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帮你们找一个。”吉米说道,“我在报社工作,我们的工作室里有各种各样的摄影灯。”

孩子们爆发出更加激动的欢呼声和讨论声。

“但我们怎么才能让这灯光看上去像小精灵在空中飞舞?”那个郁郁寡欢的男孩站在伙伴们中间,再次提出自己的担忧。

吉米关上门,走进房间。所有的孩子都转身看着他,薇薇安怒气冲冲地盯着膝盖上合拢的《彼得·潘》。吉米假装没看见她,“我觉得应该从高一点的地方打光,对,这样一定行得通。而且,你们得确保灯光一直是朝向舞台的,光束很小,而不是白乎乎的一大片,你们可能是想营造出隧道般的感觉……”

“但我们的个子都不够高,没办法把灯举起来。”戴着眼镜的小男孩说道,“灯光不可能从高处洒下来。”不管他是不是孤儿,吉米觉得自己开始讨厌他了。

薇薇安看着吉米跟孩子们交流,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吉米知道,她希望自己记起她说过的话——别在这儿瞎指挥了,赶紧消失——但他不能这样做。他脑海里浮现出用摄影灯打光的美好画面,他有一百种办法能实现这个设想。如果在角落里架起楼梯,或者把灯捆在扫帚棍上——当然了,一定得捆紧——像鱼竿那样垂下来,还有个法子——“我来帮你们,”吉米忽然说道,“我负责打光。”

“不行!”薇薇安站起来表示反对。

“太好了!”孩子们欢呼道。

“你不能这样做。”她冷冷地说道,“不可以。”

“可以的!”“他一定可以!”“他必须参加!”孩子们嚷嚷着。

这时候,吉米看见妮拉,她坐在地板上朝吉米挥手,然后骄傲地看了看周围的孩子。吉米怎么能拒绝孩子们的要求呢?他朝薇薇安摊摊手,虚情假意地表示自己非常抱歉,然后欣喜地看着周围的孩子。“就这么定了,”他说道,“我加入,你们有了新的小叮当。”

*?*?*

事后,吉米对自己的决定也有些难以置信,但在医院中,他决定扮演小叮当的时候并没有多想,桃莉希望他和薇薇安·詹金斯约时间见面的事也早被他抛在了脑后。他为自己用摄影灯营造小精灵的想法兴奋得难以自持。不过,好在桃莉也不介意这件事。“噢,吉米。”她兴奋地吸着烟,“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有好办法的!”

吉米坦然接受桃莉的表扬,让她相信,这不过是自己计划的一部分而已。最近桃莉的心情非常好,看见她又变成了自己记忆当中的那个桃儿,吉米觉得总算松了一口气。“我最近很想去海边。”有时候,吉米会从怀特太太贮藏室的窗户里偷偷爬进来,他和桃莉躺在那张窄小还微微凹陷的床上聊天。“吉米,你能想象出我们以后的生活吗?我们会一起慢慢变老,终有一天会儿孙绕膝,他们会开着车带我们到处玩。我们可以搭一个秋千,上面安两把椅子——你觉得怎么样,亲爱的?”

吉米说,自己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棒。他再次亲吻桃莉光洁的脖子,她被逗得哈哈大笑。感谢上帝,让他有机会和桃莉分享这么私密温暖的时刻。他想要桃莉描述的那种生活,他对之如此渴望,心里竟隐隐作痛。如果桃莉知道自己和薇薇安在一起,并且关系日益亲密会开心的话,那他很愿意继续编织这个故事。

吉米心里明白,他和薇薇安之间并非桃莉想象中那么密切。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当中,吉米尽量挤出时间,参加孩子们的每一场排练。薇薇安的敌意让他有些吃惊,他不敢相信,她就是那天晚上自己在食堂遇见的那个姑娘——她看了自己给妮拉拍的照片,告诉自己她在医院当志愿者,可如今的薇薇安几乎不愿意与自己多说一句话。吉米非常确定,薇薇安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他对薇薇安的冷漠早有预料——桃儿告诉过他,薇薇安想要对付一个人就会很残忍。但吉米没想到,薇薇安对自己的憎恶来得如此毫无缘由。他们几乎完全是陌生人,薇薇安绝对猜不到自己和桃莉之间的关系。

