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里什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现在,如果你想的话,你也可以跟我说你完全不想知道这背后是什么。”贝里什无言以对,他沉默的每一秒钟都让米拉得意洋洋。“但看起来,安眠主宰者的受害者中,已经有一个人重返人间了。”

◆◆ 27 ◆◆
那个女警官已经知道了。
这毫无疑问。她走出中餐馆后,留他一个人在那儿,耳边依然回响着她最后那句话。
安德雷·加西亚从幽暗世界回来了。
这不是一个随机或出乎意料的事件。他是为了杀人才回来的。这可能会让许多秘密被迫曝光。它们是西蒙·贝里什虽然不情愿,但仍然决定守住的秘密。
贝里什把脚搁在办公室的写字台上。他毫不顾忌地在椅子上摇晃着,眼神迷失在空洞之中,宛如一个踏在自己的思绪之上、颤颤巍巍表演走钢丝的疯狂演员。
希什窝在它习惯待的角落观察着他——身为边缘人的好处之一是可以把自己的狗带到办公室,不会有人反对。
屋子外面,这一区比往常还要乱成一团。然而,这种忙乱从来不会踏过他办公室的门槛,贝里什的同事也一样,他们总是和他的办公室保持应有的距离。对他而言,这些人只是在磨砂玻璃门前匆匆而过的幽影罢了。
办公室是他的流亡之所。
不过,他还是保持着这里的整洁,好像他一直在等待一位访客一样。文件夹被整齐地排列在架子上。他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摆放着一盏光谱灯、一个笔筒、一本台历和一部电话。办公桌前等距放着两把椅子。
在被孤立的多年岁月里,是这些日常事务救了他。
他用这些消磨精力的习惯为自己筑起一道防御屏障,让他能够经受住他人的鄙视和自己的孤独。名誉扫地后,他不得不为自己想出一个新的生活和工作方式。既然失去所有人的尊重,他应该要有自知之明,赶紧辞职才对。然而,他却发现,他最难咽下的那口气恰恰就是含冤莫白。如果他交出警察证,那么他只会继续跌入深渊。而这样,他却制止了坠落。
尽管他每天都要为此付出代价,那些无礼的举动和恶意的眼神却给了他抗争下去的正当理由。
在他购买第一本人类学书的时候,这场战争便开始了。在这以前,他一直是靠身手吃饭的警察,但他决定唤醒他忽视太久的那部分自我,用来替代手枪的作用。
他的头脑变成了他的武器。
他一丝不苟地全身心投入到人类学的学习中。起初他只是出于单纯的好奇,但很快他就发觉其中的潜能。这是一门可以将所学运用到警察日常工作中的学科。
人类学为他开拓了新的视野,让他明白关于其他人和关于自己的事情。
当然,警局的人都以为他疯了,因为他在当班时总是花上好几个小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看一本又一本的书。不过,反正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上司再也不给他案子,同事再也不愿和他共事。
所有人都希望他就此作罢,主动辞职。
所以他必须用什么方式来打发工作时的空闲时间,那些书是再好不过的选择。起初它们读起来晦涩难懂,让他几度想拿起其中一本朝墙上扔去。但渐渐地,那些句子的意义开始从书页上显现出来,像是失落的文明从汪洋里再次出现一样。
同事们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把一箱箱书带到办公室,纳闷他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其实,贝里什自己也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但他相信自己早晚会知道答案。
事情发生在许多年后的一次审讯。他没有对嫌犯严刑逼供,而是站在平等的地位把审讯变成了闲聊。他成功的秘诀在于一个简单的体会。
人们不喜欢说话,但肯定喜欢被聆听。
