妈妈做了肉丸面,东西一点儿都不好吃。爱丽丝什么都没说,不过希什可饱餐了一顿。米拉和平时不一样,比如,她会站在浴室门口看爱丽丝刷牙。之后,希什趴在一张沙发上,而她们俩一起上床睡觉。床垫对两个人来说太小了,枕头也不像她喜欢的那么软。关了灯后,她们俩都一言不发。但爱丽丝知道她妈妈还醒着。慢慢地,她朝她身边靠过去。米拉伸出双臂把她搂入怀中。
这一次的感觉没有“不对劲”了。
爱丽丝在她身边蜷缩起身子。米拉轻轻抚摸她灰金色的长发,她的动作慢慢停止了。根据呼吸的节奏,她知道她妈妈睡着了。但她根本睡不着。米拉动了一下,然后说了什么,不过那只是梦话罢了。爱丽丝又想起“小姐”告诉她的那个秘密。
“有一个特别的人想要认识你。”
“他是谁?”
“他能满足你的所有愿望。”
“随便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随便什么愿望。”
她半信半疑,但她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只有一个办法可以知道真相。她必须照着给她道晚安的女士要她谨记在心的指示做。于是,她从熟睡的妈妈的臂弯中钻出来,光着脚丫,走过冰冷的地板,来到窗前。
面前的窗外有一栋大楼,一幅巨型广告牌上,一对巨大的夫妇微笑着。随后她低下头,看到了他。“小姐”说得对。他在那里,正抬头朝着她这边的窗户看。他在等她。小巷子里的灰尘在风中打着转。一张废纸绕着他的双腿翩翩起舞,像一个小女孩的幽灵般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爱丽丝举起小手,向他问好。
流浪汉回以微笑。
2573-KL/777号证物
××××××监狱
第四十五号监区
监狱长乔纳森·斯坦恩的报告
10月25日
致伯川德·欧文检察长办公室
主题:机密
尊敬的欧文先生:
针对您提出的定期提供GZ-997/11号囚犯信息的要求,我在此向您汇报。西尔维娅一直被关在单人囚室。她不愿和监狱工作人员说话,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此外,她没有违反规定的行为,也没有提出任何请求。
不过,有一点我必须请您留意,这几天她养成了一个非常特殊的习惯。她会频频清洗自己接触过的每一件物品,收集掉落在枕头上或者盥洗池里的头发,每次用好餐具和马桶后,都把它们擦得干干净净。
如果其他犯人出现这种情况,我们会合理怀疑这种疯狂举动是为了阻止我们掌握她的生物信息以提取她的DNA。但我们已经进行过基因测试,没有得到任何结果,所以我们不知道这种怪异行为的动机到底是什么。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有找到一个合理解释。
我不得不提醒您,这和另一个囚犯的情况特别相似,很多年前,这名囚犯涉嫌闻名于世的低语者一案。
希望我提供的信息足够详尽,能够令您满意。我会给您发送下一份报告,在此向您致以我最尊敬的问候。
监狱长乔纳森·斯坦恩

作者后记
我们所有人至少会有那么一次,想要就此消失人间。
在某个特殊的情绪低谷,我们会觉得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在一个冬日的周二,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来到火车站随便跳上一辆火车逃避一切,哪怕只有几个小时也好。要是我们这么做过,那我们是不会跟人讲述这段经历的。但我们会永远记得那种关掉手机、忘掉互联网、摆脱技术的束缚、任由命运把我们带向未知的那种自由的感觉。
我一直想写一部关于消失者回归人间的小说。可以说,这也是米拉·瓦斯克兹这个人物的灵感来源。
在提笔前,我采访了执法人员、私人侦探和记者。更重要的是,我和那些选择了黑暗或被黑暗选中的人的亲友聊了聊。
然而,在所有会面中,我都觉得自己只挖掘了事情的一部分,也就是暴露在灯光下的那一部分。而另一部分仍然是未知的。
