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想看哪一具?”看守带着些许不安问。
贝里什终于开口了:“在这里存放时间最久的那一具。”
AHF-93-K999。
贴着这个标签的柜子在左边那面墙,下面数上来第三个。看守对着访客指了指它。
“在所有的尸体中,他的故事也算不上是最独特的。”看守觉得有必要进一步解释,说道,“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几个男孩在公园里踢足球,球掉进灌木丛里:他们就这样发现了他。头部中枪。没有身份证件,也没有家里的钥匙。面部完全可以辨认,但是没有人打紧急救助电话询问他的下落,也没有失踪人口报案纪录。在等待一个可能永远无法确认的罪犯出现时,唯一能证明罪行的证据就是这具尸体。所以法院决定保存他,直到侦破这个案件,正义得到伸张。”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那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在这里。”
二十年了。贝里什心想。
看守跟他讲这个故事,八成是因为他一直待在这里,很少有机会跟活人聊天。不过,这些贝里什已经都知道了,就在今天早上,迈克·伊万诺维奇的母亲都已经告诉他了。
看守肯定无法想象,几厘米厚的钢板后面隐藏的秘密远不止一个名字那么简单。贝里什之所以在午夜造访停尸房,是因为某个更重要的谜团,因为有太多人因此丧命。
那具尸体就是解开它的关键。
“打开吧,我想看看他。”
看守像是听从贝里什的命令一样,他转动气阀打开柜子,然后静静等待。
沉睡者即将被唤醒。
储尸柜的铰链往后缩,柜身缓缓滑动而出。塑料布套下面躺着的是迈克·伊万诺维奇的母亲不得不向安眠主宰者付出的代价。
那具尸体。
看守揭开他的脸,尽管二十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么年轻。这是死亡唯一享受的特权,贝里什心想,你永远也不会衰老。
根据西尔维娅的描述制成的人像拼图,凯鲁斯的身上没有留下一点岁月的痕迹。
贝里什本该唏嘘的是,这张脸竟成了自己这么长时间来的执念,真正的敌人用一个雕虫小技就能骗他苦苦追寻一个死人的下落,而传道者却继续在他们周围安然自在地作案。
然而,他想到的却是自己竟然在沉睡者中找到了安眠主宰者,这是多么讽刺。
贝里什仍然觉得自己走进了死胡同。直到刚才,关于这个案子的一知半解或是这几天的发现都可能是一个骗局。
他不知道,也无法证实这是不是真的。
这意味着他再也无法找到西尔维娅,更重要的是,他查不出米拉的下落。
“所以,他是谁?叫什么名字?”看守迫不及待地问。
贝里什注视着他。“很抱歉,我不认识他。”
他转身准备上楼,突然感到双腿特别沉重。
看守盖上了尸体的脸,自那刻起,他的名字依然是AHF-93-K999。
有时候,如果你知道恶魔的名字,只要说出那个名字,他就会回应你。
但是,贝里什这才明白,恶魔的秘密恰恰是没有名字。他无计可施,只能离开那里。
看守在他身后忙着推回储尸柜,关上柜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听到一声金属的铿锵声。“那个人也是这么说的。”
贝里什停下脚步。“什么?”
男人耸耸肩,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几天前来这儿的那个警察。他也没认出那具尸体。”
贝里什顿时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问出一句话:“他是谁?”
