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恶论在她身上也适用。或者说,对她来说尤其适用。
杀死斑马幼崽,给孩子喂食的母狮是好的还是坏的?因为无辜女孩的死,爱丽丝才来到这个世上,这到底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
如果米拉决定履行母亲的职责,像个正常家庭一样,在女儿身边照顾她,那么她就得承认,发生的那些恶行是她获得幸福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所幸的是,米拉快乐不起来。她没有感同身受的能力,自然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但是爱丽丝有权利过上开心的生活。她和这一切无关,就算直到最近这星期,直到那个下午前,米拉都没有明白这一点。现在,她必须赶快冲到女儿身边,弥补这一切。
今晚,光是透过小型摄像机在电脑屏幕前盯着女儿,已经不够了。
家里的灯还亮着。她走过门口的小径,拿起海棠花盆下面的钥匙开门。
屋子里有一股饼干的香味。
她的母亲从厨房里探出身,身上穿着围裙,手指上沾着面糊。“我们不知道你要来。”她一脸疑惑地说。
“我待一会儿就走。”
“不,不,留下来吧。我正在做巧克力奶油酥饼,爱丽丝的学校明天组织野餐,她要早起。”
“那她已经睡下了。”
伊内丝看出米拉有些失望。“发生什么事了?”
“关于爱丽丝的问题……我担心她会不会是一种自闭症。”
女儿终于流露出对爱丽丝的关切了,伊内丝觉得有责任打消她的疑虑。“她没问题。”
米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但愿你是对的,如果真是这样,等她长大了就会慢慢有危险意识了。不管怎样,我们只能等。在这期间,我们要好好盯着她。我不想她在屋顶上玩杂技或者放火把房子烧了。”
“不会的。”伊内丝努力表现得很自信,好安慰女儿,也是安慰自己,“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她呢?你可以趁她睡着的时候给她一个吻。”
米拉起身,随后她又转过身。“爸爸死的时候,只剩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你是怎么撑过来的?”
伊内丝在围裙上擦干净双手,靠在门柱上。“我那时候很年轻,没什么经验。你爸爸在照顾你这件事上比我强很多。我以前一直开玩笑说,他才是你的妈妈。”她笑了,但很快又忧伤起来,“他死后,我无法接受失去他的事实。我卧床不起,无力照顾我们,照顾你。我的悲痛变成了最好的借口:你爸爸不在了,我也不是一个好妈妈。也许你不记得了,当时有好多天我几乎都没办法下楼。”
米拉记得,但她没有告诉母亲。
“我知道,让你和我一起在这个空荡荡的家里承受回忆的痛苦,特别是让你来照顾一个决定活活葬送自己的母亲是不公平的。”
“你为什么没有把我送走?”
“因为一天早上,你跑进我的房间,改变了一切。你站在我的床前对我说:‘我才不管你是不是难过,我饿了,我要吃该死的早餐。’”
她们俩都大笑起来。伊内丝从来不说脏话,她很在意形象,总是生怕给人留下坏印象。听到她说那个字眼,米拉觉得特别别扭。
笑声停止后,伊内丝走到米拉面前,用沾着面糊的手背抚摸她。“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碰你。但这次破例吧。”
米拉什么也没说。
“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你也会遇到同样的事。有一天,爱丽丝会说出一句让你吃惊的话,或者做出一个让你吃惊的举动。到时候你会想把她带回家,再也不离开她。在那之前,我帮你照顾她,就当作是暂借给我的吧。”
母女俩看着彼此。米拉想谢谢她跟她说的话,谢谢她的安慰,但她没必要这么做,因为伊内丝都已经知道了。
“有个男人。”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把这个说了出来,“我认识他的时间不长,但是……”她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但他是会让你挂念的人。”伊内丝替她说了出来。
“他叫西蒙,是个警察。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也许……那么长时间以来,我第一次觉得和一个人那么亲近。可能是因为我们在一起工作,事情就更简单了。不过,我觉得我相信他。”她停下来,然后补充说,“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相信过谁。”
伊内丝冲她笑了。“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说不定对爱丽丝来说也是。”
