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可弟命人扶祁景素回帐歇息,对余者道:“虽是本帅定下策略,但实行者毕竟是祁将军,功不可没!”众将皆称颂,推杯换盏,深夜方散。


八世事蹉跎成白首


伍可弟很是恼怒,回后帐到底忍不住发作出来,后来却又想:这祁景素毕竟是书生意气,嗯,倒比那些一向深沉的人容易对付得多了。一念及此,他转怒为喜,命亲兵去寻来一人,密谈至半夜。第二日升帐,伍可弟道:“大军虽然连接四捷,但灭敌不过两万多些,并未伤了北国的元气。本帅接到探马消息,北国国主亲率十五万人马,昼夜行军,正赶往天极城。兵法云:兵贵神速,眼下之计,我等必要在北国援军到达之前,破了天极城,以逸待劳,方能克敌制胜。”
众将听主帅说的句句在理,纷纷点头称是。伍可弟微微一笑,接着道:“然而我军倾巢而出,却又担心北军反过来夺天虎关及天舍等三城。因此,祁景素听令!”祁景素出列肃立,“着祁景素将军率一万人马,留守天舍城,并兼顾天门、天桥各路军情!”
祁景素微微一怔,接着便即恍然:他这是怕攻破天极城的大功也让我得了。伍可弟呀伍可弟,你哪知我丝毫未将功劳看到眼中?应道:“末将得令!”伍可弟又道:“宁当听令!”宁当出列,“着宁当将军带领三万精兵,扼守天虎关!本帅亲率十万大军,定破天极城!”

