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里什转过身,看见克劳斯·鲍里斯伸着手朝他走过来。他居然拿枪对着他,这是真的吗?
“不许动!”
贝里什才刚举起手,其他警察立刻扑上去给他戴上了手铐。
◆◆ 60 ◆◆
审讯室里鸦雀无声,沉默其实是一种拷问手段。
不过,它是一种隐形的暴行,没有任何一项法律禁止他们这么做。
就在几小时前,这里关的还是迈克·伊万诺维奇,而现在却是西蒙·贝里什。和其他在这个房间待过的人不同,贝里什知道为什么白色墙壁上包了吸音材料,这是“消声室”原理,声音无法进入这个房间。这种机制会让人在无声环境下产生假想的声音,比如耳鸣和叮叮当当声,时间越久就越难区分现实和幻觉。
长此以往会让人发疯。
不过贝里什知道,他们不会把他一个人留在那儿很久,所以他想借着安静的机会思考。
他一直问自己他们会指控他什么,可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坐在那儿,等着有人坐在桌子另一头,好好跟他解释发生了什么事。与此同时,他拼命让自己看起来轻松自在些,这样,从各个角落监视他的摄像机拍下的只有他不动声色的画面,当然他也不能表现太过分。他确信,单面镜后面一个人也没有。
贝里什太了解审讯技巧了,他知道,他的同事在现身之前会把他晾几个小时。他要做的只有忍耐。他不能要水喝或是要求上厕所,因为这些请求会被视为缴械投降的征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们也确实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不能让他们的计划得逞。
过于激动或过于冷静的嫌犯几乎百分之百有罪。不停问为什么会被带到那儿的人也一样。太冷漠的很快就会招供。镇定的嫌犯可能会把牢底坐穿。无辜的人会有上述所有表现,不过通常还是不会有人相信他们。所以,秘诀在于泰然自若。
泰然自若会让他们摸不着头脑。
大约过了三小时后,房间的门开了。克劳斯·鲍里斯和“法官”拿着文件夹,满怀决心地走了进来。
“贝里什探员。”警察局长开口说,“我和鲍里斯督察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你们想了那么久,想必是很重要的问题。”贝里什讽刺道。可事实上,他已经害怕了。
“你和受审者打交道的经验很丰富,可以和我们耗一整晚。”鲍里斯说,“所以我们不跟你兜圈子,我希望你也不要给我们制造麻烦,希望你马上配合。”
“如果你不这么做的话,西蒙,我们就不得不中止审讯,交由检方处理。我保证,我们已经掌握了足够证据起诉你。”
贝里什伸出双臂,笑着说。“那很抱歉,我们为什么要坐在这儿呢?”
“我们什么都知道,但我想给你一个减刑的机会。”肖顿用一根手指指着他的脸。“她在哪儿?”
贝里什沉默不语,他也不知道说什么。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有一瞬间,贝里什忘了昨晚睡得很香,还真以为自己干了什么。所以他依然保持沉默,希望能突然想出答案。
两人显然不吃这一套,乔安娜·肖顿走到他右边,弯下腰凑近他耳朵。贝里什感受她温热的呼吸,过于甜腻的香水味让他浑身不自在。
“你和米拉·瓦斯克兹探员的失踪有什么关系?”
贝里什被这个问题吓呆了,倒不是因为他被关押的谜底终于揭晓了,主要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米拉失踪了?”
在贝里什如此真实的焦虑面前,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鲍里斯开口说道:“昨天晚上她惊慌失措地从她妈妈家夺门而出。后来她妈妈打她家里电话,但是没有人接,手机也联系不上。”
“我知道,我今天早上也打了好几次。”贝里什说。
“这可能是你给自己找的不在场证明。”“法官”立刻暗讽道。
“什么事情的不在场证明?”他生气了,“你们有没有找过她?”
两人无视他的质问。
鲍里斯在他对面坐下。“告诉我,贝里什,你是怎么重新卷进凯鲁斯这个案子的?”
贝里什耐心地为自己申辩。“是米拉·瓦斯克兹找我的。从红砖小楼着火的那个晚上开始,我和她一起办案。”再次想到凯鲁斯的藏身处让他一阵颤栗。
肖顿靠在桌角。“你在那儿?为什么你没有站出来?为什么你让瓦斯克兹一个人扛下责任?”
“因为米拉不希望我被卷入这件事。”
“你希望我们现在信你说的,是吗?”“法官”缓缓摇头,“那天夜里,是你在红砖小楼袭击她的,对吗?”