米拉感激地点点头。“我过去看看她。”
走廊尽头,爱丽丝的小房间被笼罩在百叶窗里透进来的琥珀色幽光下。米拉以为她已经睡了,可走到离门口一米远的地方时,她听见了她的声音,所以停住了脚步。
她从衣橱镜子里清楚地看到她的倒影。爱丽丝坐在床上,正在和那个红发娃娃说话。
“我也喜欢你。”她对娃娃说,“你要相信我,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米拉正准备进去,准备要亲她一下——尽管她几乎从来没那么做过。但她又想了想。
独自玩耍的孩子就像是梦游的人,不应该唤醒他们。重新回到现实世界可能会给他们造成创伤,他们天真烂漫的魔力就支离破碎了。
所以,她继续站在那儿听爱丽丝用关切的语气跟她的“小姐”说话。这当然不是从她那儿学到的。
“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我不像我妈妈,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这句话像是重重的一拳打在米拉的胸口。没有哪次身体上的创伤会让她如此痛彻心肺,没有哪把刀会给她带来如此巨大的折磨。只有女儿的言语才会产生这种毁灭性的力量。
“晚安,‘小姐’。”
米拉看见爱丽丝和娃娃一起钻进被窝,然后紧紧地把它抱在怀里。她觉得全身无力,无法呼吸。归根结底,小女孩说的就是事实。她母亲是抛弃了她。但亲耳听见她说出来是另一回事。如果米拉知道怎么流泪的话,她一定会哭,可她的双眼却干涩灼热得发疼。
等她终于有力气挪动脚步时,她迅速奔向大门,冲了出去,然后用力地关上了门,她没有跟母亲道别,留下伊内丝一个人在厨房里瞠目结舌。
米拉把现代扔在了禁停区,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快步朝家里走去,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床底下藏了一个纸袋,里面有所有她需要的东西。
消毒剂,药棉,创可贴,最重要的是,一整包刀片。
对面那栋楼的广告牌上,那对巨大的夫妇在高处看着米拉从下面经过。小巷子里的流浪汉抬头看着她,期待着今天的食物,但米拉对他置之不理。
开门的时候,她的手指因为慌乱而抖得厉害,几乎无法拿钥匙开门。她必须控制住自己,过一会儿举刀的时候手必须要稳。米拉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冲进公寓里的那个隐秘空间。
堆满一间间屋子的书本此刻变得悄无声息,里面的故事和人物已经消失,只剩下一张张白纸。米拉打开床头灯,连外套也没有脱。她唯一迫切想做的就是用刀割伤自己,体会她这一年来想用恐惧替代的那种感觉——看着钢片刺入大腿内侧的肉里,感觉皮肤像一层薄纱一样撕裂,鲜血像热油脂一般流淌出来。
用痛苦缓解痛苦。
米拉俯下身去取床垫下面的袋子,再过几秒钟,一切就绪,她就可以忘掉爱丽丝。很久以前,她决定戒掉自残见血的习惯后,便把东西藏在了那里。
她伸手去够那个袋子。又试了一次后,她的指尖摸到了它。再往里伸几厘米后,她抓住袋子往外拉,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它打开。
但是,里面没有自残的必需品,等待她的是另一样东西。
米拉望着手里那个奇怪的东西,她根本没有多想,这个挂着钥匙的黄铜球形吊坠是怎么跑到她床下的?
安布鲁斯宾馆317号房间。

◆◆ 57 ◆◆
伊迪丝·琵雅芙在唱《一天的恋人》。
空无一人的大厅笼罩在一片藏红花色的幽光下。没有一个住客,那个穿着大方格外套、失明的年迈黑人没坐在皮沙发上,连那个骨瘦如柴、头发斑白、留着寸头、左耳戴着镀金耳环、身上有褪色纹身、像个上了年纪的摇滚明星的门房也不在。
那里有的只有音乐,像一段被人遗忘的回忆令人心碎,又像是一首摇篮曲般舒缓人心。
米拉走向电梯,按下按钮,等待轿厢下来接她。
不一会儿,她来到四楼。米拉沿着走廊,顺着房间号往里走。她一路经过一扇扇黑色的漆木门,直到来到她要去的那间房间门口。
三个铜牌做成的数字——317。
米拉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挂着黄铜球形吊坠的钥匙,转动门锁。门开了,里面一片漆黑。
她踏了进去,然后马上把手伸向墙壁打开开关。床上的吊灯发出朦胧的亮光,那是老式白炽灯的钨丝产生的昏暗的光。
墙纸是深红色的,巨大的蓝色花朵仿佛悬浮在深红色地毯上。酒红色的缎子床罩上有烟头烫坏的洞眼。房里有两个床头柜,右边那个的灰色大理石桌面上放着一部黑色电话,墙上能看到十字架留下的陈年印迹,电话旁边,那个印迹的正下方,放着一样东西。
一份安眠主宰者的礼物。
我从黑暗中来,也必须时不时地回到黑暗中去。
一杯水,两颗蓝色药丸。

◆◆ 58 ◆◆
手机一直在响,但是没有人接听。
也许她还在生气,所以不想和他说话。这完全能理解。贝里什心想。这是他罪有应得。早上这个点她不可能还在家里,他应该去一趟“灵薄狱”跟她解释清楚。