有一天,孩子们的举动让他们两人都忍俊不禁,吉米抬头朝薇薇安看去,想和她分享这有趣的一刻。薇薇安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吉米明明看见她笑了,但她脸上欢快的表情很快就消失不见。薇薇安的敌意让吉米进退两难,从某方面来看,薇薇安讨厌他是件正中下怀的事——吉米并不是真心赞同桃莉的敲诈计划,但薇薇安对他的冷漠总算让他心里好受了些,勉强接受了桃莉的计划。但若得不到薇薇安的喜爱和信任,他和桃莉的计划又根本没办法实施。

吉米只好一直试着与薇薇安接触。他尽量不让自己为她眼里的憎恶感到愤怒,他不去想薇薇安对桃莉的背叛,她让那个闪闪发光的开朗女孩如此低沉。吉米强迫自己去想薇薇安和孤儿们在一起的温暖场景,她创造了一个世界——只要一走进阁楼的大门,大家就可以沉溺在一个幻想世界当中,生活中所有的难题都被丢在楼下的宿舍和医院的病房里。排练结束之后,薇薇安给孩子们讲故事,讲那条通往地心的秘密隧道,深不见底的魔法小溪。溪水中细碎的光,吸引着孩子们靠近些,再近些……孩子们看着薇薇安,一脸迷恋。

随着排练的继续,吉米觉得薇薇安似乎没有刚见面的时候那样讨厌自己了。不过,她还是不愿意跟吉米讲话,对于吉米的出色表现也不过是点点头而已。但有时候,吉米发现她在偷偷看着自己——她以为吉米不会发现,那时她脸上的表情一点儿也不生气,而是沉思的样子,甚至还有几分好奇。或许,就是这一点让吉米犯了错。他觉得就算薇薇安和自己之间的关系没有升温,起码坚冰也在慢慢融化。四月中旬的一天,孩子们下楼吃午餐,阁楼上只剩下他和薇薇安在组装轮船。他问薇薇安有没有孩子。

吉米本以为这会是两人关系的转折点,但薇薇安整个人都怔住了,吉米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虽然还不知道究竟哪儿错了——然而话已经说出口,没办法挽回。

“没有。”这话又冷又尖锐,就像鞋子里的碎石,总让人不舒服,“我没法生孩子。”

吉米真希望地上有条缝,自己能够钻进去顺着深深的隧道躲进地心深处。他喃喃地说了声抱歉,薇薇安轻轻地点点头,然后裹好船帆,离开阁楼。房门“吱呀”一声在她身后关上,像是幽怨的叹息。

吉米觉得自己像个无知的小丑。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虽然薇薇安是那样的人,虽然她对桃儿的所作所为非常残忍,但吉米并不想伤害任何人。想起薇薇安刚才怔住的样子,吉米忍不住皱起眉头。他在心里反复想着这件事,怪自己不该这么鲁莽。那天晚上,吉米出门去拍大轰炸的悲惨后果。他举起相机对准那些刚刚失去亲人,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儿,脑子里却想着该怎么向薇薇安赔礼道歉。

*?*?*

第二天,吉米早早来到医院门口,他紧张地吸着烟,等待薇薇安的身影出现在街对面。他坐在医院门前的台阶上,心中暗自忧虑,薇薇安看见自己在这儿会不会立刻转身离开。

薇薇安匆忙的身影出现在街头,吉米扔掉烟蒂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张照片。

“这是什么?”薇薇安把照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没什么。”吉米答道,“这是昨天晚上,我拍的照片,它让我想起了你说的故事——那条藏着光的小溪,还有那些住在地球另一边的人。”

薇薇安端详着照片。

吉米拍下照片的时候,黄昏刚刚降临。落日的余晖洒在废墟上,照得碎玻璃闪闪发亮,近处是升腾的烟雾,烟雾后是刚从防空洞里钻出来的人们昏暗的剪影。拍完照片之后,吉米径直去了报社办公室,想连夜把照片冲洗出来送给薇薇安。

