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景素抬起头来,却不敢与皇帝对视。皇帝道:“嗯,你祖上三代都是有名的武将,精忠报国,好得很,好得很!你武艺如何啊?”
祁景素心想前些日子在宁家花园与伍可弟已经过招,皇帝所问,必是指此,焉敢欺君,于是老老实实答道:“先父去世得早,小臣依照家中的武功图谱,胡乱练了些皮毛功夫。与人动手,实是迫不得已。”
皇帝“嗯”了一声,说道:“眼下天朝边患不断,朕忧心如焚,只恨不能御驾亲征,扫平番邦胡国。尔等将门之子,所思所想,会是什么啊?”
祁景素心下一凛,不觉抬头向皇帝看了一眼。却见皇帝三十几岁,身形并不如何伟岸,面色苍白,眉头紧锁,似乎很不快活。祁景素呆了一呆,见皇帝眼中大有希冀之意,刚要答话,父亲遗书上的话却在耳边响起:“人生之幸,当在庸碌!”刹那间,他心里的念头转了几转:爹爹是让我这一生中庸庸碌碌为人,莫要想建功立业,以致为暗箭所伤,斧斤所害。他这血泪之言,我岂能稍忘?于是他低下头去,答道:“小臣惭愧。小臣枉食朝廷恩禄,却不能为朝廷分忧,若不是皇上今日问及,小臣更不会想到这等大事。”
皇帝呵呵一笑:“不错,尔等吃的是朕的俸禄,可朕吃的是天下万民的俸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朕食民之禄,自也应忠民之事啊!”
祁景素自幼练武,研习兵法典籍,然而最喜读之书,乃是儒家学说,听皇帝如此说话,不由得大感亲切,激动之下,朗声道:“皇上所言极是。夫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皇上圣明,小臣很是佩服!”
他这番答话,听在随驾众臣耳中,无不惴惴。有熟知君臣之礼的便想:“‘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由皇上来说不错,做臣子的焉敢说这等言语?‘小臣很是佩服’这话也是不该说的。皇上万乘之尊,岂轮得到你来佩服?”
哪知皇帝哈哈大笑,说道:“很多读书人对朕说,孟子学说,句句都对,惟有这一句不对。他们的见识比起你来,那是差啦。其实孟子这话说得再对没有了,没有民,便没有社稷,这两样都没了,又如何有君?”
祁景素听了皇帝之言,又惊又喜,却听呼啦啦响动之中,随驾大臣跪了一地,齐声道:“皇上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帝挥挥手,说道:“你们先不忙歌功颂德,咱们先看看祁家的后人有没有真本领!”

六铁马秋风大散关


十五天之后,一支两万人组成的天朝大军正往天极城进发。这是征讨军的前锋营,五面大旗迎风招展,都绣着一个大大的“祁”字。祁景素执缰急行,队伍卷起的尘土绵延十五六里。隔了四十里,是八万大军,中军打着“伍”字帅旗。伍可弟鞍鞯徐行,边上一名副将道:“大帅,您瞧这里山远天低,塞外风光果然与中土大有不同。”伍可弟微微一笑,说道:“这里能叫塞外吗?不过话说回来,中土也好,塞外也罢,都是咱们天朝的疆土。偏偏北国欺我天朝无人,竟然屡屡南犯,更霸占了我天极城。当年家父曾驻守天极城。对了,宁当兄,令尊生前曾是统兵元帅,还曾是家父的上司呢。事隔近二十年了,想不到你我子承父业了。”
宁当叹道:“当年先父苛待将士,以致为兵乱所害。末将此次能追随大帅来此建功立业,当铭记前车之鉴呢!”他的话音到最后变得轻轻的,但又含着一股格外的沉重,似是向伍可弟表白,又像是在对自己说的。伍可弟不置可否,只冷冷一笑,望着前面远远的尘土,淡淡道:“祁先锋之父当年战死疆场,嘿嘿,这位祁先锋,也是性急得很哪!——传下令去,令中军也赶快些,免得跟先锋营落得太远啦!”“啪”的一鞭,跨下“雪龙”急蹿而出。
祁景素一路加紧行军,一个月之后,渐近天虎关。到了关前六十里处,命大军安营扎寨,挖灶煮饭。当夜月色甚好,祁景素在营前闲步,但见山峦起伏,一如心潮澎湃,回头一看岳铮便跟在身侧,说道:“岳叔叔,天虎关已为北国占据,我天朝守军目下被截在天极城与天虎关之间,不知死伤多少了!”