亡者看守指了指刚才给贝里什签字的登记簿。“上面写了他的名字,就在您的前一页。”
◆◆ 63 ◆◆
被通缉的头号要犯又回到了联邦警局的总部。
凌晨两点的警察局看起来像正午时分那么忙碌,但没有哪个警察会想到,西蒙·贝里什会蠢到又回来。
他把大众停在了边上的小巷子里,然后走向他几小时前逃跑时走的紧急出口,从那儿可以直接去“灵薄狱”。
他走进前厅,数千双无声的眼睛注视着他。被这些消失者重重包围,贝里什觉得自己像一个闯入者,他充满了罪恶感,因为他还活着,或者说,他至少知道自己还没有死。
他的脚步发出巨大的回声,响彻所有房间,高调宣布他的到来,但贝里什一点都不在乎。
他确信,尽管这么晚了,但有人正在等他。
他听见希什在叫——它应该认出了它的主人。它被拴在了办公室门外。贝里什摸摸它,让它平静下来,然后解开狗链,示意它坐在那儿乖乖等他。
门半开着,里面的灯是亮着的,可以瞥见一个人影。
“进来吧。”一个男人的声音请他进去。
贝里什把手掌放到木门上,慢慢将它推开。斯蒂夫坐在他的办公桌前,身上还穿着蓝色的运动套装,上面别着他从下午就一直戴着的联邦警局徽章。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正忙着写什么。
“坐吧,我快好了。”
贝里什照他的话做了。他在桌子另一侧坐下,等着斯蒂凡诺普洛斯写完。
几秒钟后,“灵薄狱”的队长放下笔,盯着贝里什。“抱歉,但刚才的事很重要。”他镇定自若地摘下眼镜,“我能为你做什么?”
“原来我们追查到现在的其实只是一个鬼魂。”
“所以,你找到那具尸体了。”斯蒂夫似乎很满意,但他的笑容和他苍白的面容格格不入。
“米拉第一次来中餐馆找我的时候,我告诉她,并不存在什么凯鲁斯,那只是一个幻想。我并没有说错。”贝里什沉默了一会儿,“是你让那些人消失的。二十年前,媒体和公众舆论把最初七个失踪者联系在一起,天真地称他们为失眠者,差点把真相公之于世。”
“我当时经验不足。”斯蒂夫有些懊悔地承认,“但后来我就高明多了。”
“当时你必须在我们发现你之前转移调查方向。办法只有一个:找个替罪羊。然后,沉寂一段时间之后,再继续开始让人们消失。但这一次就没有任何障碍了。”
“看来你做了不少功课。”
“二十年前,你找到在停尸房当法医的迈克·伊万诺维奇的母亲。你向她保证会救她儿子的命,给他一个新的家庭和必要的治疗……你用改变命运的承诺成功劝诱她,就和你说服西尔维娅的方法如出一辙。”
斯蒂夫合上两手放在下巴上,他的动作算是承认了贝里什所说的事。
“但你提出了一个条件:一具无名尸体。为了满足你的要求,迈克的母亲只需等待一个正确的时机,那个时机很快就来到了:几个在公园里踢足球的孩子偶然发现了一具身份不明的尸体。没有人会察觉这个骗局,毕竟停尸房里的尸体来来去去,相比一个脑袋挨子弹的可怜无名氏,警察有更重要的谋杀案要调查。法医报告上的死亡日期没有任何意义,伊万诺维奇太太肯定篡改过,把它往后推迟一个月就可以了。”贝里什停顿了一下,“那个可怜的男人不能‘正式’死亡,对吗?他必须等待三十天,让你有时间实施你的计划……于是你创造了凯鲁斯。迈克的母亲拍了一张完整的尸体面部照片,你把它拿给西尔维娅看,教她如何向警方作证。”
“凯鲁斯为了让人记住他所以朝她笑了,这故事不错,是吗?”队长得意地问,“我自己都为这个好主意感到惊讶。”
“西尔维娅站出来以后,我们就把她保护起来了。但不会持续很久,因为,如果要让这一切奏效,你必须让证人也消失才行。”
“确实如此。”
“几天后,警察局收到了西尔维娅的一绺头发,证明凯鲁斯带走了她。”
“因为推迟了死亡时间,停尸房的死尸在证人被绑架那天还是活着的。没有人会识破这个诡计。”斯蒂夫说,然后笑了,“如果有人坚持找安眠主宰者,那我会想方设法让他偶然发现一具身份不明的尸体,然后结案。”
“凶手意外死亡:运气真好,这是上天赐予的礼物。尽管这听起来像个笑话,但是这个伪造的真相能不着痕迹地终止调查。”贝里什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他的同谋,“但并不需要多此一举,在此之前调查就被搁置了。这得感谢我、乔安娜和古列维奇。而你,你当时是我们的指挥官,你只要点头同意就可以了。万一有人——比如说我——不肯罢休,等着他的是那具十三号房的无名尸体。”
斯蒂凡诺普洛斯缓缓拍了三次手,承认了他说的每一句话。“还有一个细节。”他说,“我肯定,你现在就会问我。”
贝里什照着他的话问:“为什么?”
