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时,另一个房间也恢复了平静,门开了。鲍里斯一声不吭地从里面出来,然后是“法官”。
乔安娜·肖顿盯着贝里什看了一会儿,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一样,然后直接转向米拉。“好吧,瓦斯克兹探员,您的人得到批准负责审讯了。”
两人似乎都很惊讶,刚才吵架的事立刻被丢在一边。
随着细高跟鞋发出的声音回荡在走廊里,“法官”离开了,和往常一样留下一股过于甜腻的香水味。
米拉和贝里什又是一个阵营的了。
“你听到她说的了,不是吗?”克劳斯·鲍里斯的话是针对米拉的,“她叫他‘你的人’,意思很明显,你要为他负责。要是出什么差错,你们俩会一起完蛋,到时候我什么办法也没有。”
西蒙·贝里什希望米拉这时能转过身看他,他会用眼神告诉她一切都会顺利。但是她没有。
“我知道。”她说。
鲍里斯走到贝里什面前。“我们还剩差不多一小时。你审问迈克·伊万诺维奇需要什么?”
贝里什毫不迟疑地说:“把他从审讯室放出来,带他进一间办公室。”

◆◆ 54 ◆◆
摄像机藏在柜子里的档案堆中间。
贝里什觉得没必要把它藏起来,最好把它架在三脚架上放在显眼的地方。但“法官”听不进去,她这么做只是为了强调她才是调查案的主导者。
办公室隔壁的房间里,乔安娜·肖顿站在第一排,准备欣赏监视器前的直播画面。鲍里斯和米拉站在后面,距离她一步远。米拉还在为走廊里和贝里什的争论而心绪不宁,但她依然希望他能成功。
让这场噩梦到此为止吧。她在心里替他鼓劲。
目前屏幕上只有贝里什一人,出于安全考虑,他把办公桌上可能被迈克·伊万诺维奇拿来袭击他或是弄伤自己的东西都收走了。贝里什在桌上零散地放了几份文件,免得桌面看起来太干净,他还留了一本笔记本、两支铅笔和一部电话,但距离迈克坐的位置保持了适当距离。
他之所以选了一间普通的办公室,是因为不希望让受审者觉得自己处于一个敌对的环境。
不一会儿,两名探员扣住迈克·伊万诺维奇的手肘把他押送进来。
他拖着步子,因为脚踝上的脚镣让他无法自由活动。两名探员帮他坐下,随即离开房间,剩下他和贝里什两人。
“这样坐舒服吗?”贝里什问。
作为回答,迈克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因为手腕上戴着手铐,费了些力气才把右手肘搁到桌子上。
贝里什没有坐在他对面,而是坐在他旁边的那把椅子上。隐藏的摄像机可以拍到两人的上半身。
“你情况怎么样?他们给你吃的和喝的了吗?”
“喔,给了。他们都很客气。”
“很好。我是特别探员贝里什。”他朝他伸出手。
伊万诺维奇先是盯着那只手看,然后有点费劲地伸出带纹身的手臂,和贝里什握手。
“我可以叫你迈克吗?”
“当然,那本来就是我的名字。”
“我敢打赌,今天你被问了很多问题,但我不想骗你:现在这个也是一次审讯,迈克。”
囚犯安静地点点头。“我明白。是不是有台摄像机在拍我们?”他一边环顾四周一边问。
贝里什指着摄像机说:“它就藏在那些档案里面。”
看到那个男孩朝着他们的方向挥手打招呼,肖顿怒气冲冲地说:“都是他,害我们看起来像一群白痴。”
“你的律师非常优秀。”贝里什看着手表说,“五十分钟后你就能离开这儿了。现在你想聊些什么呢?”
