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拉观察着路况,而坐在边上的贝里什正在第无数次阅读那个褐色文件夹里的内容。
他的袖口有一个咖啡渍,他不停地把外套袖子往下拉,想要把它遮住,这几乎是下意识的行为。米拉用眼角的余光注意到这个动作,觉得他的举动很可爱。贝里什很在意自己的形象,倒也并非是他的外表,更多的是衣着打扮。这让她想起了她父亲在世时,每天早上都会细心地把鞋子擦得锃亮。她父亲说穿着体面非常重要,这是对其他人的尊重。尽管贝里什的年纪没有她父亲当时那么大,但他的行为举止却带着老派男人的风范。这让米拉觉得他很可靠。
“你多久没睡觉了?”他心不在焉地问她。
“我没事。”
刚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发生了一系列的疯狂事件。但是午后的热浪却缓解了米拉的紧张情绪。他们驶过的这片郊区很安静,这一带有形形色色的家庭小别墅,住户主要是工薪阶层。他们在这里工作、生儿育女,除了安稳的生活之外别无所求。社区邻里关系想必很融洽,毋庸置疑,这里的人都彼此认识。
他们经过街区尽头的浸礼会教堂,那是一座带尖顶钟楼的白色建筑物,位于一片大草坪中间。尽管教堂外面停着一辆殡仪车,里面却传来了欢乐的圣歌声。
米拉正好在殡仪车边上拐弯,然后停在那条街的第三栋房子前的一棵大榆树树荫下。
他们从车上下来,一阵炙热的劲风迎面吹过。那是一栋朴素的单层住宅,房子前面的花园里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他们本来在玩耍,突然停了下来,盯着两个闯入家中的陌生人。他们脸上布满了红色小斑点。
“你们的妈妈在家吗?”贝里什边让希什下车边问道。
三个孩子马上把注意力转到了霍夫瓦尔特犬身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就在那个时候,屋子门口出现了一个女人,手里抱着一个两岁多的小男孩,有那么一刻男孩带着怀疑的神情打量着他们,但随即也朝着狗笑了。
“早上好。”那个女人说。
“早上好。”贝里什彬彬有礼地回答。
“您是罗伯逊太太吗?”
“对,我就是。”
于是他们俩绕开玩具和一辆三轮车,走过那条步道,然后登上通往门廊的楼梯。
“我们是联邦警察局的。”贝里什走到门前,从褐色文件夹里抽出唯一的一张纸,用两个手指夹起来给那个女人看。“记得这份报案书吗?”
“记得。”罗伯逊太太有些困惑地说,“但是后来我再也没有接到任何消息。”
贝里什迅速和米拉交换了眼神,然后再次转向女主人。“可以让我们进去吗?”
不一会儿,希什就在花园里和罗伯逊太太的几个大一点的孩子玩起来了,而两名探员此刻坐在这栋房子的客厅里。
他们脚下的地毯上零零散散地放着积木和拼图。餐桌上放着一个篮子,里面堆满了要熨烫的衣物。一个脏餐盘在沙发扶手上摇摇欲坠。
“家里乱七八糟的,抱歉。”女主人边把怀里的小男孩安顿到游戏围栏里边说,“和五个没长大的小孩子在一起,实在很难面面俱到。”
她之前已经解释过,年纪大一点的几个孩子因为得了麻疹没去学校。老四也和她一起在家,因为幼儿园生怕他也得了麻疹会传染给别人。最小的那个只有三个月大,现在正在房子进门处放着的摇篮里睡觉。
“您别这么说。”米拉说,“反倒是我们没有事先通知就冒昧登门造访。”
卡米拉·罗伯逊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精壮女人,可以看得出黄色衬衫下那壮实的手臂,一条挂着银质小十字架的项链很引人注目。栗褐色短发,白皮肤,红扑扑的面颊突显出她湛蓝的眼眸。总而言之,她给人的感觉是一位忙忙碌碌同时又幸福快乐的母亲。