“什么?”贝里什目瞪口呆。
“你拿走了她的枪,是你袭击了她。”
“当时有人在那个房子里,但他逃跑了。你们也确认过可以从下水道进出那个地方。”贝里什正在失去自控力,他知道这对他不利。
“如果可以从大门出入,为什么要在下水道弄脏自己呢?”克劳斯·鲍里斯嘲弄地说。
“你们到底在想什么?”
“你确信如果我们搜查你的公寓,不会找到米拉的手枪?”
“为什么你们老是提那把手枪?我不明白。”
肖顿叹了口气。“你看,这是因为今天早上我们的人完成了火灾现场的搜查。一具尸体在那么高的温度下早就化为灰烬了,塑料或者纸也是一样。但是金属不同,在找到的东西里面没有米拉的手枪。所以,它去哪儿了呢?”
“伙计们,你们如果真想把我牵扯进去,就该编造些更实质的内容出来。”贝里什讽刺地说,“不然你们只是白白浪费一个周末晚上罢了。”
两人又交换了一次眼神。贝里什有种不好的预感,或许他们手里真握有什么证据。只是他们现在还在和他周旋,要等待最合适的时机打出那张决胜牌罢了。
“失眠者那个案子,付出最大代价的人就是你。”肖顿说,“我、古列维奇,甚至是斯蒂凡诺普洛斯,我们都从那个案子走了出来继续我们的职业生涯。而你,你投入了自己的感情,接连犯了一个又一个错,最后成了警察局的边缘人。”
“你我都很清楚事实是怎样的,还有我顶替了谁的罪。”贝里什挑衅地说,“你只不过是在想方设法让我闭嘴罢了。”
然而,“法官”似乎非常自信。“我不需要你对古列维奇的事保持沉默。我也不需要用什么小伎俩让你认罪。相反地,你没有受贿,贪污的另有其人,恰恰是你的动机……”
此刻,贝里什真的害怕了,但他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出来。“什么动机?”
“失去同事对你的尊重是很痛苦的。”“法官”装作同情他的样子说,“承受他们的攻击,听他们诋毁你,而且不是在你背后说,是当着你的面说。这真的很伤人,尤其是当你知道自己是无辜的时候。”
乔安娜说那些话想要干什么?贝里什不明白,但他已经发现情况不对。
“这会导致一个人怀有恨意,或许他会想,总有一天,所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肖顿说。
“你们是在暗示我是所有事的幕后主使?是我教唆那些消失的人再次出现实施谋杀?”
“你成功地说服他们,因为你和他们一样,一生都在忍受凌辱。古列维奇还有整个警察局都是你憎恨的对象。”肖顿言辞激烈,“恐怖组织需要一种意识形态和一项计划。把政府机构作为目标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你可以用武器摧毁它,但这造成的损害远不及诋毁它的公信力来得大。你一直都对警局怀恨在心。”
贝里什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这和米拉的失踪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她发现了你的阴谋。”鲍里斯说,“她从一开始就是你手里的棋子,是你把她引到红砖小楼去的。”
“我没有。”
“法官”装作质疑的样子说:“你玩弄了瓦斯克兹探员,让她相信你在同她合作。这么做只是为了确保她不会对上司透露任何你们的事。”
“你想想,如此一来,你就能身处最有利的位置进行调查。”鲍里斯帮腔说,“你可以袖手旁观,同时对一切了如指掌。”
“不过,瓦斯克兹探员发现了,然后你就杀了她。”
“什么?”
“我昨天听见你们在走廊里激烈争吵了。”鲍里斯确信地说。
“一次争吵并不能说明什么。”贝里什也坚定地强调。
“对,它不能证明什么。”“法官”显得镇定自若,“但是有目击证人昨晚看到你把她带走了。”
贝里什觉得这不是真的,他们在故弄玄虚。“是谁?”他挑衅地问。
“斯蒂凡诺普洛斯队长。”
◆◆ 61 ◆◆
他们手里没有证据。
审讯室里又剩下他一个人,他不断告诉自己,肖顿和鲍里斯指控他绑架米拉只是在给他下套罢了。但为什么偏偏是斯蒂夫?为什么队长要对他做出这样的事情?