伊万诺维奇觉得很有趣,继续配合他玩下去。“我不知道,您来定吧。”
贝里什装作思考的样子。“消失二十年可能也有积极的一面。比如,可以有许多不同的身份,你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谁都不是,而且那种情况下还不用交税。”他眨眨眼睛,“你知道吗,在我小时候,失踪是我最大的愿望之一。它排在第二位,第一个愿望是拥有隐身的能力,这样可以偷窥别人,但不会被人发现。”
伊万诺维奇咧嘴笑了。他似乎有些好奇。
“我真希望能消失一回。”贝里什继续说,“一天天过去,再也没有任何消息。我会漫无目的地在树林里晃悠,我那时候特别喜欢露营。过了一两个星期后,我会回家。我相信,大家看到我以后都会如释重负。我妈妈一定会落泪,连我爸爸也会大为感动。我奶奶会给我准备我最爱吃的甜点,然后我们一起和亲戚还有邻居庆祝。我住在北方的表兄弟们也会来,就算我从出生后最多只见过他们两次。所有人都会为我的归来到场祝贺。”
伊万诺维奇轻轻鼓起掌。贝里什点头以示感谢。
但肖顿不喜欢眼前这一幕。“他在干什么?跟嫌犯说他的事吗?应该反过来才对。”
米拉知道,贝里什正在想法建立他和嫌犯共同的对话基础。她瞥了一眼时钟,期望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已经过去五分钟了。
“这故事真不错。”伊万诺维奇说,“那您后来这么做了吗?”
“你问我有没有离家出走?”
囚犯点点头。
“是的,我离家出走了。”贝里什严肃起来。“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我逃跑的时间绝对不到一个星期,事实上只有几个小时而已。我觉得时间应该够长了,于是回到了家,可是,根本没有人在那儿迎接我,甚至没有人发现我不见了。”
贝里什静静等待,给迈克一些时间思考他最后那几句话。
“但对你来说事情不是这样的,对吗,迈克?你当时才六岁,那么小的年纪不会离家出走。”
伊万诺维奇沉默不语。
米拉发现,屏幕中迈克的表情发生了变化。贝里什正在试图刺激他,他起身,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一个小男孩在秋千上被人绑走。没有人察觉异样,也没有人看见,包括他母亲在内,即使男孩玩耍的小公园就在她工作地点的正对面。她一直带儿子去那个小公园和别的孩子玩。但是那天只有小迈克一个人,他的母亲当时在打电话,所以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二十年来,没人知道那个小男孩去哪儿了。事实上,过了那么久之后,人们把他忘了。只有两个人知道真相。其中一个是小迈克,这些年他已经逐渐长大成人。另一个就是那天带走他的人。”贝里什停下来,注视着迈克的眼睛。“我不会问你那人是谁,反正你也不会告诉我。但或许你愿意告诉你母亲。你不想再见见那个生下你的女人吗,迈克?她赋予了你生命,你难道不觉得她有权知道真相吗?”
迈克·伊万诺维奇沉默不语。
“我知道他们把她接来了。她现在就在外面,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让她进来,我们还有时间。”这是谎话,但伊万诺维奇信以为真,或者装作信以为真了。
“她为什么要见我呢?”
贝里什找到了一个突破口:这是迈克第一次向他提了一个与自己有关的私人问题。贝里什紧抓住这一线希望。“这些年来她备受煎熬,你不觉得应该让她从自责中解脱吗?”
“她不是我妈妈。”
米拉注意到伊万诺维奇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嫌恶,贝里什抢下了一分。
“我明白了。”贝里什顺着他说,“那就算了。”
他为什么突然停了?他好不容易才和迈克建立互动。米拉不明白。
“你不介意我抽烟吧?”还没等对方回答,贝里什就从外套里拿出一包万宝路和一个打火机。
米拉先前看见他问另一位警官借了这些东西。但贝里什没有点烟,只是把它们放在桌上。
伊万诺维奇将目光投向打火机。
“我可没同意他这么做。”乔安娜·肖顿叫起来,“他不可以冒这种险,审讯到此结束!”