“我丈夫是街角那个浸礼会教堂的罗伯逊牧师。”女人拿走沙发上的那个脏盘子后,边在他们身边坐下边说,她觉得有必要告诉他们这个,“我们社区的一位朋友昨天过世了,他正在主持他的葬礼,我这会儿本该和他一起在那儿的。”
“我们为你们朋友的死深表遗憾。”贝里什说。
女人对他投以真诚的微笑。“您不必感到遗憾,他现在有上帝庇佑。”
家里的装修很简单,唯一的装饰物是放着家庭合影的相框和耶稣、圣母马利亚或者最后的晚餐的画像。不过,米拉觉得它们不像是装模作样的摆设,宗教信仰已经深入到这个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而它们正是对此的敬意。
“要不要喝点什么?”女人问。
“您不用麻烦了,罗伯逊太太。”贝里什答道。
“叫我卡米拉就好。”她纠正他。
“好吧……卡米拉。”
“咖啡可以吗?我只要一会儿就行了。”
“老实说,我们有点急。”贝里什想要阻止她,但罗伯逊太太已经起身走向厨房了。
他们只好乖乖等她几分钟,期间她两岁的儿子一直从游戏围栏里面盯着他们。卡米拉拿着一个托盘和两个热气腾腾的杯子回来了,她立刻把它们端给客人。
“您能和我们讲一下那次报案的事情吗?”米拉为了抓紧时间问道。
罗伯逊太太再次坐到沙发上,双手合在一起放在膝间。“我能说什么呢……那是很久以前,确切地说,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您不必描述得很准确,只要把您记得的部分告诉我们就行了。”贝里什怂恿她多说一点。
“让我想想……我当时快十六岁了,和外祖母一起住在铁路边上的公寓里。我母亲生性漂泊,不懂得怎么照顾我,在我只有几个月大的时候就把我丢给了外祖母。至于我父亲,我从没见过他。但是我并不恨他们,我早就原谅他们了。”她冲着游戏围栏里的儿子做了个鬼脸,小男孩张开没长牙的嘴回了她一个微笑。“我的外祖母诺拉一直不想要我,她总说我对她来说是个负担。她年轻时在厂里干活髋骨骨折,所以靠残疾人救济金生活。她觉得要不是因为我,她早就能用那些钱过得更好,她不得不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这都是我的错。她好几次想把我丢到收容机构,但我每次都逃出来回到她身边。天知道那是为什么,后来……有一回,在我八岁的时候,我被交给了一户人家。他们都是好人,有六个孩子,其中有几个和我一样不是他们亲生的。他们融洽地生活在一起,总是幸福洋溢。可我很困惑,因为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要给我这么无私的爱。那女人不是我母亲,却照料我的生活:她替我洗衣服,为我准备吃的,还有其他类似的事情。我觉得我应该用某种方式表示感激,或者说满足他们对我的期待。就这样,一天晚上,我学着半夜在外祖母家的电视里看到的电影情节,脱掉衣服钻到她丈夫的床上。那个男人没有生气,他礼貌地告诉我对一个女孩来说,这样的行为是不妥当的,叫我把衣服穿上。但是我立刻察觉到他非常焦虑不安。我又怎么会知道我想和他做的事情是成年人才做的呢?从来没人跟我解释过。第二天,一名社工把我带走了。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卡米拉·罗伯逊轻描淡写地叙述这段往事,这让米拉感到惊讶。好像她已经和过去彻底了断,可以安宁度日而不再担心要掩饰什么了。她的语气没有一丝怨恨,只隐约带着一抹忧伤。
贝里什本想让她快点切入正题的,但他觉得最好还是让她畅所欲言。
“我十六岁生日那天接到了第一通电话。电话响了一会儿,当时是下午两点,外祖母通常都要午睡到六点。铃声停了,然后又响了,那时我才接起来。电话另一边是个男人,他祝我生日快乐。这很奇怪,因为没有人记得我的生日。直到那天前我只在辗转于收容机构期间收到过一个插着蜡烛的蛋糕,当时我和五个差不多时间出生的孩子一起吹灭蜡烛。那是个美好的日子,但一点也不特别。所以,当电话里的男人告诉我他是为我打来电话时,我感到……受宠若惊。”