斯蒂夫的嘴唇颤抖着,但被问到这个时,他看起来依然很欣喜。“因为我帮助消失的那些人是不幸的可怜人。生活夺走了他们所有的快乐甚至是尊严。就拿第一个消失的安德雷·加西亚来说,他因为同性恋的身份被迫退伍。或者是迪安娜·穆勒,她不得不为那个把她带到世上来的女人犯下的错付出代价。还有罗杰·瓦林,只要他母亲还在世一天,他就必须照料她。而娜迪亚·尼韦尔曼呢?她永远也无法逃离那个混蛋丈夫的家暴。更不用说埃瑞克·文森迪了,一个在我眼前,在这间办公室里,因为那些无法侦破的失踪案而日复一日痛苦煎熬的警察。他们所有人都应该得到第二次机会。”
“你利用证人保护计划的资源和业务之便实施了你那荒唐的计划。你可以拿到制造假身份的钱和文件,那些明明都是我们用来提供线人新生活的资源。”
“他们是罪犯。”斯蒂夫纠正他,“不值得我们出手相助。”
队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沉着冷静,但他的额头上已经冒出豆大的汗珠。
“你是怎么在电话中说服他们的?”贝里什问。
“他们需要我。他们一生都在等我,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罢了。我从来没有现身,但他们还是信任我,这就是证明。我把所有指示告诉他们,对他们说如果他们真的想要彻头彻尾地改变,就得去安布鲁斯宾馆317号房,躺到床上服下安眠药,那是一张通向未知世界的单程票。”
“或是通向地狱的单程票。”
“然后,我会去那儿,用货梯带走他们,把他们从悲惨的生活中解救出来,有时候也是把他们从自我的桎梏中解救出来。”
“最近几次还有埃瑞克·文森迪一起帮忙。”
斯蒂夫笑了。“我是刻意挑他的,我年纪大了。”
“他们醒来后会发生什么?”贝里什无法掩饰自己的怨气。
队长失望地摇摇头。“你难道不明白吗?我给了他们新生。他们可以从头开始。多少人希望能拥有这样的机会?”
贝里什知道这位年老的长官心理扭曲了。“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脱离现实的,斯蒂夫?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辨别不了真实和虚幻的?”
队长的嘴唇仍和先前一样颤抖着。
“为什么是我?”贝里什几乎是恳求地问他,他恨自己的语气变成这样。
“你好好想想西尔维娅的事……”斯蒂夫倾身靠向他,注视着他的眼睛,“你和其他警察并没有分别。你真正在意的不是那个女孩,而是她带给你的感觉。难道你从来没想过,或许你对她来说并不是正确的选择吗?”
“不是这样!”贝里什回应道。
“我从那么多年的职业生涯中学到了一点,那就是没有人真正关心受害者,受害者对警察、对媒体或者对舆论而言根本不重要。事实上,到最后,所有人记住的一直都只是罪犯的名字,受害者会被遗忘。‘灵薄狱’的存在,证明了我说得没错。”斯蒂夫激动起来,提高嗓门说,“你们所有人都只关心抓住恶魔,只想知道恶魔的名字,然后在你们自己的法庭上判处他的罪行……所以我为你们创造了凯鲁斯。”他突然大笑起来,“那是我小时候邻居家猫的名字。我就是这么起的名字,想不到吧?”
