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老伯打量了陆寄风几眼,像是觉得眼熟,怀疑地问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陆寄风暗自奇怪,想:「难道我闭关前,他见过我?」便不敢自称姓陆,道:「我叫伍喜。」

简老伯问道:「今年多大了?」

陆寄风故意多报两岁:「二十四了。」

简老伯喃喃道:「二十四?嗯,该成家了,老伯带你上通明宫去,你好好做,赚些钱娶房媳妇儿。」

陆寄风道:「我帮您背柴。」他抢过简老伯背后的那捆柴薪,自动背在背上,简老伯笑道:「说到娶媳妇儿,你就勤快啦!蕊仙姑娘,我们走了。」

陆寄风依依不舍地向蕊仙告别,跟着简老伯往通明宫的方向而去。

简老伯会不会就是冒牌眉间尺?他真正的用意是什么?陆寄风一路上慢慢琢磨,看他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

第七章 四座列群英

陆寄风与老樵夫往灵虚山的方向而行,回想到简老伯假冒老人的这段时间以来,就算四下无人也不撤去伪装,可见心极细,而且必定也疑心极重,自己的三言两语是骗不了他的。因此,他故意走在简老伯前面,心知这名假冒樵夫之人必定在他背后观察着自己的动作,推敲着自己的来历。

对陆寄风而言,只要控制真气的运行,不泄露武功就不会露出什么破绽了。

陆寄风暗想着:「你就慢慢猜我的身分吧!让你这一路想个够,也比较不会那么无聊。」

两人走了没多久,「简老伯」便咳了几声,道:「阿喜,先歇歇,老伯有话跟你说。」

陆寄风转过身来,道:「什么事?」

简老伯一停下步子,陆寄风便恭恭谨谨地站正了身子,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

简老伯狐疑地多看了他几眼,才道:「我知道你不是蕊仙的弟弟,你跟她一点儿也不像,别瞒老伯了,你是不是蕊仙的男人啊?」

陆寄风脸一红,道:「我…不,我是她弟弟,老伯你这样说…蕊仙姐姐要生气的…」

简老伯见陆寄风这张口结舌、反应迟钝的样子,戒心又去了几分,笑道:「呵呵,不是就不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蕊仙是个美人,你也是个好汉子,这有什么好害臊?你何时来到这里的?」

陆寄风略为一想,抓了个他不在的时间:「我前两天经过这里,肚子饿得慌,是蕊仙姐姐给我饭吃,我便留下来帮她砍柴、打野狼。」

简老伯眯着眼,笑着点了点头,道:「你还说你是她弟弟?」

陆寄风腼腆一笑,道:「蕊仙姐姐这么说,那便这么叫就成了。」

简老伯道:「别别别扭扭的了,你认了我做爹,我帮你办亲事,娶了蕊仙。你说好不好?」

陆寄风想道:「你绕了个大圈子,不露痕迹地说出目的,果然就是要我谎冒你儿子。」陆寄风故意露出大喜之色,搔着头道:「这…这样很好,多谢老伯。」

简老伯笑道:「叫我爹就成了。老爹我从前也有个儿子,只可惜这个儿子太笨,愣头愣脑,给坏人拐走之后,便从此没有回来,也不知是不是给放在锅子里煮了,真叫我担心!我四处找他,一直没找到。」

陆寄风暗觉他这番话似有弦外之音,略微一想,不禁心惊,他不是在暗指被弱水道长带上通明宫,囚在锻意炉中的自己吗?难道他老早就看出自己正是十年前的陆寄风?一想到当初眉间尺为了保住梅谷的秘密而杀了剑仙崖上的诸人,甚至要杀他灭口,陆寄风便心底发毛,不知道眉间尺是不是还像十年前那样冷酷嗜杀?