有些人一定觉得这话自相矛盾。只有少数人能参透两者的区别,贝里什就是其中一个。而且,自那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虽然他这个特殊天赋并没有抹掉边缘人的污点,但还是像一个共济会的秘密那样被传开了——当遇到特别棘手的案子而无计可施的时候,这一招就能派上用场。只要审讯遇到瓶颈,他们就会把他叫来。
他就这样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尽管对其他人来说他依然是隐形的。
他多年苦心经营得来的栖息环境一直维持着脆弱的平衡,而米拉·瓦斯克兹的出现正在威胁这种状态。尽管米拉没有就此说过什么,贝里什觉得除了安德雷·加西亚外,还有别的案子。
消失者为了杀人而重返人间。
最近这段时间,他发现警局里的气氛格外紧张。当然,没有人会向他透露半点风声,但他确信,一定出事了。光是从那个女警官口中得知警方在一个毒贩的谋杀现场找到了加西亚的指纹,就已经让他担忧不已。
而且,她提到了“凯鲁斯”这个名字。这让他害怕了。
在中餐馆的时候,他极力掩饰自己的惊讶,他告诉米拉·瓦斯克兹,这是他头一回听到那个名字。但事实并非如此。
她知道了。他不断对自己说。她知道我撒谎了。
二十年前的七人失踪案中,“凯鲁斯”这个名字是联邦警察局不愿公诸于世的一个细节。
遇到棘手的案子时,警方通常会隐瞒某些决定性细节,这样可以揭穿谎言或者检验证人证词的准确度。而当时之所以不公布凯鲁斯这个名字,考量因素其实要复杂得多。所以,只有真正涉案的人才可能知道那个词。
不过,斯蒂凡诺普洛斯却建议那名女警官找他谈谈。如果老队长泄露了那么多信息,事情肯定有什么决定性的变化。
西蒙·贝里什感到隐隐不安,什么东西正渐渐从暗处露出端倪。
或许,他刚才有点太急于把米拉·瓦斯克兹打发走了,应该让她多待一会儿才是。

◆◆ 28 ◆◆
已经超过三十六个小时没有发现新的谋杀案了。
所有人都认定这是恐怖组织所为,正在等待他们下一步行动。不过,米拉越来越相信自己的调查方向才是对的,而目前她并不打算向上级汇报她的发现。
这很冒险,但这是她天性中的一部分。
在中餐馆和贝里什聊过后,她有了许多新发现。她确信,贝里什没有告诉她所有实情。斯蒂夫队长当初警告她要小心那个男人,但他没有告诉她贝里什刚从警校毕业的时候,曾经听他的指挥,而他是证人保护计划的负责人。
不管怎样,米拉有自己的看法。无论贝里什的职业生涯中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沦落为一个叛徒,他并没有投降。他没有像许多灰心丧志的警察那样靠着买醉来消解自己的挫败感和怨恨。他采取了另一个策略。
脱胎换骨。
离开中餐馆后,米拉回到警局。自从她在那次会议上出丑后,鲍里斯和古列维奇再也没有找过她,他们八成正在全力以赴追捕一名大规模谋杀犯和一名行凶杀人的警察。
他们不知道连环凶杀案不会以埃瑞克·文森迪的杀人案终止,也没想到事件的起始点必须往前推,在9月19日也就是罗杰·瓦林进行大屠杀的前一天,一名毒贩被淹死了。这一系列谋杀案的犯案手法已经非常清楚,只有回到过去,才能找到问题的答案。她必须追溯到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拿它们和现在发生的那些事进行比对。
现在和过去之间必定存在强烈的关联。
回到过去的时光机就在“灵薄狱”地下室的档案室。
米拉走下楼梯,进入一个没有门窗的地下室。走到尽头时,她在黑暗中伸出手臂,打开开关。像是一眨一眨的眼睛般,低矮的天花板下的氖灯一个接着一个亮了,展现在眼前的是迷宫般的走廊,上面竖着一堵堵由柜子组成的墙。
地下室的味道和一股冰凉的潮气朝她扑面而来。这是个远离人间的地方,日光照不进来,手机也收不到信号,它们仿佛心生胆怯,到门口就止步不前了。
米拉迈着坚定的步子朝左边走去。
她经过的那些柜子都按照时间先后顺序被贴上标签,柜门是透明玻璃的,可以透过它们看见里面的东西,编了号的塑胶袋里放着各式各样的物件。其中有折叠整齐堆放好的一叠叠衣服、不同材质的牙刷、落单的鞋子——这是因为留着一双也没用。还有眼镜、帽子、梳子,甚至还有香烟屁股。除了废弃的日常生活用品和私人物品之外,还有电视遥控器、沾着污渍的枕套和床单、脏餐具以及电话。