米拉观察着客厅里四处摆放的罗伯逊太太的照片。有数十张照片上面是生日蛋糕和沾着奶油的笑脸。
“那个男人有没有告诉您他是谁?”贝里什问。
“我根本没有问过他是谁,我也不在乎。其他人都叫我‘诺拉的外孙女’,而诺拉在需要我的时候总是用很难听的话把我叫去。所以,重要的是他知道我的名字。他问我过得好不好,想要了解我生活中的琐事,比如我怎么去学校,我的朋友是谁,我最喜欢的歌曲或组合。但是,他也知道很多,他知道我喜欢紫罗兰色,知道我口袋里一有点钱就会跑去电影院,知道我对有关动物的电影着迷,也知道我很想要一条狗,给它起名叫本。”
“他知道那么多关于您的事情,您不感到吃惊吗?”米拉不可思议地问。
卡米拉·罗伯逊忍俊不禁,摇摇头。“我向您保证,我更惊讶的是有人会对我感兴趣。”
“后来呢?”
“他会定期来电话。一般是周六下午。我们会聊二十来分钟,但主要都是在聊我的事情。通话很愉快,我并不在意他是谁或者长什么样。相反地,有时候想到他选择和我建立一种特殊的关系,我还觉得挺不错的。他从没有叫我不要把我们的谈话内容告诉别人,所以我不会怀疑他居心不良。他也从来没有要求和我见面或是要我为他做什么。他是我不为人知的好朋友。”
“你们这样通话持续了多长时间?”贝里什问。
罗伯逊太太迅速地思考了一下。“我想差不多有一年……然后就没有来电了。但是我还记得倒数第二次通话。”她停顿了一下,然后严肃起来,“他的语气变了。他问了我一个从来没有问过我的问题,意思差不多是:‘你想要一个全新的生活吗?’然后他跟我解释了那句话的意思。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改名换姓去另一座城市重新开始,不用和你外祖母在一起,或许还能养一条叫作本的狗。”
米拉和贝里什迅速会意地看了一下对方。
“他并没有解释这是怎么办到的,只是对我说,如果我想的话,他能帮我实现愿望。”
米拉凑到小桌前把咖啡杯放好,她的动作非常缓慢,生怕破坏了营造出来的气氛。
“我觉得这太疯狂了,所以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可他非常认真。我向他保证说我过得很好,不想要另外一种生活。其实,我只是想要让他安心,我不希望他觉得我很可怜。他叫我好好想想,等到下个周六再答复他。一个星期后他再打来的时候,我和他说了同样的话。他好像没有为此生气,我们又开始聊起天来。我当时不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我记得七天后电话铃没有响起时,我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这是我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感觉。”摇篮里的男婴哭了起来,卡米拉·罗伯逊从她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抱歉。”她边起身过去看看情况边对他们说。
米拉转身对贝里什小声说:“我觉得她有很多事情要告诉我们。”
贝里什用手指了指放着报案记录的褐色文件夹。“而且我们还必须好好问一下这个……”

◆◆ 38 ◆◆
不一会儿,卡米拉·罗伯逊抱着孩子回来了。
她站着用双臂怀抱着婴儿哄他入睡。“他怕热,实话说,我也怕。上帝今年赐给了我们一个漫长的夏天——荣耀归于我主。”
“继续说下去吧,卡米拉。”米拉说,“您后来又和那个男人通电话了……”