天舍城中,祁景素叹道:“岳叔叔,伍可弟要对我下手了。”
岳铮也是忧心忡忡,说道:“一万人马,兼守三座城池,这怎么可能办到呢?伍谏议是咱家大恩人,更是他向朝廷举荐公子,伍元帅却如此行事,莫非是记恨公子与宁小姐之事?如若不然,莫非……莫非他未能熟识兵法,以至安排失周?”祁景素冷冷发笑,摇头道:“岳叔叔,我看他既不是记恨我,也不是不熟识兵法,而是另有原因。”
祁景素屏退左右,给岳铮斟了杯茶,淡淡道:“岳叔叔,你还记得你给我讲过的那个故事吗?那个故事可真是不错呀。”
岳铮有些吃惊,旋即叹道:“公子,那不是故事,那是往事。”
祁景素望着他,似笑非笑,说道:“但小侄总觉得,那故事有些地方不对。”岳铮脸上掠过一丝慌乱,陪笑道:“公子切不可胡思乱想。唉,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公子能建功立业,重振祁家祖宗威风,我……小的可比什么都高兴。”祁景素微微一笑,自顾说道:“那故事中,有一个人,总有那么一点儿不对。岳叔叔,你想不想知道是谁?”
岳铮怔道:“是谁?”祁景素哈哈大笑:“怎么?你也相信有什么不对吗?”岳铮明白过来,不禁有些不悦,皱眉道:“公子,你如何能拿这等事情寻开心?若是祁侯爷地下有知……”一语至此,神情悲戚,叹了一声,连连摇头,便要出门。忽听呛的一声,接着岳铮颈上一凉,一柄长剑架在脖子上。岳铮回过头来,怒道:“公子,你为何这样对待于我?”
祁景素双目炯炯,微笑道:“你为何不能听听我来把那个故事说完?我来问问你,假若伍可弟要对我动手,他会用什么法子?”
岳铮苦笑道:“公子,你莫非神智不清了?我……我怎么会知道?”
祁景素长剑下压,岳铮吃不消他剑上神力,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祁景素哈哈大笑:“当年单骑进出北国十万大军的勇士,怎么如此脓包?”忽然声音转厉,“米梁,这些年来,你可欺得我好苦!”
那个脸上伤痕累累的老者神情当真无法形容:惊惧有之,诧异有之,卑怯有之,绝望有之,一刹那间眼神中透出的疑问变成惊恐。他身子软瘫下去,叫道:“公子饶命!饶命啊!”
祁景素目光忧伤,慢慢道:“米梁,你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看看你。”米梁抬起头,早已没有片刻之前的老练沉稳,脸上鼻涕眼泪俱下。祁景素看得忍不住恶心欲吐,叹道:“十六年来,你一直冒充我岳叔叔的名字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从你害死我爹爹的那一天起,你就该死了。”
米梁磕头如捣蒜,只连连哀求。祁景素冷冷地道:“你将那故事说全了,至于我饶不饶你性命,那就看你是不是说实话了!”
米梁道:“是是是!”镇定一会儿,说道,“小人所说的故事,大半都是真的,只不过……只不过,小人冒充了岳铮的姓名。当年小人受宁元帅之命,用……用毒药来谋害祁侯爷……”
祁景素摇头道:“你是不想活了?让你谋害先父的,到底是谁?”
米梁全身一震,叫道:“是宁大帅呀!”祁景素冷冷一笑,手上用力,剑尖已刺入米梁的左眼。米梁“啊哟”一声:“我说,我说!”祁景素撤回剑来,森然道:“你再敢不说实话,我就把你的右眼也挑了!”
米梁捂着左眼,血水涌出指缝。他这时才觉得祁景素当真令人胆寒,恐惧到极处,哭道:“是伍谏议呀!都是他指使小人干的。小人只不过是个随军郎中,小人……小人什么都说……”
在米梁带着哭腔的叙述中,祁景素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一幕惨剧。
“祁侯爷与宁大帅一直不和,军中上下拥戴祁侯爷的人太多,都乐意跟着他打仗。宁大帅多次说过仇视祁侯爷的话。那次祁侯爷受了伤,伍谏议便命小人给祁侯爷药里下毒。小人可是害怕得很哪!但伍谏议说事情已经对我说了,若是我不照着他的话做,小的自然无法再活,要是事情办成了,就给小人一场大富贵,让小人终生受用不尽。小人猪狗不如,贪生怕死,就昧着良心答应下来。
“祁侯爷为人机警,小人不敢一下子就毒死祁侯爷,便慢慢下毒,一连半个多月,祁侯爷……他……他老人家……到底是被小人……不,是被伍谏议,小人只不过是受他指使!”
米梁抬头看了祁景素一眼,却见祁景素一动不动,正死死盯住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又说了下去:“祁侯爷临死之时,发觉中毒,写下一篇遗书,命人交给岳铮。连他老人家也认为是宁大帅让小人干的。小人怕祁侯爷临死时杀了我,当时就躲在一旁,看他那个亲兵要出门,大着胆子,一刀杀了他,将那封遗书抢过来。正要离开,伍谏议却抢进来,大声呼喝,命人将小人拿下,却对小人连使眼色。小人虽然害怕,却不敢声张。宁大帅见祁侯爷死了,要将小人处死。伍谏议道:‘此人不过是一名郎中,与祁将军无冤无仇,待末将查明白他是受谁人指使,再处死不迟。’将小人带往密室,小人便将那封遗书献上了。”
祁景素默默流泪,一声不吭,静静听他往下说。
“伍谏议看了遗书,很是高兴,命小人连夜逃往天虎关,将此信交给岳铮。小人按他吩咐,自称是祁侯爷心腹。岳铮看信大哭,对小人深信不疑,当即便给了小人一些银两,让小人前往朝廷报信,他自己决意杀了宁大帅为侯爷报仇。岳铮假意拜见宁大帅,一见面便动手行刺。宁大帅毫无防备,当即毙命。伍谏议率人擒拿岳铮,岳铮自刎身死。这些事小人并未亲见,那时小人还躲在天虎关。这消息传来,小人当真是吓破了胆子,哪里还敢找伍谏议要什么富贵?我连夜逃出天虎关,回到中原天朝。”
祁景素慢慢吐了口气,问道:“后来呢?”
米梁全身发抖,既不敢讲下去,又不敢不讲,终于慢慢说道:“小人见事情越来越大,知道无论谁抓到我,我都不会活命,狠下心来,自毁面容,从此隐姓埋名,开了家诊所,以此糊口度日。哪知……哪知过了不久,伍谏议就派人找到小人。小人见了他,只求他让小人活命,不敢奢望别的。小人发誓守口如瓶,绝不泄漏机密。伍谏议只要侯爷的遗书。小人心想如果给了他,小人就别再指望活了,就说遗书已经烧了。伍谏议老奸巨滑,无论如何不信,对小人说,眼前就有一场大富贵,只是我不知道……不知道去取。小人见他和言悦色,不知不觉就信了。他给小人指了一条路,原来是让小人拿着侯爷的遗书,到……到府上去……”祁景素深吸一口气,笑容中的冷酷意味更浓了:“接着说!”
米梁道:“夫人看了小人带去的遗书,果然深信不疑。将小人视作侯爷的生死之交,好生款待。小人猪狗不如,苟且偷生,自此在府上住了下来。便是……便是如此了。”祁景素冷哼一声,道:“没有了吗?”
米梁摇头,伏地道:“只求公子饶命!”祁景素沉吟片刻,忽然问道:“米梁,你有个说梦话的毛病,自己晓得吗?”米梁全身一抖,摇头道:“不……不晓得。”祁景素满面羞辱之色,说道:“可恨你这猪狗不如的小人,欺我家母寡子幼,居然起了那等肮脏之心!我……我……我如何知道你喜说呓语的,你想不想知道?”
米梁抬头望他一眼,却见他冷眼如霜,满面痛恨,暗道:完了,完了。没想到祁夫人连和我通奸的事也敢告诉儿子!他惧到极处,竟开不了口。
祁景素惨笑道:“我不怪母亲。她老人家将你当作大恩人,如何识得你这厮的卑鄙无耻?可怜她老人家起初听你常常在睡梦中说什么‘伍将军饶命、祁将军饶命’,尚以为你是受刺激过大,以致如此。后来你说的梦话越来越多,她听到什么‘是伍将军指使小人’等等,还能不起疑心吗?”米梁脸上肌肉抽搐,看见面前的白袍小将泪流满面,吓得魂魄都散了。
“我母亲终于将这些事告诉了我。她老人家能在儿子面前自承其过,是何等勇决!因此,我……我不怪她。只是你这无耻小人,我两年前便已经知道你的真实面目,你可知我为何要留你活到今日?”
米梁连“公子饶命”也说不出来了。
祁景素慢慢道:“若是我当时便杀了你,姓伍的恶贼立即察觉出来,我只不过是一名布衣百姓,如何能扳倒这大恶人?那只有让他当时便设计害了我。因此,我们母子强忍羞辱,你可知我们心里是何等痛苦?”
米梁抖成一团,忽然站起身来,向墙壁上撞去,却觉得右腿一紧,被祁景素扯住。祁景素狞笑道:“你听完再死便迟了吗?”顿了一顿,接着道,“我不动声色,悄悄到宁府调查此事。唉,当真是前世注定,让我遇见了宁若姑娘。”他深深叹一口气,笑道,“你知道吗?宁若根本没死,她好端端地活着。”米梁惊道:“怎么?你们原来是骗小人的?”只觉得自己又是愚蠢又是可笑,不禁呵呵傻笑了两声。
祁景素摇头道:“我们所以如此,倒不是为了骗你。你不过是一个无耻小人,还不值得我们这般费心。宁家兄妹也是自小没了爹爹,他们跟我差不多一样可怜。我们如何能斗得过手握重权的伍氏父子?可恨这位伍可弟,竟然将我们当作傻瓜,向宁若姑娘求亲。我与宁氏兄妹商议之后,定下这个计策,你可知我们费了多少心思?”
米梁撞墙之时,自知必死,听到这里,却又起了求生之念,爬到祁景素脚边,惶急道:“公子要杀了伍家父子给侯爷报仇,小人可以效力。伍元帅对小人深信不疑,小人愿意去下毒,求公子让小人当牛做马,小人……”
祁景素摇头道:“可怜你这等天良尽丧之人,如何能明白本公子的心思?眼下天朝多难,我与宁当兄立志为国效劳,若是没有你与伍大恶人这等无耻奸邪,我爹爹活在世上,天朝这十几年,又怎会受北国如此欺凌?我要留着你,让我爹爹的沉冤昭雪,让伍谏议恶有恶报!我已安排可靠之人,押解你到京城面圣,你是死是活,自有国法!”