我一直无法摆脱对消失者的执念,直到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个联系了我。
《魔鬼在呢喃》出版后,一个自称“完全抹掉”过往生活的男人给我发来一封邮件,他决定用一个不同的身份开启全新的生活,建立新的情感羁绊。
我无法查证他说的是事实还是一个精心编造的谎言。但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开始了通信,在这过程中,我了解了让他产生这个想法然后将它变成一段真实经历的一系列合理事实。
陌生男人跟我分析描述了他如何随着时间推移把最初的幻想变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计划。唯一有悖于匿名原则的是,他告诉我他是意大利人,还告诉了我他养的猫的名字——凯鲁斯。
我们短暂的通信终止后,我发现,要想弄明白消失得无影无踪意味着什么,唯一的方法就是自己也消失一次。
不过,我的出走只持续了寥寥几周,这让我有足够的时间专注于我的小说。当然,我通知了最亲近的人,也没有真正切断与我过往生活的联系。尽管如此,我还是关掉手机,暂时不查收电子邮件也不更新社交网络。忽然间,我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平行世界。
出于很显然的原因,我的试验非常平淡无奇,因为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消失的时间有一个期限。不过我发现,消失并不总是一种解脱:起初,黑暗会抚慰你,然后它会俘获你,只有在满足了它的条件时才会放你离开。
我回到家时,亲友们都问我去哪儿了。我总是回答说:“去几间停尸房转转。”这是简要版的事实。
现在他们知道,这本书里有更详尽的事实。
谈到失踪,人们总是会引用统计数据。然而在这里列出数字或是讨论每一百万居民中,每天平均有二十一人失踪是毫无用处的,报纸上早就刊登过这些信息了。
然而,没有人告诉我们,此时此刻到底有多少消失者就在我们周围,在街上,在公交车上,在我们购物的杂货店。我们看到他们,却不知道他们就是消失者。
而他们也躲在虚假身份的掩护下看着我们。
所以,我要由衷感谢那个发匿名邮件给我的人和他的猫凯鲁斯,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消失者,是他的信让我明白了这一切。无论你在哪儿,无论你在做什么,我希望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多纳托·卡瑞西

鸣谢
斯特凡诺·墨里,我的出版商,谢谢他的尊重和友谊。对作者的信任,代表了对读者的尊敬。
法布里奇奥·寇可,感谢他一直与我探讨交流,对我而言是不可或缺的。感谢他的黑色幽默和天赋。
朱塞佩·斯特拉泽里、瓦伦提娜·福提基亚利、埃莲娜·帕瓦内托、克里斯蒂娜·福斯基尼、朱塞佩·索曼奇和葛拉奇耶拉·切鲁提。是他们难能可贵的热情成就了我书中的故事。
黛博拉·考夫曼。因为巴黎现在也算是我的家了。
韦托、奥塔维欧、米歇尔和瓦伦蒂娜。真正的朋友会一直提醒你前行的路。
亚历山德罗,为了将来。阿奇烈,为了一切的起点。玛利亚·乔瓦娜·路易尼,为了当下。
我的妹妹奇亚拉,我的父母和我的家人。
艾丽莎贝塔,由衷感谢。
特别感谢我的经纪人,路易奇·伯纳波,生活方式与写作的典范。感谢他的能量、坚持和热情。
感谢我的写作素材来源:
罗马警察局的“马西莫”探员,多年以前,他给了我创造米拉·瓦斯克兹这个人物的灵感。“不管走到哪儿,我都在找他们。我一直都在找他们。”正是他的原话,这也正好勾勒出他在办案过程中所受的煎熬。失踪人口的沉默不语,变成了他的魔咒。
拜伦·J·琼斯,又名“无名氏先生”。他是帮助人们消失的专家,一位真正的逃脱大师。
尚-卢克·维尼耶里,他引领我走进了人类学的幽暗神殿,向我耐心解释,人类学和犯罪学一样也能成为实用的调查利器。
米歇尔·迪斯坦提教授,《异教团体与传道者》一文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