岳铮叹道:“北国蛮军向来能征善战,要夺回天虎关,确实不易呀!”
祁景素道:“越是不易之事,做成了越有意义。小侄本来没觉得什么,但皇上如此重用我,我倒觉得很是欢喜。今日临近天虎关,追念先父与岳叔叔当年英气雄风,当真是感慨得很。”岳铮目光忧戚,暗暗叹了一声。祁景素心思灵敏,微笑道:“岳叔叔,你还是担心?”
岳铮点了点头。祁景素负手踱了几步,道:“岳叔叔,伍谏议是我爹爹的恩人,他向皇上举荐我,岂会有虚?”岳铮忧道:“人心难测。”祁景素抬头望月,良久笑道:“不管他!兵法云‘山无定势,水无常形’,人心亦如是。小侄想来,最要紧的便是收复天虎关。我是前锋大将,第一仗定要打赢。岳叔叔,吃过饭,我想去探探敌营,你随我一起去好吗?”
祁景素带着岳铮与三名小校悄悄上路。月华如水,照见山路崎岖,后来便是一条灰朦朦的细线,直通远处如剑耸立的山峰。山峰上隐隐有旌旗飘摇。再行了约摸十数里,祁景素命离开大路,岔上小道。大路尚且崎岖难行,小路更加陡峭险阻,后来众人舍马从步,在山崖间攀援而行。祁景素选的三名小校均是攀爬高手,岳铮到底年老,气喘吁吁,祁景素左手扶住他,尚不致摔落于山谷之中。岳铮初时尚能记得道路,走了一程,便有些迷糊。好在再走一程,绕出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一座雄关巍然屹立,关上守军刀冷戟寒,衣甲鲜明,月色之中可见城垛上密布连弩机关、擂石铁车,除了偶尔的脚步声,简直毫无动静,当真壁垒森严。祁景素不禁暗赞一声,低声道:“怎样?”
岳铮凝神细望,嘴里念念有词,嘿了一声,沉声道:“胡尔朵哥倒养了一个好儿子!”祁景素早知天虎关守将名叫叶勒毕,正是当年爹爹的对头之一胡尔朵哥之子。听岳铮言下之意,是说这叶勒毕布置关垒的本事比乃父有过之而无不及了。岳铮道:“公子,依我估计,关上敌军兵力不下一万人。这等天堑,怕是难以攻打。”
祁景素不语,望着一排排的机关连弩、铁甲兵士,默默盘算。此时距敌军不足五十丈,又是从高处往低处看,关上的一草一木都入眼底。忽听口令声响,八名剽悍军士跟着一名将军登上城墙,众守军皆肃立。岳铮压低声音道:“这人便是叶勒毕了,他长得跟他老子倒是很像。”
却听叶勒毕叽哩咕噜说话,似是勉励将士,夜色沉静,能大致听到,可惜他说的是胡语,半句也听不懂。稍顷,那叶勒毕哈哈笑了几声,转身下城,身影被围垛挡住,看不见了。
祁景素点了点头,向岳铮等人打个手势,五人悄悄向回走,待回到本营时,天色尚未亮。岳铮面有忧色,低声道:“公子,前锋营是天朝大军的精锐之师,但与北国军队相比,却也有些逊色。这天虎关如何破法?”祁景素向他一笑,反问道:“岳叔叔,你觉得小侄剑法真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