九放马天山雪中草


天朝大军于天极城会战北国大军。伍可弟做梦都没有想到,天极城尚未攻克,北国十五万大军已然合围。正当天朝大军大败之时,祁景素、宁当率四万大军直捣北国国主大营,北国大军急忙撤军回援。天朝大军解围,攻下天极城。北国大军舍了天极城,夺下天虎关和天门、天舍、天桥三城。
伍可弟奏表朝廷请功,升帐犒赏有功将士。在论及祁景素、宁当二人功劳时,说道:“二位虽然奇袭北国大营有功,然而丢失三城一关,过错更大。着你二人将功补过,夺回失地,否则军法论处!”
然而没过几天,朝廷圣旨便到了。伍可弟怎么也没想到,皇帝会革去他大元帅之职,代之的是祁景素。他听到圣旨时,兀自不信:“父亲在朝中手握重权,如何会到了这步田地?”
天朝大军声威大壮,只用了两个月,便收复三城,夺回天虎关,祁景素更率兵十万,直捣北国国都。北国国主又惊又悔,上表天朝乞和。

京都的官民听说大军将要凯旋的消息,无不欢喜。人们四处传颂着祁景素的名字。十几年了,天朝又出了一位大英雄,像这样的人,能够带来天朝十年、几十年的平安昌盛啊!宁若更是高兴得连觉也睡不着了,“祁景素”这三个字,像蜜一般,浸透她少女的芳心。独有一个中年妇人,却在大军到达之前的那晚上吊自尽了。她的笑容上挂着两道泪痕,仿佛将她生前的最后一句话留了下来:“素儿,娘有你这样一个孩子,可以安心地去见你爹爹了。只不知你爹爹会不会怪我?”
这一日秋风突起,京都遥遥在望。祁景素心潮起伏,眼望大雁南飞,勒马驻足,对旁边的宁当道:“宁兄,大雁也跟着我们一起回关内了。”宁当对这位准妹夫向来佩服,笑道:“是啊!不知不觉,我们出关已经两年多了,你想不想阿若妹妹?”
祁景素好像没听到这句话,抬头喃喃自语:“你看这只头雁,它失去了亲人,仍甘心担任守夜领飞之职。这是何等难得……”
宁当也抬头看天,那群大雁排成一个人字,向南飞去。那只头雁呀呀而鸣,仿佛催促同伴不要掉队,又仿佛是在讲述着南方的美好。每一只大雁好像都听懂了它的话,奋力扇动着翅膀,飞往理想中的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