“等等,请您再给他一分钟吧。”鲍里斯恳求道,“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从没看到他失败过。”
屏幕中的贝里什把双手放在口袋里,在迈克身边转来转去。囚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漠不关心,可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桌上的打火机,他无法抵挡火的诱惑,就像探测水源的人无法抵挡水的诱惑一样。
“你喜欢足球吗,迈克?我特别爱看球赛。”贝里什没来由地问。
“您为什么问我这个?”
“我只是不知道你这二十年干了什么,仅此而已。你应该有什么爱好。人一般都会有一个兴趣或一件热衷的事情来消磨时间。”
“我和他们不一样。”
“啊,这我知道。你很……特别。”
贝里什过于夸张地强调最后那两个字。
“您不抽烟吗,探员?”
“再等一会儿。”贝里什装着在思考别的事情草草地回答,但也许他想要的恰恰就是那个结果。
尽管如此,米拉却担心起来。伊万诺维奇渴望看到火,而贝里什正在把打火机当作施压工具,想借此从他那儿问出什么。不管他在打什么主意,目前看来并没有起作用。
伊万诺维奇从办公桌上拿起一支铅笔,心不在焉地在笔记本上涂写起来,这证实了米拉的焦虑。
“你在古列维奇督察家里对瓦斯克兹探员说过一句话,它让我很好奇。”贝里什继续从一个话题转到另一个没有明确逻辑关系的话题。
“我不记得了。”
“别担心,我来帮你回想一下……你当时问她知不知道火能够净化灵魂。”贝里什露出不屑的表情,“我觉得这句话也没什么了不起。也许你不那么认为,但我觉得它乏味得很。”
“我不那么觉得。”迈克反驳道。
贝里什走到那包万宝路旁,抽出一根。他把烟放到嘴里,然后拿起打火机,在两手之间抛来抛去,迟迟不点燃它。伊万诺维奇的视线跟着打火机移动,像个被变戏法的人迷得团团转的小孩子。
“他在干什么?给他催眠吗?”“法官”轻蔑地开玩笑说。
米拉希望贝里什仍然能稳住局面。
贝里什点燃打火机,举到他们俩中间。“火里有什么,迈克?”
囚犯的脸上露出邪恶的笑容。“所有你想看到的东西。”
“这是谁告诉你的?凯鲁斯吗?”
纵火狂的眼睛闪着光,照亮了他的瞳孔。然而,那不是点燃的打火机在他眼中的倒影,它更像是从他灵魂最深处燃起的火光。与此同时,迈克还在漫不经心地涂写着什么。
贝里什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他像个魔术师那样,左手手腕轻弹了一下,在囚犯眼前打开那张纸。上面是安眠主宰者的人像拼图。他把纸凑近打火机。
“他想干什么?”肖顿抗议道,“再过两分钟,我就终止审讯!”
与此同时,屏幕里,迈克像个迫不及待想开始玩一个新游戏的孩子,脸上洋溢着激动的神情。
“你的导师还跟你说了什么?”贝里什坚持问。
迈克似乎走神了,笔记本上的手在颤抖,铅笔快要把纸给捅破了。“有时候,必须走到地狱尽头才能了解关于自己的真相。”
贝里什逼问他:“地狱尽头有什么,迈克?”
“您迷信吗,探员?”
“不,我不迷信。为什么问我这个?”