所有可能带有消失者生物信息的物品都被保存在本人的档案后面。
“灵薄狱”的探员总会想方设法找到这些失踪人口日常使用的某件东西,这样就能提取DNA,或者干脆采集到指纹。要是他们能够掌握足够的线索,怀疑他们不是自愿消失时,就会把他们归入P.V.O.,也就是谋杀案的潜在受害人。
对于儿童失踪案而言,这是标准程序,当失踪案中有暴力犯罪迹象时,也会采用这套流程。
每一位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如果想的话,都有人间蒸发的自由。“我们‘灵薄狱’的人不会强迫任何人走回头路。”斯蒂夫总是这么说,“我们只是想确定他们平安无事。”
每次踏足档案室,米拉都会想起队长的话。
靠着先前数次造访的记忆,米拉在走了一小段路后来到一个算是某个房间的地方,其实,这是一块由柜子围成的方形空地,位于迷宫的中心区域。
空地中央有一张胶木桌、一把椅子和一台旧电脑。
在开始工作前,米拉把夹克放在椅背上,把口袋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这样衣服搁在上面就不会太沉了。除了家门钥匙、现代车钥匙和手机之外,还有贝里什在中餐馆借给她的手帕。她不假思索地拿起来闻了闻。
上面有古龙水的气味。
她喜欢那个味道,但为了打消这个想法,却对自己说:这有点太浓了。她把手帕重新放回那些物品中,决定忘了这件事,随即开始寻找二十年前的七人失踪案的档案。档案室的数字化工作是一年后才进行的,所以她只能看纸质版材料。
她找到档案,然后带着它回到胶木桌前。
打开之后,她立刻发现里面只有个别失踪者的资料——所有都被归为P.V.O.——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没有关于魔术师、灵魂诱惑者或是安眠主宰者的只言片语,更别说凯鲁斯了。只有寥寥几句提到这些失踪案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
米拉觉得文档被人“清理”过了,也就是说真正的调查结果在别的地方,“灵薄狱”档案室里的那份只是他们称之为“镜像档案”的文件,那是出于某种便利或安全考虑,刻意隐藏机密资料的档案。
不过,她有安德雷·加西亚。
那个没交罚款的男人就像是一种流行病的首例病患。一切源于他。
在二十年前的七件失踪案里,那个退伍军人是第一个销声匿迹的。而在这几天出现的四名杀人犯中,他也是第一个回来的。
第一个回来下手行凶的。米拉提醒自己。
所以,她应该能从安德雷·加西亚身上挖出很多线索,就像一个流行病学家要找到最初的感染源,好弄明白这个疾病是如何演化的。
她灵机一动,想到一个能够找出加西亚、瓦林、尼韦尔曼和文森迪的共同点的方法。
当一个人决定从世上消失时,通常不会带任何行李,部分原因是因为私人物品可能会让他或她记起那个拼命想要逃离的生活。不过,如果失踪者带走了某件东西,那么这件东西,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它代表的那种情感联系可能会变成一条安全绳索,让他们随时都能掉过头回到自己的家。然而,大多数失踪案都不是预先策划好的,它们也更难被侦破。
有时候,他们就这么做了,就此而已。米拉告诉自己。他们想要逃离执念、逃离痛苦或者逃离某个人,而他们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彻底从世上消失。为了找到这些人,“灵薄狱”会使用几个小伎俩,也要靠一些运气。
他们总是期望失踪者会改变心意或者疏忽大意,比如用自动取款机取钱或者用信用卡付款,或者购买他们定期服用的药品。比方说,如果失踪者患有糖尿病,那么他或她就需要胰岛素。因此,“灵薄狱”的探员一定会找失踪者的医生,查出他们是否患病,第一次去失踪者家中调查时,他们也会列出药箱里的药品清单。