但是他起晚了,要不是希什吵着要出门,他还不会醒。
不过,更糟糕的是,他在靠窗的旧沙发上睡着了,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这会儿,他的背脊疼得要命,更别说颈部肌肉了。
在贝里什的记忆里,他已经好多年没有睡得那么沉了,机体好像进入了一种休眠状态。他没有因为别扭的睡姿醒过来,整个晚上他一点也没觉得不舒服。他没有做梦,从闭眼到醒来,像是经历了一段漫长而连续不断的旅程。
尽管浑身酸痛,但他现在精神百倍。
迅速冲完澡后,他换掉衣服,穿上一套蓝色西装,然后喝了一杯咖啡。现在是早上十一点,天气有些凉。秋风终于赶走了让人头疼的夏天。贝里什给希什的盆子里装满食物和水。这次他不能带上它。
他叫了辆出租车,赶紧去确认他昨晚在疲倦地入睡前凭直觉想到的猜测。
贝里什希望米拉能和他一起去,但也许她还需要点时间消消气。毕竟,他认识她的时间并不长,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她才好。
最多一个小时,他就能带着他期望得到的结果出现在“灵薄狱”,到时候米拉就会忘记他们争吵的原因。老实说,贝里什自己也不记得了,或者说根本不存在什么原因。有时候发生这种事在所难免。
出租车停靠在白色公寓楼门口。英式草坪上的旗杆上,一面旗子迎风飘扬。他下车时,唯一能听到的只有旗子扣环发出的叮当声。贝里什把钱付给司机,随即走进疗养院的大门。
那个地方很漂亮,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护理病人的疗养院。主楼背后是一栋栋用钴蓝色涂料修饰的白色小屋。
前台的人告诉他迈克·伊万诺维奇的母亲住在哪儿,这会儿,贝里什正走在建筑群的小径上寻找那个门牌。
他敲了敲门,手里准备好警察证,等着有人开门。过了几秒钟,大门开了。
迎接他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她的目光立刻落在了他的警察证上。“我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您同事了。滚出去。”还没等贝里什开口,她就下了逐客令。
“等等,伊万诺维奇太太。这件事很重要。”这是他最先想到的话,然后他意识到,应该事先准备好借口才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我儿子是杀人凶手,我已经二十年没有见过他了,还有什么事情很重要?”
门马上要关了,贝里什不知道怎么停住已经启动的机关。他后悔没叫米拉一起来,她肯定更擅长和人打交道。他避世多年,也被世界孤立,这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受讯者之外的人互动。
“我昨天和您儿子谈过。我想迈克有句话要跟您说……”
他在骗她。事实上,伊万诺维奇的态度非常明确。
她不是我妈妈。
门在距离他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女人缓缓打开它,注视着贝里什,焦急地想要知道答案。
她希望得到原谅,但是我没办法满足她的期望。贝里什在进屋前对自己说。
伊万诺维奇太太把轮椅推到客厅另一端的角落,贝里什关上身后的门。
“他们昨天晚上来找过我,说迈克回来了。他们告诉我他的所作所为,根本不考虑我身为他母亲的感受。”
那个女人最多五十岁,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得多。灰白的头发被剃得非常短,她住的地方也和她的模样很相称,功能设施齐全,像是一间医院病房,而陈设简陋得和监狱牢房差不多。
“我能坐下来吗?”贝里什指着一张盖着防水布的沙发问。
伊万诺维奇太太示意可以。
贝里什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说出安慰她或者是拉近距离的话,他觉得也没有这个必要。那个女人的声音里已经充满了怒意。
“我看过您儿子的失踪档案。”他开口说道,“想到六岁的迈克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掳走,您现在都会害怕得颤抖吧。”
“天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会这么认为。”女人否定了他的猜测,“您真的想知道,对我来说什么才是周而复始的折磨吗?如果我早一刻转过身,事情就不会发生。那个电话亭离那儿只有十米远。只要一瞬间,只要我在那通该死的电话中少说一句话就够了。我们学习要如何计算秒、分钟、小时、天和年,却没有人告诉我们一瞬间有多重要。”
那种多愁善感的表述给了贝里什希望,也许伊万诺维奇太太会敞开心扉。“当时您和您的丈夫正在办离婚手续对吗?”
“对,他有了别的女人。”
“您丈夫喜欢迈克吗?”
“不喜欢。”她立刻回答,“我儿子要对我说什么?”