“那是许多年后的事情了。我那时二十五岁,过着见不得人的生活。我成年后,外祖母就把我赶出家了。她说对我再也没有要尽的义务了。不久后她就死了,我每天都为她祈祷,盼望她上天堂。”
“自从您无家可归后,事情似乎就往不好的方向发展了。”贝里什插话说。
卡米拉毫无惧色地看着他。“对,没错。起初我很害怕,但我坚信自己不管怎样都会幸福快乐。只有上帝才知道我错得多离谱……睡大街的头一个晚上,我身上寥寥无几的那些东西就被偷了。第二天我的一根肋骨断了,躺在急诊室里面。一个星期后,我明白了怎样才能生存下去,开始卖淫。一个月后,我第一次吸食快克可卡因,发现了可以在那个人间地狱里过得幸福的秘密。”
越是观察面前这个心平气和的女人,贝里什越是无法相信她讲的那个人是她自己。
“我被逮捕过好多次,反反复复进出监狱或戒毒所,但每次都会重蹈覆辙。有时候我为了买毒品几天不吃饭。客人也可以把毒品当做钱付给我,其实我的客人也没剩几个了,因为我瘦得皮包骨头,头发都掉了,牙齿也都蛀了。”她在说话的时候,婴儿正试图透过衬衫吸奶。
他们眼前的这幅纯洁景象和罗伯逊太太所诉说的往事令人联想到的画面根本是天差地别。
“记得一个冬天的晚上,下着倾盆大雨,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为了买一剂毒品,我不得不站在外头想办法赚钱。而且,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绝大部分时间我都活在一个平行空间里,没人和我来往。我在吸毒的时候是这样,清醒的时候也是这样,因为我仅有的生存本能不会让我想吃饭或睡觉,只会让我想要嗑药。我在暴风雨中找到了一个电话亭避雨。我不记得在那儿等雨停等了多久。我湿透了,冷极了。我试着用手揉搓身体取暖,但一点效果也没有。就在那时,电话亭里的电话响了。我还记得我盯着那部电话许久,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就让它一直响着,因为我没有勇气拿起听筒。内心有个声音对我说,那个人没有打错,就是打给我的。”
米拉耐心等待她娓娓道来,仿佛她又回到了那个电话亭,和许多年前一样,在记忆中重新拿起听筒。“那个人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名字——卡米拉。我立刻听出了他的声音。我记得他问我过得怎么样,但我知道他已经知道答案了,于是我放声大哭起来。你们无法想象,那么多年来第一次痛哭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尽管这些年里有太多理由能让我这么做了。这个世界残酷无情,我不能让自己软弱地哭泣,不然我就死定了。”她的声音哽咽起来,“然后,那个男人第二次问了我那个问题:‘你想要一个全新的生活吗?’我对他说我想。”
小家伙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而另一个男孩正安静地在游戏围栏里玩耍。门外,三个大一些的孩子欢叫着追逐希什。屋子里的卡米拉·罗伯逊被她的挚爱包围着。她尽心尽力建立起那个小小世界,好像除此之外她别无所求。
“他有没有跟您解释怎么给您一个全新的生活?”贝里什问。
“他给了我准确的指示。我要买一些安眠药,然后晚上去一家宾馆。在那儿我会找到一间用我名字预订的房间。”
安眠药这个细节立刻引起了米拉和贝里什的兴趣。也许他们离找到失眠者之谜的答案已经非常接近了。但他们俩不想打断罗伯逊太太的陈述,就连彼此交换眼神也省去了。
“我要躺在床上,服下安眠药入睡。”卡米拉继续说,“然后,我会在另一个地方醒过来,我就可以一切从头开始了。”
米拉默默记住她提到的细节。她还不能相信那个故事是否是真的,但是它听起来很合理。“那您做了什么呢?您去了那个宾馆吗?”