“有时候,如果你知道恶魔的名字,只要说出那个名字,他就会回应你。”他手里的铅笔像压力指针一样,在纸面上不断快速移动。
为什么贝里什要由着他装疯卖傻?米拉不明白。他正在让迈克·伊万诺维奇有机可乘,证实他确实患有精神疾病,让他所有的努力白白浪费。而他们的时间所剩无几。
“你们到那儿去给我终止这出闹剧。”“法官”下令,“我已经看够了。”
然而,贝里什并没有给他们时间干涉审讯。他吹灭火焰,取出嘴里的万宝路。伊万诺维奇脸上的狂热像被控制住的火势一般消失了。
贝里什把打火机放回口袋,把人像拼图揉成一团。“好了,迈克。我想就到此为止吧。”
米拉哑口无言。乔安娜·肖顿看起来坚决要贝里什好好给她一个交代。
克劳斯·鲍里斯转向米拉。“很抱歉。”
随后,他们一起去了用来审讯的那间办公室。
迈克·伊万诺维奇刚被带回牢房,走廊里就响起“法官”对贝里什说的攻击性言辞。“你完了,而且不只是这件案子。我会亲自确保你再也不会搞破坏。”然后,她的话更伤人了。“你就是个失败者,贝里什。我们多年前有机会把你撵走的,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手下留情。”
米拉发现贝里什没有打断“法官”,他还是和往常一样对那些指责无动于衷。忽然,她有一种可怕的感觉,这场闹剧会不会是贝里什在报复他们?他在报复古列维奇,古列维奇贪污受贿,却把罪责推在他的头上。他在报复肖顿,她为了自保一直袒护真正的罪人,即使在他死了之后也在保护他。最后,他在报复整个警局和它代表的体系。
更糟的是,米拉愚蠢地以为贝里什只是想挽回自己的名誉,没想到在他实施这个复仇计划的时候她助了他一臂之力。
贝里什整理了一下领带,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准备离开办公室。肖顿显然不习惯被人忽视,立刻挡住了他的去路。“我还没说完。”
贝里什礼貌地避开。“你听说过意念动作效应吗?”
他的提问激怒了肖顿。“那是什么?你的另一个人类学大发现吗?”
“嗯,确切地说是精神分析学。”贝里什强调,“指的是想象中的画面会产生下意识的行为。”
肖顿正打算开口说话,但让她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直觉让她乖乖闭嘴。
贝里什继续说:“审讯官的某个动作或某句话会引起受讯者的某种行为。所以我才让他看到火焰。”
“所以呢?”肖顿傲慢地问。
“这就像是你在餐桌上和人聊天时会把盘子里的食物摆成某些形状,或者在打电话的时候下意识地用面前的纸和笔涂鸦。通常来说,你画的东西没有任何意义,但有时候并非如此。所以,如果我是你们,我现在一定会仔细看看那个……”
他指着他们身后的某样东西。米拉第一个转身,然后是鲍里斯和“法官”。房间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盯着桌子上的同一个位置。
迈克刚才涂写的笔记本。
纸上画了一栋长方形的四层公寓楼,屋顶有一排天窗,一扇巨大的门,还有许多窗户。
其中一扇窗后面有一个人影。

◆◆ 55 ◆◆
他本想跟她道歉的。
然而,在审讯囚犯的那间办公室和警局高层短暂见过后,在他还沉浸在打败乔安娜·肖顿的喜悦中时,她不见了。她可能回“灵薄狱”了,也可能回家了。不过,更有可能的是,她不想和他说话,所以匆忙离开了。
在走廊的争吵中,他怎么会想要提起米拉的女儿呢?他太残忍了,他无权这么做。
不过,西蒙·贝里什确信自己戳到了米拉的痛处。不然的话,米拉为什么要告诉他那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要跟他说那个她施舍食物的流浪汉?为什么告诉他她在远程监视自己的女儿?米拉为什么要对他忏悔自己的罪行?
所有人都愿意和西蒙·贝里什谈心。他想起这一点。
这对米拉奏效,对迈克·伊万诺维奇也一样。
贝里什回到公寓,希什在他的房间门外,他的脑海里仍然回响着迈克的声音。
火里有什么,迈克?
所有你想看到的东西。
贝里什把钥匙扔到桌上,他没有开灯,身体陷进靠窗的皮沙发里。街灯凄冷幽暗的光从窗外照射进来。他松开领带,用脚后跟脱去鞋子。希什跑来趴在他脚边。
他应该给米拉打个电话。除了请求她原谅之外,他还有一件事要跟她说。刚才他并没有把所有事都告诉他们,笔记本上的涂鸦不是审讯的唯一收获。
伊万诺维奇手臂上的纹身图案让他产生了一个想法。它们是一种特殊的语言符号,一种火的语言,像是刻在皮肤上的象形文字,等待着他去解密。贝里什刚才用了同一种无形的暗语跟他对话。
你的导师还跟你说了什么?