有一瞬间,他害怕他们对他隐瞒了米拉的事情,搞不好她真的遭遇了不测。可随后他又放下心来,因为对他们来说,最省事的办法是直接指控他……即使是在心里,他也不想说出“谋杀”这个词。贝里什在这个问题上已经绕了有段时间了,迟迟不能面对它。
不过现在,他有别的事情迫切需要解决——喝水和上厕所。他们还把他关在那儿,显然,表现得泰然自若这个策略不管用。
此时此刻,检方应该已经起诉他了。他对自己说。我应该会被转移到牢房。
对了,现在几点了?为了迷惑嫌犯,让他失去时间概念,审讯室里没有时钟。他的表在被捕的时候和手枪还有警察证一起没收了。但是,贝里什心算了一下,应该是晚上八点多了。
可以说,今天开始是一帆风顺的。见过迈克·伊万诺维奇的母亲后,他或许拿到了破案的关键信息,但荒谬的是,他现在并不能用上它。他曾想过和“法官”还有鲍里斯谈条件,但作为回报,他能问他们要什么呢?他们不会放他走的。
而且,他们也不一定会相信他。
贝里什唯一的希望是肖顿灵光一现,觉得自己可能从中获益。他太了解她了,为了把古列维奇的丑事和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她愿意接受任何条件。但要想乔安娜这么做,必须让她看起来是这场比赛的真正赢家,一个在二十年后揭开凯鲁斯和失眠者之谜的赢家。贝里什确信,媒体已经听到一些风声,事情很快就会被公之于众。
他们瞒不了多久。
就在这时,他看见审讯室的门缓缓地开了,于是立刻在椅子上坐直身子。看来,他的对手回来了。贝里什忍住口渴和上厕所的冲动,准备好第二轮对峙,祈祷自己能尽可能撑得久一些。
然而,进来的那个人一直背对着他,他是一个身穿蓝色运动服的男人,别着警局徽章,戴着一顶帽子,帽舌压得很低,快要遮住眼睛了。贝里什的直觉立刻告诉他,需要这么遮遮掩掩乔装打扮的人肯定不怀好意。
贝里什站起身,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男人转过身。是斯蒂凡诺普洛斯。
队长关上门。贝里什困惑地看着他。
“我们时间不多了。”斯蒂夫摘下帽子立刻说。
“你在这儿干什么?不是你陷害我的吗?”
“确实如此。”他轻易地承认了,“对不起,但我必须这么做。”
贝里什觉得难以置信,他怒火中烧。“必须?”
“听着。”斯蒂夫抓住他的肩膀,“在米拉失踪前,他们就决定要抓你了。你对他们来说是最合适的人选:一个怀恨在心的警察做了恐怖组织头目。他们不必把二十年前的事情再拿出来跟媒体说,只需要讲你和西尔维娅的那部分,那可以证明你有多靠不住。”
“但你的口供给了他们之前缺少的证据。”
“对,但等我翻供的时候,他们的指控就站不住脚了,到时候他们就不得不跟媒体解释了。”
贝里什陷入沉思。这是个不错的计划,只要斯蒂夫愿意翻供就没问题了。就在那时,他想起有好多摄像机正对着他们。
“他们正在监视我们,而你刚刚承认了……”
“别担心。”斯蒂夫急忙说,“所有人都在和‘法官’开会。而且,我在来这儿之前已经关掉了闭路电视的录像系统。现在说我来这儿的第二个原因……”
贝里什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斯蒂夫的双眼流露出忧虑。“等他们知道真相后,他们就不会再找她了。”
“什么?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关于失踪案,距离受害人上一次被人看到至今超过三十六小时才能启动搜寻工作。如果受害人是警察,这个时间会缩短到二十四小时,即便是这样,对她来说还是太长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米拉的妈妈今天早上报案说她失踪后,他们去她家查了。现代还停在大楼下面。家门没有非法闯入的迹象,不过这也不代表什么。她没有带手机和钥匙,甚至连备用手枪也没带,自从在火灾现场弄丢了执勤用的佩枪后,她就一直带在身上的。”
贝里什慢慢懂了。“如果这可能是一起犯罪事件,就不需要等一天的时间。你指控我绑架她是为了让他们尽快展开搜查。”
“为了给她一个机会。”队长纠正他,为自己辩解道,“反正你已经被栽赃了,他们本来就准备用恐怖主义起诉你。”
贝里什紧盯着他的老上司。“你觉得这次轮到她了,对不对?你觉得她是自愿消失的……”
斯蒂夫看起来很沮丧。“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绑架了她,然后把她的东西带回公寓,让我们以为她是自愿消失的。但我跟你说过,米拉习惯以身犯险。她有一种自我毁灭倾向,总是被危险事物吸引,就像飞蛾扑火一样。”
贝里什试着理清思路。“据肖顿和鲍里斯所说,昨晚她离开女儿的住处时非常惊慌失措。”