薇薇安一言不发,吉米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以为她要哭了。

“我很抱歉。”吉米说道,薇薇安闻言看了他一眼,“昨天说的话让你不开心,真是对不起。”

“你不会明白的。”她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进手提包里。

“可——”

“你不会明白的。”薇薇安说完这句话,脸上的笑容几乎抑制不住,至少,在吉米眼中是这样的。不过,这表情很难辨认,因为她立马转身朝医院大门走去,然后闪身进去了。

那天的排练很快就过去了。孩子们一窝蜂似的冲进房间,屋子里立马充满了活力和吵闹声。午餐铃声响起,他们又匆匆忙忙跑出去,跟来的时候一样迅速。吉米本来想和孩子们一起离开,跟薇薇安单独在一起着实有些尴尬。但他又讨厌自己的软弱,所以还是留下来和薇薇安一起拆卸船只。

他把椅子重叠在一起的时候发现薇薇安正在偷看自己,但他没有回头。他不知道薇薇安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再说,此刻的感觉已经很糟糕,吉米不想给自己徒增烦恼。薇薇安忽然开口了,这次语气略微不同:“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食堂,吉米·梅特卡夫?”

吉米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把目光移到一边。薇薇安正专心致志地画着舞台的背景板,上面有棕榈树,还有沙滩。她称呼吉米的全名时有种奇怪的拘谨,吉米感到一阵兴奋的战栗。他心里明白,不能把桃莉供出来,但他向来不是个爱撒谎的人,于是只好折中。“我去见一位朋友。”

薇薇安看着吉米,嘴角隐约有一丝笑意。

吉米这人从来不知道适可而止,他继续解释。“我们本来约在别处见面,但我自作主张去了食堂。”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去原来的见面地点?”

“我也不知道,就觉得这样做是正确的。”

薇薇安还在打量他,她的神情静默,看不出到底在想些什么。然后,她转过身接着画背景板上的棕榈树叶子。“我很开心,”她的声音非常清晰,“很开心你那天出现在食堂。”

*?*?*

从那天起,事情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这并非是因为薇薇安所说的话——当然了,她的话让吉米很高兴——而是她看着吉米时,吉米心中竟然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回想这一刻的时候,吉米觉得他和薇薇安之间有种默契,这感觉在他心中铺天盖地。虽然,这些细节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是所有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就有了别样的意味。吉米当时就有这种感觉,后来,桃莉让他汇报日常进度的时候这种感觉又出现了,他没有提及这一部分。虽然这事会让桃莉很开心——吉米了解她,她会把这当作自己进一步取得薇薇安信任的证据——但吉米还是没有说,和薇薇安的谈话只属于他一个人。这的确算一种进步,但却不是桃莉想要的那种。他不想与人分享那一刻,不想糟蹋了那美好时光。

第二天,吉米出现在医院的时候步子里都带了风。他推开门,今天是玛拉的生日,他送给她一个橘子。玛拉告诉他,薇薇安今天没来。“她早上来电话说自己身体不好,起不了床,想请你代替她帮孩子们排练。”

“没问题。”吉米一口答应,心中却有些疑惑,不知道薇薇安的病是不是和前一天两人之间发生的事情有关。她是否后悔卸下自己的防备了?吉米皱着眉头看着地面,一缕发丝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抬起头看着玛拉:“你是说,她病了吗?”

“听上去状态的确不佳,真是可怜。不过你也没必要那么着急,她会好起来的,她经常这样。”玛拉握着吉米送给她的橘子。“我可以留半个给她吗?等她下次来排练的时候送给她。”

可下一次排练的时候薇薇安仍旧没有出现。

“她还病着呢。”吉米走进医院大门的时候玛拉说道,“不过多休息几天也好。”

“她的病严重吗?”

“应该不严重。她经常生病,但很快就会恢复——离开孩子们太久她自己就受不了。”

“她以前也病过吗?”

