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笑了笑道:“不是啊。不过他在村里是年纪最大的,别人都说他是半仙。”

  年纪最大!我大吃一惊。这个女孩子的阿嬷年纪就很大了,虽然农村人老得快,但看她的样子,起码也在六十以上,柳文渊有可能比她还大么?我急道:“他有几岁了?”

  这女孩子大概被我这种出乎意料的反应吓了一跳,怔了怔道:“我也不知道。阿嬷说过,她小的时候柳文渊就已经这么样子了。阿嬷有五十七了……”

  “五十八了。”

  那老太太低低地打断了那女孩子的话,可能她也听得懂一些普通话。这几个数字我倒是听懂了,不由又看了那老太太一眼。她的脸上满是皱纹,在城市里,五十七岁虽然还不至于老成这样子,可也是老年人了。如果四十年前柳文渊就有三十岁,那么今年他起码有七十岁了?可是温建国在文章里清清楚楚说过柳文渊的两个儿子年纪并不大。

  虽然还没有看到他,可是这个人越来越让我觉得神秘莫测。我沉思着,套上了鞋,走下地来。我原本以为昏过去的话一定很伤身体,但走在地上时却不觉得怎么难受,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女孩子见我走下来,从一个饭囤里拿出一个有盖的陶钵道:“还好么?喝点粥吧。”

  饭囤是稻草编的,倒是和过去老家用的别无二致。那陶钵很粗糙,色泽也很暗,大概用了好多年,但擦得很干净,盖子严丝合缝,却还是隐隐地冒出一丝热气来。她揭开盖子,里面装得满满的雪白的米粥,大概熬了很久了,面上结了层粥皮。她给我盛了一碗,又拿出了一盆腌辣椒来道:“给。”

  粥很香,我接过来碗来,刚想喝,又抬起头道:“对了,我叫秦成康,叫我阿康好了,还没问你怎么称呼呢。”

  她抿嘴一笑道:“叫我紫岚好了。”

  我本以为会听到一个“春花”、“招娣”之类的名字,却没想到她居然会叫这名字,我不由一怔。她道:“怎么,这名字不好么?”她长得虽然不好看,即使有这个言情小说里大家闺秀的名字,也仍然不好看,可是这时却也是标准的少女的意态。

  我苦笑了一下道:“不是不好,是太好了。谁给你取的?”

  紫岚脸一沉:“是柳文渊。”

  她说起柳文渊来总是指名道姓,听她的意思,柳文渊似乎该比她高好几辈的。我奇道:“你好像不喜欢柳文渊?”

  “不喜欢,村里没人喜欢他。”

  柳文渊如果是村里年纪最大的人,照理该是最受尊敬的人了,可听紫岚的意思好像他在村里非常不受欢迎。我刚想问问到底是什么原因,紫岚好像不愿意再说这话,指了指碟子里的腌辣椒道:“你吃啊,吃吧。”

  我其实并不敢吃辣,而湖南人吃辣是出名的,这腌辣椒一定辣得要命。我刚想推辞,紫岚忽然接了一句道:“是我做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她眼里满是期待,我只觉要是不吃就有点对不起她的意思,挟了个小的放进嘴里。本以为自己的味觉已经失灵,吃什么都吃不出味来,可是刚嚼了一下,我只觉后脑像被人重重打了一闷棍,眼里登时涌上了泪水。当然不是感动,而是因为辣。这辣椒又咸又辣,简直不是食物,而是一个长满尖利的蒺藜,每根尖针都扎进我的上腭和舌头,并且断在里面了。那几乎就是一团火,不是一般的烛火,而是电焊时的火花,势不可挡地在嘴里炸裂开来。

  “呜……”我呻吟着,猛地吞了口米粥。米粥还很热,我本想降低一些口中的辣味,哪知却如火上浇油,那阵辣已经让我感到疼痛了。现在我的嘴里已经麻木得可以拔牙,可是偏偏那阵辣味却清晰可辨,简直就是着火了。我捂住了嘴,小声的呻吟着,也许是这副样子很可笑,紫岚和她阿嬷都笑了起来。她拿过边上个罐子,里面是一些无色的液体,她倒了一碗给我道:“喝吧。”

  我生怕她又倒出些什么烈性米酒来,含含糊糊地道:“是什么?”