贝里什想了想,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了。
“我让他变成了你的执念。”队长继续说,“这些年,你是靠着他才活下去的。”
“是我让他存活下来!”贝里什的拳头捶向办公桌,“他夺走了我的生命,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他停顿了一下,试着冷静下来,“事实上,是你夺走了我的生命,因为你就是凯鲁斯。”
斯蒂夫觉得好笑。“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邪恶论。”贝里什突然说出这句话。
但队长不明白。“什么?”
“出于行善的目的伤害别人。善可以转变为恶。”
“我救了他们!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贝里什注视着他。“不,你伤害了他们。你一直在盯着那些消失的人,或许是为了你做的好事而自鸣得意。你觉得自己是他们的大恩人。但是,当你发现你赋予他们的新生活并没有带给他们快乐时,你就说服他们回到原来的生活报复一切,报复所有人。你就是那个传道者。”
“不,不是这样的。”斯蒂夫听到贝里什的指控惊慌失措,试图为自己辩解,“安眠主宰者是真实存在的。”斯蒂夫像是被恐惧击垮一般睁大双眼。“都是因为我们。是我们这些年一直在拼命追查他的下落,是我们召唤他的。而他最终现身了。”
“你说的是一派胡言。你疯了。”
斯蒂夫把手伸过办公桌,一把抓住贝里什的胳膊。“因为这个,我几天前去了停尸房。我必须确认凯鲁斯还在那个储尸柜里,他没有醒来,用他的双腿走出那里。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他的创造者——必须当面看看他。”
贝里什抽开胳膊。“够了,斯蒂夫。是你把我和米拉卷进这件案子的。”
然而,斯蒂夫已经听不进他的话了。“我没办法阻止他。我什么都做不了。”他瘫在椅子上,双手放在膝间。
“不,你可以的,告诉我她在哪里。”
斯蒂夫突然看着贝里什。
贝里什看到他从办公桌底下取出手枪,抵着自己下巴。枪响的那一刻,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快去找她。”
斯蒂凡诺普洛斯的身体向前倒下,脑袋摔在了办公桌上,盖在桌上的纸散落在房间里。那时,贝里什才一下子站起身。
外面的狗叫了起来,贝里什转到桌子另一侧扶起尸体,让他靠在椅背上,轻轻合上他的双眼。
他发现自己的双手沾着血,后退一步。他也有错。斯蒂夫流汗的额头,颤动的嘴唇,还有苍白的脸色已经预示着他会做出那个疯狂的举动,但贝里什没能解读出来。
就在他忙着理清思路时,他的目光落在斯蒂夫身旁放着的那把用来自杀的手枪上。
他望着枪把上的刻字。除了一串编号之外,还有拥有这把佩枪的警官的名字缩写。
M.E.V.
