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城中居民不多,但看上去却仿佛十分忙碌。店老板蒸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店小二忙碌的打扫店面,将杯盏摆开又收起,收起又摆开。然而这些酒桌却都是空的,没有一个客人。旁边的小肉摊前挂着各式各样风干的肉块,守摊的老头拿着一柄锈刀,有一下没一下的割着一大块鹿肉。他将鹿肉割开,挂到摊前的钩子上,然后又将原来挂着的肉收起,再割。当割的极小,不能再挂的时候,就扔到地上。就此循环往复,仿佛永无休止。

城内建筑无一例外,都是冰块垒成的。行人也都披着雪白的毛皮,行色匆匆却又漫无目的的在城内走来走去,一眼看去,整个城镇都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灰垩色,在微淡的阳光下,显出几分森然的阴气。

莲华也不多看,双眼只在雪地上游移着,似乎在仔细搜寻的九灵童子的血迹。然而大地一片纯白,光芒耀眼,连一丝阴影都没有。九灵童子的痕迹,似乎也就平空在这大地上消失了一般。

崇轩冷眼看着这些居民,他和莲华的到来本应极为醒目,然而这群居民却宛如视而不见,只顾没完没了的做着手中的活计。仿佛这座城镇被一种神秘的咒语控制,所有的居民都震慑于恶魔的淫威之下,被无形的皮鞭驱赶着,一刻不息的干着毫无意义的工作。

突然,城镇的上空传来一阵极其悠扬的钟声。

居民们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他们一起重重叹息了一声,转身向城中各处走去。仿佛一群疲惫归家的行人,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缓缓在街道上走着。几个居民从莲华身边走过,莲华偶然看见了他们的脸,全身忍不住一震:那是一张毫无生气的面孔,连眼睛中的一点水分似乎都被榨干,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空洞。他们的皮肤无论男女老少,都是一片极度的灰垩色,平板的面孔中央是一块块深褐色的霉斑——那只有可能是尸斑。

莲华感觉胃里一阵翻腾,往后退了几步。

崇轩的身形却宛如一片出岫的红云,瞬息越过那些行人的头顶,向钟声的源头而去。

莲华大声道:“等等我”,也跟在身后。

崇轩站在的是城中的最高处——一座依山而建的庙宇。这座庙宇挂满七彩经幢,上边的文字奇异,看上去非佛非道,也并不是藏密寺院。

莲华好不容易牵着小青赶了过来。抬头就看见庙门前挂着的一块块血肉。

那些仿佛是被用作祭祀的野兽。都被整个剥掉毛皮,用铁钩倒挂在庙门前。看上去,里边仿佛有鸟雀、有鹿、马、豹子,甚至还有一头巨硕的狮子。野兽的鲜血尚未被完全冻结,缓缓的顺着肌肉流淌。雪地上乱血纵横,宛如道道小溪。

破败的庙门上绘着一张巨大的曼荼罗,看来年代已久,曼荼罗整个都变成了黑色,连那些雕刻的沟壑,都似乎被血污填满。

莲华愕然,她身后的小驴宛如嗅到了某种极为可怕的杀气的威胁,两腿战战,喉中发出一阵哀鸣。莲华将手放在小驴的头顶,轻扣几下,让它渐渐平息。

莲华神色凝重,缓缓道:“供奉邪神湿婆,以血祭祀。这是曼荼罗教的寺院。”

崇轩并不说话,轻轻推开庙门。

一阵浓郁的香气飘至鼻端,这种香味初闻上去,只是浓烈,渐渐的却透出一种怪异。香气说不上清幽绝尘,却也算不上俗艳,只是却有一种靡丽暧昧的味道,宛如少女身上淡淡的乳香,却混合了欢爱后的气息,说不出的妖娆、诱惑。

不远处,隔空透来淡淡的火光,将阴森黑暗的神庙照开一片光明。神庙四周都挂满了彩绘,绘着各种各样的动物、人、神魔。最当中的地方,是一块巨大的曼荼罗图。一个蓝发青喉的四臂大神,就在灭世的烈焰中狂舞。

神像下边,是一团柔软的褥子,散发着浓浓的血腥之气,连那种暧昧的暖香也掩饰不住。火光摇动,可以看清褥子上有豹文、虎文、梅花鹿纹。看来那些被剥下的动物之皮,丝毫未经过处理,就连着血肉一起,堆在了这里。

莲华忍不住皱眉。

然而这肮脏的褥子上,居然还有人。一对裸身的情人。

那两人相对而坐,紧紧拥抱着彼此的身体,耳鬓厮磨,呢喃低语,仿佛千万年的岁月,也倾泻不尽他们火热的情爱。

来客的脚步似乎打扰了这对恋人,两人转过头。

那男子皮肤黧黑,浓眉大眼,满脸络须,似乎并非中土人士。他眉头皱起,似乎不满来客打断自己与情人的亲热。他的情人是典型的藏边少女,肤色微黑,眉目细长,两腮上一片绯红的血晕。虽然算不上绝顶美人,但却有一种别致的媚态,大不同于普通女子。

崇轩道:“九灵童子在哪里?”