  “水啊,我今天从山上刚背来的山泉水。”

  我接过来一饮而尽。这水冰凉彻骨,激得牙都有些痛,但喝下去却有说不出的舒服。喝完了一碗水,嘴里的那种刺痛已经减弱了不少,也能让我忍受了。而这时我才感到除了辣以外,嘴里突然涌起一股只有山野才有的异样鲜甜。

  那才是腌辣椒的本味吧?可惜像我这种不习惯吃辣的人,实在领略不到腌辣椒的美味。我擦了下嘴道:“再给我倒碗水吧。”

  紫岚忍住笑,又倒了一碗水给我,我接过了一饮而尽,叹了口气道:“这水真好喝。紫岚,你是专门去山上背的?”

  “村里的水不能喝。”紫岚见我喝完了,拿过碗道:“凉水不能喝太多,要喝坏的。”

  她虽然长得不好看,但软语温存,在忽明忽暗的油灯下,我突然觉得她那张平淡无奇,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脸也显得顺眼了不少,一时竟呆住了。她也发现我在注意她,脸上又是黑了黑,带着点羞涩地笑意低下了头。我讪笑了笑,又喝了口粥。

  吃饱喝足,虽然这些东西都朴素得像是苦行僧吃的,仍然让我感到身上有了暖洋洋的舒服。只是吃饱好,人又有了倦意,紫岚去把碗洗好后,她的阿嬷已经睡了。她洗好碗后,却呆呆地坐在桌边。

  这家里有两张床,方才我睡的是紫岚的床。我又打了个哈欠,看她一句也不说地坐着,便轻声道:“紫岚,你睡吧。”

  她脸上红了红,我也登时想到了自己这话的唐突。紫岚虽然生得丑,可也是少女,她在我面前睡下,而我却坐在一边,她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可是外面正在下雨,我又不能出去,正有些躇踌,她忽然小声道:“一块儿睡吧。”

  她说得很轻,可能是怕阿嬷听到。我却有点迟疑,如果她是个美女的话,这话自然让人心襟动摇,可是一看到她的样子,我就不觉得这是件乐事。但她的话里充满了期待,我不忍心推辞,咬了咬牙,道:“好吧。”

  我躺下后,她吹灭了灯,也脱掉外套钻了进来。可是和我想的不同,她只是蜷着身子缩在我身边,很快地沉入了梦乡。尽管她的样子实在不好看,但是她那种年纪的少女一样,我仍能嗅到她身体上散发出的淡淡的幽香。她那种坦然的态度,可能也根本没想过我会有什么不轨吧。

  我的手揽住了她的肩头,她穿着一件白布背心,布是麻纱的,有点粗糙,和她光滑的肩膀完全不一样。天很冷,她的皮肤也带着点寒意,我揽住她时她也许觉得很是舒服,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便又不动了。

  因为脑子里仍然浮现着她的样子,所以我根本没有半点性欲。其实就算她长得很美,在这种像一泓冰泉一样清冽的单纯感觉中,我想自己也不会产生性欲。我想起了小时候读的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中最后那一段描写,在黑暗中,头像化成清水一样滴滴答答地流下来,仿佛就有这种感觉。

  猛然间,我睁大了眼。尽管什么都看不到,我也知道头顶是那幢破旧的屋顶,在那些横七竖八的狰狞柱子下,一个丑陋无比的少女躺在我怀里,带着少女才有的体香。这确实不像真的,更像是王尔德笔下的充满异国情调的故事。可是,我居然忘了我睡着了会做梦!

  不由自主地,我浑身都开始发抖。

  “你怕黑么?”

  耳边,突然响起紫岚的声音。

  十三、开井

  她在我耳边轻轻说着,呼吸让我耳边也痒苏苏的。虽然谈不上吹气如兰,但是她的嘴里倒也没有难闻的味道。

  “不怕。”我有些想笑,按下心头的悸动。不论她长得有多难看,仍然是个女孩子。

  “我以前很怕。”她咂了下嘴,心满意足地说道,“天一黑我就怕。”

  我笑了:“有什么可怕的,你多大了,还怕黑。”

  她年纪虽然不会太大,长得也丑,但还是发育了的,她被我揽着的肩头也很柔和,明显是女人而不是女孩的身体。她又闭上了眼,迷迷糊糊地说了句话,我没有听清,刚想问一句,从一边她阿嬷的床上传来了翻身的声音,我吓得没敢再说。等那边静下来,她已经睡着了。

  她说的是什么?我拼命回忆着。她说的,似乎就是“夜王”这两个字。这两个字都是常用字,可组合在一起却不成词语。我看了看她的样子,黑暗中她睡得很香,似乎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睡意一阵阵袭来,然而我不敢再睡到她身边,小心地爬起来,下了床。