陆寄风装出难过的样子,道:「我亲眼见过难民杀了人吃,简老伯…」

「叫爹。」

「是,爹,你儿子多大了?」

简老伯上下打量着他,缓缓道:「若是好好地活到如今,该跟你差不多大了。」

陆寄风笑了笑,表面上尽可能装出事不关己的样子,道:「你很想念他吧?我也很想念我爹我娘。」

简老伯叹了口气,道:「也没什么想不想的,总之见到了你,就跟见到了他一样。」

说完,便又起了身,道:「走吧。」

陆寄风惴惴不安地挑起柴薪,与简老伯并肩同行,这回不管他说什么,都再也套不出简老伯的底细。

若是真的被他看穿了身分,那么这个简老伯就可能是真正的眉间尺,毕竟真正的眉间尺曾经和他一起生活过几个月,应该对陆寄风的样貌有更深刻的认识,而假眉间尺就不一定了。

两人经过了高伟古老的通明宫牌楼,缓缓地走上千里石阶,这一段漫长之极的路,一般人是怎么上得去?陆寄风一直深感怀疑。

两人走了半日,回头已经见不到来时石阶的尽头,却可以仰望远方云烟皑皑之中,缥缈的宫观层叠之影。

六名年轻迎宾道士从石阶高处拾级而下,其中一人道:「简老伯,您来了?」转头一见陆寄风,却有些惊奇。

简老伯道:「道长,这位是我儿子,叫他阿喜就行了。」

那两名道士道:「你有儿子?我们怎么不知道?」

「他以往只在村里做点事,现在我老了,没力气老是往返这深山,所以带他来熟悉这路,以后便是他代替我了。」简老伯道。

那道士点了点头,又问道:「老伯,你家中还有人没有?」

简老伯道:「没了,就我跟儿子。」

「好,你们上山去吧!复果,你带他们上去。」

陆寄风想:这六人是复字辈的,那该是第四代弟子,听说中原各地的分观内,已经收到第五代弟子,不过通明宫里最低的辈分还是第四代。

简老伯脸色一变,道:「这…道长,怎么?我和我儿子…可以上宫里去?」

那道士道:「真人愿意接见你们,别多问了,上山去吧!」

陆寄风这才领悟:一般村民果然无法上通明宫寸步,最多只能在千里石阶接触到最低辈的弟子。

不过,司空无跳崖失踪之后,通明宫突然间愿意接百姓上山去,必定大有问题。

「真人愿意见我们?这是真的吗?」简老伯又问。

「当然是真的。」年轻道士微笑着回答。

简老伯语音微颤,感激涕零地说道:「我送柴薪送了三十几年,终于可以见到真人,真人果然是大慈大悲,垂悯我的一片真诚!儿子,你真是个有福分之人,头一回上山便可以见真人啦!」

陆寄风脑中转了几千百回,司空无怎么可能在宫里呢?难道他跳崖未死,被救上来了?万一眉间尺趁这个机会动手杀了毫无内力的司空无,自己该怎么办?眉间尺是师父,司空无却是令他肃然起敬的长辈,届时还真是得随机应变才行。

复果带两人步上石阶,一直不发一语,直至一线谷,才一手抓着一人,凌度一线,来到对岸。简老伯惊道:

「道长,您这身手…真是惊世骇俗啊!您是宫里拔尖的吧?」

复果微笑,不无得意地说道:「这是宫里最粗浅的功夫,我在宫外苦练了二十年,才能进宫门呢!」

简老伯装出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的样子。陆寄风却想:「你这近十年来,几乎天天进宫,还潜上寻真台,能不惊动这么多高手,你才叫深不可测呢!」

他以前所见的眉间尺,便是心机深重,令年幼的陆寄风深感不可亲之人,现在依然没有任何改变。可是不知为何,他又感到这名眉间尺冒充的简老伯,总是有哪里不对劲,好像是真的,又好像是假的。

复果将简老伯与陆寄风带至通明宫后山,一处简单的房舍中,道:「二位道友,请你们在这儿休息片刻。」

简老伯应了一声,复果单手便提起陆寄风背的大捆柴薪,交代了一句:「千万别乱走。」便转身离去。

陆寄风奇道:「爹,咱们得在这儿住几天?」

简老伯的眼光有点不安,慢吞吞地摸出火折,点上水烟,慢条斯理地抽了起来,道:「这是很好的事,通明真人是个神一般的人物,想不到我一认你做儿子,马上有福气见到这个活神仙,可能你真的天生有几分仙缘!」

「是吗?」陆寄风口中应答,心里却十分清楚:到了晚上,这个身分不明的老伯一定会有些活动。

只见简老伯或随便漫步,或呆坐抽烟,与陆寄风聊些闲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午时有复字辈的道士送饭来,又交代了一次不许到处乱走,令陆寄风更感奇怪:这不是形同软禁了吗?