那男子冷冷看着崇轩,却不说话。女子却回过头,对崇轩笑了笑,用手指轻轻梳了梳耳边的散发,道:“九灵童子是谁?”声音低宛,仿佛仍在和情人絮语。

崇轩丝毫不为所动,道:“你们用野兽鲜血来掩饰九灵童子身上的血腥,只不过更让我肯定他就在神庙之中。

那女子从皮褥上站起身来,随手将一块雪豹皮披在身上,向崇轩走来。她的容貌虽然不是绝美,然而身形却婀娜柔曼得惊人。她停在崇轩面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嗅到了血腥?”

崇轩点头。

那女子注视着他,突然深吸一口气,微微一笑道:“我也嗅到了你的。”她眸中的光彩徐徐绽开,宛如春冰初化的幽潭。

“然而,那只不过因为,你我都是噬血之人。”她的话音不重,却宛如穿透了时空而来,在人的心头一拨。

崇轩一时无语。为了天罗宝藏,为了他的梦想,身上这袭红衣,不知饮了多少人的鲜血。而在这神庙之中,谁又不是噬血之人?

那女子向后走了两步,一伸手,宛如从浓浓的黑暗中凌空托出了一只杯盏。里边的液体,竟比崇轩的衣衫还要红,也不知道是酒,还是血。一股暧昧的香气从杯盏中传出,原来一开始嗅到的神秘暖香,正是来自于此。

“这是岗仁波济峰四守护圣兽之一,圣象摩诃迦耶的鲜血,甘美无比,你要尝一尝么?”

崇轩挥手将她甩开,冷冷道:“九灵童子在哪?”

那女子手中的杯盏一倾,几滴鲜红的酒汁洒在她的手腕之上。她微皱眉头,但眼中仍含着浓浓的笑意,似乎不以为忤。只将酒盏交到左手,却低下头去,轻轻含住手腕,将那几滴溢出的鲜血舔干。而后她昂起头,瞑目良久,似乎沉醉在这绝美的滋味之中,又似乎要强行压制自己将之一饮而尽的欲望。

她脸上的欲望将秀丽的面孔烧得一片嫣红,垂下的散发却被汗水濡湿。她将酒杯紧紧贴在腮边,纤长的手指在杯盏上轻轻抚摸,一如抚摸着情人的身体,肩上的豹皮缓缓向下褪去,在妖异的火光下,看去宛如吐蕃王国后宫中最得宠的后妃,又如印度传说中舞蹈于菩提树前的摩登迦女,风姿绝代,妖艳无比。

那女子突然重重叹息一声,睁开双眼,对崇轩道:“你找九灵童子做什么?”

崇轩还未回答,莲华忍不住抢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道:“他抢走了我的钧天四令。”

那女子斜瞥了莲华一眼,道:“你拿钧天四令来做什么?”

莲华向她撇了撇嘴:“你这人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钧天四令当然是用来开启天罗宝藏的!”

那女子叹息一声:“每隔几年,都有一些人来这座城里,寻找天罗宝藏的下落。无论他们用什么理由,我总是能的一眼就看透他们的欲望与野心。天罗宝藏中的每一件,都能实现人的一种欲望。梵天宝卷是天下武学的原枢,西昆仑石能解脱人间一切的迷惑,湿婆之箭能汇聚天地最强的力量;血鹰衣能让人顷刻之间击杀一个比自己强出数倍的高手;惊精香能让死亡三月之内的人还魂复活…不知道你为的是哪一种?”

莲华冷哼一声,道:“我不是为了自己。”

那女子道:“为谁都一样。你聚起四天令,千里跋涉,却知道天罗宝藏在哪里了么?”

莲华道:“当然在刚才经过的圣湖底下。”

那女子摇了摇头:“你错了。刚才的圣湖下边,根本没有天罗宝藏!”

此话一出,四周的空气仿佛都随之一震。莲华骇然:“不可能!”