“对。”女人确认道,“房间已经为我预订好了。我走上楼,打开门。除了脏乱的环境外,没有什么东西让我担心的,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危险。我拿着安眠药瓶躺到床上,连被子都没有掀开,衣服也没有脱。我记得膝间的两手紧握着药瓶,盯着天花板看。我吸了七年的毒,却在那一刻害怕吃一颗安眠药。我不断问自己会发生什么事情,问自己到底有没有做好开始新生活的准备。”
“后来呢?”贝里什问。
卡米拉·罗伯逊带着疲惫的眼神看了看贝里什。“我真的不知道我居然会那么清醒,我告诉自己,如果我不靠自己的力量摆脱困境,而是一头扎进一片虚无,我必死无疑。您明白吗,贝里什探员?我头一次意识到,不论我多么自暴自弃,我都不想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脖子上的十字架随着胸膛起伏。“我从床上起身,然后离开了。”
贝里什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凯鲁斯的人像拼图。他摊开纸递给那个女人。“您见过这个男人吗?”
看到贝里什递来的东西,卡米拉·罗伯逊迟疑了一会儿。随后她从贝里什手中接过那张纸,害怕似的远远地拿着它。她看着那张脸,不放过画像的每一笔和每一处细微变化。
贝里什和米拉屏住呼吸等待着。
“没有,我从没见过他。”
两名探员虽然很失望,但表情却毫无所动。
“罗伯逊太太,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还有几个问题。”米拉说,“您后来接到过电话吗?”
“再也没有了。”
米拉相信她的话。
“没有打来电话的必要了。”卡米拉补充道,“经历了那件事后,我加入了社区,认认真真做事。我在那儿认识了罗伯逊牧师,然后我们结婚了。就像您看到的,我靠自己的力量办到了。”她最后带着自豪的口吻说。
这是骄傲之罪,但贝里什笑着表示谅解。“为什么您决定在多年后告发那个人呢?”
“随着时间流逝,我对他的看法改变了。我不再确信那个男人是不是善意的。”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贝里什对她的看法很感兴趣。
“具体我也说不上来。我认识我丈夫后,看到他是怎样为他人无私奉献的,不禁觉得纳闷,为什么一个有良好意图的人需要躲在暗处。而且……”
贝里什和米拉静静等待她说下去。
“而且……有什么东西是……邪恶的。”
贝里什思考着这个回答。他不想让卡米拉觉得自己说的是无稽之谈,事实上他觉得她的话是合理的。
“最后一件事。”米拉问,“您记得您那天去的那个宾馆的名字和房间号码吗?”
“当然,我应该记得……”卡米拉·罗伯逊抬头望着天花板回忆起来,“安布鲁斯宾馆317号房间。”

◆◆ 39 ◆◆
安布鲁斯宾馆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
那是一栋狭窄的平行六面体建筑,夹在一排一模一样的楼中间。
它的外立面和别的建筑一样。每层四扇窗户,一共六层。周边有一座铁路桥,大约每三分钟会有一列火车开过。宾馆的屋顶上立着一块霓虹灯招牌,不过在下午那个时间点是关着的。
汽车在外面排起了长龙,喇叭声和汽车收音机里传来的浩室音乐(1)交织在一起。市中心的上班族们不得不穿过这里开到环城公路上,然后前往中产阶级居住的市郊。不过,他们中的很多人,特别是男性职员,都会在这里逗留几个小时。事实上,这里到处都是等待着客人光顾的红灯酒吧、脱衣舞俱乐部和情趣用品商店。对那些想要短暂逃离现实的男人而言,闪烁的广告牌是他们无法抵挡的诱惑。浓妆艳抹的漂亮姑娘全都聚集在地铁入口附近。
安布鲁斯宾馆在当地经济中发挥的作用不言而喻。
米拉和贝里什穿过旋转门,来到一个布满灰尘的大厅。因为铁路桥的关系,这里自然采光不足,而黄色的壁灯没办法照亮那个被笼罩在橘黄色暗光下的空间。空气中弥漫着烟臭味。