不料没过多久,复果等几名道士又引了一批男女村民上来,这群人都没带什么行李,个个欢天喜地的听凭复字辈道士分派房间住宿。这下子更是令陆寄风摸不着头脑。

不等陆寄风发问,简老伯便向其中一名村人问道:

「各位都上灵虚山来啦?」

其中一名已经连走都走不动的老太太,是由儿子媳妇扛上来的,她老态龙钟地双手合十,颤声道:「真人大慈大悲,要为大家祈福解灾,这百年首度的大事,我一定要见上一遭呀!」

她儿子道:「娘,真人定能为您治好病体,让您延年百岁!」

另一名壮汉也道:「是啊,只要上山来斋戒三天,就可以见到真人,这是多大的福气?灵虚山下的人没有不争先恐后上来的。」

陆寄风大为诧异,这是怎么一回事?眼见着被引上来的村民真的越来越多,整排的简陋客舍已经容纳不下,只有在庭外搭起简单的棚子,铺上草席,权充躺卧起坐之处,而屋舍就留给老弱妇孺使用。好在乱世之中,大家原本就过得苦,倒也习惯。没有多久,清幽的山林泉野之间,顿时处处喧闹,尽是谈论着通明真人司空无的传奇与神话。

一向绝俗清修的地方,竟然一夕之间宛若难民营,通明宫这样的举动,教陆寄风百思不解。他想了一整天,完全搞不清是谁做了这个决定,目的又是什么?

不过,既然山下的人家都上来了,那么蕊仙一定也会在人群中才是。陆寄风东张西望,一直等到黄昏时分,上来的人渐渐少了,都不见蕊仙的影子。见到陆寄风坐立不安的样子,简老伯刻意向一名村妇问道:

「这个媳妇,你有没有见到做针线的那位蕊仙姑娘?」

「断了一臂的那姑娘吗?没有哇!」妇人也看了半天,奇道:「是了,怎么没见到她哇?牛大妈,你见到蕊仙了吗?」

「没有,她跟谁上来了?」

几名邻居互相一问,竟然都没有人见到蕊仙。陆寄风微感奇怪,想道:「怎么会这样?连女子都让进宫了,她一定也会赶来,好见上青阳君一面的…」

一思及此,陆寄风又有些落寞,叹了口气,暗想:「或许她有事,来不及跟大家一起上山,深夜时我再下去把她给带上来。」

深夜里,和一群壮汉一同席地而眠的陆寄风,从周遭的呼吸中确定众人都已熟睡了,也以肘为枕,闭眼假作熟睡,暗地里留心简老伯的动静。

果不其然,一道黑影由其中一间屋舍中飞窜而出,身手有如鬼魅,一闪便跃过了临时搭起的草棚,往通明宫的方向而去。

「看你在搞什么鬼!」

陆寄风一起身便提步直追,在那人身后数十尺紧紧尾随,由那人的身手看来,他的根基不弱,轻功身法比陆寄风高明不知几倍。陆寄风完全是凭借着内力跟踪的。

陆寄风一直在他背后紧盯着,不知为什么,突然间涌上一股极为奇异之感,惊愕地想道:「这个人…怎么好像是弱水道长?」

此时夜云散去,月光洒落在那驼背佝偻的身影上,令陆寄风不由自主地想起弱水,陆寄风并不擅长轻功身法,自然也无从分辨弱水道长与简老伯的轻功步法,只觉得两人的姿态似乎很像。

简老伯一路闪过无数重的宫观,虽然还有不少道士在巡视周围,却完全没有发现到简老伯与陆寄风。两人直到养气殿外,简老伯才放慢脚步,陆寄风也在三十尺之外停下步子,看他有何打算。

养气殿并不大,而且通常是在各观宇的深处,以求安静。养气殿外空寂寥落,没有多余的花草装饰,可以说完全没有藏身之处,大殿也只有一门一窗,窗口透出的光芒却很明亮,而且隐隐可以听见里面的交谈声,可见此时养气殿内,不只一个人在。

简老伯大着胆子靠近,藏身在殿外的窗下,陆寄风隔得虽远,却不禁替他捏了把冷汗,若是此时有道士巡经此地,必然可以一眼见到简老伯!

但是简老伯不这么冒险,便听不见殿内的话语,也是极不得已。

陆寄风专心凝神,虽然隔了几十尺,还是把殿内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第一句便听见惊雷道长说道:

「…这步走得太险了!」

接着叹气的是停云道长,以尖细的声音说道:「这些百姓没见过真人,三天后这一关并不难过,难的是眼前强敌压境,却没有个应对之策!」

烈火道长哼了一声,道:「邪魔歪道,有何可惧?」

停云道长道:「话不能这么说,三师兄,十年前的事您忘了吗?」

烈火道长的呼吸急促了起来,重拍了一下石壁,咬牙道:「没忘,我没忘!这群妖邪敢在这时,大举围攻灵虚山,正好送上门来,让我为大师兄、二师兄报仇!」

陆寄风大惊,难道是天下百寨联在司空无一落崖之后,便大举围攻通明宫?他们怎么会有消息?又怎么敢有这么大的动作?