有时候,必须走到地狱尽头才能了解关于自己的真相。
说这话的并不是想要装疯卖傻的迈克·伊万诺维奇,这一点贝里什深信不疑。
地狱尽头有什么,迈克?
您迷信吗,探员?
就是这个天马行空的问题给了他启发。这个问题太即兴,太脱离语境了。那个纵火狂想要给他一个讯息。他内心的那个声音是凯鲁斯。
不,我不迷信。为什么问我这个?
有时候,如果你知道恶魔的名字,只要说出那个名字,他就会回应你。
贝里什确信,那些胡言乱语中藏着一条关键信息,它能帮他找到伊万诺维奇无意识涂鸦的那栋建筑物,更重要的是,它能帮他查出窗户后面的那个人影是谁。
贝里什在昏暗的屋子里听见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水在他的脑海里噼里啪啦落下,本该被冲刷干净的万千思绪却向他涌来。
雨声也唤醒了过往的回忆。
工薪阶层居住的街区内,老房子的灯关着。快六点的时候,下起了大雷雨,顷刻间,天空一片漆黑。西尔维娅发着高烧,西蒙不得不出门买抗生素。通常是古列维奇负责这些事情的,乔安娜说得没错,新来的同事很能干。他帮他们买生活用品、付账单,有时候还会留下来吃晚饭。贝里什对外宣称古列维奇是他的弟弟,时不时来他们家做客。
但那次算是突发状况。
西蒙觉得都是他的错。他应该好好检查药箱,以防遇到这种情况的。家里有纱布绷带、创可贴、阿司匹林和消炎药,就是没有抗生素。把西尔维娅一个人留在家里太危险了,他之前从没这么做过。但是因为雷雨的缘故,古列维奇被堵在了路上,最快也要两个小时后才能到。
西尔维娅昏迷了一下午。刚开始的时候,西蒙还能用家里的东西应付过去,他在她额头敷了一块冰凉的毛巾,给她吃了扑热息痛,但效果并不怎么样,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
所以,最后他还是拿着伞,没穿外套,跑到了街尾的药店。在柜台前面排队结账的时候,他一直盯着窗外看:从那儿可以看到他们家的大门,但贝里什焦急万分,因为如果有人从窗户进去,他就看不到了。
付完钱后,他一把抓起纸袋,连伞都没有撑开就匆忙赶回家。到家的时候他已经浑身湿透。他走上那几级台阶,感觉心脏快要跳到喉咙口了,生怕自己打开家门发现最可怕的噩梦成真了。一进屋他就立刻冲向卧室。
她不在那儿。
恐惧让他无法思考,他本能地把手伸向手枪。贝里什本想大声喊她名字的,但他没有。倾盆大雨倒在屋顶上。他转过身,在客厅看到了她。
西尔维娅站在窗前,因为出汗的关系,睡衣贴在了皮肤上。她背对着他,所以没听见他的脚步声。她两手握着听筒,好像它无比沉重。
她在和谁打电话。
起初,西蒙没有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他走到她身边,才发现她没有说话,而是在静静聆听。
“是谁?”他警觉地问。
西尔维娅吓了一跳,转过身看着他,她额头冒着汗,因为发烧的关系眼神迷离,颤抖着说:“电话铃响了,我起来去接。但电话那头没有人。”
他小心翼翼地从她手里接过听筒,听见电话占线的声音。之后,他陪她回到床上,想着或许是她生病产生幻觉了。
你想要一个崭新的生活吗?
那天晚上,西尔维娅听到的是不是这句话?这个年轻的姑娘遭受过生活虐待,而凯鲁斯的话打动了她?是不是安眠主宰者说服她去安布鲁斯宾馆317号房间,把自己交给黑暗世界?