贝里什从小桌子上抽出一本杂志,从外套的内袋里拿出笔,开始在封面的角落上画迈克·伊万诺维奇在接受审讯时在笔记本上留下的涂鸦。
“喂,您在我的杂志上干什么?”
“抱歉,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画了一栋四层楼的长方形公寓楼,屋顶上有一排天窗,大楼有一扇巨大的门和许多窗户,其中一扇后面有一个人影。随后,他把画递给那个女人。
迈克·伊万诺维奇的母亲盯着画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还给贝里什:“这是什么?”
“我希望您可以告诉我……”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
贝里什发现她没有说实话。“迈克画它的时候说了一些看似不知所云的话。”
“他们说他大概疯了。如果他杀了人,放火烧了他们,我看这很有可能是真的。”
“可我觉得他只是想让我们这么以为罢了。我问他火里有什么的时候,他说火里有所有你想看到的东西。他的话让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您一定会告诉我。”她一脸怀疑地说,看来这些年形成的戒备心是不会消除了。
尽管如此,贝里什还是想试一下。“我们总是习惯停留在表象,以至于看不到火焰背后的东西。”他停顿了一下,注视着那个女人。“火焰隐藏了某个东西,伊万诺维奇太太。”
“是什么?”
您迷信吗,探员?
不,我不迷信。为什么问我这个?
有时候,如果你知道恶魔的名字,只要说出那个名字,他就会回应你。
“所以有时候,必须走到地狱尽头才能了解关于自己的真相。”他一字不差地复述出迈克的话。
女人睁大双眼,刹那间,贝里什觉得她儿子的表情映照在她的脸上。
“您知道地狱尽头有什么吗,伊万诺维奇太太?”
“我每天都活在地狱里。”
贝里什点点头,好像在仔细琢磨她这句话。“您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在那之前……”
女人看了看瘫痪的双腿。“我是个法医。很讽刺,是吗?”她皱了皱鼻子。“我跟尸体打了十年交道。不断有人死亡,您甚至不知道他们的死因。我见过很多东西……人世间的恶魔比地狱多太多了。您是警察,您知道我在说什么。”
“有时候,如果你知道恶魔的名字,只要说出那个名字,他就会回应你。”顺着女人说的,贝里什又引用了迈克·伊万诺维奇的话。
她斜着眼瞄他。“您是在挑战上帝还是挑战恶魔,探员?”
“我们无法打败恶魔。”
房间里的两人陷入了寂静的沉思。女人用疲倦的眼神观察着贝里什。
“您迷信吗,伊万诺维奇太太?”
“这算什么问题?”
贝里什冷静地说:“不知道,您儿子也问了我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是他说的最后一段话。”
“您一直在耍我。您跟我说的话还有那幅画……都和我没有关系。您到底想要什么?”
贝里什站起身,现在他的身躯比坐在轮椅上的女人高出很多。“您看……今天早上在来这儿之前,我还不确定这一切是否和您有关,但在您给我开门的一瞬间,我的猜测被证实了。”
“滚出去。”女人冷冷地说。
“我马上就走。”他从头开始分析,“凯鲁斯通过电话走进受害者的生活。”
“凯鲁斯是谁?”
“为什么这么问?您觉得我叫他安眠主宰者更好是吗?不管怎样,他打电话给那些绝望无助的人们,提出给他们更好的生活。但我纳闷的是,他是怎么接近迈克的……他只有六岁,不可能明白对他来说什么才是更好的生活。所以他应该是绑架了他。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冒险呢?其他消失者,或者说失眠者都是自愿把自己交给他的。他应该有什么特别充分的理由……”
“您在胡说八道。”女人想让他住口。
贝里什注视着她。“迈克得了一种叫做内脏逆位的先天疾病,这也导致了他患有严重的心脏病。”
“没错,所以呢?”
“您和您的丈夫当时正在办离婚,迈克的父亲要重新组建家庭,那里恐怕容不下生病的儿子。而您又没办法照顾他,对吗?我猜那个时候您已经出现了某种退化性疾病的最初症状,这种病让您现在不得不坐在轮椅上。”
女人沉默不语,不知所措。
“迈克需要一直有人照料。无父无母,他会被送到福利机构,有谁愿意领养他这样的孩子呢?除此之外,他的治疗费用很高。您是学医的,应该很清楚之后会发生什么。没有足够的经济支持,您的儿子能活到几岁呢?”