原因很有可能和那个小女孩有关。或许,什么积蓄已久的东西突然爆发了。贝里什想起迈克·伊万诺维奇母亲的话:“当你可能失去某个东西的时候,你当然无法接受。但当你要失去一切的时候,你会发现你其实一无所有”。
贝里什恍然大悟,“一切”和“某样东西”之间的差别就在于凯鲁斯能否有机可乘。
“我想米拉想亲眼看看黑暗世界里有什么。”斯蒂夫说,“但是,黑暗世界里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贝里什觉得自己必须当机立断,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他下定决心说:“我知道凯鲁斯是谁。”
队长哑口无言。他好像突然心肌梗死一般脸色惨白。
“现在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贝里什继续说,“你得帮我从这儿出去。”
斯蒂夫想了想。“好。”
队长离开房间,几分钟后,他带回了贝里什的警察证和一副手铐。贝里什刚才没有请求要回他的枪,追捕逃犯的时候,他有没有携带武器是有很大区别的,他不想给同事多一个朝他开枪的理由。
“你要警察证做什么?”斯蒂夫一边把东西还给他一边问。
“我要去个地方。”他没有再说什么,然后立刻把手腕伸进手铐里。
斯蒂凡诺普洛斯抓住他的胳膊,两人一起进入走廊。
负责看守的警察诧异地注视着他们。和所有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指挥官一样,斯蒂夫选择无视他们。他甚至还命令其中一名警察和他一起押送囚犯去厕所。
贝里什之前没有提出上厕所,所以这个请求听起来是合情合理的。
他们一边沿着走廊往前走一边四下张望,希望不会撞见鲍里斯或者肖顿的其他跟班。快到被捕或被拘留的犯人专用厕所时,斯蒂夫没有停下,而是径直往前走。
“长官,您要去哪儿?”一同押送贝里什的警察问。
斯蒂夫转过身,斜眼打量着他。“在他没有被定罪前,我不会让我们的警察兄弟去囚犯厕所撒尿!”
于是,他们朝着警察专用厕所走,里面的窗户没有装铁栅栏。到了那儿以后,斯蒂夫让那个陪他们一起去的警察在门口守着,自己和贝里什一同进去。
“五分钟后,我就会通报有紧急情况。”他指着窗户对他说,“你有足够的时间跑到‘灵薄狱’,那里有个从大楼背面出去的紧急出口。”他把办公室钥匙、自己家的钥匙和他那辆大众的车钥匙一起交给贝里什。“车子停在中餐馆附近。”
“你得去我的公寓接希什。”贝里什对他说,“它独自待了好几个小时了,可怜的小家伙。它需要喝水,然后出去遛遛。”
“别担心。”队长向他保证,“我马上过去。”
“谢谢。”
“别谢我,是我让你惹上这堆麻烦的。”为他解开手铐后,他把带帽舌的帽子戴在贝里什头上,“去找凯鲁斯,然后,去找米拉。”
◆◆ 62 ◆◆
贝里什坐在一片漆黑中听着远处的警报声。
他们在找他,他们在追捕他。待在斯蒂凡诺普洛斯的家里并不安全。很快他的同事就会去那儿搜查,不过不是马上,这会儿他们正忙着在别的地方找他。但考虑到队长让囚犯从眼皮底下逃跑了,无论如何他的公寓都肯定是搜查目标。
当然,他们一定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关键证人会去审讯室见他指控的嫌犯。他们很有可能已经察觉到什么,也开始调查了。不过就算是威胁斯蒂夫,他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目前,贝里什还有一点优势。
他笔直坐着,凝望前方,双手工整地搁在膝盖上,其中一只手攥着他的警察证。
这不仅仅是一张证明身份的证件,它是打开亡者世界大门的钥匙。
贝里什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他站起来,可以动身了。
把斯蒂夫的大众停妥后,他站在那儿注视着前方。
一栋四层楼的长方形公寓楼,屋顶有一排天窗。一扇巨大的门,许多窗户。不过,和迈克·伊万诺维奇的画不同的是,窗户后面没有人影。
不过,他要找的男人就在里面。
国立停尸房是一座孤零零的巨型水泥建筑,主体部分位于地下。
有时候,必须走到地狱尽头才能了解关于自己的真相。
凯鲁斯的那名年轻门徒说得对。贝里什想要去的正是最底下的一层。
他来到入口处的门卫室,里面的门卫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某个电视节目,门厅内回响着观众的笑声和掌声。
贝里什敲了敲玻璃隔窗。门卫没想到这个点还有访客,吓了一跳。“您有什么事?”
贝里什向他出示警察证。“我来这儿辨认尸体。”
“您就不能明天早上再来吗?”