恰恰是这最后一个办案技巧让米拉灵机一动。
她先是启动了面前的旧电脑,这样她就不用再回到楼上的办公桌前了。她用这台电脑进入“灵薄狱”的数字档案。
她在电脑键盘上输入罗杰·瓦林、娜迪亚·尼韦尔曼和埃瑞克·文森迪的名字。三人的档案一个一个从字节组成的汪洋中浮现在屏幕上。米拉边看边在鼠标旁的笔记本上做笔记。调查结束后,她重新阅读纸上的笔记。七名二十年前消失的失踪者都在服用安眠药——她想起了安眠主宰者。
确实如此:罗杰·瓦林的家里有配给他生病的母亲的酣乐欣。娜迪亚·尼韦尔曼刚买了一盒劳拉西泮,而埃瑞克·文森迪有一张氟硝安定的处方,尽管警方一直没有在他的公寓里找到药。
加西亚和其他几名二十年前失踪的消失者之间存在着一个共通点——失眠。
对于这个发现,米拉不知道该兴奋还是害怕才好。一起陈年连环失踪案的背后可能存在幕后黑手,也许是一个连环杀手?但这一点始终无法得到证实。这些失踪案无缘无故地开始,又无缘无故地终止。
但她刚才的发现可能会推翻最后这个说法。
米拉心想。假设失眠者消失事件停止了一段时间。平静无事地过了三年,这样人们不再关注此案了,然后罗杰·瓦林消失了,事实上,他是在十七年前失踪的。没人会把这名会计的失踪和之前的案子联系在一起,一切又像之前那样重新开始。
“如果这些人重返人间,那就说明他们没有死,所以不能被称为受害者。”米拉对着一片寂静自言自语。
同样,这些失踪案背后可能有一个幕后黑手——魔术师,灵魂诱惑者,安眠主宰者——目前来看,这种假设太过武断。
但是当我提到凯鲁斯这个名字的时候,贝里什的反应很奇怪。米拉关掉电脑准备回到楼上时想起这个来。他重述当年的事情时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缺少一小部分事实真相。关于二十年前所发生的事,贝里什掌握着一条关键信息,但他对她隐瞒了。
凯鲁斯绝对不是什么集体想象的产物。她肯定地对自己说。
米拉从桌上拿起笔记本和贝里什那块喷了香水的手帕,沿着走廊回到楼梯口,上楼朝“灵薄狱”的办公室走去,这时候九点刚过。
这一系列事件后面如果有一个思维缜密的凶手,会产生怎样的后果?为了继续思考这个问题,米拉几乎没有察觉到,在离出口只有几级台阶的时候,她皮夹克口袋里的手机在不断振动。
她取出手机看了看屏幕,有十来条短信提示有人打了许多次电话给她。
那是警局业务大厅的号码。米拉感到背脊一阵战栗,他们打电话给“灵薄狱”的探员只有一个原因。
她一到前厅便马上拨了那个号码。电话另一头很快就有人接听了。
“瓦斯克兹探员吗?”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
“对,我就是。”她颤抖地说。
“我们一整个下午都在想方设法联系您。我们这里有一个紧急状况。”
米拉知道那句话意味着什么。
青少年失踪案的当事人通常都是自愿离开或者逃跑的,这类案子在短时间内就能被成功侦破。新生代太过依赖科技,如果他们身上带着手机,那么只需耐心等待就能找到他们的踪迹。
他们通常会关掉手机,以免被人找到,这么做也让他们的父母更加焦虑。但通常情况下,他们坚持不到二十四小时就会忍不住查看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有没有发来短信。一旦手机开机,无需拨打电话或发送短信,SIM卡就会连上那一地区的信号站,警方立刻就能知道他们的确切位置。
运气不好的时候,失踪案会很长时间没有动静,“灵薄狱”会要求电话公司不要注销用户,因为一部手机或者一张SIM卡可能会在多年以后被激活。警局的业务大厅会监控那台设备等待重启信号。
“我们发现一部手机被激活了。”操作员说,“我们查过了,尽管这个号码没有拨出过电话,但它不是虚假信号。确定是被激活了。”
如果没有弄错的话,米拉觉得事情非同小可。“是谁的手机?”她马上问道。
“机主名叫迪安娜·穆勒。”
十四岁,棕发,深色眼睛。二月的一个早晨,她在去学校的路上失踪了。根据通话记录,她的手机是八点十八分关机的。
沉寂了九年后,这部手机又开机了。
“你们找到信号的位置了吗?”