女人低声地哭起来。
“但是,有一天,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来电话。电话那头的男人做了言之成理的分析,赢得了您的信任。他让您从不同的角度看待事物,给您带来了希望。尽管您不知道他是谁,您还是觉得他是您这么长时间来的唯一一个朋友。然后,他问了您一个问题:‘您想要一个崭新的生活……为您的儿子着想吗?’”
贝里什停下来,让这句话慢慢沉淀。
“您做了什么,伊万诺维奇太太?您做出了在您看来最好的选择:给迈克一个机会……您把他带到安布鲁斯宾馆317号房间,给他吃下安眠药,等他睡着。然后您离开了,把他留在那张床上,您知道再也不会见到他了。然后,您编了那个秋千的故事。”
一滴滴泪从迈克母亲的脸上落下来。
“我对您深表遗憾,伊万诺维奇太太。”贝里什尽他所能地怀着同情说,“对一个母亲来说,这应该是很可怕的。”
女人咬了咬嘴唇。“当你可能失去某个东西的时候,你当然无法接受。但当你要失去一切的时候,你会发现你其实一无所有……我当时希望自己可以早点死掉,可我居然苟活到现在。”
贝里什很想立刻离开那里,因为他觉得自己和此时的气氛格格不入。一个没有子女的人怎么可能体会类似的痛苦?而为了进门问话,他甚至骗了她。
她不是我妈妈。
贝里什的脑海里一直回想着迈克那句鄙夷的话。如果他知道那个女人为他做了什么,为了他牺牲了什么……或许他真的知道,而他就是为此不原谅母亲。不管怎样,贝里什不能再继续同情那个女人了,因为在离开那个屋子前,他必须得到所有的答案。于是他继续往下说。
“正如我刚才说的,凯鲁斯冒险地选择了一个男孩,我们知道,人们特别关注失踪儿童,他们会在牛奶盒上印孩子的照片,不会轻易放弃寻找……所以,如果凯鲁斯决定铤而走险,留下一个随时可能反悔、向警方供出实情的证人,那么,他一定有相当充分的理由。”
女人摇摇头。
“作为回报,他问你要了什么,伊万诺维奇太太?”
迈克的母亲低头看着杂志封面上那栋长方形的公寓楼。“我没想到,过了那么久他还记得……您明白吗,探员?我儿子没有忘记我。这栋房子就在我一直带他去玩的那个小公园对面。”
贝里什感到难以置信,迈克失踪的公园秋千,他母亲的痛苦煎熬,他在接受审讯时的涂鸦,这一切像个完美的圆环一样全都能说得通了。贝里什举起画着那栋建筑物的杂志,又给那个女人看了一遍。“这是什么地方?”
“我做法医的时候在那个停尸房待了十年。”女人承认。
贝里什靠近她,一只手搁在她肩上。“迈克变成了怪物,并不是您的错。但是我们还能阻止那个把他变成这样的人……二十年前,凯鲁斯到底问您要了什么?”
“一具尸体。”

◆◆ 59 ◆◆
他觉得自己快要受不了如此紧张的气氛了。
真相呼之欲出,只要最后确认一下就行了。他想把这事告诉米拉,她必须在场。贝里什相信,只要看着她的双眸,贝里什就能确认一切都是真的。
贝里什在前往警局的出租车上快要坐不住了,肾上腺素在他的血管里迅速地流动着。他不再打米拉手机了,他需要在她面前详细陈述他掌握的事实真相。
他足足花了二十年的时间,现在真相即将揭晓,他再也无法按捺住激动。
与此同时,他设想了各种可能的场面,有的合情合理,有的不合逻辑。但是他确信,每块拼图最终都会回到自己的位置。
这场大骗局的始作俑者——魔术师,灵魂诱惑者,安眠主宰者或者凯鲁斯——心思缜密,肆无忌惮。
但他依然能打败他。
贝里什让出租车司机把他放在广场附近,那里有座大喷泉正对着联邦警局总部。
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出午后的太阳,晴朗的天空中鲜有白云。人人都知道,星期五是一周里最清闲的一天,他一直纳闷这是为什么。也许警察和罪犯忙了一个星期,都想在周末喘口气。话虽如此,今天却能看到探员们在警局里进进出出忙碌着。
贝里什走到人群中,朝着大门走去。
前往大楼入口的一路上,他发现自己经过许多人身边时,他们都转过头望着自己,像是追逐一缕阳光的向日葵一样,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平时对他视而不见的同事,这会儿都投来异样的眼神。他们的神情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不过往常的冷漠变成了惊讶。
周围看他的人越来越多,贝里什本能地放慢脚步,他很困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人在他背后大喊大叫,他起初没有明白那话是对谁说的。他环顾四周,和其他人一样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