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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背上当然带着行囊。趁着天没完全黑透,他们将骆驼拢成一个圆圈,在圆圈中支起两架小小的帐篷。从支帐篷开始,张小虎的心就回到昨天晚上,然而他当然知道今天晚上再不会跟昨天晚上一样,因此干活时力气就一会儿很大一会儿很小。然而当他吃完了干粮,与葛天师在一架帐篷中睡下的时候,情形却不如他想的那样。
柳知愁弯腰进来,说:“张小兄弟,你出去。在下今夜要与葛天师抵足而眠。”张小虎几乎是被心里的大欢喜拉出帐篷,到了另一具帐篷之前。隔着厚重的牛毛毡,他几乎便闻到一股香气。他分不清那香气来自回忆还是想像或者是真实,总之骆驼围成的福居里面突然间异香扑鼻,一切都美好得像到了天堂,连脚下的砂砾,都变得软绵绵如同云端。
小帐篷的门帘没有拴,是虚的。张小虎手心里湿漉漉的,嗓子很干,他咽了七口唾沫的时候,揭开了门帘。
花解语侧身向里而卧,展现出一个完美的背影,曲线动人。她的声音低沉而热烈:“你到底是来了吗?过来,你过来啊……”张小虎快融化了,几乎是扑了过去。这个时候花解语转过身来,看到是他,妖艳的笑容腾然变成了羞恼,变成了悲哀。她什么也不用说,张小虎就已经明白过来了,仓惶逃了出去。
这天晚上,他偎在一峰骆驼旁边,到了后半夜,也就慢慢睡着。他的梦中见到了他爹,身后拖着肠子,一箭射中自己。张小虎痛得醒了过来。月朗星稀,有些风在吹。
大漠的风声异常单调。不像江南,也不似中原,那些地方的风有乐感,吹过草丛、树梢、田野,吹过城乡、农庄、屋檐,吹过招牌、窗棱、辣椒串,声音是不一样的。仔细听,便可以听出高高低低,暗含着音乐。而大漠的风,一直呜呜着,风大了大呜呜,风小了小呜呜,此外,什么也没有。张小虎曾跟着爹去过一趟江南,回来后只有一个最小的心愿:让大漠戈壁的风出那样变化多端、起伏动听。此时,他听着这枯燥的呜呜,不由自主地向骆驼靠拢,他觉得有很多话,想告诉这善良的畜牲。
单调的风声有变化了。呜呜中夹杂了更多的凄厉。张小虎警觉起来,站起身向驼圈外看,黑暗中忽然多了一对对的绿色的光点。骆驼开始不安起来,张小虎知道那是什么了。那是饥饿的狼群。他数了数,竟然有七八只狼到了这里。
沙漠中的狼比山上的狼可怕得多。你不知道它们已经饿了多久,也不知道它们已经跟了你多久。当它们出现的时候,连磨牙齿的声音都要听见了。这声音来自一种与生俱来的饥饿与贪婪,让人听了不寒而栗。天上圆月很亮,因天空太过明澈,月亮就显得很小。狼们聚在沙丘上,影子隐隐约约的,你如果不害怕,一定觉得挺好看。
一只头狼站在最高处,头略略低着。其他的狼聚在它的周围。张小虎忽然觉得它们很可怜,饥饿难耐,只好呲牙咧嘴。他已经预计出,这些狼绝对打不过柳知愁与花解语。他们是人中的狼。当这个念头一闪的时候,他的心里揪了下,想为什么我不是另一只狼,却像一只羊呢?我对那只漂亮的母狼再喜欢,也只能看着那只公狼咬她欺负她不理她。他拔出腰上的飞扬刀,刀身折射月光,在狼群中一晃而过。头狼一下子抬起头来,狼群有一点小小的骚动。张小虎回刀入鞘,走回驼圈中心,把一些干蓬蓬草在昨晚他们点过的篝火灰烬里拢好了,扔进去几根梭梭柴,打火镰点起火来。有几只胆小的狼转过身子,尾巴拖着。头狼不动,它们也就不敢动。
张小虎在一只骆驼背上解下一只大包袱,里面有风干的肉。他毫不迟疑,把肉扔了出去。狼们不是一下子就扑上去的,但很快便开始争抢。张小虎忽然想起胡杨林中的爹和其他几个人的尸骨,不知被狼吃了没有?听说狼不吃死物的,那么它们为什么却吃这些风干的牛肉?