“当然。”操作员说。
“好的,请把地址给我。”

◆◆ 29 ◆◆
那是一部老旧的诺基亚手机。
迪安娜·穆勒在公园里的一张长凳上找到了它,大概是谁忘在了那里,不过已经不可能找到它的主人了。它还能用,但不是一部特别好的手机——电池只能撑没几个小时,因为经常被乱摔,屏幕已经碎了——它自然不能和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媲美,更何况小女孩失踪那会儿也根本没有那种产品。
然而,对于从没拥有过手机的迪安娜而言,它意义非凡。
它等于是一张进入成人世界的通行证。尽管它的型号已经过时了,小女孩还是把它当作一部新手机那样爱惜,甚至系上一个蓝色天使模样的手机挂件,套上满是金色星星的手机壳,把它变得美美的。她在电池盒盖里面写上迪安娜·穆勒所有,还画了一颗小爱心,上面写着她暗恋的男同学的名字首字母。对她来说,这个举动好像有魔力一般,或许会让那个男生在某一天打电话给她。
一个现在的十四岁少女很可能对这部她如此引以为豪的手机没有任何兴趣。它不能上网、收邮件或者下载小游戏和软件,不能导航,连照相功能也没有。
它只能被用来打电话或者发短信。
“你到底错过了多少东西,迪安娜。”米拉一边开车前往手机定位显示的那个地址一边轻声说。那里离她失踪的地方不远,这让她颇为感慨。
九年前,一个年轻的生命好像就这么化为乌有消散在风中。米拉相信,那部在黑暗中发出信号的手机对迪安娜有着某种意义,而她的失踪之谜正源于此。
这是一种执念。
迪安娜到了会把流浪小动物带回家的年纪的时候,有一天带着一台旧收音机从学校回来,据她说是在街上找到的。她坚持说收音机的主人把它扔掉的时候肯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这么把它留在街上实在是太可惜了。
和手机不同的是,那台收音机早就坏了,根本修不好了。但对迪安娜来说这并没有任何区别。
那一次,她的母亲也任由她那么做了,她并不知道从那时起,那个小女孩开始把各式各样的东西带回家——毯子、婴儿推车、玻璃罐、旧杂志等等——每一次都振振有词。
尽管迪安娜的母亲知道女儿的怪习惯有点不对劲,但她想不出任何正当理由让她停止这种行为。隐藏在这种狂热背后的是一种对物品的病态依恋,它叫作“丢失恐惧症”。
和迪安娜的母亲不同,米拉知道这是一种令人烦扰的强迫症。受其困扰的人会不断堆积东西,根本没有办法扔掉其中的任何一件。
对迪安娜而言,只要堆积在她房间里的东西没有过分妨碍到她,她就会不停地把它们带回来。她房间里的东西已经多到让人无法轻松自如地在里面走动了。此外还有卫生问题,因为那些迪安娜宣称是偶然找到的“宝贝”实际上可能都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有一天,她母亲发现家里有蟑螂,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衣橱里、厨房的橱柜里、地毯下面到处都是蟑螂。它们是从迪安娜的房间里跑出来的,她去房间检查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震惊地发现几袋产生蟑螂的垃圾。她的女儿出于常人无法理解的原因把它们带回家藏在其他东西里面,她这么做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米拉可以想象看到类似的东西时会感到多么害怕和惊讶,按照消费社会的习惯,你会自然地认为它们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也因此不存在于你的记忆中了。我们扔掉吃剩的食物或再也不用的东西,确信它们从此与我们无关,会由其他人来处理。但是,一想到这些被扔掉的东西会突然回到我们身边折磨我们,就足以让人担惊受怕了,这就好比是一个我们以为已经死掉的人又突然复活了一样。