那女子转而望着崇轩,盈盈笑道:“可能天下很少有人知道,所谓圣湖,乃是孪生双成,一为生之湖,形如朝日;一为死之湖,状如新月。你们刚才路过的,正是死亡之湖。而天罗宝藏的真正位置,却在生之湖,也就是日之圣湖底下。”

莲华讶然,正要问什么,崇轩挥手止住她,道:“如何前往日之圣湖?”

那女子摇头道:“生之圣湖,有诸神的祝福与封印,四大圣兽看守,没有任何的凡人能够踏足——除非”她缓缓将杯盏举在眼前,目光随着血光一起旋转着,道:“除非死。只有通过死亡,才能往生。”

崇轩默然,似乎在思索她话中的含义。

那女子微笑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九灵童子的下落。”

第五章 天涯霜雪霁寒宵

莲华一怔,崇轩眸中彩光透出:“讲。”

那女子秀眉一挑,将手中酒盏递上,似怒还笑的道:“为何不肯信任我?这是纯净的鲜血,决没有任何杂质。我不会愚蠢到在你面前下毒,何况这血,我自己也喝过了。

莲华蹙眉道:“谁要相信你,就是笨蛋!”

那女子微叹一声,结印胸前,道:“我在湿婆大神面前立下誓言,终生不会说一句谎话。连日之圣湖的秘密,我也告诉了你们,可是你们却总要把我当作敌人。这样的话,我又何苦说出九灵童子的下落?”

莲华冷哼一声:“你不说,我就杀了你!”

那女子对莲华淡淡一笑:“我知道,现在的小姑娘都越来越厉害,简直杀人不眨眼,但只怕你现在中了如意金幢,连拿刀杀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讲出他的所在——我说过我是不说谎的。”她又回头对崇轩笑道:“或许你我彼此信任之后,我会告诉你更多的秘密,比如——这如意金幢的破解之法,天罗宝库的具体所在,天罗十宝的用法…”

“够了。”崇轩随手接过酒盏,看也不看,一口饮尽。

那女子又接过空杯,伸出一只手指,在杯底轻轻抚弄着,而后将染红的指尖在双唇上缓缓滑过。她舔噬着双唇,舌尖极红极细,不由让人产生毒蛇吐信的错觉。她似乎又陶醉在圣象血无比甘美的滋味之中,良久才睁开眼睛,道:“九灵童子已经逃往了乐胜伦宫中。”

崇轩道:“乐胜伦宫在哪里?”

那女子道:“乐胜伦宫是湿婆大神的居处,封锁重重结界,人类不要说找,就连看也不可能看到。天神每十年才会离开乐胜伦宫一日,这时,结界消失,乐胜伦宫的倒影就会出现在圣湖中央…”

崇轩道:“如今乐胜伦宫的主人是谁?”

那女子道:“正是湿婆大神在人间的化身,天下一切力量的拥有者,曼荼罗教主大人!”

提到曼荼罗教主几个字,莲华的脸色不由一变。那女子盈盈笑着对崇轩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我都会回答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只讲真话的人实在少的可怜。”

崇轩淡淡道:“我问完了。”

那女子一笑,道:“那我就不多陪了,再说下去,我那心肝宝贝可要不高兴了。”说着回身扑向一直静坐在褥子上的情人。那男子低语了两句,似在责怪,女子却爆发出一阵妖冶的狂笑,一起倒在那堆皮褥上。

豹皮缓缓从她微黑的肌肤上滑落,两人赤裸的身体又在昏暗的火光下纠缠在了一起。皮褥翻腾,浓浓血腥散开,那两人头上的曼荼罗显得越发狰狞,破旧的湿婆神庙竟宛如成了一幅鲜活的欢喜道场。

莲华早已看不下去,崇轩转身离开。

然而他的心却突然没由来的一动。那股温暖而暧昧的香气宛如一滴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的弥散开来,无处不在。火光摇动不休,宛如随着一种诡秘韵律舞蹈的精灵。周围的曼荼罗的色彩渐渐从鲜红变得暗黑,铺天盖地的压下…

明月清冷,垂照在茫茫雪原之上。

崇轩睁开眼,寒光腾腾返照,刺得人双眼生痛。然而他并没有眨眼。他的目光宛如刀锋一般,从四周划过。

四周已是一片空寂。冰城、湿婆神庙、一对情人、青驴、莲华,竟然都在一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地落雪无声,雪地平整如镜,连一块残冰都没有剩下,只有他自己的影子,孤零零的倒映在冰面上。难道这座冰雪之城,正宛如传说中的狐妖之城,无论多么人烟阜盛,都会在第二日的清晨,散作一缕尘埃,再寻时只有秋坟鬼唱?还是这一切本是一场梦幻,从来不曾真正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