许多年后,西蒙·贝里什在家里的沙发上又一次受到执念的折磨,它像一位故人,轻轻地拍打他的肩膀,叮咛他千万别把它忘了。
作为回报,贝里什看到了希望。痛苦而毫无意义的希望。
几年前,他学会接受西尔维娅已经消失的事实,然后,某个月某个星期某一天的晚上,电话铃响了。他一接起来就听到雷雨的声音。他第一反应就是朝窗外看,却只看到天空中皎洁的月光,这才明白那场雷雨一定距离他很遥远,非常非常遥远。
在暴雨声中,他好像听见了呼吸声。
然后电话挂断了,留给他的只有一个残忍的问题。他全身毛骨悚然,直觉告诉他是西尔维娅打来的。她要让他想起那个她发烧的夜晚,那个下着倾盆大雨的夜晚。
自那以后,贝里什便不再颓唐下去。或许她还活得好好的,这一线希望该给他带来些许安慰,毕竟,在他那么多愿望中,至少有一个实现了。然而,他又多了一个新的疑问。
为什么她没有留下来和我在一起?
在昏暗的屋子里,街灯的光线从窗外照射进来,贝里什突然觉得很疲倦,不过,他离事情的真相也越来越近了。
你的导师还跟你说了什么?
有时候,必须走到地狱尽头才能了解关于自己的真相。
地狱尽头有什么,迈克?
您迷信吗,探员?
不,我不迷信。为什么问我这个?
有时候,如果你知道恶魔的名字,只要说出那个名字,他就会回应你。
他就会回应你,贝里什对自己重复着最后一句话。迈克·伊万诺维奇消失的时候只有六岁,他年纪太小了,不可能知道恶魔的名字,别人也不可能问他是否想改变自己的生活,他根本不会想到这种问题。他太小了,不可能一个人去安布鲁斯宾馆317号房……
贝里什突然有一种直觉。但他必须等到明天才能证实他的猜测。
“她不是我妈妈。”伊万诺维奇在审讯过程中提到他母亲的时候是这么说的。贝里什注意到他的话中带着强烈的怨气和恨意。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迈克要特意强调这一点。
只有他的亲生母亲才可能知道个中原因。
贝里什决定第二天一早给米拉打电话,跟她解释一切。然后两人一起去一个地方查明真相。
在去那儿的路上,他会想办法跟她道歉。
就算他是边缘人,但至少米拉会原谅他。

◆◆ 56 ◆◆
她突然想看看爱丽丝。
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米拉突然担心自己会失去她,这很荒谬,她不知道是什么让她产生这种想法,而且她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
她开着现代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母亲家,上次她这么冲过去是因为自己愚蠢的幻觉,但这次的心急如焚却与上次不同。米拉想在爱丽丝睡觉前看看她。她不想半路折回,没有看到爱丽丝,她绝不会走,只要几分钟就够了。
米拉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个称职的妈妈。但经历了和贝里什的争吵,目睹伊万诺维奇在审讯中的反应之后,她开始觉得自己的错误已经无法弥补了。
她不是我妈妈。
迈克是这么说的。但是他在六岁的时候被人掳走,他不肯相认的母亲有什么错呢?或许,父母永远要为发生在子女身上的事负责,原因很简单,是他们把孩子带到这个黑暗无情又毫无理性的世界的,除了邪恶之外,这个世界的一切似乎都是不合理的。
米拉开着车,但她眼前看到的并不是道路、车辆或房屋。挡风玻璃变成了回放记忆的屏幕。她的双眼在玻璃上投射出遥远过往的影像。
没有七年前的那一场恶行,爱丽丝就不会出生。如果那些小女孩没有被绑架杀害,如果那些父母没有痛失爱女,米拉就不会遇见她女儿的父亲。是低语者把他们联结在一起的。
是他让他们成了一家人。
他是始作俑者,他预见了这一切。他们掉进了他设计的圈套。然后,爱丽丝出生了。为了保护她,米拉不能靠近她,她也不想知道低语者是否也给她的女儿打上了黑暗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