玛利亚·埃莱娜·瓦斯克兹,他自言自语着。那是米拉在红砖小楼起火前弄丢的手枪。贝里什不敢相信,那天晚上斯蒂夫竟然在凯鲁斯的藏身地。他在贝里什朝他开枪的时候逃走了。如果当时他打中他的话,那么整起事件早就落幕了。
不过,贝里什还发现了另外一个事实——他完蛋了。
“法官”和克劳斯·鲍里斯早就认定是他拿了那把该死的手枪,现在他们正好可以把斯蒂夫的死归咎于他。他们会指控他杀了想要指证他的证人。就算他让那把手枪消失也无济于事,因为只要一份弹道测试报告就能确定凶器是米拉的佩枪……对了,米拉——他不安起来。
虽然只是短暂的一会儿,贝里什把她给忘了。
斯蒂夫死了,找到米拉的所有希望也化为泡影。
西蒙·贝里什一动不动地看着现场许久。房间里的一切都在指控他是杀人凶手。他得到了答案,可代价呢?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或者米拉会有什么下场。
尽管他觉得很难做到,但他还是必须保持冷静。不然的话,他就得马上自首。如果有哪怕一种可能性可以洗清他的罪名,他现在就得找到它。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以后了,以后已经是个毫无意义的字眼了。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回忆自他踏进这间办公室后发生的一切。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到犯罪现场的漏洞,为自己辩护的时候可能用得上。
他回想起打开办公室门的那一刻。斯蒂夫请他进去,但当时他已经坐下了……他在写什么东西。
也许是一张解释他为什么要自杀的便条。
贝里什立刻查看散落在地板上的纸。他不可能知道那张便条上写了什么——他居然没有留意,该死。他像疯子似的拿起一张又一张纸,看完后就把它们扔在一边。一张便条引起了他的注意,上面的字迹潦草慌乱,那是一个陷入绝望的男人决定结束一切时写下的。不管这是不是正确的调查方向,贝里什别无选择。
“快去找她……”斯蒂夫在死前是这么说的。
事实上,那张纸上写了一个地址。
◆◆ 64 ◆◆
小镇距离市中心约两百公里。
他开了斯蒂凡诺普洛斯的车去。现在的处境下,坐火车或公交车都是非常冒险的。他没有走高速公路,而是选择支线公路,这样可以避开两个检查站。
开死人的车绝非上策,尤其是当你被指控杀了那个人时。但贝里什别无选择。他开了一整晚的车,估算着,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迫切希望办公室里的尸体要过几个小时后才被发现。
他在出发前把希什寄放在狗舍,跟他们解释说因为有紧急状况才这么做。他不想带着希什,因为他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发现,他怕他唯一的朋友会受到伤害。
也许这种恐惧是毫无根据的,但贝里什最近这段时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妄想症。他喜欢的人都从他生活中消失了。西尔维娅是第一个,然后是米拉。他路上一直都想着米拉。米拉会出事,他也要负部分责任,这个念头一直缠绕着他。
可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因为迟迟找不到答案,他决定再次冒险。比方说,开车去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小镇找一个陌生地址。
快到早上六点的时候,他到了那栋房子门口。街上除了几个慢跑和遛狗的人之外冷冷清清的。公司职员们的汽车整齐划一地停在一条条小道上。
贝里什在服务站买了一份地图,根据上面的指示,他来到那个地址所在的区域,那是一片安静的社区,位于小镇另一头的边缘地带。这里直到不久前应该还是农田。
他照着门牌号码找到了一栋两层的白色房屋,斜坡屋顶,还有一个精心打理过的花园。
他把车停在人行道一侧,没有下车,试着透过窗户观察里面的情况。与此同时,他也在仔细审视眼前的这座房子。
首先,房子不像是个藏身所或监狱。屋主看上去应该有一定经济实力,是为了送孩子上大学省吃俭用的人。有家庭的人。他心想。
但这可能只是表象罢了。
贝里什无法判断里面是不是藏着传道者的信徒,他们是不是把米拉关在那栋房子里。也许不用多久他就会看到“灵薄狱”的同事埃瑞克·文森迪从门口出来,那么,他就可以确定自己的推测都是对的。但目前,他只能在车子里等待。急于打探情况是毫无益处的,况且他身上没有武器。他能做什么呢?