一时之间,殿内一片沉重的静默,陆寄风由气息的起伏差别中,可以感觉到殿内不只烈火、惊雷、停云三人,还有至少五六人,他们的内功修为最低的也有一甲子以上,可见都是通明宫最高层的一、二代门人。这些最高层的门人深夜还在议事,更是显示出不寻常的危机气氛。

过了一会儿,停云才道:「真一子,你有什么看法?」

真一子便是弱水道长,如果弱水道长在殿内,那么简老伯自然就不是弱水道长了。陆寄风不由得向简老伯望去,他的神情比刚才还要专注,侧耳听着弱水道长会说什么。

发话者果然是弱水道长本人,弱水道:「各位师兄,这次三寨一同围攻,必有个妖女身边的大将指挥,我想该由这人身上下手才是。只要抓到了头,百寨向来是勾心斗角,互不合作的,那时要各个击破,绝非难事。」

惊雷道长道:「青阳君,你说呢?」

青阳君道:「弟子的愚见,与弱水师叔相同。」

惊雷道长说道:「你若有别的看法,直说不妨,不必在意辈分。」

青阳君忙道:「师父、各位师叔,青阳确实与弱水师叔想法相同,并无别的看法。」

惊雷又道:「那么你说说,该如何退敌?」

青阳君有些为难,沉吟不语。

烈火道长道:「青阳君,你有话便说!就将我们当成任你驱使的棋子,该放哪儿,只管放去!」

青阳君忙道:「岂敢,弟子岂敢!」

弱水道长温温和和地说道:「这不是讲究繁文缛节的时候,真人下落不明,我们几个做师叔的,只懂得练武功,修道法,对于兵机权谋,却形同白痴。当初真人便是见我等不济事,才又多收了你们这一辈,让你们学习统筹大事,青阳君,你既为其中佼佼者,这正是你发挥长才之时,通明宫威望的存亡,就看这一役了,你切勿辜负真人的栽培期许!」

青阳君道:「弟子…实难当此重任。」

弱水道长道:「难道要你师父把掌门令交给你,你才敢驱使我们吗?若是如此,三师兄,您意下如何?」

青阳君急忙道:「师叔切莫如此,青阳承当不起!」

惊雷道长道:「弱水,你真的愿意将掌门令交给青阳君?」

弱水道长道:「三位师兄的意思如何,弱水都无二话。」

惊雷又道:「若是让青阳君暂代掌门之职,你会帮忙他吗?」

弱水道长似乎十分不解:「师兄,您这是说哪里话来?我当然会尽力帮青阳君,这岂有疑问?」

惊雷道长说道:「你的弟子龙阳君与凤阳君,也是能力卓越之辈,你难道不希望他们将来执掌大权?」

弱水道长道:「龙阳君与凤阳君掌管平城观,作为通明宫之辅,绰绰有余,何必定要入主本宫?」

惊雷道长「嗯」了一声,又道:「你的三代弟子中,有一个寇谦之,他也是个不错的人才,你怎么不让他进本宫来见习,将来得证仙道?」

弱水道长道:「寇谦之禀性难脱世俗,不宜在宫内苦修。」

惊雷道长没有再问了,道:「三师兄,您做个主吧!」

烈火道长道:「青阳君!你不许推辞!」

只听得青阳君双膝一屈,连忙跪倒在地,道:「弟子不敢,弟子不敢!」

想必是烈火道长将掌门令要塞在青阳君手中,青阳君才如此惊恐。而陆寄风更察觉出殿内有大约三个人,都发出轻微的闷哼之声,对青阳及诸子的话十分不屑,看来是完全不希望青阳君执掌掌门之位,想也知道其中一定有玄阳君。

原来除了玄阳君之外,阳字辈的高层弟子也有不少反对青阳君的人,看来通明宫这十年以来,已经隐隐有了分裂之象。

停云道长说道:「青阳君,你这样拘于俗礼,岂是栋梁之材?接受掌门令吧!」

青阳君急道:「师父、师叔,弟子并非为了一己的名声而不敢分担宫务,而是此时此刻,弟子确实不该接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