室内仍然能听到外面喧嚣的交通声,但现在变得低沉了。大厅里传来一阵悠扬的音乐,贝里什从歌手的嗓音听出那应该是一张伊迪丝·琵雅芙的老唱片。它正好营造出一种伤感的氛围,迎接那些客人,他们心甘情愿地来到这个因机缘巧合而变成人间地狱的饭店。
破旧的皮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迈的黑人男子,他穿着大方格外套,衬衫领口扣紧了,但没有戴领带。他目光空洞,注视着眼前某个地方,低声哼唱着背景播放的歌曲,一只手拄着一根白色拐杖。
米拉和贝里什从盲人面前经过,沿着地毯上的酒红色指示一路走到前台。另一侧没有人,他们静静等待。
“你看。”他指着放钥匙的架子说,每把钥匙都被系在一个黄铜球状物上,上面刻着房间号码。“317号房间是空着的。”
通向内屋的红丝绒窗帘动了。伴随着电唱机的音乐声,一个瘦削的男人从里面向外张望,他穿着牛仔裤和黑色T恤衫。贝里什发现,原来是他在听伊迪丝·琵雅芙。
“祝你健康。”他边往嘴里塞进最后一块三明治边说。
“祝您健康。”贝里什用过时的问候语回答他。
男人五十来岁,他用纸巾擦干净双手。手臂肌腱紧绷着,皮肤布满了褪色的纹身。斑白的头发剪成了利落的寸头,左耳垂上戴着一个金色的环形耳环,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整个人就像是个上了年纪的摇滚明星。
“需要房间吗?”他在前台另一侧的座位上坐下来,然后马上低头看起客房登记簿。显然,宾馆的常客不喜欢被门房仔细打量,所以他尽可能避免眼神接触。
米拉和贝里什迅速交换了眼神。他把他们当成一对想要偷欢的男女。
“对。”她回答,就让门房继续误会下去吧,“谢谢。”
“想好用什么名字登记入住了吗?或者我来想?”
“您来吧。”贝里什回答。
“要毛巾吗?”门房用笔指了指床品推车上的一堆毛巾。
“不用,这样就可以了。”米拉想结束对话,但她又补充道,“可以给我们317号房吗?”
男人抬起头。“为什么?”
“那是我们的幸运数字。”贝里什身体前倾,靠在柜台上。“有什么问题吗?”他观察着门房的反应。
“你们是撒旦信徒?灵媒?还是纯粹好奇?”
贝里什不明白他的话。
“是不是有谁叫你们来这儿的?否则这说不通。”
“什么说不通?”米拉问。
“妈的,别装作不知道了。我告诉你们,如果要那间房间,那得多付百分之十五。你们别想耍我。”
“没问题,我们付。”贝里什为了安抚他说道,“现在您可以告诉我们317号房有什么特别的吗?”
男人大手一挥,摆出责难的姿态。“啊,都是些蠢事罢了……据说三十几年前有个人被杀了,所以时不时会有人来问这个,然后指明要去那个房间打炮。”随后他盯着他们。“你们不是玩什么捆绑的吧?几星期前我不得不把一个穿着皮内裤的男人拽下来,他叫一个妓女把他吊在了衣柜里。”
“放心吧,我们不会给您惹麻烦的。”贝里什打断他的话,向他保证。
“那些脑子有病的人总是蜂拥而至。要是让我逮到谁在乱传317号房发生的事情,我一定让他好看。”男人边转向架子去取那个带着房间号码的黄铜球形吊坠,边说,“一个小时够吗?”
“太好了。”贝里什说。
他们付了钱,拿走了钥匙。
上楼要乘坐电梯。木头轿厢里勉强能挤进两个人。绳索和滑轮构成的机械装置缓慢地把他们带上了四楼。到达那个楼层时,电梯略微震了一下。
电梯门需要手动打开,贝里什推开把他们和楼层地板隔开的栅栏。然后关闭轿厢,两人跟着房间布局图的指示往前走。
他们来到要找的那间房间门口,那是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就在货梯旁边。黑色涂漆木门,和其他房间的房门一模一样,上面赫然镶着三个青铜制成的数字——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