他面临着巨大的危机,而且还孤身一人。
影子军团在他的周围,他们无处不在却又无影无形。每一个人背后暗藏着多重样貌。这就是他的敌人:一个邪恶的灵魂和许多张脸孔。但所有这一切和恶魔之类的超自然现象无关。贝里什想道。凡事都有合理的解释。所以,他知道,他仍然有获胜的可能。
他太久没合眼了,现在疲倦慢慢袭来。背上的肌肉因为压力而酸疼,他双手放在方向盘上趴了一会儿,竟出乎意料地觉得如释重负。紧张的神经开始放松,车内的温度让他的眼睑低垂下来。在全然不知的情况下,他快要睡着了。
他忘记一切,闭上双眼。突然之间,肾上腺素把他猛地带回现实。就在那一刻,他看见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从小径上取好报纸正准备回家。
最后一次见到西尔维娅是一个六月末的晚上。在她消失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连一张她的照片都没有,所以,这二十年来,她唯一的形象被珍藏在他的记忆里。
他不知花了多大力气,连那张脸上的一条细纹都不忍忘却。有多少次他的记忆蠢蠢欲动地想和那些过往一起溜走。那天,他惊觉自己不记得她的声音时,他是多么痛苦。
六月的一个晚上,也就是他记忆中永恒的“最后一晚”,他们像一对普通夫妇一样在露台上吃晚餐,对潜在的危险毫无所知。
任何看到他们的人都会以为他们是37G单元的年轻夫妇。没人会怀疑他们其实是一名警察和一个他正在保护的证人。或许这是因为他们真的彼此相爱。
在他们第一次接吻后,贝里什对她产生了情愫,他本该毫不犹豫地辞去任务的。他知道,感情牵绊会给她也会给自己带来危险。但是他却继续留在那里。他为他们两人做出了决定,这不是诚实的做法。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为时已晚,命中注定的最后一晚之后的那个早晨,他才看清了事实。
入睡之前,他们做爱了。她热情地接受他,把头埋在他赤裸的双肩下嗅着他皮肤的气味。
黎明时分,西蒙仍然留恋她的气味,于是伸手穿过床单想要抚摸她。可她已经起床了。所以他躺在她的床单和枕头上,想着至少还能感受一下她的体温。
然而,一片冰冷。
当时他惊慌万分,多年来,这种感觉一直让他难以忘却。他立刻跳下床,把被子裹在身上。贝里什在整栋房子里到处找她,但他心里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的胃因为恐慌一阵难受,马上跑去厕所呕吐,这当然不是一个老练的警察该有的行为。他从洗脸池里抬起头的那一刻,看见镜子前的搁板上有一样东西。
安眠药瓶,他恍然大悟。
二十年后的一个类似的早晨,贝里什又一次有想呕吐的感觉。
“快去找她……”斯蒂凡诺普洛斯指的不是米拉,现在他明白了。
尽管西蒙觉得自己已经有所准备,他还是害怕了。每次他想象自己可能会再找到她的时候,画面总是停留在与她重逢的那一刻。之后会发生什么依然是个谜,只有由他自己去发现。
他走下车,无视一切,朝门口走去。
◆◆ 65 ◆◆
西尔维娅开门的时候,她的样子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除了略微有些灰白之外,那条乌黑的辫子也一点没变。
她裹紧自己的睡衣,花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面前的男人是谁。“哦,我的上帝……”她突然惊呼。
贝里什不知道该做什么,直接把她抱进怀里。自她离开后,他很少和人有肢体接触。他愤怒、失望、痛苦。不过,这些负面情绪慢慢消失后,留下的是无害的麻木,它像是宇宙中的一股无声的力量发挥了作用,让一切归位。
西尔维娅从他怀里离开,露出不可置信的微笑。但那欣喜的表情立刻变成了担忧。“你受伤了?”
贝里什朝她看的方向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上还有衣服上沾了干掉的血渍。他忘了先前扶起斯蒂夫的时候弄脏了自己。
“不,那不是我的。”他马上澄清,“我一会儿再跟你解释。”
她看了看四周,然后挽着他的胳膊,轻轻把他拉进屋。
她帮他脱去外套,让他坐在沙发上,这会儿正用一块湿海绵帮他擦拭脖子上的血迹。
那个亲昵的举动让贝里什有些受宠若惊,但他还是任由她那么做了。“我必须离开这儿。他们在找我,我不能留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