这是一件令人费解同时又毛骨悚然的事情,就像是疯子的诡异行事动机或是恋尸者的病态冲动一样。
迪安娜的母亲吓坏了,决定把女儿的东西统统丢掉。小女孩放学回家以后不得不一个人面对一片空寂。短短几天后,这片空寂吞噬了她。
迪安娜的母亲叫克莉斯,女儿就是她的一切。米拉脑海中浮现出她那迷茫的眼神。她女儿失踪那会儿,米拉还没有进入“灵薄狱”工作。她们是后来才认识的,因为克莉斯定期会来他们部门了解是否有什么新发现。每一次她的来访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煎熬。
他们看到她站在前厅门口找迪安娜的照片,确认它还在墙上,没有被人遗忘。找到照片后,她近乎蹑手蹑脚地走进来,默默等着有人注意到她。
通常接待她的是埃瑞克·文森迪。他请她坐下,给她倒杯茶,然后和她聊一会儿,直到确定她情绪平稳,可以回家。自从埃瑞克失踪后,安抚克莉斯的重任就交给了米拉。
米拉没有共情能力,所以她很难想象她的心情是怎样的,她又经历着怎样的苦痛。她精于如何对自己的痛苦进行分类:刀伤、烧伤、擦伤。这些痛苦和愤怒还有恐惧是她能够体会到的少数情感。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她从来没有办法像文森迪那样真正和她交流沟通。尽管如此,她还是了解了许多她的事情。
比如,克莉斯不是个坏妈妈。虽然没有丈夫或是能扮演父亲角色的伴侣,她还是知道怎么抚养女儿,也知道在必要的时候严厉。她容忍迪安娜荒谬疯狂的行为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并不完美,这也常常让她处于劣势地位。有一次,她告诉米拉,她确信她的女儿过得不幸福,而且偷偷恨着自己,尽管迪安娜是那么温柔体贴,实在很难想象会对人心生仇恨。
克莉斯的过错在于她太喜欢男人了。
她总是让他们占便宜,这种自讨苦吃的受虐想法让她一错再错。
不过,她这种行为的真正受害者却是迪安娜。
多少次她情人的老婆在超市里放话,叫克莉斯别招惹别人的丈夫?又有多少次她的上司厌倦了和她的私情辞退她,让她被迫换工作?她们为了躲避闲言碎语和人们的敌意被逼得抛弃一切不停地搬家。
所以,当迪安娜开始“收集”那些东西时,很可能是想给她母亲一个讯息,划出终于归自己所有的领地。因为她没有任何可以牵念的旧物件,所以只能把别人扔掉的垃圾也就是别人的过去占为己有。
可是,当克莉斯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她把女儿当作一个可怜的精神病人对待。有一回,她告诉米拉,她十分确定迪安娜并没有失踪或遭人绑架。她深信自己的女儿为了逃离她这个不守妇道的妈妈而自杀,因为家里有盒氟硝安定不见了。
米拉突然猛踩刹车停下现代,发动机也跟着熄火了。她停在荒无人烟的街道中央,引擎盖里传出咔嗒咔嗒的声响,记忆中的那句话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迪安娜失踪案中也牵涉安眠药,这绝非巧合。
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我不信。她对自己重复着。这次她必须通知鲍里斯。她不能冒这个险。
然后,她的内心好像有一个声音对她说:可你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会把你彻底从调查组中踢出去的。
那部手机在九年之后被激活了,这条讯息是给米拉一个人的。一定有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正在等待她。米拉又发动了现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