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点神圣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个最有法力的高僧,在进行一场浩大的普渡,又像一个乡下的少年,在喂自己心爱的狗们。
当他把差不多五十多斤肉全部抛光的时候,狼们当然还是没有吃饱。张小虎拍拍双手,意思是再也没有了。骆驼们一直躁动不安,但还没有站起来跑的意思。它们都是很驯良的畜牲。头狼看着一峰最小的骆驼,身子向前探了一点。群狼身上的毛都一下子乍起来,张小虎不由紧张起来。
身后剑风突起。张小虎回头,看见柳知愁忽然拔地而起,手中一柄长剑舞成一团光影,月光下变幻奇诡。他轻功竟然这么好,窜起至少一丈六七尺,忽然左手扔出一条木棍,长剑抖处,木棍分成十数条竖条,散落开来。剑光绞过去,细条变成几百上千片粉末。当张小虎惊惧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到狼身上的时候,狼们已经变成了背影,排着并不严格整齐的队伍,慢慢走向月光黯淡的远处。
张小虎觉得对柳知愁又仇恨又尊敬了。他刚才吓退群狼的一招,当真是完美无缺,如果单论刀法,张奎一定不是柳知愁的对手。柳知愁拿出一块雪白的锦帕,就着月光,仔细地拂拭长剑。他特别在乎这把剑的洁净,沾上血,要擦去,沾上灰尘木屑,当然也要擦去。他把剑擦得如同一段冰一般的时候,终于满意了,还剑回鞘。他说:“小兄弟,你知道吗?对付狼,你要喂它,也要吓它。一味讨好,那是没有用处的。”他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仿佛仍有无限感喟没有说出来。
张小虎走近他,恶狠狠的口气充满了挑衅意味:“是吗?我反而不怕了。你不如杀了我!”柳知愁很奇怪地看着他,好半天忧伤地笑了。
“老子说过: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话何其荒谬!民知必死而择烈死而已,何曾有过不惧死之人?”柳知愁侧身准备离去,“你知道吗,对我们每个人来讲,生命都只有一次。人生苦短,小兄弟,要好好活着才是啊……”
张小虎真的愣住了。柳知愁忧伤的笑容是如此打动人心。那是一种温暖、寂寞、无奈与同情混合起来的忧伤,极有穿透力的那种。忽然张小虎被引得大胆或者说被激怒了,他追上一步,冷笑着说:“昨天晚上的事,你不生气吗?我……我睡了你的女人!”
柳知愁站住了,他的神情好像很认真:“小兄弟,她是个女人,不是什么我的女人。每个人,都只是他自己的。你给了她快乐,这有什么不好?我为什么要生气?”他走回帐篷,弯腰进去,留下张小虎呆呆站在原处,他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却什么也没有看到,视野变得一片空茫。他终于想起一句话来回敬他:“可是你为什么不给她快乐?”他没有说出来。因为想起这句话时,天色已经微明了。
张小虎便带着一肚子的疑问与困惑跟着上路。路其实是并没有的,也可以说全都是路,因为眼底之下,除了沙丘还是沙丘。四天之后,当夕阳将一座土城的影子拉在他们脚下的时候,张小虎想起了四天前葛天师说过的一句话:“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走路吗?走到了,不就是尽头吗?”他忽然很怕见到什么人,真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饿死渴死,走到绝望。临死之前的情形他已经计划得很好:一刀割断自己的脖子,将伤口压在花解语野玫瑰一样鲜艳的嘴唇上,让自己的鲜血灌进她难以猜测的心底深处,从此再也无法洗去。但他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座土城。他们到达时,夕阳已完全隐没,光线朦胧。土城中央的大空地上点起了一堆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