贝里什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没过几秒钟,门卫就决定照他说的做了。
不一会儿,男人打电话通知地下室的同事,有一位访客要下来了。
国立停尸房的十三号房间是安放沉睡者的。
在钢制的电梯轿厢缓缓降到地下时,西蒙·贝里什在思考选择这个数字的理由。
“您迷信吗,探员?”迈克·伊万诺维奇是这么问的。
酒店或者摩天大楼的建造商在给房间或者楼层编号时一般都会跳过十三这个数字。不过在这儿没这个必要。
不,我不迷信。死人也不会迷信,还有什么比死更倒霉的呢。贝里什心想。
下降的电梯在一声橡胶发出的嘶嘶声中停了,在漫长的寂静过后,电梯门开了,露出一位看守红彤彤的脸。
那个男人的身后是一条很长的走廊。
贝里什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白色瓷砖和惨白的氖灯照亮的空间,让访客虽然身处地下几米的地方,还能产生这里很宽敞的错觉,也不会幽闭恐惧症发作。然而,这里的墙壁是绿色的,护墙板上有一排等距离的橙色灯。
“彩色可以避免产生恐慌。”穿着蓝色衣服迎接他的看守边递给他一件蓝色工作服边解释。
贝里什穿上衣服。两人出发了。
“这层存放的尸体主要是无家可归的人或者非法移民。他们没有证件,没有亲属,一命呜呼后被送来这里。他们全都在一号到九号房。”看守解释道,“而十号和十一号房是给像我和像您一样的人的,他们交税,在电视上观看比赛,却在一天早晨心脏病发作死在了地铁上。某个乘客装作去帮忙,其实是拿他们的钱包,瞧,好戏上演了:那个人就这么永远消失了。不过,有时候纯粹是官僚习气惹出的麻烦:某个女公务员的文书工作乱七八糟,把你的亲属叫来认尸,看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尸体。于是,他们会继续找寻你的下落,好像你没死一样。”
贝里什注意到看守想要在他面前出风头,但他不为所动。
“然后是自杀或意外,集中在十二号房。尸体状况可能实在惨不忍睹,以至于根本无法相信那原来是个人。”看守补充道,“不管怎样,法律规定所有人都应得到一视同仁的待遇:在冷冻库里待上不少于十八个月的时间。过了这个期限,如果没人认领或取回遗体,警方也没有进一步调查的需要,他们就能被批准火化处理。”看守背出这项规定。
的确。但对某些人来说事情并非如此。贝里什心想。
“接下来是十三号房的尸体。”看守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
他说的是那些未侦破的凶杀案的无名被害人。
“法律规定,在确定凶杀案被害人的身份前,尸体被视为证据的一部分。”看守说道,“在没有证明被害人真实存在之前是不能判谋杀嫌疑人有罪的。没有名字的尸体是这个人存在过的唯一证据,所以它没有保存期限。这是律师们喜欢的那些吹毛求疵的法律规定之一。”
只要与死亡相关联的罪行不被确定,遗体就不能被销毁或任其自然腐烂。但贝里什知道,如果不是这项自相矛盾的规定,他今晚也不会来这个地方。
“我们管他们叫沉睡者。”
他们是无名的男人、女人和孩童,杀害他们的罪犯还逍遥法外。他们年复一年地等待着某个人出现,把他们从仿佛依然在世的魔咒中解放出来。就像是恐怖故事里的情节那样,解救他们只消一个密语。
他们的名字。
收容他们的十三号房位于走廊尽头。
他们来到金属大门前,看守在一串钥匙里胡乱翻找着,直至找到正确的那一把。门一开,一阵污浊的空气飘了出来。贝里什发现,地狱里充斥着的不是硫黄味,而是消毒剂和福尔马林的味道。
一踏入漆黑的房间,天花板上的一排黄色感应灯随即亮了起来。正中央有一张尸体解剖台,周围环绕着数十个冷冻柜组成的高墙。
那是一个钢铁铸成的蜂巢。
“您得在这里签字,这是规定。”看守边说边递给他一本登记簿。贝里什觉得在那个房间里把个人信息写在一张纸上,真是个残酷的玩笑。
你的名字是你来到这个世上后学到的第一件关于自己的事情。西蒙·贝里什想。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就能辨认出它的声音,知道是在叫自己。随着你不断长大,你的名字告诉别人你是谁,也是别人问你的第一个问题。你可以给自己取个新名字或者编个假名字,但你永远知道哪个才是你的真名,你绝对不会忘记。你死后,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不是你的身体,也不是你的声音,只有你的名字。你做过的事,早晚有一天会被人遗忘。所有关于你的记忆都是用你的名字命名的,没有名字,人们怎么怀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