玛拉笑了笑,但这笑容中却带了某种别的意味,像是察觉,又像是善意的关切。“人都会生病的,梅特卡夫先生。詹金斯太太有自己的麻烦,但大家都是这样的,对吗?”她踌躇了一下,再次开口时声音虽然柔和却十分坚定。“听我说,亲爱的吉米,我知道你很关心她,你是个善良的人。薇薇安为孩子们所做的一切就像是天使的所为,但我觉得,你没必要担心,她丈夫会好好照顾她的。”说完,玛拉又笑了笑,笑容中满是母性的光辉。“别操心她的事情了,好吗?”

吉米应承下来,然后转身上楼,玛拉的建议让他有些犹疑。薇薇安病了,问候她是应当应分的事,为什么玛拉要他别操心薇薇安的事情呢?玛拉刻意提到薇薇安的丈夫似乎也意有所指,她会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托马林医生——那个觊觎别人妻子的浑蛋?

*?*?*

吉米手里没有《彼得·潘》的剧本,但他还是尽最大的努力让排练顺利进行。孩子们跟他相处得很好,他们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很少争吵,一切都很顺利。排练结束之后,大家一起把道具收拾好,吉米坐在倒扣着的大木箱上,孩子们在他身边围成一个圈,祈求吉米讲故事。他心里有些洋洋得意的感觉。吉米告诉孩子们,自己不会讲故事,当孩子们拒绝相信这一点时,他不得不尝试着讲薇薇安曾讲过的故事,以防孩子们吵闹起来,虽然他都快不记得那些故事情节了。这时候,吉米忽然想起了夜莺之星的故事。孩子们好奇地睁大双眼听他讲故事,吉米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和托马林医生的病人竟然有这么多相似之处。

和孩子们玩着玩着,吉米就把玛拉刚才的话抛到了脑后。跟孩子们道完别,走下楼梯的时候,吉米这才明白玛拉的意思——她想多了。他走到玛拉的办公桌前,但还没来得及开口,玛拉就说道:“吉米,托马林医生想跟你打个招呼。”她语气甚为尊敬,好像国王要亲自到访,来看望吉米一样,甚至还伸出手,从吉米的衣领上扯下来一根线头。

等待的时候,吉米喉咙中泛起一丝苦涩,这种感觉跟小时候他想象与抢走妈妈的那个男人见面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几分钟的时间过得格外漫长,终于,靠近桌边的门轻轻打开,一位体面的绅士从门内走出来。吉米心中的敌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微微的纳闷。男人雪白的发丝梳理得非常整齐,厚厚的镜片后是淡蓝色的眼睛,这位托马林医生应该有八十岁了。

“你就是吉米·梅特卡夫?”医生走过来握着吉米的手,“最近过得好吗?”

“还不错,谢谢您,我很好。”吉米有些笨嘴拙舌,他不知道托马林医生到底是什么意思。虽然他已经这把年纪了,但也依旧不能洗脱是薇薇安·詹金斯的情人的嫌疑,不过这还是有点……

“我想,你肯定在为詹金斯太太的事情而烦恼。”医生继续说道,“薇薇安是我一位故友的孙女。”

“哦,我不知道。”

“是吗?那你现在知道了。”

吉米点点头,挤出一个笑容。

“无论如何,你帮助孩子们的事情做得很棒,你是个善良的小伙子,谢谢你。”说完,医生生硬地点点头,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走路的时候左腿有点瘸。

“他很喜欢你。”门一关上玛拉就迫不及待地说道,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吉米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是吗?”

“当然了。”

“你怎么知道?”

“他起码知道你的存在,通常而言,他都喜欢跟孩子们一起玩,不大爱跟成年人打交道。”

“你认识他多长时间了?”

“我在这儿工作了三十年。”玛拉骄傲地说道,她伸手把V领衬衣中的十字架放平整。“告诉你吧!”她从半框眼镜后面打量着吉米,“他不喜欢医院里有太多成年人,这么久以来,你还是唯一一个他愿意打交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